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三部曲第1部分阅读
衣香鬓影三部曲 作者:肉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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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系列之回首已是百年身
作者:寐语者
一、
【明珠蒙尘】
“新华路有两百多学生在游行,老易跟小北走一趟!”
“工人罢工那条稿子还没传回来,再催再催,截稿时间至多拖到零点一刻!”
“小程的社论好了没有?”
“如果时政稿子来不及,就用海外评论凑版,念卿再赶两条译稿!”
时近七点,报馆两层楼里依然忙得人仰马翻,灯火通明打字机嗒嗒响成一片,废稿散乱一地,人人进出来去都似打仗,踏得楼梯地板冬冬作响。 叶总编急得快要上火,矮胖身影风一样卷进卷出,冲进时政部催稿,冲去社会部派人,掉头又冲来编辑部丢下一句话,不等念卿抬头,便风风火火冲回办公室接电话。
“我……”念卿张口才吐出一个字,总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边。
绪梅从一堆稿子里抬起头来,捶桌子笑,“惨了吧,两条译稿!”
一听绪梅开口,小钟再忙也要回头搭话,“脱线总编,专捡软柿子捏。”
叶总编大名叶起宪,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就让小钟笑翻了天,在他们广东话里谐音起线,是神经病的意思,从此脱线总编的雅号就在报馆传开。绪梅一听小钟的广东口音讲国语就忍不住发笑,念卿却半分也笑不出来,两条译稿,这得译到什么时候,已经七点了……她抬眼看墙上挂钟,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长叹口气。
绪梅停笔问她,“是不是赶不及晚上的课了?”
“赶不上也得赶。”念卿苦笑,“如果动作够快,勉强还来得及。”
“那你不是没时间吃晚饭了?”绪梅面有忧色。
念卿已经埋头开始译稿子,无暇再和她说话,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绪梅搁了笔,“老是不吃晚饭!这样下去你非熬出胃病不可!”
“你何苦嘛。”小钟也回头道,“一个女人打拼这么辛苦,不如早点嫁人啦!”
“这叫什么话,谁说女人不能自己打拼了?”绪梅立时反驳他。
两个人又要展开一轮唇枪舌剑之际,门口传来中气十足地一声暴喝,“稿子弄完没有?”
叶起宪叉腰站在门口,灰呢西服半敞,国字脸上杀气腾腾,绪梅与小钟立刻噤声,乖乖把头埋回稿件堆中。念卿已经见怪不怪,头也不曾抬一下,自顾专注赶工。叶起宪走到她桌前,满意地敲敲桌沿,和颜悦色道,“小沈啊,辛苦你了。”
“应该的。”念卿笑一笑,只希望他赶紧走,别再妨碍她干活。
叶起宪负手转身,扫了眼绪梅桌上乱糟糟的一堆稿子,摇头道,“年轻人就要不怕苦不怕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埋头做事低头看路,断不能似那等好高骛远之辈……”
小钟重重咳嗽,绪梅与念卿无奈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老叶,过来看下。”
程以哲的声音及时从门口传来,无异于救世福音,拯救三名小编于水深火热。
叶起宪矮胖身躯一个灵活的转身,快步迎上去,笑容堆满每一条皱纹,“社论写好了?”
“你先看看。”程以哲递过薄薄两页稿纸,修剪得干净齐整的指甲却沾上一点墨迹。
两人站在门边一边看稿一边说话,叶起宪匆匆扫完稿子,赞不绝口,只对几处犀利的用词有些犹疑,建议换成相对圆滑的表达。程以哲嗯了声,不置可否。叶起宪知道大名鼎鼎的程主笔一向固执,改他的稿子向来不易,暗自琢磨着找怎么借口……一抬头,却见程以哲目光飘忽,注意力完全没在稿子上,只朝他身后看去。
叶起宪循着他目光回头,却见沈念卿神情专注,手上写得飞快,长发不时散下来遮了视线,她一边写,一边随手将发丝掠到耳后——抬手一掠间,叫人立时想起“皓腕凝霜雪”之句。
叶起宪恍然,早先听人私下传言,说程主笔对新来的那个女编辑有意思,原本他还不信——程以哲是什么样的条件,且不说家资殷实,文藻出众,单论人品相貌那也是众里挑一的。如此才俊,怎可能看上那土气木讷的小姑娘。那沈念卿平日看来也不出众,寡言少语,只知埋头做事,打扮尤其土气,老是罩件松垮垮的外套,蓄着厚蓬蓬的刘海,连同一副黑框眼镜,整整遮去半张脸。自她来报馆做事两个多月,叶起宪还从未仔细瞧过她长什么模样。
倒是这会儿不经意看去,那一抬腕、一掠鬓,倒有几分妩媚。叶起宪咧嘴,嘿嘿一乐,在程以哲肩头重重一拍,“文章没问题,我就稍微改几个字词儿,正好你得空帮小沈看看稿子。”
“小沈有什么稿子?”程以哲一怔,挺秀眉峰微蹙。
“她赶两条重要的译稿,要得急,正好你一起看看,省了再审稿。”叶起宪推他一把,掉头就走,“不说了,我赶着催稿,这边交给你了。”
挂钟滴答滴答,报馆里灯火渐渐暗下来,几间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二楼还亮着几盏昏黄灯光。走道楼梯的走动声越来越少,没走的人都在加班,整栋楼终于安静下来。
绪梅已经早早收工回家,家里还有父母等着她吃饭。小钟也赶完稿子,收拾好东西,回头见整间屋子只剩念卿还在埋头疾写,程以哲静静坐在她旁边,说是审稿,其实在亲手帮她校对誊稿。灯光斜斜照下,将打字机的阴影投在纸上,念卿只顾疾写,没注意到光线的昏暗。程以哲起身,轻轻越过她身后,将台灯的位置调了调,光线顿时转亮。念卿抬头朝他一笑,两人并不说话,各自又埋头做事。
小钟蓦然觉得这一幕很默契,旁人私下都说这两人不般配……接触日久,他倒觉得念卿并不像旁人说的那么土气,至少不像她外表给人的木讷感觉。绪梅也说,念卿其实很漂亮,只是不会打扮。他倒觉得不是漂亮与否的问题,这女孩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会吸引到程主笔大概也不奇怪。
“程先生,我先下班了,再会。”小钟客气地向程以哲告辞,却向念卿眨了眨眼,离开之时故意反手将门虚掩。
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只剩挂钟的嗒嗒声。
程以哲看一眼时间,已经快到八点钟,念卿每晚八点半要赶去做家庭教师,教学生英文。
“稿子给我吧,你时间来不及了。”程以哲搁了笔,温柔注视念卿。
念卿习惯性低头推了下眼镜,微微一笑,“没事,就快赶完了,一直劳烦程先生,真是不好意思。”
程以哲笑了笑,对她的生疏语气徒觉无奈, “那么,快写吧。”
念卿侧首,歉意地一笑,低头继续赶稿。
程以哲却再也无心做事,只是凝眸看她,不舍得放过她的每个小动作——分明是最平常的一颦一笑,在她做来总有说不出的韵致,这傻丫头却从不明白自己的美。看着她专注的侧颜,他心中满满都是暖意,忍不住轻声叫她,“念卿。”
“嗯?”念卿忙着写完最后几行,只低低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说了多少次你都不记得,不要再叫程先生好不好?”程以哲笑着抱怨,声音却转为低柔,透着些孩子气的无奈,“我也有名字的。”
念卿笔下一顿,心中微微触动,却假装专注于稿子,没有应声。
“念卿?”程以哲伸手过来按住了稿纸,不容她回避。
灯光下,他的手修长削瘦,微凸骨节显出手的主人特有的固执。
恰在此时,楼下门岗扬声叫道,“沈念卿,有人找——”话音未落,就听冬冬的脚步声跑上楼来,似乎每一步都在跳跃,踏得陈旧的木楼板微微颤抖。
“糟了,念乔都找来这里了,准是迟了。”念卿跳起来,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程以哲,上前将虚掩的房门拉开。还未见人,就听一个脆脆的嗓子在楼梯上就嚷,“姐,你怎么还不收工,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你,上课就快迟到了呀!”
(下)
念乔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来,11月的天气只穿一件月白旗袍,外罩藕色绒线衫,两条乌亮发辫松松垂在肩头,粉色双颊透着水润,鼻尖因奔跑而渗出汗珠。
“这就好,再等我两分钟!”念卿顾不上多说,匆匆转身却被念乔一把抓住,“哎呀,别再耽搁了,快走快走!”却听里面一个温厚男声朗然道,“别管稿子了,赶紧走,我来扫尾就是。”
念乔一怔,这才瞧见程以哲,顿时脸上一红,两手交扭,“程大哥也在?”
程以哲抬头一笑,不由分说收起稿子,关了台灯,取下念卿挂在墙上的围巾,“快走吧,老叶那里我去说!”
念卿看一眼挂钟,指针已越过八点,果然耽搁不得了,“只好麻烦程先生了。”
程以哲将围巾一抖,替念卿搭在颈上,念卿下意识缩肩。程以哲手上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快步出门。念乔伫立门边,望着眼前两人,一时呆了。
“老夏,拜托帮个忙,还差几行而已,我赶不及了。” 程以哲推门而入,将稿子丢到副主笔桌上,不待老夏从一堆稿子中回过神来,掉头朝总编室叫道,“老叶,稿子好了,一会儿让老夏审完给你!”
“喂喂……”夏杭生嚷起来,“这也太过分了吧!”程以哲不理他,径直收拾了随身物件,从墙上取了风衣套上,出门时抛下一句,“念卿的稿子别出错啊。”
“重色轻友!”夏杭生冲他欣长背影笑骂,“人人都追女,就你程大少爷最了不得!”
念卿关上办公室门,恰好听到夏杭生的大嗓门,念乔亦转头看她。
“走吧。”念卿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低头挽了念乔匆匆步下楼梯,却听程以哲快步追下楼来,扬声叫道,“等我送你们!”街边就有黄包车停着,念卿扬手招了车夫过来,便推念乔上去。程以哲赶上来,匆匆拦住念乔,“坐我的车子,黄包车太慢!”
不待念卿回答,念乔已经感激点头,“多谢程大哥!”
程以哲匆忙去开车,念乔庆幸地拍着胸口,脆声连珠炮似的,“幸好有程大哥,今天要是迟到就麻烦了,老师要考试上堂课的曲子,刚好轮到我第一个。本来我基础就差,若在迟到,定然过不了关……”
念卿蓦地开口,淡淡打断她的话,“今天是我加班误了时间,往后我会尽量守时。但是,我不希望无故欠下人情,旁人对你好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明白吗?”
念乔怔住,“可是程大哥……”
“程先生就是程先生!”念卿神色淡淡,声气却强硬起来,古板的黑框眼镜下透出严厉之色。念乔低了头不敢答话,心中百般委屈,正欲分辩时,一辆黑色小奥斯汀已经徐徐驶到跟前。程以哲探出头来,“快上来,别耽误。”
两姐妹一路上互不说话,念卿报了地址就再未开口,一向活泼的念乔也闷声不响。程以哲有些纳闷,想了想便找个话头问道,“是先到名山路十号,再送念乔去桥西路吗?”
“不,先送念乔,我可以迟一点。”念卿忙回答。
程以哲趁势问,“念乔今天的课很要紧吧?”
念乔偷眼看了看姐姐脸色,见她只是侧首看窗外,便拘谨地答道,“是的,要考试新曲子。”
“哦,哪一首?”
“肖邦f小调第二练习曲。”
程以哲啊的一声,笑道,“充满幻想和静谧,宛如孩子梦中的歌声。”
念乔惊喜赞叹,“就是这个感觉,程先生你说得太好了,我总不知道怎么表达呢!”
“这是舒曼的话。”程以哲抬目一笑,从后视镜看到念乔脸红吐舌的可爱模样,越发觉得有趣,“刚才还叫程大哥,怎么又倒退回去了?”
“嗯,都一样啊。”念乔又偷眼去看念卿,却见她微微阖目,似乎已经靠着座椅睡着。
程以哲也从后视镜瞧见了,想来念卿定是太疲惫,便闭口不再说话,以免吵着她。
念卿其实毫无睡意,故意闭目装睡,只不想让念乔觉得她在旁边而局促不安。不一会儿,感觉车子缓缓停下,念卿忙睁眼一看窗外,却还没到桥西路。
“程大哥?这里还没到啊!”念乔已经抢先发问。
程以哲抬腕看一下表,回头笑道,“我知道,时间还来得及,先过来买点心。”
两姐妹俱是一怔,念卿蹙眉道,“买点心?”
“你们都没吃晚饭,这家白俄人的店里有几款蛋糕特别好吃。”程以哲笑着下车,替念卿拉开车门,“快来,我不懂你们爱吃的口味。”
他俯身伸手来扶她,笑容温暖,目光似身后迷离灯彩般惑人。
念卿怔了一刻,心口有些发紧。
他笑着催促,“还磨蹭,是谁赶时间了?”
念卿只得下车,回身看念乔也从另一边下来,小跑步绕过车子,满怀欢快,“这家店我们来过,姐姐带我来的!”
程以哲笑道,“好极了,那你喜欢什么口味?”
“樱桃酱和杨梅!”念乔眼角弯弯笑得似一只馋嘴小猫。
念卿亦莞尔,侧眸间,却见玻璃转门推开,一双男女相伴出来,步履匆匆间已是光彩夺目,吸引路人纷纷侧首——端的是俊男美女,华服锦绣,相得益彰。
念乔已忍不住悄声赞叹,“好漂亮的一对!”
程以哲定睛细看,一下认出来,“咦,是薛四公子。”
“薛四公子?”念乔脱口而出,语声清脆,引得路人侧目,连那风采翩翩的公子也微侧了下头,似乎听到了她的语声。
念卿低头咳了声,扯起围巾将嘴捂住,侧过了身子。
“怎么了?”程以哲忙看向她,“很冷吗?”
念卿不说话,围巾遮了大半张脸,隔了眼镜看不清脸上神色。
那对俊男美女径直钻进路边一辆豪华轿车,绝尘而去。
念卿又咳了两声,这才放下围巾,抬起脸来,“没事,给冷风呛了下。”
【倩影疑踪】
将念乔送到声乐老师家里已经八点二十分了,程以哲掉头加速往名山路赶,一路将车开得飞快,惊得路旁黄包车纷纷避让,念卿忙道,“小心些,稍微迟到点也没事。”
“我的车技你放心。”程以哲笑笑,从后视镜瞧着念卿,试探道,“我听说现在好点的私人声乐课,学费都蛮贵。”
念卿嗯了一声,“是,都按时薪收费。”
程以哲沉默了下,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如今一般小康人家也未必念得起私人声乐课,念卿不过是个报馆小职员,薪水微薄,供了姐妹二人衣食还要供念乔求学,一人身兼两份工,辛苦可想而知。
“念乔是在教会女校吧?”程以哲故作不经意地问,“学校里头没有声乐课吗?”
“有是有,但念乔想考女子师范学院的音乐系,基础不够,只得多花点工夫。” 念乔亦随口笑答,并未透出半分辛苦感叹。愈是轻描淡写,愈叫人听得心酸。一双姐妹,年貌相差不到几年,妹妹似朝花彩蝶,无忧无虑,姐姐却这般辛苦忍耐,年纪轻轻便承担起生活重荷……程以哲无声叹了口气,装作突然想起,“对了,我有个表姐也在学声乐,家里请了老师,不如叫念乔和她一道学,相互也好有个伴。”
念卿默不作声,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多谢程先生,这位老师教惯了,换人恐怕不适应呢。”
程以哲不再说话,闷声开车,两人俱是沉默下去。经过路口时,另一辆车子横在岔路上,程以哲猛然一掀喇叭,按得嘟嘟声山响不绝。念卿一惊,坐直身子,从后视镜里对上程以哲灼灼目光。他直盯了她,终于脱口道,“念卿,为什么总是拒绝,难道每个人的好意都包藏了祸心?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扛得了多少?”念卿脸色一僵,不知如何作答。后面车子见他们不动,按响喇叭催促,程以哲心烦地踩下油门,一路疾驰,再不与念卿说话。
赶至名山路十号,刚好八点三十五分。
“这里?”程以哲看了眼外面,狐疑回头看向念卿——名山路十号的门牌下是一间店面堂皇的进出口商行。念卿点头一笑,“是对面,我在这里下,走过去就好。”
对面一排高低错落的洋楼,红墙铁栏,高大的法国梧桐沿着巷子一路延伸,铁枝街灯透过浓绿深碧,将林荫后一栋栋红墙白窗的小楼映得格外精巧。
“原来是这里,送你到门口吧。”程以哲恍然,这一带已算是富人街,沿巷子穿出去就是领馆区了,往来聚居之人非富即贵,多是洋人和新派人士喜欢扎堆的地方。
念卿却执意在此下车,“人家是旧式家庭,对礼数看得重,若见男士送我过来,未免失礼。”
见她这样说,程以哲也只得作罢,开了车门扶她下来,“课要上多久?”
“两个钟点。”念卿扯起围巾将脸庞遮住,朝他道了谢,转身低头便走。
“念卿……”程以哲柔声唤住她,“晚上我来接你可好?”
念卿猝然转身,声色俱严,“不!”
程以哲呆住,从未见她说话如此强硬,神色间竟似万般戒备抗拒。
“好,我明白了。”程以哲勉强笑笑,心头涩微微似挤满了沙子。街灯下,她亦怔怔看他,纤白手指牵了驼色围巾,姿态楚楚,怔忡间欲言又止,终究一转身,低头而去。
程以哲默然倚了车门,看她小跑步穿过街道,一直目送她走入一户人家,这才黯然坐回车中。不觉又发了一阵呆,想起那纤瘦背景,心口隐隐作痛。
“大约她是真的厌恶我吧。”程以哲闷闷喝一口酒,掉头望住窗外发怔,眉间尽是悒郁。
夏杭生苦笑,一时无话可说。
富家公子追腻了红歌星,换女学生或贫家女试试新口味也是常有的,旁人以为程以哲追求沈念卿也不过是一场游戏,但夏杭生知道不是。多年相知,他最明白程以哲的为人。他若是一般纨绔子弟,也不会抛下诺大家业,跑来报馆做个小小主笔。
程以哲算是上流圈子里的异类,对祖产家业毫无兴趣,一心要做中国最有良心的报人,多年独身自好,没半分风流韵事。两个月前,报馆新来一个临时编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程少就莫名陷入了狂热的恋爱。
那女子怎么看都不显山露水,偏偏还对程以哲一口回绝。起初夏杭生以为,念卿冷对以哲,不过是小女子吊人胃口的惯有手段。久了才知,人家真是没看上程少。
“这又有什么办法。”夏杭生摇头叹息,“两情相悦这种事,最是勉强不来,你条件再好,付出再多,人家偏不喜欢……总不能一头撞死在她跟前罢。”
窗外夜风一阵阵吹来,带着湿冷潮气。
夏杭生起身去关窗,“我说,你一连几个晚上都跑我家喝酒,回去也不怕老爷子骂?”
“他早骂累了,不骂了。”程以哲懒懒笑,仰头又喝一杯。
“酒入愁肠愁更愁!”夏杭生夺了他酒瓶,索性下了逐客令,“就快下雨了,算我拜托你,早点回去吧,程少!”
“你小子没义气!”程以哲闷闷起身去夺酒瓶。
“天涯何处无芳草,今晚一宿大雨,明早花更香,树更绿,又是新一天啦!”夏杭生劝得苦口婆心。
程以哲蓦的愣了愣,“下雨了?”
“可不是!”
“现在几点?”
“差一刻钟十点,不早了吧。”
“我去接念卿,她没带伞!”程以哲二话不说,掉头取了外衣,推门就走。
夏杭生气得跺脚,一晚上白跟他废话了。
夏家离名山路倒是不远,程以哲赶到时,十点还差几分。他将车子泊在路口,开着雨刮,目不转睛盯着路上,唯恐错过了念卿。这个时辰,又下着大雨,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除了偶尔几辆车子开过,只有三辆黄包车进去,却没有一辆出来。念卿回家必然是走这个方向,不可能从那头绕路。程以哲一直等到十点二十分,仍未见人,心里越发忐忑。
常有在社会版看到女学生做家教被非礼的新闻,此时那些耸人听闻的事件尽兜上心头,程以哲再坐不住,隐约记得见她跑进了右边第五盏街灯后的人家……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径直将车子开到那家门前,冒雨冲入门洞,按响门铃。
连按了两遍,才听有脚步声近前,门上小方洞拉开,一双眼睛隐在阴影后头,中年男人的声音冷冷问,“找谁?”
程以哲彬彬有礼道,“请问沈小姐可是在这里做家庭教师?”
门后那人沉默片刻,“走了。”
程以哲诧异道,“什么时候走的?”
“早走了。”那人声音更冷,一双眼却似锥子般打量着程以哲,“你是谁?”
这声音听来不似本地人,冷硬中透出敌意,令人听来毫无好感。程以哲越发惊疑不安,退后一步,审视了下这户人家,门牌上写着名山路春深巷6号,同左右一色的欧式两层小楼,墙根爬满藤萝,门廊下有简单花草,一切与普通富人家无异。
门户咔哒一声,那人开了门出来,反手将房门虚掩。门廊灯下是个身穿睡袍的男人,中等身材,微微秃顶,看来十分平常,只是一双眼格外锐利。
“我是沈小姐的同事,顺道过来接她。”程以哲略欠身,不动声色地打量此人。
门后却听一个女人的语声响起,“这么晚,谁呀?”
房门开处,一个略见臃肿的圆脸女人探身出来。程以哲松了口气,有女主人在家,想来不会发生那种事情,忙歉然道,“不好意思,我是来接沈小姐的。”
“噢,沈小姐今天有点着凉,早回去了。”那女人一双眼睛在他身上骨碌转,说话倒是和气。
“这样……那真是抱歉,打扰二位休息了。”程以哲只得欠身告辞,冒雨跑回车上,身上已经淋得半湿。
回去的一路上,越想越觉得古怪。这户人家怎么看都不似念卿说的旧式家庭,若说是外来的暴发户家庭倒有些像,但那对夫妇给人的感觉极差,看上去没有半分有钱人家的优裕,反倒觉得阴沉。
程以哲一整夜没能睡着,担心着念卿是否安然回家,恨不得立刻找巡捕房的朋友把她家找出来,却又怕小题大做,给她惹来麻烦,往后更加惹她讨厌。
辗转反侧到天亮,程以哲一早便赶到报馆,眼巴巴张望,直看到那瘦削身影如往常一般踏入大门,一颗心这才坠回原地。当着众人不便说话,足足忍耐到半上午,念卿拿了稿子去总编室,回来时经过主笔办公室门口,程以哲一步将她拦住。
念卿吓了一跳,愕然抬头看他,“程先生?”
“你跟我来下。”程以哲转身回办公室。
念卿只得硬了头皮跟进去,见夏杭生不在,竟只得二人单独现对。程以哲转身,“念卿,我要先跟你道歉。”
“为什么?”念卿莫名所以。
“我一时唐突,可能给你惹了点麻烦。”程以哲将手插在深灰条纹西裤兜里,雪白衬衣袖子挽起,同色西服马甲裁剪得熨贴修身,怀表的链子在胸前微微晃动。
“程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念卿有些不安,微微抿唇,抬眸看他。
她抿唇的动作,看得程以哲心头一跳,低头道,“我……昨晚因为下雨,还是去了名山路接你,却不知道你提早走了,冒昧打扰了那家人,可能会引起他们不快,给你……”
话音未落,却听喀的一声。
他一抬头,见念卿倒退两步,撞上身后资料架,稿子脱手散落一地。
“你去了那里?”念卿面孔雪白,语声透凉,双手竟止不住地发颤。
程以哲被她的反应吓坏了,忙拾起地上稿件,一叠声道歉。念卿却紧紧盯住他,肩头越发颤抖得厉害。程以哲情急,张臂便将她拥入怀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要太担心,就算丢了这份家教,我再帮你找一份……”
“放手!”念卿猛然挣开他,急退到门边,脸色苍白如纸,“程以哲,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无才无貌,有什么让你感兴趣?我尊重你,也请你自重,不要再干扰我的生活,不要再纠缠下去!”她一口气说出来,靠了门框剧烈喘息,身子依然簌簌发抖。
程以哲整个人怔住,似未能反应过来。
“我希望再不会在那地方见到你,最好永远不会!”念卿冷冷吐出这一句,转身摔门而去。
【名伶倾城】
下学时分,老钟敲响,三五成群的女学生结伴步出学堂,娇声笑语令清静的林荫小路一时热闹如三月花海。南方初冬暖阳下,女学生们大多还穿着夹衣旗袍,偶有时髦的少女已率先穿上白色阔袖窄腰衫袄,套黑色长裙,剪了齐耳短发,素面朝天的走过,引得众人侧目。
“如今最时兴的打扮就是这样呢。”女生们欣羡地议论,念乔抱了书本回头张望那白衫黑裙的背影,只觉素雅飘逸,越瞧越好看。
“念乔身段儿风流,要穿上这么一身准比她好看。”同伴嘻笑着打趣,“不晓得会迷倒多少人!”念乔不依,跺脚道,“谁风流了,你这碎嘴就会胡说。”同伴躲闪,念乔追上去,两个嬉闹作一团。身后女生们瞧着二人直笑,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念乔!”
众人愕然侧首,见路边停着辆黑色车子,一个高挑俊秀的男子倚了车门,象牙色软呢西服配浅色条纹裤子,唇挑笑意,态度倜傥……将一众女生看得出神,反而忘了他方才唤的何人,直待念乔低头迎了上去,众人一时相顾讶然。
念乔立在车前数步,不敢抬眼看他,只听得自己心跳声如鼓,两颊火燎似的烫。程以哲连唤两声,她都毫无反应,亦不抬头。
“怎么,不认得我了?”程以哲苦笑,莫非连念乔也不肯见他,两姐妹拿定主意视他如路人。
“程大哥……”念乔语声细如蚊蚋,“是姐姐拜托你来接我吗?”
还肯叫程大哥,看来不会拒他于千里之外,程以哲松口气,听她提及念卿却又心中发涩,只微微一笑,“顺道路过这里,来捎你一程。”
念乔抬眸飞快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晕红双颊漾开小小酒窝。
坐上车子,程以哲说了些笑话逗她,念乔渐渐回复平素的活泼,神态也自在起来。
到了路口,见程以哲将车转向报馆方向,念乔忙道,“我们家往左边。”
程以哲诧异,“今天不去上课吗?”
念乔睁大眼睛,一双妙目黑白分明,“咦,姐姐没告诉过你,逢礼拜四老师都不上课的。”
“呃,看我这记性,一时忘了。”程以哲忙打哈哈蒙混过去,“那是直接送你回家吗?”
念乔一点未在意,脱口将地址告诉他,一面顺口抱怨起声乐老师的严厉,却不知程以哲心中暗自急跳,且喜且忧。自从念卿当面回绝之后,一直视他如路人,不假半分辞色。他心中疑虑却是更甚,思来想去,只好从念乔这里打探。原本未曾指望这小姑娘能知道多少事,却不料歪打正着,念乔对他毫无戒心,竟肯让他送抵家门。
天可怜见,他试探过多少遍,念卿也不肯透露住址,报馆资料科处虽也查得到,他却不敢贸然侵犯她隐私。大致知道她住在某一带,也暗暗在左近徘徊过多次,却始终不曾接近。
程以哲无声苦笑,想起昨日大醉,夏杭生骂他贱……世间那样多女子,为何独独恋上不爱他的那一个;明明可以正大光明追求,偏偏又怕她,唯恐惹她一丝不快,如今连话也不能同她说……这两日,念卿待他已至冰点,日日相对,却视而不见。今天硬着头皮来找念乔,若再趁势登门,她会不会加倍的深恶痛绝……程以哲一面开车,一面心中挣扎,也不知念乔唧唧喳喳说了些什么,直到她急急大叫一声,“到了到了!”
原来她住在这里,程以哲跟在念乔身后,身不由己踏进一条僻静老巷,两侧都是破败的老房子,墙上给烟火熏出斑驳印痕,竹竿子横七竖八晾满衣服,万国旗般飘动。已是黄昏时分,巷子里飘来阵阵炊烟,带着呛人的煤烟气……底层黑洞洞的门楼也砌了门窗住进人家,不知谁家主妇操着听不懂的外地方言在骂孩子,两个半大孩子舞着彩纸糊就的大刀追打过去。
天光昏暗,过道里唯一的路灯还未亮,程以哲低头仔细看路,留心着高低不平的路面。念乔在前头走得极轻快,兀自笑道,“姐姐说过了年再换一处房子,离学校近些,不用老远来去。”
程以哲忍不住脱口道,“你们一直就住这里?”
“没有啊,以前住孤儿院宿舍。”念乔随口笑道。
程以哲听说过一些零星故事,知道她们父母双亡,姐妹失散多年,念乔是念卿从孤儿院找回来的……他沉默下去,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里堵得难受。
“这里上楼。”念乔走进一户门洞,回头招呼他,“楼梯有些暗,当心哦。”
木楼梯知嘎作响,一路盘旋到三楼窄小的阁楼前。
程以哲要微微低一点头,才不会触到积满油灰的屋梁。
念乔开了门,侧身望着他,笑容热情明亮,“程大哥,进来坐坐吧。”
程以哲犹豫了一刻,步入屋里,迎面是一大片灿灿的绿,印花向日葵的布窗帘外,是连绵的灰瓦屋顶,一眼可以望见远处教堂的尖顶,刷得雪白的窗台上放了小小一盆兰草,两只鸽子在屋顶傻乎乎散步。小小的房中,处处简陋,却处处整齐,透出细致温暖。
“怎么样,还不错吧。”念乔歪着头欣赏他讶然的表情,“我和姐姐一起布置的。”
“好,真好。”程以哲由衷赞叹。
念乔一笑,眼眸清亮坦然,“以后会更好的,等我毕业就和姐姐一起挣钱,我们会更好。”
面对生活的艰辛,十六岁的女孩子,眼眸里闪动着不属于她这年纪的担当和乐观。程以哲第一次觉得,他真真看低了这小姑娘。
“姐姐说过了年搬到好点的地方住,我却觉得这里很好,房租又便宜。”念乔学着洋人的样子耸肩摊手,辫子在肩上甩动,笑眸弯弯。那明亮笑容却晃得程以哲眼睛发涩,张了口不知说什么好,目光无意识落到桌上,看见一本英文课本。
“这是念卿的书?”他信手拿起来。
“嗯,已经教过的旧书。”念乔转身,忙着烧水倒茶,“程大哥稍坐一下。”
程以哲翻开那课本,外面看来颇旧,前面几页留有熟悉的清秀字迹,密密标满批注。然而翻到后头,大半本书都是整页的雪白,一点批注都没有。
念乔蹲在过道的炉子前烧水,蓦然听得程以哲走到身后,“你姐姐平日晚上都什么时候回家?”
“大约十点多吧。”念乔不经意地回答,“我做完功课就睡觉的,她每晚到家我都睡迷糊了。”
“没有看过钟点?”程以哲追问。
“那个旧钟坏掉好久了,反正也用不着。”念乔笑道,“反正每天早上楼下铺子一开门,小孩子刮刮的闹,就知道是六点了。”
半晌没听程以哲回答,念乔诧异地回头,见他站在门口,直盯着手上那册课本出神。
她一连唤了几声,他才猛一抬头,脸色在昏黄灯光下隐隐发沉。
“程……”她才一张口,他却蓦的按住她肩头,目光灼灼盯了她,“念乔,今天我来过的事,万万不要告诉你姐姐,否则她生气起来,再不许我过来,记得吗?”
念乔怔怔点头。
“我有点急事,这就得走。”程以哲转身将课本放回桌上,匆匆走到楼梯口,再一次叮嘱,“念乔,千万记得!”
他噔噔下楼,脚步声去得远了,念乔仍怔怔望着楼梯发呆,不由自主抚上自己肩头,他方才按住的地方仿佛还留着掌心余温。炉子上水壶咝咝作响,一壶水滚滚的开了。
(下)
大半夜里,门上笃笃急响,将夏杭生从睡梦里惊醒,却又没了声响。莫非是发了场噩梦。夏杭生开灯看钟,才凌晨一点过,正欲倒头再睡,敲门声又响起。夏杭生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惊问,“是谁?”
“我,程以哲。”
门开处,程大少爷衣衫不整地倚了门框,低头以手背挡住面孔。夏杭生气急败坏,正要骂人,却见程以哲抬头,鼻血流淌,面带伤痕,衣领袖口一片猩红,顿时将他惊呆在门口。
“看什么,死不了!”程以哲一把推开老夏,径直进屋,将外套随手抛在地上,到盥洗间接了冷水洗脸。夏杭生慌忙翻箱倒柜,总算找出小半瓶云南白药,好一顿手忙脚乱 ……总算是止住了血,却搞得两人都是狼狈不堪。程以哲尤其凄惨,鼻血流了许多,外套衬衣上都是血污,脸颊也擦伤一片。
“不会是摔了一跤吧。”夏杭生没好气地冲水洗手,相识多年,倒是第一次见风采翩翩的程少搞成这副样子。
程以哲闷声不答。
“男人打架也没什么,关键是,打输了比较没面子。”夏杭生笑起来,又补充一句,“尤其是在女人面前。”只听咚的一声,夏杭生吓一跳,转身见程以哲脸色铁青,重重一拳捶在桌上,哑声怒道,“闭嘴!”
“出什么事了?”夏杭生顿觉事情不妙,从未见程以哲发过这样大的火。
“你跟什么人打了架?” 夏杭生追问,程以哲闷声答不知道。
“为什么打架?”夏杭生又问,程以哲依然闷声答不知道。
夏杭生气急,当胸给他一拳,“你他妈还知道什么,就知道半夜来捶门?”
程以哲跌坐椅上,半晌终于吐出一句,“我跟踪了念卿。”
晚上八点钟,程以哲同朋友换了一部车子,早早将车泊在春深巷路口,眼见着八点二十分,念卿乘黄包车在他不远处下了,快步走到春深巷6号,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上次那圆脸女人,侧身让了念卿进去,探头左右张望,将门重重带上。
此时正是夜间进出活动的时辰,左右邻家频繁有人车出入,打扮入时的男女相伴投入夜色之中,远处领馆区亮起一片灯红酒绿,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程以哲守在车里,紧盯那春深巷6号,见二楼灯光亮起,窗户却紧闭,看不清帘后是否有人活动。时间一点点滑过,比任何时候都难捱……终于捱到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念卿始终没有从那扇门内出来。
十二点钟,夜归的人已纷纷回家,整条巷子清静下来,程以哲终于坐不住,拿定主意直闯那户人家探个明白。待他疾步穿过路口,却见一辆轿车迎面而来,匆忙间闪避不及,眼看要被撞上。那车子堪堪一个急刹,轮下擦出火花,总算是刹住……司机探头出来,操了一口北方口音,破口便骂。
程以哲狼狈不堪,无暇理睬,掉头要走。此时一辆车子开过,车灯掠进后座,照亮一个淡淡侧颜。程以哲蓦的驻足,心中电光火石般一闪,似听得车内有个女子声音低低开口,司机立时发动车子,掉头驶走。
“念卿,念卿——”程以哲回过神来,拔足追上前去,那车子转眼已驶出路口。
仓促间,那侧影只看得一眼,却熟悉得触目惊心。
程以哲匆忙奔回马路对面,忙要上车去追。甫一打开车门,便被人从身后抱住,风声过耳,脸颊已着了一拳!程以哲挣扎不得,后领被人拽了,猛地按倒在车前盖,雨点般拳脚落在身上。黑暗中看不清来人是谁,只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