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碎第6部分阅读
胭脂碎 作者:rourouwu
,原因不明。
此人敢休皇后嫡妹,可见其权势之大,而掌权多年,又可见其城府之深。故若无非常必要,应不要接触此人,免遭不明横祸。
烛火欢快地在绢纸上舞着,片刻只余一段灰。
竟连密部也言,休妻原因不明?我轻笑,明日天下人的疑惑便可尽消,男人们对权势的狂热将带领着一个第三者闯入,名正言顺地取代苏婉的位置。
叩门声迭迭响起,我略整思绪,柔声道:“进来吧。”
是碧衫,怀里一捧素红,满面喜色道:“小姐,瞧这花冠多好看啊!伊水坊刚把新做的嫁衣送来,赶紧去试一下吧。”
红得太扎眼了,我摇头道:“何必去试,合身不合身的,明天都会穿着它,也就无所谓了。若我不喜欢,难不成还真的可以重新做上一套。”
碧衫似乎非常不满意我的回答,嘟着嘴道:“小姐话说的可不好听,有哪个新娘子不想出嫁时漂漂亮亮的?再说连衣角都没上身,怎知合适不合适呢?倘若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合小姐的意,虽说没有时间重做了,但至少可以修补一下嘛。”说着,就把花冠套在了我的头上,拉着我出了房间。
朱红阁楼上,我一身火红嫁衣,身后残阳如血。
我望着楼梯上的哥,笑容无邪,轻声问道:“哥,好看吗?”
夕阳的余辉给哥镀了一身淡金,就在这一片暖洋洋中,哥舒心一笑,灿烂之极,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如同少年的阳光笑容,“我家妹子扶柳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语气轻柔,丝丝温情,沁入我心。
我浅笑道:“既然如此,哥,能再为小妹画上一幅吗?自从酔花苑之后,扶柳就再没见哥提过画笔。明儿扶柳就要出嫁了,我想留住我尚在阁中的模样。”
哥依旧笑容灿烂,像是秋天梧桐枝上的黄金叶子般,炫目灿烂,“流苏,备上笔墨。”
哥这次下笔极快,毫无阻滞,到日落西山,圆月初升时,画已完成。
我瞧得画中扶柳,倚门而立,低眉浅笑,双目含情,娇羞无限,恰似一名新嫁娘。依旧如从前,我提笔在画中左上角写下诗句: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哥轻声吟诵,读罢笑道:“扶柳才情依旧。”
我盯着画中女子,细声长叹道:“扶柳哪有画中女子娇羞?难道哥真的看不见,扶柳眼中的忧伤吗?”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似我已再无气力将话语讲完。
但我是那么明显地感觉到哥强烈的一怔,像是失了魂一般,过了良久,哥才缓缓而语:“哥近十年来未曾作画,这画技倒也生疏了。待哥细细修改之后,再送与扶柳,作为新婚贺礼。”说罢,哥卷起画轴,转身离去。
然后我将自己隐藏于阁楼的昏暗阴影中,望着哥的背影渐渐远离,怅然长久。
天朔八年,八月十八,易嫁娶。
我穿着昨日阁楼上的那件嫁衣,端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黄铜圆镜,望着身后如莲女子。在我出嫁之日,我第二次见到了这位深宫女子。清晨,她在我面前淡然浅笑道,我曾经答应过,在出嫁之日为扶柳盘发,这句诺言我一直记得,因为二婶曾经也答应过我同样的话,可是后来她失言了,所以我来了,不想让扶柳也为此遗憾。
真妃持着合欢如意梳,轻柔地穿梭在我的发间,低声唱着:一梳,永结同心;二梳,白头到老;三梳,儿孙满堂。她反复地柔声唱着,直到为我将发盘好,才道:“扶柳是最美丽的新娘。”
我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瞧着昏黄铜镜中的自己,鬓旁簇着一圈灿若朝霞的蜜红合欢,下面则是一排黄金流苏细碎垂下,轻轻一动,花娇欲滴,明黄闪烁,清脆声响不绝于耳。
真妃从雕凤镂空金盒中取出一枚珍珠金莲钗,赤金打造,钗头一薄清荷,金箔花瓣,微微轻颤,更衬得花蕊珍珠莹洁剔亮。真妃素手纤指一转,便为我插于发髻之中,道:“每个上官家女子都有一只钗,钗中空心,可为传递消息之用。”
我慢慢笑开道:“真姐姐,这枚金钗很漂亮,不是吗?”
真妃一惊,素手微颤,讶道:“扶柳,不怨恨吗?”
我对着镜中模糊的身影笑道:“怨恨无用,何不开心?”
真妃一声哽咽,双目垂泪,大滴大滴的泪珠滑落在我火红的嫁衣上,泪水瞬时随着布料晕开,像是长安盛开的牡丹,妖艳异常,绚烂地灼烧着我的眼。
门外一声高亢声响,吉时到,闭上双眼盖上红布,终于我坐进花轿。
天朔八年,八月十八,大将军之女嫁与当朝丞相,十里红妆,满城风光。
人生初见
哐梆,哐梆,沉哑的打更声穿过依稀喧闹的前厅,打乱屋内红烛啪嗞的燃烧声。
古时礼仪烦琐,一番折腾下来,累得我够呛,轻挨着床栏,眼前一片血红,如暮霭,那是新嫁娘头上红盖头。我微垂首,透过一丝缝隙,就瞧见了自己微露在百褶凤尾裙外的彩丝金绣红鞋,上面有一对鸳鸯正戏水。突然觉得有点儿凉了,我闷声问道:“碧衫,几更天了?”
碧衫也有些许疲惫,声音有点懒散:“小姐,刚打过的更,二更天,也不早了。”
嗯,我若有若无地回了一声,却不想我的一句话打开了碧衫的话匣子。
“前面的官老爷们也真是的,好好的一场婚礼硬是变成了斗酒诗会,我刚才偷偷溜到前院,听了几句,哎哟,酸溜溜的,直掉了我几颗门牙。”碧衫絮絮叨叨地说着,“相爷也不对,也不阻止他们喝酒,宴会散了,好到新房瞧上一眼。就算宾客多怠慢不得,好歹也要先过来掀了盖头,竟害得我家小姐老这样等着。反正他们男人也不知这凤冠霞帔有多重,就沉在身子骨上,累死个人。你相爷是金贵身子,我家小姐也娇贵呀,何时受过这等苦。”
原先倒不觉得这身衣裳沉重,现在听碧衫一唠叨,竟真觉得头上花冠沉得厉害,头不免又下垂了几分,身上的嫁衣好像也多了点,层层叠叠地,裹着胸口喘不过气,我冷声道:“碧衫,先出去吧。”
碧衫一愣,以前我说话向来细声,这次语气冷硬,碧衫反应不及呆呆地站在原地,我又柔声补充道:“碧衫,我饿了,去弄点吃食来。”
碧衫很快如释一笑,出了新房,屋子里也恢复安静。
院外响起欢声笑语,越来越近,我开口道:“流苏,过来扶我一把,累了一天,浑身无力。”流苏默然将我扶正,端坐于床沿。
门吱呀一声已被推开,杂乱的脚步声此起跌幅,带着浓厚的酒气,然后屋子里就静了,如同青山幽谷,一种很纯粹的静,恍如隔世,我听到阵阵脚步声,轻如羽毛,洒了一地。
这时,喜娘唱诺道:“红双烛,揭盖头,露娇颜,百子千孙。”
在一片红雾后,我嘴角上扬,笑了,丞相大人,这洞房花烛夜的剧情该怎样发展呢?
突兀的,门口响起急促的喘气声,慌乱的步子向我奔来,终在三四米前猝然停住了,一阵窸窸促促,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离,至再也听不见后,屋内又是一同混乱,嘈杂地紧。
最终还归寂静,片刻,流苏道:“无人,刚才管家进,附耳几句,离去。用内力知其言语,夫人急事,性命攸关,刻不容缓。”
“流苏,现在可以为我解开|岤道了吧?”我打断了流苏的话。
两道破空之声直打我的肩胛,随后我扯下鲜红盖头,丝菱若落红飘然伏地,我起身笑道:“流苏,我真的饿了。”
突得眼前一闪,一幕水袖挡住了我的去路,流苏眼神忧郁,低哑问道:“小姐,恨我吗?”
我看着流苏,问道:“我为什么要恨你呢?流苏。”
流苏沉声道:“因为我逼你嫁入洛府。”
我轻笑,推开流苏的手臂:“流苏,今晚你怎么这多话?”
“因为我不想留有遗憾,告诉我,真的恨我吗?”流苏些许激动,额间掉下几缕发丝。
我抬起手,将那几缕发丝拂到流苏耳后,笑道:“流苏,爱一个人不容易,恨一个人更不容易。你我数十年来形影不离,难道你想让我因为这事,恨你一生吗?其实,你若不这样做,爹也会派其他人做的,我会嫁入洛府,那是因为我是上官家的女儿,一切与你无关。好了,流苏,我们都辛苦了一天,不要再多想了,叫碧衫打一盘清水进来,我要洗手吃饭。”
流苏若有所思,怅然转身,离去,望着流苏略有单薄的背影,我心中叹道,流苏,我与哥之间你始终会选择哥,因为你心中有情,如此,你我同为女子,他日或许我也会为爱情而选择与你为敌!
我细细地清洗着每个指甲,碧衫站在一旁,早已瞧得不耐烦了,急道:“小姐的手本就不脏,何必洗得那么仔细,把手都搓红了。”
我接过碧衫手中的帕子,将手指擦干,轻声道:“碧衫,今天早上我不小心将雨蕉的药沾到了指甲上,这吃饭呀,如果手不干净的话,是会很容易生病的。”
碧衫的嘴微微张着,一脸疑惑,我笑道:“碧衫,赶快吃饭吧,都饿了一天了。”
一夜好睡,第二日清晨,碧衫就张罗着为我打扮起来,与昨日无异,只是去了那红盖头而已,碧衫说,根据西华风俗,在新郎没有见到新娘之前,新娘应该一直保持这进花轿是的模样,倘若新娘换了装扮,是大大不吉利的。
就在碧衫给我唠叨婚嫁习俗时,一名沉稳的中年汉子进了屋,恭敬行礼道:“小人相府管家洛文,给新夫人请早安。”
洛文紫膛黑须,面相敦厚,我笑道:“文总管太过客气了,倒是扶柳初来乍到,以后还要请文总管多多关照才是。”
洛文低着头,继续道:“夫人的话真是折煞小人了,小人日后定当会尽职尽责照顾好夫人。夫人先用早饭吧。”
随后三四名丫鬟端着几盘精致糕点鱼贯而入,我早上一向吃的不多,喝上几口粥也就饱了,见那总管还垂手立于身旁,便道:“不知文总管今日是否得空?可陪扶柳逛一下这相府,也好识得府内园子,免得日后闹出笑话,在府内逛迷了路。”
我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一声轻咳,洛文及丫鬟们纷纷行礼道:“相爷来了。”
我正拈起一块桂花糕,放与唇边,这时起身行礼不是,不起身行礼也不是,进退两难,只有温柔笑起。微微抬头,见得一男子身着大红蟒袍,腰佩良环玉带,长身而立,金冠束发,如墨深瞳,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江南人吗?”
瞧得他怔住了,我也不禁哑然,曾经千百次地想过第一次见面会是怎样?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只是在千百次的想像中也没出现过以“你是江南人吗?”,来作为开场白的场景。
他稍稍一愣,便浅浅笑开,似温阳暖意,如沐春风,扬声道:“在下祖籍长安。”果真人如其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其实他欣长,如同北方男子一样高大,只是身上散发一种极致的温文尔雅,乍看一下犹如江南书生,丰神俊朗。他有一对好看的眉峰,微微挑起,眉色浓而不密,鼻子高挺,唇形上扬,似每时每刻都带着笑容,眸如一泓碧水,似深潭,不起一丝波澜,只是现在神色疲倦,眼内还布着几根血丝,想是一夜未睡。
我轻声一叹,既然他肯为苏婉在新婚之夜抛下一切,那又为何舍不下这烫手的权势?情丝难断,可叹我在逼迫之下,竟拆散了一对璧人。
大概见我叹气,以为正哀怨他昨夜弃我而去,洛谦也拈起一块桂花糕,对我笑道:“待用过早饭,我陪你逛府内园子。”
四周静极了,洛文及丫鬟们早已悄然退下,我轻笑摇头道:“不必劳烦丞相,文总管带我随处走一下也就好了。”说罢便起身走向门口,屋外朝阳正红,彤彤一片映得整个天际喜庆得很。
待我跨过门槛,轻旋转身,想要关门时,方低头发现红裙拖地,竟还有一丈长的裙裾尚铺在房内。地上的裙摆在朝阳温柔的阳光下,竟如此美丽,红绸娇艳,金线闪烁,凤凰翩跹,展翅欲飞。我不由温柔笑起,弯腰拾起裙摆,一抬头便对上了洛谦的墨瞳,带着探究的意味,淡淡地笑着。
我恍然一悟,或许这位丞相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回绝过他的提议,而我刚才却是如此直接地否决了他的提议,想到这儿,我不禁嫣然一笑,道:“你一宿未眠,还是先歇息吧。”然后便轻轻合上门,挡住了所有阳光。
再次见到洛谦,已是傍晚时分,大厅静谧,只有丫鬟们上菜时不经意地衣袖碰撞发出的细微声。
“小姐,少爷刚送来的礼物,要我务必亲手交与小姐。”碧衫一路高声囔囔着,小跑着闯进大厅。
我轻蹩起眉,放下竹筷,对洛谦歉意笑道:“丞相莫要怪罪,以前在家中常惯着她,以致没了规矩,待会儿下去我自要教训。”
洛谦也放下筷箸,淡笑道:“不必苛责,这样倒使屋内有了几分生气。”
碧衫涨红着脸,将一个长条木盒塞入我怀中,喘着粗气快速说道:“刚才我在门口,碰巧遇到少爷。少爷就递给我这个木盒说,务必亲手交给小姐,告诉她,此物仍哥的新婚贺礼,望日后珍重。完了,一字不漏。”
我皱起眉尖,何为日后珍重?
“听闻,骠骑将军今早领旨,拓拨扰我边镇,速赴边疆镇守关防。”洛谦温和解释道:“只是将军既已至门口,为何不入门相见呢?”
碧衫这时才发现洛谦也在,赶紧手忙脚乱地福了福身道:“相爷安好。”
“想是哥军务紧急,才无时间道别。”我将木盒递与碧衫道:“拿回房,先收着吧,”
洛谦突得左眉一挑,道:“既然将军亲自送来,何为不看就匆匆收起,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将军的一番心意?”
丫头,害死我了!我心中暗骂了碧衫一句,做事也太鲁莽了,这木盒中定装着那日哥为我作得新娘画无疑,本来此画给洛谦看也无妨,只是我在画中所提之诗,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感情表达直叙,难免让人产生误解。
洛谦的目光饶有兴趣地盯着木盒,竟不肯离眼,这样看似温和却又掌控朝局的人,若他想做的事必定会不折手段地完成,与其这样,不如直接给他看了,也免显得我欲盖弥彰,思及此,我浅笑道:“想来也只是件简陋贺礼,既然丞相有兴趣,碧衫,打开木盒交与丞相。”
木盒打开,果然只有一卷纸,洛谦取出画轴缓缓展开,如水目光扫视着画面。我站在一旁,亦将整幅画尽览眼底,其实哥并未对画做任何修改,依旧是娇羞新娘,倚门而立,低眉浅笑,只是多了几行字。
昔日植柳,扶风江南;今朝移柳,怆然西北。落款竟学当年的我,随意用毛笔圈了个椭圆,里面书写着去疾二字。
昔日植柳,扶风江南;今朝移柳,怆然西北。我心中默念,身子不禁跟着心轻轻颤抖起来,哥难道你后悔了吗?后悔让我嫁入相府?
“没想到骠骑将军原是丹青高手。”洛谦温润的嗓音赞道,如墨深眸望着我,“画得神形俱备。“
我的心已乱,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望着画,一言不发。
恰好这时,洛文趋步上前道:“相爷,王大人厅外求见。”
我略稳心神,轻声道:“今日逛园子乏得很,我先回房休息了。”说完片刻不留,狼狈离去,竟忘了要回哥的画。
对答如流
拎干滚烫的帕子,斜躺在楠木贵妃榻上,微仰头,将帕子平铺在水肿的双眼上,帕子中的丝丝热气就透过薄薄的眼皮直入眼底,一阵舒爽。
昨夜洛谦并未留宿在我房间,可我睡得却很不安稳,入夜后,一直惦念着哥送来的画,至三更,抵不住昏昏睡意,方才入眠。而后又是一片一片的梦,朦朦胧胧,好像一会儿是回到了一品竹,竹林清风中与哥同作一张画,画得是艳艳挑花下娘的笑颜;好像一会儿又转至寒冷战场,周围尸横遍野,在这血腥之中,我与哥竟兵刃相向,直惊得我一身冷汗。
帕子快凉透时,碧衫在身旁轻声道:“小姐,文总管在屋外有事。”
我未起身,只是一笑,清声道:“今早精神不大好,怠慢文总管了。”
洛文这才进屋,脚步极轻,然后低头道:“既然夫人身子有恙,小人这就派人去请大夫。”
我略微摆手,道:“不必了,只是有些头晕,并无大碍。倒是文总管清晨就到我这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洛文立即答道:“相爷请夫人到书房一趟。”
掀开帕子,放到碧衫手中,我莞尔笑道:“那就要请文总管稍等片刻,我要稍整仪容。”
洛文沉声一应,就退到了屋外。
梳妆台前,碧衫正为我盘发,我慢悠悠地打开妆匣,取出金钗,珍珠金莲钗,而后勾起唇角,淡然一笑,将钗递与碧衫道:“不必繁复,将头发挽起即可。”
洛文在前面领着路,我与流苏跟在后面,曲曲折折,迂回在相府小道上,直至一片碧色竹林前,洛文才停住脚步,道:“夫人,书房就在这竹林之中。”话语一顿,略抬头,瞟了一眼流苏,随即又垂首道:“相爷一向好静,特别是书房,素不喜外人入内。相爷还常说,书房是看书之地,人一多,就污了圣贤书。”
我哑然轻笑,手指抚过翠碧竹身,转首对流苏道:“流苏,难得在长安见到这样繁茂的竹林,你在这看一看,很容易回忆起小时候的。”
而后洛文躬身退步道:“夫人,府内尚有事需打理,小人就先行告退了。”
我深吸一口气,笑起,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不是吗?逃避无用,没有了流苏的陪伴,我缓缓踏入竹林。
没想到堂皇华丽的相府之中,也会有这等简陋砖房,灰砖白粉粗墙,原木门窗,泛着青草的气息,就恰似一幅水墨画融于了这翠竹林中。
再往前走几步,看清了,书房门口左侧有一与人高的原木树桩,从中劈开,只留一半,光滑的剖面写有“和墨斋”,字体俊逸,入木三分,只是有些年份了,墨几许晕开,没了光泽,黯淡地紧。
和墨斋内,洛谦站在窗边,背对着我,手执一卷书,轻声念诵着。洛谦的声音字正腔圆,平仄悠然,自有一股韵味,仿佛历史文化都沉淀其中。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书斋门口,直到洛谦最后一个字收了音,他方才回首,见我,略讶道:“既然到了,怎不进屋,反站在门口?”
我淡笑,避而不答,反问道:“今日丞相不需上早朝吗?记得平日这个时辰爹爹还尚在宫中。”
洛谦放下书,嘴角轻扬,笑道:“皇上恩典,新婚三日可不上早朝。刚才见你似懂得书中含义,读过书吗?”
我宛然笑道:“小时候跟着一位先生学过几年,识得几个字而已。”
“那可知晓门前树桩上的字?”
“和墨斋。”
“哦,只有和墨斋?”洛谦似有不信,走至门口,将视线移至屋外,飘忽游离,终定于翠竹,问道:“那总应该知道这竹子的名字吧?”
这样的一问一答,气氛压抑,我轻蹩眉,道:“不晓,以前不曾侍弄花草,也不知其雅名。”
“嗯,是吗?”空气有些凝固,这时洛谦忽笑道:“看来上官小姐的记性不大好,连日日相伴的碧波翠竹都忘了。”
我讶异,从踏入竹林我就知晓这是碧波翠竹,竹色翠如碧波,而且和墨斋三字飘逸俊秀,实仍泓先生的手迹,只是不知为何现于丞相府,故方才一再隐瞒,我镇静笑道:“可能刚才不大留意,没有发现。据书上说,碧波翠竹娇贵,长江之北无法生长,却不想在长安也有碧波翠竹林。”
“二十年前,家父与无双公子朱泓略有交情,这碧波翠竹就是无双公子亲手种下的。那时我年幼也记得,当时无双公子对家父言,碧波翠竹本无法长于北方,但用雪梨水浇灌,或许可成。采摘仲春梨花,泡于大寒雪水中,密闭三月,酿成雪梨水。果然此法可行,二十年过已竹影绰绰,就连那‘和墨斋’也是无双公子亲自劈桩书写的。”说到这儿,洛谦突然一顿,而后又提高音量道:“听闻骠骑将军是无双公子的门下高徒,难道上官小姐未曾见过无双公子?其实,还有传言,无双公子曾收下一名女徒弟。”
讲完,洛谦如水双瞳骤然盯着我,然后,笑起。
我亦一笑,坦然道:“扶柳确实同哥向泓先生学过两年,可当时并不知泓先生原是无双公子,而且泓先生从未收我为徒。先生说,只授杂学,不需师徒名分。”
洛谦笑意更深,转身,伸出右掌,对着身后书桌,道:“既是这样,上官小姐,能否回答洛某几个问题?”
我顺势望去,书桌上已摆好纸墨,再回首,便瞧见洛谦的温润笑颜。洛谦刚才略转身,不偏不倚,正好在门口,挡住了我的去路。
典型的请君入瓮,看来不答都不行,前途凶险,我心一掂量,而后浅浅笑起,清声道:“小女子学识浅陋,不知丞相是否也可以写出心中看法,以供参考?”既然现在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不可回绝,那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洛谦笑容一僵,想是没料到我会提出这等要求,片刻之后,他反将唇角扬地更高,道:“如此就一同写下心中看法。”说罢,从书柜中抽出一张宣纸,平铺在书房角落的矮几上。
我握起墨砚旁的竹节狼毫,笔杆手感润滑,应是常用之物,一点砚,笔尖就吸饱了墨汁,似墨莲待绽,若有若无的墨香,混着魅惑。
“如何看待令尊?”
我稍迟疑,才下笔,将军功名万骨枯。
“如何看待令尊与令堂?”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如何看待自己?”
很顺,写到,质子。
沉吟一声,立即将质子画为墨团,抬头,看见洛谦站在书桌前,眸深似潭。
手心渗出一层细汗,我中道了,其实洛谦最想知道的答案只有质子,我如何看待自己现处的位置?是什么?上官家不安分的卧底?相府中隐藏的危险?
前两个问题只是幌子,抛砖引玉而已,通常人都有习惯性陷进,开始顺了,后面也会放松警惕,所以我会不假思索写下质子。
质子,即人质,战国纷乱,列国之间有一个外交惯例,两国相交或相攻时,为了取得信任或相互牵制,诸侯们常将自己的王子王孙派往对方首都作为抵押,而我现在就是上官家推入相府的一个人质。
带着一丝侥幸心理,可能洛谦并没有瞧见质子,我强稳情绪,淡笑,走向角落的矮几,道:“不知丞相的答案如何?”
将军,一对佳人,第三问竟没回答。
“质子?”洛谦沉声道,他终是瞧见了的,我轻咬唇,闭上双目,心里排江倒海,该如何办呢?
和墨斋内一片寂静,窗外风吹过竹叶,浮起一层清香,沙沙地响。
过了许久,洛谦突然和悦笑起,笑声很轻,很柔,却充满整个屋子,“精彩的回答,上官小姐,果然好文采。”
我惊讶回首。
洛谦温和地笑,如沐春风:“如此才情,上官小姐定有一颗玲珑心,洛某也就直话直说了。上月我与大将军定下盟约,共图前程,可世事难料,为了顺利完成目标,迫不得已才让小姐下嫁。”洛谦停了停,有些犹豫,无奈一笑,又道:“实不相瞒,多年前,洛某心中已有他人,呃,所以现在只能给一个名分了。”
我释然,这也是我最想要的结果,原来我与他费尽心机求得是同样事。
他日目标达成,他稳掌朝局,我换回一份休书,重得自由之身,从此两人再无瓜葛。我本不是古时三从四德的女子,也不在意所谓名节,只是想一生求得个真心人而已。
见我平静,洛谦略讶道:“丝毫不介意吗?”
我莞尔一笑,道:“这本就是件无头无脑的怪事,我又何需在意?只是但求丞相日后撰休书时,用词贤惠,以便扶柳仍可觅得良婿。”
听我话语大胆,洛谦一愣,随即浅浅笑道:“难怪前日大将军叮嘱,小女看似娴静,实则刁钻。今日一见,果真不假,不过我认为上官小姐实仍性情中人,更俱大将风度。”
“丞相缪赞,”我回道:“扶柳万不及丞相谋智。”
“不在朝堂,听上官小姐叫一声丞相,竟有些刺耳。”洛谦柔声道:“以后不要这样叫了,以前她喜欢戏诌我大人。”
那要怎样称呼?我不是她,名不正,言不顺。
对百姓而言,他们要谦卑地尊一声相爷,对官员而言,他们要讨好地称一声丞相,只有那高官重臣才唤得起一声洛相。
“那洛大人,”我婉转道,不能直呼大人,就加上姓氏,“也不必叫我上官小姐,家中父兄皆叫我扶柳。”
“无双公子可在京城将军府?”洛谦突兀问道。
我诧异,刚才他明知泓先生是哥师傅,就也应该打探到泓先生八年前已飘然远游,不知踪迹了,“洛大人既知哥与先生渊源,怎不晓这几年的事端?”
“当然无法知道,我刚才所言全是传闻。”洛谦笑得无害,偏偏又带着得意,“十八年前,无双公子拒官归隐,世人皆不知其去向。只是最近朝堂上传得凶,说,骠骑将军所布阵法与无双公子极为相似,定是其徒,而且有人曾在将军帐内发现阵法要诀,字体秀丽,为女子书写,故又传言,无双公子收有一神秘女弟子,精通奇阵。”
我惊怔,断续的碎片,竟被他连起,猜透。
“无双公子,绝世无双,一绝奇门遁甲之术,二绝棋秤天下,当年一招龙抬首,不知胜了多少宇内高手。不想今日还可有幸亲见这绝世高招。”不知何时洛谦已摆好棋局,一具很旧的桐木棋盘,两个枯藤编织的棋盒,无数颗竹质棋子,翠绿,麻黄,装满了藤盒。
这又是他先前准备好的吗?我笑了,道:“扶柳只跟了先生两年,未曾习过围棋。”停了一下,又道:“八年前,泓先生就云游四方了,至今没有消息。”
洛谦手一松,棋子从他手缝中滑落,洒了半角棋盘,显然他是失望的。不过很快,他又笑起:“那我教你吧。”
围棋主要在于计算,这个尚好,从小我数学不错。况且落子布局常有兵法融合其中,而且洛谦又讲得极为通俗易懂,是故,半日下来,我也能下得似模像样了。
凝望棋局,我轻拧眉头,虽然洛谦已故意让了我好几手,但毕竟初学,下至中盘,已无处落子,粗略计算一番,相差十目多,无法再扭转乾坤,正要举手投子认输。这时洛文却走了进来,弯腰禀道:“相爷,工部张大人求见。”
洛谦挥手淡笑:“带他进来吧。”洛文便退了下去。
我亦起身,投子,笑道:“这盘棋扶柳认输了,待我回去好生想一想,下次定能赢过洛大人。”缓缓走向门口。
“扶柳。”听见洛谦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腔调悠扬,仿佛带着江南水雾,迷离了人心。
我停在了门槛前,回首,只露半面脸。
“柳叶弯眉,不必再画。”洛谦笑得温和,不似哥的笑容,夏阳般帜热,明朗,黄金梧桐叶样的灿耀夺目,恰如半升的朝阳,清柔,让温暖在空气中慢慢荡漾开来。
我嫣然巧笑;“我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扶柳的容貌,不必妆粉扫眉,也自能动人心魄。
只是,我何时才能问上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
竹枝灯下
天朔八年,九月十八,清晨,薄雾。
洛文端着一碗汤面放在我桌前,后退四五步,垂手而立。
显然这碗面是刚做好的,还是滚烫的,冒着热腾腾的汤气,像是窗外的晨雾,朦胧看不清,但却是温暖的。
我笑问道:“今早文总管怎么亲自送来?”
洛文略有讶意,抬头看我,回道:“今早相爷离府,特意嘱咐,夫人生辰,理应庆祝,先备寿面,待下朝后,再陪夫人。”
“哦,我倒忘了。”我脸有憾色,“却不想丞相竟记得。”
“小人记得,定媒妁之日,互留生辰八字,相爷当时说,喜事巧合,拜堂恰一月,就是夫人生辰。”我瞧着眼前的敦实汉子,这就是相府总管,总能将主子的事圆得滴水不漏。
“小人这就去请戏班子,为夫人添喜庆。”
“不用麻烦文总管了,我喜清静,锣鼓喧天倒闹得心慌。”我笑着回绝道。
洛文似乎不解,但还是忍住没再回话,退了下去。
我用筷子挑起一根寿面,长长不断,眯起眼笑道:“流苏,听说这寿面要一口气吃完,方能长命百岁,倘若不小心弄断了,人便会遇上不吉利的事。流苏,你信吗?”
这个月,流苏似乎一直藏着心事,亦愈发地沉默了,常常一连几天不吭声,只用点头或摇头来打发前来询问的人们。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流苏总算是肯开了口。
“是吗?”我抬头盯着流苏,口中一滑,面条竟断了。
“断了,流苏,看来我最近运气的确太差,要禁足在屋,躲避横祸。”我放下筷箸,指着寿面,清甜笑道:“那你说,洛大人信吗?”
流苏霍然近身,泼掉寿面,眸亮如炬,紧盯着我的眼,愤然道:“你不喜欢就直说,要不就像这样倒掉,不用敷衍地宽慰,让我们安心。丞相信也罢,不信也罢,关心也罢,假意也罢,你还是被锁住了。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自己。知道吗?你每次真心笑时,总是喜欢看着别人的眼睛,若是眼神飘渺,笑得越甜就越不开心!”
恍惚间,我笑得愈发地甜了:“流苏,为什么你每次话一多,我就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可爱了呢?”
午后,我坐在窗前,摆着棋谱,偶尔一两片秋叶被风吹落到棋盘之上,遮住几颗棋子,这样,我就再猜不透棋盘局势了。
屋内碧衫干劲十足,将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捣鼓一通,掂量再三,终于挑出一套水红纱衣,比划着跑到我面前,踮足一旋转,纱衣就如水波般层层漾开。碧衫娇笑道:“小姐,我找了半天,就这件纱衣最漂亮,颜色也艳,如果再配上那支宝石簪花金步摇,定迷死人了。”而后又压低声音,凑到我耳旁,“相爷从来都没在这里留宿过,小姐,今晚可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我笑起,手指轻弹一下碧衫的额头,道:“你这死丫头这几日都闲得很,是吧?看你脑子里竟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要那件青花绣衫子,入秋夜凉,这清凉薄纱衣我可受不了。”
碧衫不夫服气,徶嘴,碎碎念道:“小姐才脑子古怪,现在京城哪位美人不是这样穿的?”
我取出一支金步摇,插入碧衫的发髻,笑道:“碧衫美人,那今晚你就穿着这件纱衣去赴宴,怎么样啊?”
碧衫一愣,随后惊叫,抛下纱衣,就逃离了屋子。
入秋后的夜凉飕飕的,空气中的丝丝凉气不断地从我的衣襟、我的袖口钻了进来,轻轻地摩擦着我的皮肤,引得我不时地轻颤。
和墨斋内,我捧着一卷书。
一直以为书房就是每家每户的重要地方,存着各自的机要秘密,旁人是靠近不得的。后来才知道,洛谦是把和墨斋当成了真正的书房,只有书,一卷一卷的,堆溢了整个屋子。
书就在眼前,可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想是冷的。我不禁起身,跺着脚来回走着,心里嘀咕起,还好没听碧衫的话,穿上那件水红纱衣,要真的那样,这男人没勾引到,我的小命倒先是要让阎王给勾走一半了,想到这儿,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原以为你会生气呢?没想到正高兴着。”洛谦站在门口,嗓音透着慵懒,却遮不住双眉间的疲惫,“今日淮南突有急事,与同僚们商议晚了,让你久等了。”
我半转过身,对上洛谦尚带歉意的眼,释然笑道:“这生辰过与不过,倒也无妨。想十八年前今日娘正为我而备受煎熬,我如今却大肆庆祝倒让娘不好想了。况且洛大人心里还记着,这心意也就到了。”
估计这个月来洛谦也适应了我略为新怪的思想,对我的生辰日即娘的痛苦日的说法也不惊讶,只是继而笑道:“不知我和墨斋内,哪本书竟能看得笑出声来?”
我瞟了一眼书,心中一叹,总不能直接地说出碧衫那个出格的想法吧。
“《吴史》而已,没有什么可笑的,只是刚才突发奇想,如果诸葛孔明不是辅助孙权,而是成为刘皇叔的军师,不知三国又是何种纷乱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洛谦眉头微皱,显是在思索:“刘皇叔何人?好像史书并未详记此人功过。”
“哦,”我恍然,竟忘了在这里,刘备未得诸葛亮,郁郁不得志,寥落而死,在吴史里不过一小人物,“刘皇叔,刘备也,当年曹操与其煮酒论英雄,操曰,天下英雄唯君与吾耳。”
“原是此人,曹操看人眼光精准,”洛谦唇角上扬,竟似冷笑,带着不屑,“但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