销 魂 殿第19部分阅读
销 魂 殿 作者:rourouwu
虫,到处偷偷埋酒,到哪里都不会缺了喝的。
胡砂直喝了半坛下肚,胸口像要烧起来一样,酒气却半分也没到脸上,喉咙里苦得翻江倒海,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脸上忽然被他摸了一下:“胡砂,醉了?”
她几乎要哽咽,急忙把酒坛一丢,反身倒在他腿上,脸埋在他衣服下摆处,让泪水被无声无息吸走,不让他发觉。
“嗯……我头有点晕。”她喃喃说谎。
芳准搂住她的肩膀,轻道:“靠着我,睡一会吧。”
胡砂摇了摇头:“我不睡……师父,我们聊天吧。师父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芳准笑了一声,歪头仔细想想:“三百多年过去了,还真有些记不清。印象中师父常骂我,总归不是个听话的好弟子,还喜欢下山喝酒吃肉。让他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
“那后来什么时候变得听话了?”
“嗯……大约是自己做了师父之后吧。”他又笑,“对着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小鬼头,还真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他学去。为人师表,大概就是这样。”
胡砂静静看着他,忍不住问:“师父……那你会不会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我学去?”
芳准把身体一歪,一手扶着下巴撑在青石上,空出来一只手摩挲她柔软的嘴唇。他掌心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眼神却是一汪可以见底的清泉。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像天上的白云,可云里却藏着雷电。
“我怕……我只怕你不够坏。”
声音断在交缠的四唇间,胡砂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是要受不住倾倒下去一般,被他拦腰一抄,牢牢箍在身前。
她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不是因为这亲密的深吻,而是因为胸膛里那颗心。
她的心,不受她的控制,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她想笑,想快乐地与他渡过这一天,像是把整整一生的热情都投注在其中那样。
可她的心不愿。
自己也毫无办法。
湿润的唇离开她的,渐渐游离,贴在她耳垂上,一下一下的啄着。
他的声音好轻,几乎听不见,那三个字,却像砸在她魂魄上,要深深嵌进去似的。胡砂猛然抱住他,觉得他马上就要消失,要怎么才能留住他?就算将他的名字在嘴里念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
她没有办法将心爱的人留住,只有眼睁睁地陪着他渡过最后一天,眼睁睁地看着他消逝。
他终于累了,慢慢地松开她,手却不离开,揽着她的肩膀,两人躺在冰凉的青石上,看晚霞满天。
“哎,胡砂。”他闭着眼睛,两簇睫毛俏皮地颤动着,“你再唱一首歌给我听吧。”
胡砂点点头,握住他冰冷的手,开始低声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她唱无争农家之乐,唱避世南山下,悠然采菊,再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
像清风一样拂过他的脸庞,要把他托起来,摇摇晃晃的,不用腾云术都可以飞上去。青山绿水桃花林,都在脚底,无比逍遥,无比自由。
胡砂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他的脸颊,又温柔又无奈。
她说:“就快过去了,马上就好。你睡一会吧,慢慢去睡。”
他将她的头发握在手里,眷恋地打个卷,指尖努力去感觉那种温暖。
胡砂,你得活下去,要活很久。因为他说不定要回来,与她相逢,在某个同样风和日丽的下午,捏着她的指尖,与她相视一笑。
“睡吧,很快就好。”
她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一颗眼泪落在他变冷的唇上。
回首高城似天杳
胡砂在□殿坐了三天,未曾合眼。
不是不相信芳准已经仙逝,不留一点气息。她只是舍不得离开,不忍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被尘土覆盖。
他是皎若明月般的人物,怎可被黑土玷污身躯。
也或许,她心底终究是存了一丝奢侈的希望,盼他睡足了,睡够了,不管过十年还是百年,能醒过来。
她可以等。
他看上去真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眼。
手指划过他秀美的轮廓,好像怕把他惊动一样,轻轻的,指尖触到冰冷的皮肤立即就缩回来。
如今,终于可以真正拥抱他了。
胡砂蜷起双膝,动了动酸涩的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紧跟着大门被人猛然推开,几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奔进,见到床上的芳准,都大吃一惊。
“师弟!”有人叫了一声,话没说完,声音却哽咽了。
胡砂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看他们。她只是握住芳准的手,很小心地替他修理指甲。
金庭祖师面色如雪,定定望着芳准的尸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走的痛苦吗?”
她慢慢摇头。
他眼眶泛红:“是吗?那就好……”
胡砂没有说话,还在沉默又温柔地替他修指甲。
有一个人慢慢走到床边,扶着床头瑟瑟发抖,缓缓跪了下去。胡砂木然地看他一眼,干裂的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最后却还是没说出来。
是凤狄,他面上覆着一层黑纱,遮住眼睛,泪水顺着黑纱的边缘溢出来,他脸上湿漉漉的。
事到如今,责怪他人或者责怪自己,都没有意义了。
胡砂将芳准最后一片指甲修好,眷恋地在他手上一吻,低声道:“芳准,我走了,等着我。”
他当然是不会回答的。
胡砂朝金庭祖师一揖,轻道:“师祖,师父的身体,麻烦你们带回清远好好保管吧。放在这里实在让人不能放心。”
金庭祖师刚一点头,却见她转身要走,不由愕然道:“你去哪里?”
她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金庭祖师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别去找青灵真君!你一介凡人,又能拿他如何?不过是白白送死!休得辜负芳准对你的一片庇护之心。”
胡砂还是摇头,忽而将袖子一甩,周身顿时被凛冽的寒气笼罩,眨眼间人已落在门外。
“我只是把神器送给他罢了!”
话音一落,人已消失。
如今她有三件神器在身,虽然并未吸收其中的五行之力,但功力与平日截然不同。金庭祖师为着逍遥草的事情,与青灵真君斗了一场,元气亦是大伤,自知追不上去,只得回头吩咐:“芳凝,你跟着她,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芳凝红着眼眶答应一声,回头见凤狄还跪在芳准床头一动不动,他心中恨极,真想将他一掌劈死,然而自己是个长辈,岂可对小辈出手?当下将袖袍一甩,狠狠把他甩倒在地,这才转身走了。
凤狄双目已盲,这一摔猝不及防,嘴角撞在床头,登时裂了个口子。他艰难地扶着床头起身,擦了擦血,倒让旁边的芳凌有些不忍,抬手扶了他一把,叹道:“唉,你这孩子……”
他朝芳凌一揖,转身摸索着,跪倒在金庭祖师面前,低声道:“师祖,弟子犯下大错,万死不能辞其咎。恳求师祖将弟子放逐断牙台,万刀剐死以谢罪。”
金庭祖师神情漠然,过了半晌,淡道:“你便是死了,你师父也活不过来,何苦再白白赔上一条命,还嫌最近清远死的人不够多么?”
凤狄嘴唇翕动,还要再说,金庭祖师摇了摇头,又道:“你不必再说。今日起,去灵岩洞闭关一百年,若踏出洞门一步,就自行了断吧!”
凤狄浑身发抖,到底压不住哽咽,额头重重撞在地上,却感觉不到疼。
金庭祖师将芳准的尸身抱起,飘然出屋,芳字辈的弟子们纷纷跟在他身后。这位清远的开山祖师爷,素日最疼自己的关门小弟子,又怜他病弱,无论他做什么都要让上三分。真真是把他当作亲生孩子一般。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白发送黑发,他素来稳健的脚步竟有些发虚,肩膀也隐约在发抖。
芳凌走过去低声道:“师父,还是让我来抱师弟吧。”
金庭祖师默然摇头,过了良久,又道:“凤狄,你须得知道,世上人总是会做错事。可不是所有的错事,你用死赔罪就能解决的。活着去赎罪,才是更为艰难。你的性命,应当拿来做点有用的事,眼睛盲了,心难道也要继续盲下去?”
凤狄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站了起来,跟着众人一起,腾云飞回清远山。
玄洲逍遥山逍遥殿——这几个字在胡砂心头舌底,被反复咀嚼,嚼烂了,冒出一股血腥气来。
脑门子里似乎都充斥了那种血腥的味道,将嗡嗡乱响的杂音全部压了下去。
她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感受不到痛苦,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块顽石,不听,不看,不想。
逍遥山下遍地香火,是当地的住户崇敬仙人,自愿建的祠堂。
胡砂忽然感到一阵心烦,水琉琴似是明白了主人没有说出口的想法,在体内嗡鸣着,不一会天色便暗了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飞舞,地面上有厚厚的冰飞速冻结,几个来进贡的人狂呼变天了,飞快跑走。
没一会,那座祠堂就给冻成了一坨,一万年只怕也化不开。
她哼了一声,调头朝山上飞去。
逍遥殿的大门紧紧闭着,两块巨石横亘在那里,纵然来了千军万马一时也难以撞开。
地面开始轰隆震动,胡砂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通体漆黑,上面有纹路繁复。
是凤仪留下的短刀。他整个人都化作青灰散开,什么都没留下,这把刀是神荼在废墟中挖出来的,芳准一直带在身边,如今他也死了,刀便被她取走,放在怀里妥善保存。
胡砂紧紧捏住短刀,铿地一声,拔出鞘。
砸碎这扇门——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呼。若是凤仪在这里,必然也这样想。不要让他的灰飞烟灭变得虚幻,也不要让他的含笑临终变得轻浮。没有人应该去死,他们的死亡,不要像薄弱的蜉蝣那样,无声无息。
地面似乎凹进去一个漆黑的大洞,旋转着,等待着。
胡砂手一松,那把出鞘短刀便钻了进去。地面像是一瞬间被割裂一样,无数柄巨大的武器破土而出,顺着漫长的台阶,一直蔓延,一直蔓延,最后狠狠扎入山顶那座逍遥殿里。
天顶落下无数柄同样巨大的武器,密密麻麻,像下雨一样,将早已狼藉不堪的地面又砸了个粉碎。这一条通往山顶的路,被分割得犹如数不清的獠牙,狰狞无比。
逍遥殿,逍遥殿,今日便要破逍遥。
黑洞瞬间消失,那柄短刀重新回到胡砂手上,被她狠狠掷出,化作一道寒光,呼啸着砸向逍遥殿。
她整个人也跟着腾身而起,穿过密密麻麻的钢铁武器森林,飞入被扎成刺猬一样的逍遥殿中。
青灵真君一身缁衣,正脸色铁青地站在大殿正中。他身后有一座莲花池,似是有一个人影颤巍巍地悬浮在粉色莲花上,被他挡去大半,看不清面容身形。
他见到胡砂,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开口说道:“你来……”
话未说完,只觉眼前窜起漫天火焰,铺天盖地的烧过来,他急急念动避火诀,好险闪过那些火焰,任由它们从身子两旁擦过,带着恐怖的热度。
胡砂没有说一个字,她也实在没什么必要说话。
这个人想要神器,她这就给他,全给他!
密密麻麻的武器再一次从地下钻出,青灵真君脸色剧变,知道金之力无比霸道,自己眼下绝无可能抵挡。
他立即转身奔向莲花池,急道:“帝女大人!剩下三件神器也到了!只是如今为黄口小儿所执,鄙人无法抵挡!”
那颤巍巍悬浮在莲花上的娇小人影没有说话,只是身下的莲花忽然长高了数倍,轻轻柔柔地挡在他身前。
莲叶荷花是何等柔软的物事,普通剪刀也能一下剪断了,可蛮横霸道的金之力居然刺不过去,像是面前有一座高墙,叮叮当当撞了一阵,又重新缩回地底。
胡砂唤出水琉琴,正要招来冰雪,忽听青灵真君大吼一声:“放肆!见到帝女还不下跪?!”
她像没听见一样,抬手在琴弦上一拨,数丈见方的莲花池刷地一下被冻住,那些青翠粉红的莲叶莲花也变成了冰雕,轻轻碎开。
莲花上那人“咦”了一声,忽然开口道:“青灵真君,你先前告诉本座,说水琉琴为贼人偷走,不知所踪,当真如此?”
那声音珠翠清丽,却又无比冷漠,高高在上的,听得人心头不由一颤。
胡砂缓缓把手放下,到如今混乱的视线才渐渐安定下来,慢慢凝聚,最后看清了莲花上那个娇小的人影。
是个女人,大约只有十寸来高,像是用玉精心雕琢出来那样,晶莹剔透,面容端庄。她端坐在一片莲花上,虽然小的像个娃娃,却华服盛装,贵不可言。
她身上有一种气息,令人不由自主臣服敬畏的气息——与水琉琴一样的气息,来自遥远苍穹之上的,天神的气息。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气,紊乱的心神好像也慢慢稳定下来。
她没说话。
青灵真君垂手恭恭敬敬地说道:“回帝女大人,水琉琴正是为此女所偷。昔日大人吩咐鄙人静悄悄的收集天神遗物,不可惊动任何人,所以鄙人思来想去,只怕自己身为真君,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故而从海外拉来犯下亵渎罪状的凡人,令他们四处搜寻五件神器,若能成功,一来大人交代的事情可以顺利完成,二来也是为这些罪人脱罪,给他们一个新生的机会。谁想此女顽劣不化,藐视天地,竟私下偷走数件神器归为己用,如今更是大逆不道前来马蚤扰鄙人。天地朗朗,自有公道,鄙人此举绝无私心,望帝女大人明鉴。”
那玲珑的天神帝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头望向胡砂,道:“他说的可属实?你身为一介凡人,不可亵渎神器,速速将神器归还给本座。本座饶你不死,将你送回原处,保你一世平安。”
胡砂还是没说话,袖中的十八莺呼啸而起,将猝不及防的青灵真君围在当中,寒光缭绕,只听“卒卒”几声,他身上的缁衣被撕得粉碎,若不是有仙力护身,只怕身体也要被撕得粉碎。饶是如此,他还是被划得满身血痕,狼狈不堪地跪倒在地,疾呼那位帝女大人的名字。
那天神帝女面不改色,张口正要说话,忽见胡砂一步步朝前走,她没有看她,只看着跪在地上的青灵真君。
良久,她开口道:“因为有天神在这里,所以你不还手,要做出无辜的样子。你觉得我也应当像你一样,诚惶诚恐地跪下,向她认罪。你错了,那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十八莺更加欢快地呼啸起来,绕着青灵真君一直转,她厉声道:“两条胳膊!”
话音一落,只听他惨呼一声,两条胳膊血淋淋地被削了下来,咚地一声砸在地上。
“两条腿。”她又说。
十八莺又聚在他腿上,青灵真君再也忍不得,口中急念咒语,“刺啦”一下,一道巨雷劈下,正中胡砂肩头,将她打得一偏,肩上登时血肉模糊。
胡砂毫无感觉,正要继续操控十八莺将他双腿卸下,忽觉喉咙与嘴巴都是一紧,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又被下了禁言咒。
十八莺失去咒言控制,呼啸着飞回来,缩在她袖子里,偃旗息鼓。
青灵真君浑身是血,强忍疼痛,急道:“帝女大人,您也见到了,她何等顽劣!”
天神帝女点了点头,抬手一晃,道:“本座见她满面愤懑,想必另有隐情。你来,说给本座听听,这三件神器你是如何收集到的?”
胡砂喉中又是一松,禁言咒被她解开了。她还想念咒唤出十八莺,却发现唤不出来,想必是被这个天神封住了。
天神帝女道:“昔日瑶嘉天女为天帝演奏乐器,说起这五件神器流落凡间不知所踪,故天帝命本座三月之内寻找得来。奈何本座要务缠身,不得空闲,故而吩咐青灵真君替本座收集。神器遗失多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一番沧海桑田,找寻起来不是易事,要大规模搜寻,必然惊动世人,反而不美,故而本座特意嘱咐不可大张旗鼓。如今三月之期已到,神器也收集完毕,其中有何隐情,你但说无妨,本座必然主持公道。”
何人伴我白螺杯
公道。
胡砂忽然想笑。
她将三件神器放在手上仔细端详。
天神遗物,蕴含了无上的五行之力,据说得其三件便能成神成魔。可是对天神们来说,却只是喝茶消遣的一件小玩意。多少人死在上面,他们不知道。为了找到神器,流了多少血泪,他们更不知道。
他们只有一句:必然主持公道。
胡砂轻声道:“公道也换不回人命,没有人应当帮你找神器,这是你的事。”
天神帝女的脸色有些难看,大抵是没被人这样当面说过。
青灵真君低声道:“寻找神器只是一个普通过程,每个人走的路不一样,下场也不一样。原本是一件妙事,却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成魔的成魔,顽劣的顽劣。早知如此,乖乖将神器收集了交给老夫,岂不轻松?”
胡砂蔑然看着他,半晌,轻声道:“凭什么我们要帮你找神器?你又凭什么将我们呼来唤去?为了封口,不惜用下地狱来威胁。为了把功劳占为己有,不惜下离魂咒。你们明明知道水琉琴性质特殊,会攻击一切靠近的人,却毫不在意,要旁人来送死,选择其中能触摸的幸运儿,为你们完成一项龚。隐情?什么隐情,没有隐情!公道?可笑,现在还说什么公道!想要神器,我给你们!”
她将那柄短刀狠狠丢在地上,青灵真君只觉脚下有什么东西钻出来,穿透脚面,登时痛得惨呼,再也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天神帝女急道:“昔日亦有天神委托凡人做事,算作点化,你怎能如此冥顽不灵?今日找到神器,本座算是你的龚,旧日里诸多恩怨,只当过眼云烟。枉死之人本座自然降下福泽,绝不亏待。何况昔日因,今日果,枉死成魔之人亦有其自身原因,你把一腔怨气发泄在仙人身上,岂不是大不敬?”
胡砂摇了摇头,凄然道:“我以前就是太尊敬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其实。
她的人可以顶住压力,学习青灵真君,把头缩在沙子里,随便将旁人玩弄在掌心,就为了点化与龚,忘记以前的一切。
正如天神帝女所说的那样: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
可他们不懂,其实都不懂。世上没有过眼云烟,那是无关之人的潇洒之词。她那样深切的笑过,幸福过,落泪过,痛苦过。眼见了一个又一个人的逝去,默然送他们离开。
这些,不会是过眼云烟。
她的心顶不住,忘不了。
水琉琴落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胡砂轻轻拂过琴面,手指蜷缩,五弦上迸发出简单哀伤的曲子来。
天旋地转,逍遥殿被包围在厚厚的冰层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一曲很快弹完,胡砂缓缓放下水琉琴,举目去看,四下里只有无边无际的冰,晶莹剔透,她端坐其上,低下头,青灵真君的身影清晰可见,他被冻在下面,再有什么本事,也逃不出去了。
他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恶事,把他们的命恣意玩弄。
可就是因为打着天神的招牌,是为天神收集神器,所以苍天不会收拾他,只会给他龚,让他平步青云。
苍天不问,不管,不理,不知。
胡砂笑了一声,将三件神器用力砸在冰面上,不知砸了多少下,最后砸的粉碎。
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天神帝女脸色青白,在后面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藐视天地?”
胡砂回身,看了她一会,摇头道:“不,我只是为死去的人做点事而已。”
天神帝女默然片刻,又道:“毁坏神器当有天罚。”
胡砂没有回答,只对她笑了笑,一点也不在乎。
天神帝女双手一挥,神器的碎片立即飞起,钻入她的袖中乾坤。
她心神不宁,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丢在地上,低声道:“你走吧,我会求情,不让天罚降下……此事,请你不要传出去,不要让纠察神得知。这东西……是他方才献给我的宝物,你拿去,或许有用。”
大约她从未做过这等恳求凡人的丢脸事,臊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眨眼就消失了。
胡砂捞起那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碧油油的青草,叶片宽厚肥大,扑鼻而来是一股清香。
她不知是什么东西,随手往怀里一塞,腾云便从厚厚的冰层上飞远了。
因为先前青灵真君与桃源山诸人来清远寻事,所以大门处前几日都紧紧闭着,不收任何人入门。
大门那里怨声载道,囤积了无数人不肯走,守门弟子不堪其扰,刚好金庭祖师吩咐下来,可以恢复收徒,到了今日,才刚刚打开大门。
白婷正给前来拜师的众人出第一道题,发给每人一个罐子,告诉他们里面装的是清远宝物,要他们不能看,猜出到底是什么。
众人正在那里努力用手摸,也有人偷偷把里面的东西偷出来装怀里,正吵吵嚷嚷的,忽听后面有个少女笑道:“是河里捞出来的石头,对不对?”
白婷惊喜交加地抬头去望第一个过关的人,却见一个布衣少女盈盈走了上来,把手里的罐子往桌上一放,朝她一笑:“师姐。”
正是胡砂。
白婷哭笑不得,正要稍稍责备她几句不该来打扰试炼入门,忽见胡砂脸色一白,一头栽倒在她怀里晕了过去。
她惊得张口便叫人来扶她,忽听后面一人说道:“你留着,继续做入门试炼。”
是芳凝师伯的声音,他将胡砂一提,眨眼就消失在大门处,留下一片莫名其妙的感慨声。
胡砂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只觉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有些不自主,像是睡过头那样。
窗边忽然响起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你睡了三天三夜,如今觉得如何?”
她吃了一惊,赶紧坐起来,果然见金庭祖师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天神帝女给她的那个锦盒。
“师祖……”她喃喃唤了一声。
金庭祖师淡道:“你中了离魂咒,一直未能入眠,这几日又情绪波动极大,造成不小的损耗,所以突然晕死过去。以后不可这样,对修为有损无益。”
胡砂怔了一会,低声道:“我……修行也没什么用了,也没什么资质。”
曾经答应芳准要努力修行,成为仙人之后与他携手鸳鸯,如今也已成了泡影,她要修仙还有何用?成为仙人,寿命会很长很长,在长久的岁月里一个人孤寂地面对这个世界,那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
金庭祖师敲了敲手里的锦盒,道:“你要加紧修行,争取早日得道成仙,否则他日芳准醒来,要他面对你的白骨吗?”
胡砂不由一呆。
他笑了笑,眼角密密麻麻的皱纹好像都在一瞬间舒展开,极欣喜极欣慰。
“这逍遥草,是从何处得到的?”
逍遥草?这是逍遥草?!胡砂更呆了,心头被这个巨大而震撼的消息震得晃荡不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金庭祖师把锦盒放回桌上,叹道:“本尊让芳凝跟在你后面,只怕你激动下做出傻事。不过他赶到逍遥山的时候,那里已经都被冻住,没有人影,想必是你做的。逍遥山发生了什么事,你说给本尊听听。”
胡砂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好说的。总之,青灵真君被冻在冰里,再也出不来,神器已经还给了天神……逍遥草也是天神……给我的。”
“哦?!”金庭祖师面露惊喜的神色,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东方作揖三次,道:“苍天有眼!终于将曲直公道做的明白!”
曲直公道……胡砂想苦笑,可她的嘴角只能稍稍抽搐两下。
金庭祖师笑道:“芳准死不满五日,这逍遥草方才本尊已为他用过,心口那个同殇印是消失了。只要尚有一丝魂魄留在体内,他日必然能醒来。你不必再担心,他已成仙,魂魄不会很快散去……”
话还没说完,胡砂已经跳下床,鞋子都来不及穿,朝芳准的茅屋飞奔而去。
能醒过来,他能醒过来!
胡砂一把推开大门,吱呀一声,满室阳光。
芳准静静躺在床上,盖着莲青的被子,青丝散了满床,像是在熟睡。
她浑身都在发抖,一头扑到床边,不敢用力,轻轻把手覆盖在他脸上。
他不再是冰冷僵硬的,手下肌肤的触感分明温暖而且柔软。
他的胸口有极轻微的起伏,鼻息喷在她手心,痒得令她想落泪。
“芳准……”她唤了一声,眼前一片模糊,仿佛他马上就会睁眼,用那双宝石般的眼睛含笑看着她。
门口似乎有人在走动,要进来,却都被人劝走。
金庭祖师背着双手,笑吟吟地看着屋外几畦刚刚盛开的杏花,如火如荼的红,心中只觉快慰,生平第一次心满意足。
回头看一眼屋内,他决定不去打扰,带着一丝笑,走出了杏花林。
杏花树下埋着芳准藏的好酒。
胡砂挖了一坛子出来,他屋内抽屉里放着大小各异的成套酒杯。
取两个白螺杯子,自己一只,在他床头一只,都斟满了清澈的美酒。
胡砂在床头那只杯子上轻轻一碰,轻笑:“芳准,先敬你。”
她一口喝干,冰冷的酒水在肚中化作一团火,一直烧到眼前。眼前是漫无边际,乱红繁华的杏花林,像火在烧。
眼前忽然浮现出凤仪的脸,似笑非笑,带着凉薄又温柔的神态。
她把眼睛闭上,再睁开。他消失了。
再斟一杯,把酒水撒在窗下。愿他走好,从此再没有痛苦彷徨。
最后一杯,她放在唇边,舍不得喝。
怔怔望着窗外的美景,她不由拍了拍芳准的肩膀,柔声道:“起来吧,花都开了。”
(完)
番外一章: 后来……
元家的那个痴子独子忽然醒了,完全清醒了,一夜之间从不能下床,不会吃饭穿衣的白痴,变成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儒雅男子。
整个嘉兴都轰动了,有那好事的人趴在元家围墙上偷看过,见到了传说中元家公子的容貌,竟比那画上的还要美三分。
一时间,有女儿的人家纷纷扼腕,悔不当初,早知不要对他家避如蛇蝎,不然自家女儿早就成就了一段良缘。
元家人也在扼腕,早知道儿子那么快就会天神附身似的醒过来,当初胡家那个老道过来要求退婚,就不该咬死了不松口。这下好了,门不当户不对的,要娶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听说那姑娘还失踪过一段时间,保不准在外面有过什么风流事,让他们元家的脸往哪里放呢?
扼腕归扼腕,那醒过来的宝贝儿子自己跑到胡家去提亲,胡家人一见他这等天人之资,哪里会放过,忙不迭地答应了婚事。
不娶也得娶了。
而事实上,元家公子去胡砂家里提亲之后,当晚胡砂就摸到了元家公子的卧房。
她一时还不敢进去,只蹲在门口,瞅着窗户上摇曳的烛火发愣,只怕下午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就像眼前不可捉摸的灯光,说不定下一刻就会熄灭。
不知蹲了多久,窗户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元家公子的模样是准备睡觉了,头发披散在背后,裹着一件宽松的丝绵牙白长袍,倚在窗台上似笑非笑看着窗下的“小贼”。
胡砂喃喃叫了一声:“师父……”
那张脸,那种神态,那眼神……若说他不是芳准,打死胡砂都不信。
他拍了拍窗台:“进来说。”声音低柔,与芳准略带少年稚嫩的声线不同。
其实仔细看,他长得与芳准虽然一模一样,但……怎么说,看着更像是长大以后的芳准。
原本芳准外貌一直停留在十七岁,虽然气质上超然脱俗,却难免带了些稚气。这元家公子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原本那丝稚气全无,犹如刚打磨出的上好白玉,令人移不开视线。
胡砂不知怎么的就翻窗爬了进去,落地之后有点尴尬,把手放在唇边咳了一声,还不太确定:“师父……?”
他微微一笑:“是变了许多,不怪你疑惑。”
说罢转身给她倒茶,先用滚水将茶杯冲洗一遍,倒入茶盘。这个小动作是芳准的习惯,泡茶前喜欢先用滚水烫一遍杯子。
她心头一动,视线慢慢模糊起来,走过去小小抓住他的袖子,捏得死紧,像是怕他马上又要散开一样。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正要说话,忽听她轻道:“这不是梦吧?真的不是梦?师父,你……还活着?”
两颗大眼泪挂在她下睫毛上,不敢滚下来,只在那里转。和下午初见一样,她面上挂着伤心欲绝又不敢相信的神情,芳准张开双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现在不是已经站在你面前了吗?傻孩子。”他低声说着,替她将耳边的长发拨到耳后,又抓着袖子替她擦眼泪。
胡砂死死攀着他,两条胳膊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开始疼痛。
这种疼痛提醒她,面前的人是真实的。他没有死,真的活了,来到了她的世界,成为一个凡人。
胡砂揉了揉眼睛,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唇角却已经笑开了,带着一丝鼻音问他:“你……怎么会变成元家的公子?师祖……还有师兄他们知道你来这里吗?你怎么又活过来的?你在芷烟斋的身体……”
她一连串问了许多,芳准索性用一根手指点在她唇上,将她一肚子问题给压住,轻笑:“慢慢来,咱们慢慢的,时间还长。”
这位元家公子生下来就是个痴子,不会说话,不能动,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除了有呼吸之外,与死人无异。
他又是独子,元家老爷后来娶了好几个妾,在子息上却十分淡薄,再也生不出孩子来,故而这个无能的痴子始终是他们心头的痛。
若不是这样,他们这等人家,儿子又生得俊美,怎会与一个火居道士结亲呢?
胡砂她爹也傻,只看到了画像就欢喜的很。其实那画像是大价钱请来的画师所绘,元家公子从未清醒过,画师自然只能加上自己的想象,描着轮廓把他画成一个绝世美人。
若非如此,胡砂早先在清远见到芳准,便一下能认出他正是画上的那个相公。
此事要从芳准成仙开始说起。
他百岁成仙,过天劫,将肉身凡胎脱去,升为仙人之体。但肉体脱离得不干净,留了一魄在凡胎之中,竟能转世投胎,成为了元家公子。又因体内只有一魄,二十多年来只能活得像个痴子。
当日凤仪在他心中种下同殇印,吸干了体内鲜血,仙人的身体是活不成了,他的魂魄本该归入地府,另行转世,奈何三魂六魄缺了一魄,冥冥中游荡了许久,自动跑来寻找剩余的一魄,等再睁开眼时,已经成了元家公子。
“我醒来之后,立即发觉这具身体乃是成仙之前脱离的凡胎。想不到,兜转了许久,到底还是要做回凡人,陪你一起。”
他笑着,宝石似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将她的手轻轻一捏。
胡砂不由想起在五色涧,面对着夭灼桃花,他说要陪自己一起做凡人的事。彼时此时,心境已然不同,再也没有了患得患失,心里只觉幸福喜乐。
“我们可以一起修行,一起做仙人。”她到底不愿他为了自己放弃仙人身份。
他却摇了摇头,轻道:“做了三百年的仙人,已经累了。有限的生命才值得珍惜,否则你我日后老夫老妻,当真要两看两相厌了。”
又是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
胡砂无奈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两人都是一笑。
“说说你吧,你怎么回来的?”芳准握着她的手,柔声问,“我醒来之后,听闻自身为了订亲的事闹得不可开交,于是要来画轴一看,居然是你。得知你已经回来,真不敢相信,立即就去找你。没吓到你家人吧?”
胡砂怔了一会,慢慢将自己如何去找青灵真君,如何将他封在冰中,如何又将神器毁坏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也不知怎么会突然回来,莫非是天神得知此事,故而特意将我送回?”
芳准眉头微蹙,低声道:“不会。九天诸神任性者居多,那一道雷,当真是来劈你的,为着你毁坏神器。只怕你会回来,是因为青灵真君死了,既然是他将你拉去海内十洲,他丢了命,你自然也要被送回来。”
胡砂摇了摇头,忽然想起凤仪在死前说的那句苍天不公。
死了很多人,最后连为天神办事的青灵真君都死了,九天之上却没有任何反应,不闻不问,始终默然又高傲地注视着凡间的一切。
只可怜了莫名,死得当真莫名其妙。
更可怜了凤仪,被折磨成了疯子,灰飞烟灭,连轮回都不会再有。
这一切恩怨,又要向谁诉说?谁能懂?
卑贱者的性命,或许就是用来践踏的。
胡砂闭上眼,面前仿佛浮现出凤仪似笑非笑的脸,眉目如画,那神情,凉薄并着狠毒,像是在说:我看你以后要怎样“幸福”地活下去。
她睁开眼,再闭上,最后缓缓睁开,凤仪的影子消失了。
无论如何,总是要活下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肩头心底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疲惫的很。
芳准将茶送到她唇边,轻笑:“不要皱眉了,过几日你我便要大婚的。想来你以前喝醉了只管我叫相公,倒也不是毫无缘由。”
胡砂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得昏天暗地,脸涨得通红,手指颤抖着指向他,却说不出话来。
芳准将木制雕花窗推得更开,庭院里一株梨花树,冰清玉洁,正要绽放的花苞,幽香微吐,皎白似雪。
他忽然道:“胡砂,我们一起过下去,只做最卑微最快活的凡人。我们两一起。”
说罢,回头笑吟吟望着她,灯光跳跃,他面如冠玉,双眸似水。
胡砂情不自禁,手中的茶杯翻倒在桌上。
番外二章: 从前……
那日芳准偷偷下山喝酒,回来的时候不光带了十几个酒坛子,手上还提着一个死人。
看门弟子见到便忍不住惊讶:“师叔!怎么带个死人回来?”
他拽着那人的头发,把他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脸一亮,道:“哪里像死人?分明还有气。”
这动作大了,那人发出一个哼声,稍稍一动——果然不是死人。
凤狄那孩子正在芷烟斋里练入定,听到师父回来的声响,便没精打采地出去迎接。
“师父,您回来了……”话没说完,一个臭烘烘的东西就朝他丢来。凤狄急忙用手接住——沉甸甸的,是个人,比叫花子还脏还臭的人。
他吓得急忙要丢出去,却听芳准吩咐道:“把他洗洗干净,找件衣服换上,醒了就带他来见为师。”
凤狄为难又嫌弃地看着手上那个叫花子一样的人,隔了半天,只能说个是。
好容易打来热水,把那人一身脏衣服脱了,狠狠擦洗个干净,连洗了三遍,这时再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拨开,仔细一看,居然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似是病得很严重,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嘴唇也裂得不成样子。
他取了点棉花,蘸水朝他唇上轻点,见他眼皮颤动,似是要醒过来的模样,便低声道:“你觉得如何?哪里难受吗?”
少年忽然睁开眼来,双目漆黑,竟犹如寒冰幽谷一般,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并不说话。
凤狄被他看得一愣,这个人,有着与狼狈模样绝不相同的眼神。
“这里是仙山清远,我师父是仙人,是他将你带回来的,你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