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宅门(种田文)第43部分阅读
小宅门(种田文) 作者:ruroushu
下人们也得吃饭呢,金老六想了辙,拿两只条凳并排一放,将厨房大水缸上面的那块四四方方大砧板给扛来往条凳上一架,就是一张现成的桌子。
金家一个女儿出嫁,一个儿子离家,只剩一对老夫老妻,平日里自然是凄凄凉凉的,就是吃饭也静悄悄的。
今儿这样热闹的场面可实在不多见,金老六红光满面,金林氏却是笑得满脸桃花纹都开了。
“娘,傻笑什么呢!”金秀玉实在瞧不下去,轻轻地就给金林氏使了个眼色。
金林氏才不顾忌她,反而说道:“你瞧瞧你,还这么不爱惜身子,如今可是一人吃两人补!”她一面说,一面就夹了一块大大的红烧肉放进金秀玉碗里。
金秀玉不用吃,看着就想反胃。
幸而李婉婷如今懂事得很,也知道自家嫂子的饮食习惯,一筷子就把那红烧肉给夹到了自己碗里,还冲她眨了眨眼睛。
金秀玉笑道:“阿喜也该多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姑嫂两个默契一笑。
老人家饭后易犯困,刚撤了桌子,老太太脑袋便已经一点一点起来。幸好金林氏早有准备,将原本金秀玉和金沐生的房间都给收拾干净了,被褥也都换了新的。见老太太有了困意,便吩咐青玉将她扶进屋里去歇息了。
金秀玉双身子,本来就爱困,用完了饭,正午的太阳暖烘烘一照,眼皮也就沉重起来。真儿也扶着她进屋去睡了。
其实老太太和李婉婷施粥,也就是点个卯的功夫,谁也不指望她们真的亲力亲为。粥棚那边,青玉自然又多分派了人去照管,一面也是为了金家清净些,怕吵醒两位主子。
李婉婷是不肯睡的,自有人带她去逛街市了,东市虽不如西市富贵,繁华程度却不差的。
金秀玉睡得朦朦胧胧,眼皮半阖半张之间,只觉身边有个模糊的人影,脸上拂过一片温暖。
她慢慢张开眼睛,才瞧清楚,身边坐着的是金林氏,落在脸上的温暖则是她的手。
“娘……”
金林氏轻轻“哎”了一声,说道:“醒了?”
这会子,可不见吃饭时傻乐呵的模样,显得沉静慈爱,她光是是仔细地看着金秀玉的脸,然后又认真地盯着她的肚子看了一会,脸上弥漫开一种舒心的笑容。
“真好啊。”
她嘴里发出一声叹息,金秀玉怔忡地看着她。
金林氏将手轻轻覆盖在她肚皮上,柔声道:“才说你刚嫁了人,新媳妇不知做的怎么样。回门那天,身段儿还苗条着呢,如今肚子都有这般大了。”
金秀玉也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金林氏又将手重新移到她脸上,一面轻轻描绘着她的轮廓,一面说道:“脸儿圆了不少,人也胖了,可见是滋补的。”
金秀玉笑道:“李家头一个曾孙,老太太比我还上心呢。”
一句话说的金林氏也笑起来。
“你瞧,怎么说的,当初你还死活不肯嫁到李家,如今怎么样?这日子过得有多舒坦,这样儿的婆家打着灯笼,哪儿也找不着哇。”
将女儿嫁进淮安首富李家,是金林氏平生第一得意之事。如今还不止是淮安首富,要成天下首富了呢。
“听人说,皇帝赐下来的匾额,是金子做的?皇帝老爷亲自写的字?”
这没几句话,金林氏便又本性暴露无疑了,瞪大了眼睛,一副寻就探秘的期待模样。
金秀玉没好气道:“若是金子做的,那得多少人抬得动?娘定是又听坊间胡乱传言了。不过有一样不假,那上头的字的确是皇上亲笔,还盖了国鉴呢。”
金林氏长长地“哦”了一声,十分之惊叹,双掌合十道:“将来这可是祖传宝贝呢。”
皇帝老爷赐下的东西呢,不是传家宝是什么。老百姓是怎么说来着,将来就是犯了杀人的罪过,御赐之物还能当个免死金牌用呢!
这话金林氏没说,说了能被金秀玉笑死。
惊叹了一会儿,金林氏转而又神色严肃起来,握住金秀玉的手道:“闺女,头前不是说那柳氏已经叫你给赶出府去了?”
金秀玉疑惑道:“她在家庙清修呢。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她来?莫非又有什么传闻?”
金林氏摆手道:“倒不是她。这回倒不是别人传说,是我亲眼瞧见的。”
“你瞧见什么了?”
金林氏道:“前儿一早,我去木鱼菜场。那菜市口不是有间米铺么,方记米铺,你可还记得?”
方记米铺,是金家常去的店铺,多数时候,金林氏都爱买他们家的米,金秀玉做姑娘的时候也经常光顾。
金秀玉当然记得,而且她还知道,这家方家米铺的东家,就是那个向李家求娶柳弱云的方老爷。
“怎么?”
金林氏神神秘秘道:“前儿我去方记米铺,瞧见了柳氏的那个丫头。”
“莲芯?”
“可不就是叫莲芯的。我那会儿正问伙计称米,就见莲芯和米铺东家方老爷说着话儿过去。冷眼瞧着,还像是莲芯在嘱托方老爷,一个米铺老板对一个小丫鬟客客气气的,岂不是很奇怪么?”
金秀玉也觉着事有蹊跷。
不错,莲芯曾是柳弱云的丫鬟,但如今她已经赎了身,是自由人,即使当日得知她那表哥表嫂是得了柳夫人的授意,那也同柳弱云无甚干系。
然而,前不久方老爷才向李家问了柳弱云的赎身价钱,如今又跟莲芯见了面。这其中定有古怪。
金秀玉庆幸,亏得她有言在先,柳弱云必须受完罚,才能出府。这会儿,既然又有奇怪之处,自然是要查一查的。
这事儿,她记在心里,等着回头让真儿再派人去打听。
母女两个又说了一些闲话,直到真儿进来,才停止。
金秀玉见真儿笑眯眯地背着手,便问道:“有什么喜事不成?”
真儿笑道:“正是一件喜事呢!”她从背后拿出手来,递上来一只信封,“瞧,大少爷来信了!”
金秀玉顿时又惊又喜,忙抢过信来,正待拆开,突又问道:“老太太可知道?”
真儿摇头道:“府里刚接到信,主子们却一个都不在,便给送到这边来,我接了信,头一个便先来报给少奶奶了。”
金秀玉道:“你怎么也糊涂了,这样的喜事,自然该先让老太太知道才是。”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下床,金林氏赶紧替她披外衣、穿鞋子。
真儿是丫鬟,哪里能让她做这些事,赶忙接过手来,一面回答着:“少奶奶是口不对心,难道不是想着第一个看到大少爷的信儿么?”
金秀玉笑道:“鬼丫头,还不快扶我去老太太那边。”
真儿脆生生应了一声,扶着她出了屋。
第一百七十一章 清明时节
金秀玉进屋时,老大太刚巧才醒,青玉正替她整理最外层穿的罩衣,另有一个小丫头替她拢着头发。
人逢喜事精神爽,金秀玉自己都没发觉自个儿脸上已经是满脸春风。
老太太只瞧了一眼,就晓得必是有喜事了。
果然,金秀玉给她问了安之后,便说了李承之来信的事。
老太太也是又惊又喜,道:“当真?快与我瞧瞧。”
金秀玉将信封拆了,抽出叠得齐整的信纸递上去。
老太太接过信纸,展开后发现有两张,先看了第一张,第二张只是略扫了一眼,便说道:“人老眼花,字也看不大清了。豆儿,你来瞧,念与我听听。”
金秀玉伸手接了过来,正待念,却见那抬头是“豆儿亲启”四个字,顿时明白这是李承之与她的私信,老太太哪里是人老眼花,分明是目光如炬,调侃她来着。
“奶奶!”她撅了嘴嗔怪。
老太太摆手道:“奶奶跟前有什么好掩藏的,少年恩爱夫妻,正应该如此。信里头说的什么,念与我们听听?”
金秀玉不理会她,将信纸折叠了,贴身收好。
李承之给老太太的信里先问了老太太的平安,然后说了他自己的近况。他是二月里走的,陆路转水路,走了大半月,到了海边某州,休整、进货,三月里才出了海。信是出海前一天写的,快马兼程送回来,也今日才到。
看完了李承之的信,老太太和金秀玉二人心满意足,在金家院子里多逗留了一阵。
外头的粥棚已经都施粥完毕,下人们便收拾了东西,到金玉巷来同主子们汇合,上了车马,回西市府里头去了。
如今虽是春季,天儿还没真正暖和起来,早晚都凉,日头下得也早。
一行人回到府里的时候,大门外已经挑起了灯笼。一听说主子们回来了,大厨房立刻做起晚膳来。
春云和秀秀是在西市施粥的,这会子两张小脸都红扑扑,透着兴奋愉悦。
“少奶奶没瞧见,咱们家施粥,老百姓们都说李家是淮安头一户积善之家,年前大少爷便已在城外设过粥棚,如今咱们家又施粥赠衣,好多人都说咱们家是他们的大恩人呢。”
春云做了善事,受了别人的感激和夸赞,心里头高兴,一见金秀玉和老太太回来,便喋喋说起来。
李家乐善好施的名儿,如今算是全淮安都传遍了。
用过了晚饭,回到明志院,屏退了丫鬟们,金秀玉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才展开了丈夫的来信。
信中寥察数语,却有数不尽的缱绻关怀之意。她只觉心头温暖,甜蜜浓郁化不开。
少年夫妻,果然是经不得分离的,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今夜,她将这一纸信笺贴在胸口上入睡。
眼看着到清明了。
今儿的天也高,万里无云的,天气也暖和了许多。
金秀玉托着后腰站在廊下,瞧着春云往屋檐上插柳条。
她系了一条葱白葱绿的高腰襦群,披了件鹅黄|色的外衫,肚子愈发地大了,又挺又尖,人人都说会生儿子。
她如今吃的多,一人吃两人补,身体比起前几月可发福了不少,脸蛋都圆了,显得肌肤莹白如玉,整个人如同满月一般。
满头的乌发,就用簪子松松地挽了,只插了一朵浅绿色的珍珠缀纱的花儿,耳垂上明晃晃两颗珍珠,愈发衬得人俏生生,倒是比未怀孕时更多了几分柔媚的味道。
春云正踩了梯子上去,手上举了一根鲜嫩的柳枝往屋檐上插。底下三个小丫头替她扶着梯子,嘴里头不住地叫“小心”。
金秀玉仰着头,笑眯眯地看着,眼睛如同月牙儿一般,颊边深深两个梨涡。
春云终于将柳条插了上去,欣喜地叫着“好了!好了”,手脚轻快,一溜烟就从梯子上滑了下来,往金秀玉跟前一站,笑得一脸春光灿烂。
她拿手一指,高声道:“少奶奶瞧,我插得多好看!”
金秀玉也笑道:“有那么多小厮不使唤,偏要自个儿上去,若是摔了,瞧你怎么哭呢!”
真儿附和道:“她就是爱淘气,粗手粗脚的,摔了也不打紧。”
春云如今对她的调笑是没有半分在意了,只“嗤”了一声,对金秀玉笑道:“少奶奶可都收拾妥当了?咱们这就出门去罢!”
金秀玉点头道:“你派个人去长寿园那边,瞧瞧老太太和阿平、阿喜都好了没。”
“哎。”春云高声应了,找了人去。
金秀玉扭过头来就跟真儿说道:“老太太还是舍不得阿平阿喜两个,拖到今日,总算是松了口了。”
真儿点头道:“可不是,年前就说分院子,从过年拖到元宵,从元宵拖到春分,到了今日,才算是点了头。等过了今儿的清明节,阿平阿喜两个就该领着人到自个儿的院子去住了。”
这事情前前后后拖了几个月,老太太总说天气还冷着呢,等暖和起来再说,如今总算是放手了。
本来早就替李越之和李婉婷各自准备了院子,李越之住的是槐院,李婉婷住的是竹院,都是因院子里头的槐树和竹子取名。
金秀玉当时还笑呢:“松竹梅三君子,竹君何等清奇傲骨,不料竟将被阿喜这大俗人给玷污了。”
那会儿李婉婷还不依呢,又怨嫂子取笑她。
今儿是清明,依着往年的旧例,李家一家子是要出城去扫墓,又要去家庙上拜祭祷告,一来一去,也就做了踏青之行。
商行也放假,李越之不必上差。
一大早,李家便套了马车,一家子出城去也。
金秀玉如今胎很稳,马车少许颠簸,一点也无碍的,况且真儿、春云等人都在马车上铺了厚厚的毡子,又特意叮嘱车夫驾车要稳,因此老太太也放心得很。
李氏一族的先人们都葬在一处,其余几房自然也是要去扫墓踏青的,因此等到出了城,四房的车马都已经汇聚到了一起。前后拉开也能有一里地,这才是真正的浩浩荡荡呢。
官道两旁的其余行人,都对李氏一族的繁盛赞叹不已。
李越之如今已经不坐车了,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行在队伍之中,小小年纪竟已经有了玉树临风的雏姿。看的李婉婷眼热不已。
她原本也是想骑马的,连骑马装都穿上了,却被老太太和金秀玉勒令,换了端庄的衣裳,只许坐车,不许骑马。
还不是因为今儿出城人众多,她一个大家闺秀,可得注意着仪态才成。
李婉婷没奈何,不愿同老太太坐,如今也嫌她罗嗦了,便跟嫂子金秀玉同坐了一辆。于是车里头,便是金秀玉、她,还有真儿、春云,再加上一个银碗。
金秀玉刚进府的时候,银碗还是个貌不惊人、瘦瘦小小的小丫头,如今也长开了,不过跟李婉婷这个主子不一样的是,她不做事的时候总是文文静静的,倒像个小家碧玉的模样。
金秀玉就正指着她对李婉婷道:“你瞧,银碗比你还像个小姐呢。”
李婉婷这会儿正歪靠在软榻上,因着姿势的缘故,衣裳也有些扭了,她撇嘴道:“这是在车里,谁也瞧不见,何必做那些个周正模样儿,松快些不是更好?”
金秀玉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十分无奈。
她撩起车窗的帘子,放眼望去,见官道两旁原野青翠,树枝上都抽着嫩绿的芽儿,行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好一派乐游原的景象。
李越之正骑着雪白的马儿,得得得得从车窗边经过,她叫了一声,小伙儿放慢了速度,与车子并排而行。
“嫂子叫我何事?”
他微微侧过脸来,一双桃花眼显得有些狭长,鼻梁下巴都显出了一些英挺的轮廓,阳光打在他脸上,竟像暖玉一般。
这孩子越长越像他哥哥李承之了——金秀玉赞叹一声,小小地思念了丈夫一把,忍不住便起了一丝调戏的心思,开口道:“阿平你瞧,这春光明媚,多好的景色,不如赋诗一首,以增游兴如何?”
李越之脸色微微一僵。
金秀玉和真儿、春云,还有歪在榻上的李婉婷,便忍不住想笑。
正在这时候,还真有行人吟起诗来,远远地传过来,还有其余行人赞美的声音。
李婉婷道:“阿平也跟着师傅学了好多年的学问,肚子里的墨水可不比人家少,便是眼下做不出来,吟诵一首古诗也是可以的。”
李越之本来就对诗词歌赋无兴趣,这会子见金秀玉和李婉婷都期盼地看着他,便只得硬了头皮,吟了一首前人的诗。
“耕夫召募爱楼船,春草青青万项田;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
他是少年如玉,乌发红唇,白马银袍,富贵锦绣。
眼下吟了一首诗,虽不是自己所做,但声音清朗,温润悦耳。
金秀玉和李婉婷都扒着车窗望去,果然有几家年轻的小娘子,往这边望了过来,见了吟诗的是这样一个美少年,竟真有腮边泛红,欲语还休之态。
李越之也发现了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张俊脸也泛起了酡红,现出窘态来。
金秀玉和李婉婷正想看他这般模样,不由都捂了嘴,嘻嘻笑着。
正是少年气盛,自尊心强的时候,李越之立时便瞪起了眼,脸也板了起来,反而惹得姑嫂两个愈发莞尔,连着真儿、春云和银碗也都偷笑。
一车人正笑得欢乐,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嫂嫂好兴致!”
金秀玉倏地收了笑容,扭头一看,只见一匹棕色马儿得得赶上来,马上一个男人穿了月白的长衫,眼带桃花,灼灼逼人,果然又是李勋这厮。
第一百七十二章 柳弱云的身世
金秀玉对李勋这人,实在是很微妙的心态。
他几次三番的纠缠,自然让她生厌;不过他也三番两次吃了李越之和李婉婷的亏,不是挨打,便是淹水,倒也可怜的很。
如今觉着,这人心术不正,又无德无能,不过就是顶了一层好皮囊,投了一个好身家,这才做了准安城中闻名的无赖儿、纨绔子。尤其被李越之和李婉婷整了两次之后,金秀玉对他便没了惧心。
李勋巴巴地赶上来,就是为了看金秀玉,这会儿见她脸如满月,眼似月牙,那一对梨涡明晃晃,他心里头就像有把钩子,一勾一勾的。
“勋问嫂嫂好。”
金秀玉见了他那涎皮的笑脸,立刻又想起被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害了的贾瑞,忍不住就有点恶念,想如法炮制,将这位仁兄也给涮上一涮。
不过想想铎大奶奶那嘴脸和本事,只得把心里这个念头给按捺下去。
“勋哥儿好呀,我瞧见四老太太和铎大奶奶的车子都在后头呢,怎么你一个人跑到前头来?”
李勋笑道:“远远瞧见嫂嫂的车儿,特意赶上来同嫂嫂问声好。”
金秀玉忍住皱眉的冲动,说道:“勋哥儿必是想问老太太好的吧,老太太的车子就在前头,你赶上两步就能见着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对前面的车夫喊了一声:“给勋少爷让个道。”
车夫应了一声,果然就将马车住旁边让去。
她都这么说了,李勋自然不好不去跟老太太打招呼,只得笑道:“等勋给老太太问了安,再来同嫂嫂说话。”
他轻轻夹了一下马腹,得得地往前去了,靠到老太太车子边上,果然那车帘掀起来,应该是老太太在同他说话。
趁这会儿,李越之将马趋近车子,牢牢地靠在了金秀玉的车窗边上。另一边,李婉婷又招手让一个骑马的家丁靠过来。两边两骑,将她们这辆车子一夹,就算李勋回过头来,也再难靠近。
就这么一路上,李勋便再没机会接近金秀玉。
到了目的地,李家四房都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将事先准备好的纸马香烛都取出来,将先人们都祭拜了一通。
然后又各自上车上马,往李氏家庙而去。
家庙所在的庄子名叫小王庄,虽然跟大王庄只有一字之差,却隔着老远,它的地势高,并没有受到准安大水的影响。当初李婉婷就是被送到小王庄来清修养性,如今柳弱云被罚在家庙洒扫,住所也在小王庄内。
家庙里头除供佛,还有供奉了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妾室是不能进庙的。
李家四房人在庙外停车下马,各房长辈打头,按辈分排序,鱼贯进入庙中祭拜祷告。
金秀玉是长孙媳妇,自然走进得了家庙的,她就跟在老太太身后,由真儿和春云扶着,往那台阶上走去。
台阶两边,站的是看守家庙的下人们,其中有个修长单薄的身子,低垂着脑袋,她虽然跟其他人一样躬身肃立,金秀玉却一眼便瞧出来,正是柳弱云。
她印象中的柳弱云,想来是容貌精致,袅袅婷婷,花儿玉儿一般的人物;如今竟只着一身灰色缁衣,脚下是一双青色布鞋,头上光光的,只打着一根常常的辫子,一色的首饰全无,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哪里看得出半分秀丽姿态。虽是低着头,却能看到她的下巴,尖瘦得只刹下骨架轮廓。
可见清修洒扫极为辛苦,金秀玉想着,只有真的辛苦,才能达到惩罚的意义。
祭拜祖先自然十分肃穆,金秀玉、李越之和李婉婷跟着老太太,清香叩拜,寂寂无声。
四房之中,等人人都祭拜完毕,也花费了半个时辰。
这小王庄是大房的产业,在庄子里也有自家的别院。也是往年的惯倒了,祭拜完先祖,四房便一同到别院里头歇息,用午饭。
李家也早早就有人到别院里头,布置妥当一切,只等主子们到来。
金秀玉捧着肚子往那椅子上坐了,到底还是长舒了一口气,虽说如今胃口也好,身体也健朗,不过顶了这么大个肚子,做什么都不是轻松的事儿。这一路车马叩拜的,着实有些累了。
底下人进了茶水来,真儿掀起壶盖瞧了瞧,才斟了一杯茶,递到金秀玉的手里。
金秀玉拿了茶杯在手里,却并不喝,只是用食指慢慢地摩挲着杯沿,慢慢地出神。
虽只几个月,但方才见了柳弱云,却恍若隔世,变化之大,让她吃惊。贪墨和放印子两件事,就像是一根鱼刺,虽然拔出来了,却仍有些隐隐作痛。
还记得施粥那日,在金家,母亲金林氏曾经提起,丫鬟莲芯在方记米铺,同方老爷见面。自那以后,她愈发留心起来,将柳弱云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总觉得尚有遗漏。于是便派人出去,再次打探,连日下来,竟真的顺藤摸到了瓜。
真儿迟疑着,开口道:“少奶奶……可是在想柳姑娘?”
金秀玉挑了挑眉,笑道:“你可真是我的知音了。”
她话音州落,门帘外头就有小丫头禀报,说是柳姑娘求见。
主仆二人相视一眼,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柳弱云掀帘进来,给金秀玉福了一福:“大少奶奶安。”
金秀玉抬了抬手道:“何事求见?”
柳弱云刚站直的身体,又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给金秀玉磕了个头,说道:“贱妾谢大少奶奶恩典。”
金秀玉不解道:“何出此言?”
“贱妾原是带罪之身,意外与表亲方老爷相逢,得蒙怜惜,愿替贱妾赎身。日前,得知大少奶奶已开了口,贱妾感激少奶奶恩德。”她说着,又磕了一个头。
金秀玉凝神望着她,淡淡说道:“你抬起头来。”
柳弱云抬了脸,金秀玉却心里发了堵。
被主子卖给别人,难道会是一种恩典么?为什么柳弱云脸上竟是这样的云淡风轻?她到底在满意什么?她到底在得意什么?
她目光凝重,慢慢蹙起了眉。
“柳氏。”
金秀玉突然开了口,声音竟是从所未有的低沉。
柳弱云心头一跳,一丝不安如同墨汁滴入水中,慢慢晕染开来。而金秀玉叫了她一声,却没有任何下文,她心头那一点不安,便愈来愈浓重。
一声浅浅的叹息,从金秀玉口中逸出。柳弱云只觉这叹息,仿佛吹在了自己的心尖子上。
金秀玉一字一顿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柳弱云垂下颈项,轻声道:“贱妾不知,少奶奶此话何意。”
金秀玉微笑道:“柳家,原也是淮安的老姓人,但你的父亲,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小商人,直到娶了你的母亲,凭着妻子丰厚的嫁妆,才将生意渐渐做大,慢慢成为淮安有名的商号。你母亲陪嫁来的珠宝生意,甚至已经做到了京城,就连京中的达官贵人,也爱买你们柳家铺子里的首饰。”
柳弱云又惊又疑,对方将她的家世如数家珍,却不知是何用意。
“柳家开始富贵,你一出生便是千金小姐,锦衣玉食婢仆环绕。你原是多么娇贵的身子,本该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做正妻嫡房才是。你的母亲是那样珍视你,你对你的母亲也是那样的孺慕,你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的命运实在是难以预料,谁又能想到,你的母亲正直壮年,竟突然便暴毙身亡了呢!”
柳弱云心头一颤,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角。
金秀玉像是没有看见,她只是在说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你还没有从丧母之痛中恢复,你的父亲柳老爷,却很快便娶了新的夫人。这位新的柳夫人,美丽,聪明,更有好手腕,她的肚子也争气,进门没多久就怀上孩子,为柳家添了第一个男丁。你的父亲一定很高兴,柳家有后,这是在你母亲手上并没有完成的事,却由这位新夫人完成了。于是,她得了你父亲的宠,她的儿子得了你父亲的爱,你在你父亲心中的地位开始渐渐淡了,渐渐弱了。那些原本属于你的幸福和荣耀,也开始离你远去。”
金秀玉的眼神迷离,仿佛身临其境,就连真儿,都慢慢将自己代入了这个故事之中。柳弱云,深深地垂着头,额前长长的刘海,挡住了她的脸。
“你原本也想,父亲终归是父亲,就算有了弟弟,他一定也跟以前一样爱你。然而,你的父亲不久竟也去世了,就像你的母亲一样,走的那么突然。你说,上苍对你是不是太不公平?夺走了你的至亲,却留下了你的仇人?”
金秀玉双眼紧紧地盯着柳弱云。
柳弱云依旧垂着头,沉寂得如同一块石头,半晌,才沉沉出一句话。
“继母和弟弟,也是我的亲人。”
金秀玉眼中泪光迷离:“将你母亲陪嫁来的产业据为己有,将你从嫡女的位置上踢下来的,也是你的亲人么?”
柳弱云虽然极力稳定着自己的心绪,但这个时候,肩膀轻微的颤动却泄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父亲不在,弟弟年幼,自然是继母当家,柳家的产业属于柳家的子孙。”她的声音又薄又轻,像是一缕雾,一吹就能散了。
“是么?”金秀玉眯起了眼睛,“那么,将你送给管如意,也是亲人所为么?”
柳弱云浑身一颤,一只手抓在地上,指甲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呲声。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可怜,可恨
柳弱云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死死地咬着下唇。
金秀玉的心也软了,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对干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最深的伤害,也会是终身的阴影。
当初的柳弱云,不过是一介弱女,这样的遭遇,对她实在过于残忍。
但,既然已经开了头,只有将事情一次性说完,才能有个干净利落的了断。
“柳夫人掌管家业之后,生意上虽是她一人做主,但你母亲在世时,原本就调教过你经商之道,柳老爷未去时,你又曾掌过家业,照料过外头的生意。柳老爷去世后,你也并未完全对生意放手,每月里,总要去商铺巡视几次,就算是有心挤兑你的柳夫人,也不曾多说什么。”
“那一日,你同往常一样去商铺巡视。柳夫人说,有一位大客商,欲向柳家进货,邀你共同商议。你毫无防备,满心欢喜地去了。三杯酒下肚,顿时人事不知。当你醒来之后,却发现,天地从此变色,你的清白就毁在了柳夫人的手上。”
柳弱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的脸惨白惨白,就像具死人的白骨,所呈现的那种森森的颜色。
“那客商便是柳夫人找来的合谋人,他收了柳夫人的银子,听了柳夫人的计策,假作生意之名,对你下药,破了你的处子之身!”
柳弱云的身子突然弹了一下,吓得金秀玉立时住了口。只见她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裳,手指将布料绞出了一片褶皱。
她脸上血色全无,瞳孔放大,鼻息变粗,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
金秀玉心生不安,忙对真儿道:“快扶她起来。”
真儿此时已经觉得不妥,立刻上前去扶,哪知柳弱云浑身绵软如泥,却沉重如山,竟是粘在了地上。她费尽了力气,才将人拖起,推到了椅子上。
柳弱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金秀玉。
金秀玉反盯着她,一字一字道:“那位客商,就是管如意,管先生,是不是?”
柳弱云唇上沁出丝丝血迹,惨然一笑道,“大少奶奶神通广大,竟将一切都查清楚了。”
她原本就已经单薄消瘦,一身的灰衣,愈发衬得她憔悴如纸,如今又因不堪的回忆唤起心头之痛,同样身为女人的金秀玉和真儿,油然而生出可怜与叹息。
“柳夫人一心要霸占柳家家业,若你是正正经经出嫁的,必要将一部分产业作为陪嫁之物带走。她破了你的身子,误了你的终身,并非完璧的你,还如何出嫁?”
柳弱云这会儿软软靠在椅背上,令人觉得,她仿佛是一根羽毛,被风一吹,就会飘走。
“她用这样的卑鄙手段谋害了我,又要将我送去尼姑庵中,无非是为了柳家的家业,为了她的儿子。我恨不得食她肉、饮她血,又怎甘心将母亲的嫁妆拱手相送?!”
柳弱云说到恨处,眉目竟都狰狞起来。
金秀玉叹息道:“于是你设了同样的局,算计了我相公,一乘小轿进了李府。因为你知道,只有财大势大的李府,才能为你提供容身之所,才能让柳夫人望而生畏。”
柳弱云惨笑道:“少奶奶实在是聪明绝顶。”
摇了摇头,金秀玉淡淡道:“天下之事,从来不能够直正埋入尘土,纵使只有半点蛛丝马迹,也能寻根究底。”
她看着柳弱云憔悴阴郁的脸色,暗叹果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怜之人,又自有其可恨。
“少奶奶既然将种种前因都已查明,想必后来的事情也不需弱云多言。”
金秀玉点点头:“我初初进府,便知你来历古怪,府中上下人等,均冷面相待。”
柳弱云苦笑道:“残花败柳,在他人眼中,必是腌臜不堪。”
“他们冷落你,并非因为你的不堪,而具因为你的身份,你素来,都不像是这府里的一份子,素来不像个妾。”
柳弱云微微吃惊道:“我自问言行规矩,恪守本分,并无逾越之处。”
金秀玉点头道:“不错,你是规矩。然你是金堂玉马、丰食华服养出来的高贵气质,真正的大家闺秀;你的清冷孤傲,与生俱来,身份卑下,却仍心比天高。”
“污贱之躯,谈何高贵。”
柳弱云就如同枯萎了的花,脸上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金秀玉看着她,眼里渐渐涌出来浓郁的失望。
“你是可怜之人。”
柳弱云默然,谁能说她不可怜。
“可怜,却更加可恨!”金秀玉咬了牙。
柳弱云眼皮一弹,再次默然。谁又能说她不可恨?
金秀玉倏地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可怜,不过是因为柳夫人的迫害,李家与你却无半分仇怨。你算计了我相公,攀上了李家的大树,却全无愧疚与感激,反而将这恩情抛诸脑后,亏空账目也罢,放印子钱也罢,竟还敢串通来顺,贪墨河工银子,你可知,大王庄小李庄十几条人命都是死在你的手里!”
柳弱云只觉耳边如洪闾大钟,声声振聋发聩,整个身子都如同风中残叶,不停颤抖起来。
金秀玉这口气憋在心里多日,终于发泄出去,只觉后继乏力,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幸而真儿眼明手快,将她扶住。
金秀玉一手托住后腰,一手扶住了肚子,眉头皱了起来。
真儿惊道:“可是肚子疼?”
金秀玉脸上肌肉有些紧张,闭了一下眼睛才慢慢放松开来,露了一个微笑道:“无碍,里头的小祖宗踢了他娘亲一脚。”
真儿这才松了口气,对着她的肚子,嗔怪道,“这样淘气,定是个男孩儿无疑。”
金秀玉笑道:“这却说不准呢,你瞧阿喜是个女孩儿,却哪里安静了?”
她话音刚落,那门帘啪一动,一人抬腿便走了进来,嘴里高声道:“嫂子可是在偷偷说我?”
金秀玉吃了一惊,怎么李婉婷突然就进来了。
真儿皱了眉,对着门外喊道:“怎么三小姐来了,也不通报?”
两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进来,惶恐地躬着身子。
李婉婷摆手道:“不干她们的事,是我来的急,不等她们通报便进来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便看到了坐在旁边椅上的柳弱云,顿时眉头便是一皱。
这么一会功夫过去,柳弱云已经从惊惶中缓了过来,脸色却仍然有些苍白。
李婉婷看了看她,又转过来望着金秀玉道,“嫂子可是有事儿在办?我来的不是时候?”
金秀玉略一思忖,没直说,只道:“春云正在厨房盯着底下人做午膳,她素来粗枝大叶,我不放心,你在这里曾住过一段时日,对此间的奴才秉性最是清楚不过,你且去瞧瞧罢。”
李婉婷多聪明,一听就知道这是要支她走,可见这屋里正在说什么正经事,不方便叫她听见。她便乖巧地点了头,给金秀玉道了别,又掀了帘子出屋去了。
真儿盯着那两个小丫头重新守在门外,特意叮嘱了一番。两个小丫头都诚惶诚恐,说是再不敢马虎了,她这才转回屋里。
金秀玉定了定神,望着柳弱云道:“如今你可有话说?”
柳弱云反问道:“少奶奶可知,我为何要挪用账目去放印子钱?又为何要贪墨那笔河工银子?”
金秀玉冷笑道:“我既查清了前因,自然也查清了后果。你种种行为,不过是为了敛财。然你身为李府侍妾,虽不曾锦衣玉食,府中也不曾短了你的花用,若为了生计,犯不着如此险着。你为的,自然还是柳家的家业。”
柳弱云张大了眼睛,像是从来没认识过金秀玉一般,呐呐道:“从前只当少奶奶小户出身,无甚见识。当初老太太将当家之责托付,少奶奶竟还要弱云与真儿从旁协助,更将府中账目也交给弱云打理。弱云只当少奶奶懵懂无知,原来是弱云看走了眼,少奶奶分明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
金秀玉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心中微微有些发虚。她的确不是傻的,那会儿让真儿和柳弱云帮着管家,倒不是自己不会管,而是骨子里头有个懒病儿,图松快呢。
“少奶奶说的不错,弱云的确是为了柳家的家业。”柳弱云自个儿接着说了下去。
“那日柳夫人来到李府,少奶奶特许弱云在清秋苑招待。只可惜,我们名为母女,实如生死仇敌。她素来视我为眼中钉,又怎会真心探望?她来,不过是与我谈一桩买卖。”
金秀玉问道:“什么买卖?”
柳弱云突然笑了一笑,说道:“是了,这买卖同李家还有些干系呢。”
金秀玉不解。
“我且问少奶奶,大少爷如今做的是什么生意?”
“海运。”金秀玉刚答了两个字,才猛然想起,李承之可从来没跟柳弱云说过生意上的事,况且他出行也在柳弱云离府之后,她怎么会知道李承之是做什么生意去呢?
“莫非,柳夫人同你谈的,也是海运生意?”
柳弱云抿嘴一笑,说道:“少奶奶猜着了,正是海运生意。而且,正是大少爷走的这一趟海运生意。”
第二卷 秋日胜春朝假期至 第一百七十四章 对丈夫的怀疑
金秀玉显然吃了一惊。
柳弱云接下来便详细地解说了一番。
这次的海运,李承之当初便提及,是跟京里的几个大人物合资的。其实从另一发面来说,这其实是朝廷开拓海运航线的先锋队。之所以不是由朝廷出面。一来是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新皇登基。百业待兴。二来是拓展海运一事在朝臣中阻力不小。所以新皇只好走曲线救国的路线,先由长宁王牵头,利用民间力量,只要这次的海运能够圆满成功。那么朝廷就会大刀阔斧地开辟出成熟的海运航线了。至于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