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衣香鬓影三部曲第1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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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香鬓影三部曲 作者:肉肉屋

    最美的笑容也再没有出现。

    于是天地倾覆,一切都改变了。

    如同她从未想到,神祇般顶天立地的父亲,会转眼间消失于世间;亿万万中国人也没有想到,国民政方与军队会那样不堪一击,仍由日本人的铁蹄在平与南京,一年之内横扫半个中国,两座故都接连沦陷,上海也终于不保。

    自顾不暇的英国人早已放弃抵抗,海上浮城一般的香港笼罩在日夜恐惧之中。

    国民政府宣布重庆为战时陪都,将军政命脉全部迁往西南大后方。

    许叔叔身为军人,自然要与家国共存亡,他率部转战西南,浴血千里,誓死保障大后方最后的防线;薛叔叔身为高级情报官员,不会像许叔叔那样扛枪上阵,他的使命是化作暗夜魅影,潜入敌伪心脏,获取情报,策划狙杀,令日伪汉j政府闻之色变,成为国贼梦魇中的制裁者。

    也许没有人知道薛晋铭的名宇,但没有人不知道那些震动内外的暗杀事件一一那些血淋琳的遇刺名字,上至日本高级军官,下至叛变官员,是令汉j走狗肝胆惧裂的震慑。

    男子顶天立地,浴血卫国,女子也不是峰烟乱世里的菟丝花。

    燕姨坚持她作为医生的职责,跟随红十字队,四处奔波救治伤患;蕙殊阿姨参加军官夫人们发起的劳军义演,亲自奔赴前线慰问官兵;蒙叔叔一家高堂在世,儿女年幼,不得不挥泪暂别故土,前往美国避难;母亲却坚决不肯同行,她拒绝了贝姨的苦劝,在阔别故土十余年之后,在战争最惨烈之时,终于回到中国。摒弃从前恩怨,随政府共进退,与家国共存亡。她与薛叔叔商议之后,将凝聚他与父亲多年心血的军工厂移交政府,随薛叔叔隐姓匿名来到重庆。

    她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不愿再让世人知晓父亲当年遁世的秘密,更不愿尘封十余年的茗谷旧事再被人记起——外人都相信了她是薛叔叔寡嫂的身份,乱世当前,没有谁再去追究一对伶仃母女的来历。

    霖霖这个名字也没有人再提起,如今,她随了母亲的姓,叫做沈霖。

    第七章

    「1999。3废宅」

    笔端沙沙有声,艾默伏案书写,心神沉敛,思绪随笔端游移。

    摊开在桌面的陈旧日记本上墨迹宛然,一笔一划,没有女子常见的优柔,却有力透纸背的果决。艾默专注模仿这笔迹,从字里行间体会那个人书写时的心境。

    日记本上的字迹她已模仿了九分纯熟,几可乱真。

    但总还差着那么一分法度,是她怎么学也学不到的。

    古云“字如其人”,笔画随心,一个人笔下痕迹多少也是内心印迹。

    她逐字逐行研究这本日记,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字,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那个素约如白山茶花的身影,于橘色灯下,从容书写。耳边似乎能听见她笔端沙沙的声音,似沙漏缓慢漏下,又似流沙无声掩埋。

    ——假如我是她,她是我,彼时此间,我当以怎样心境延续她的故事?

    艾默无声自问,心中蓦然冒出这大胆念头,令自己也呆了。

    倘若可以成为她,即便是遐想,也令人怦然……这念头一旦燃起,竟像舔舐纸页的火苗,一发不可收拾。幻想自己是另一个人,幻想自己拥有另一个人的爱恨离别,幻想那个“她”的一切满满占据了自己。

    从血脉深处传来的回音,贯穿遗落的过往,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艾默的眼神已恍惚迷乱,手中的笔却越划越快,渐渐失去控制,手腕如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笔下墨痕飞舞,竟然停不下来……“嘶”一声,笔尖划破纸面,洒出一串黑色墨点,从稿纸溅到旧日记本上。

    艾默一颤,迷乱的目光霎时清明,慌忙拿面巾纸心疼拭去旧日记本沾到的墨水。

    低头间,她目光却凝住,只见纸上满篇都是错乱的符号线条,一行行一串串,没有一个成型的文字。艾默霍的站起身来,骇然盯着那张纸,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刚才所写的内容!

    分明是在记述刚才半梦半醒间构思的场景,仿佛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怎么会……怎么会写下来却是这样?艾默大口喘气,猛然抓起稿纸狠狠撕扯,奔进浴室,将碎片统统冲进马桶。

    水流漩涡将纸屑冲得一点不剩。

    背抵了洗台,艾默重重喘气,良久缓不过神来。

    一旦面对雪白稿纸,脑海中的画面便自动涌现出来,她开始依赖纸和笔,着魔般依赖,就像依赖那发黄的日记本,一刻也不愿放开,恨不得时时刻刻活在笔下文字中。

    没有阳光的午后,整个房间透出异样的阴暗,风从露台吹进来,百叶窗的拉绳有一下无一下地刮着墙壁,桌上纸张哗哗翻动,似乎有什么从字里行间活了过来。

    艾默手心冒出汗水,后背阵阵发凉,突然一刻也不想在这屋里停留。转身抓了背包和钥匙,逃也似的奔出门外,将房门重重甩上。

    走在开满紫藤花的林荫路上,海风带来南方温暖的潮气,艾默觉得好多了,方才莫名的惶恐渐被驱散。沿着盘山小路缓步而行,低头出神间,不觉又来到熟悉的路口。

    站在光滑青石铺就的阶下,艾默第一次觉得惶惑。

    自此得到那本日记,就此心心念念,再没有一刻能释怀,沉浸在那段梦魇般的往事里,无数的谜团,困扰了那么多年,却怎样也解不开。她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相信冥冥中的天意,相信是血脉中的召唤将她带到这里,心底总有个声音有催促她往前走,再走远一些,真相就在那里——对往日真相的渴望,未能完成的心愿,早已超越了起初的好奇,成了无可挣脱的执念。

    “哈,又是你!”

    肩头被人重重一拍,惊得艾默几乎跳起来。

    回头一看,却又是那肩扛小旗的导游——他身后三五成群的游客正从山上下来,好多人手里都拿着那花花绿绿的画片,看来今天这一票宰得不错。

    导游上下打量艾默,嘻笑道:“真有缘啊,咱们又碰上了。”

    艾默友善地笑一笑,没有搭话,抬步往山上走。

    “你都去了几次了,那破房子有什么好看,不如我请你喝酒去?”导游甩下团队,继续跟上去搭讪。艾默头也不回,加快步子想摆脱这烦人的家伙。导游在后面嚷,“喂,我可是好心,你上去了也是白走一趟,看不到啦!”

    艾默走得更快。

    “嘁,就快拆掉的破房子,还当什么宝贝!”导游撇嘴,扭头去追自己的团队,却听那女孩终于应声,“你说什么要拆掉?”

    导游一扬手中小旗,指向山顶,“你还不知道?那破房子刚被圈起来,禁止游客入内了,咱们刚好是最后一个团队。”他扬了扬手里所剩不多的画片,耸肩道,“这条财路也断咯,以后我是不会带团过来这边了,咱们也就碰不上了。你说这缘分一场,也算朋友……”

    艾默打断他的话,惊疑不定道,“为什么圈起来?”

    “我怎么知道。”导游撇嘴,“这破景点游客不多,维护又麻烦,听说旅游局早就想拆了旧房子,把地方腾来盖酒店。上边说是不准,一直压着。这回不知是谁那么神通广大,居然让上边点了头,把地圈了出去,我看八成是要拆了。山顶多好一块地,盖成高档酒店准赚钱!”

    “要拆那座房子?谁说要拆?谁说的?”艾默脸色遽变,语声陡然尖利,将导游吓得连连摆手,“我随口说说,不知道拆不拆……反正有人在测量了,你自己去瞧吧。”

    艾默猛然掉头,拔足就往山上跑。

    望着她背影,导游愣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摇头叹道,“这姑娘,疯什么呢。”

    远远望见那白山茶树,艾默顾不上喘气,发足奔上最后一段台阶。

    一切如旧,只是废宅门前多了一道黄|色牌子,“暂停开放”四个黑色粗体字异常醒目。

    两个工人正在一旁砌砖,用一堵矮墙敷衍地将入口截断,表示禁止入内。

    艾默怔怔看着砖头一块一块砌上去,脑中一片空白。

    雪白山茶开得正盛,风中花瓣纷飞,有一些掉落在工人的泥灰桶里,转眼被卷进灰浆,抹上了砖墙。刮刀一下下抹平灰浆,留下棱棱的印子,金属与砖石刮划的粗粝刺耳,像是重重刮在心头,一刀一道深痕。

    工人回过头来看了艾默一眼,木然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这里要拆了?”艾默颤声问那工人。

    工人不理会,另一名工人闻声抬头,木讷地应了一声。

    “真的要拆?”艾默重复了一遍,似有木讷了。

    “不知道。”工人随口回答,眼也不抬,只顾将砖头机械地砌上。

    艾默踩着地上散砖走了过去,不顾拉起的施工隔断线,一直走向里面……工人抬头嚷道,“喂,不能进去了。”她却像听不见,径自往里走。工人拦住入口,冲她大声嚷,“回去!不能进了!”

    “不能拆,这里不能拆。”她摇头,眼睛泛红,痴痴的样子令两个工人面面相觑。一个工人上前拉住她,她狠狠推他,爆发不可理喻地愤怒,“放我进去,我要进去!我要回家!”

    工人愕然,心想莫不是遇到了疯子。

    “走开!”工人下意识将她一推。

    艾默经不起这一推之力,跌倒在一地散砖里,溅了半身的泥水。

    “这是我的家……你们知道吗,这是我的家。”清瘦的女孩跌坐在地,长发纷披,泪水无声滑下来,脸上又是绝望又是伤心。两个工人手足无措,慌忙将她扶起,想赶她离开。她却怎么也不肯走,死守在一旁,也不再纠缠,只呆呆看他们砌墙,看着那矮墙变高,灰浆渐渐抹平,看工他们收拾工具,看日头慢慢西斜。

    ——————————

    不知是几时回到旅馆,也忘了是怎么走下山的。推开房间门,一眼看见桌上的文稿,才觉得全身无力,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倒在床上只片刻,眼前已陷入黑暗。

    老板娘来敲门叫艾默下楼吃晚饭,笑说今晚做了拿手的鱼丸汤。

    敲了半天,里头才闷闷回了声,“我吃过了。”

    老板娘有些诧异,往常小艾最爱和她们家一起吃饭的,说她的手艺比外面饭馆好多了,今天却好像有点反常。年轻人的事儿,谁知道呢……老板娘摇摇头,想起那不告而别的小伙子,暗自觉得可惜。

    艾默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好久不曾睡得这样死沉,似乎一觉睡死过去也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

    艾默睁着眼睛空洞望着天花板,眼前心底,无数景象掠过。

    是不是真的来不及了,真的什么也不能做了?

    艾默死死咬住唇,眼角渗出泪光。

    是她太没有用,还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来得及,却已经要失去它了……失去它,失去一切、连同未解的谜团、未偿的心愿,自己的书稿……难道真的要就此结束?

    那些人,那些故事,还没有来得及被后世所知晓。

    如果真让一切就此结束,往日真相便真的被永久掩埋,那些人的痕迹,也就被永久抹去了。

    他们所蒙受的不公正,将在她的眼前再次重演。

    艾默坐起身来,长发披散,脸色苍白,眼里却有决绝不顾的光芒。

    这一切,不能就这样结束,纵然只是螳臂之力,也要试一试——这念头从心底萌发,像一颗燃烧的种子,将绝望无助通通烧尽,令她重新有了面对这突如其来打击的勇气。

    艾默起床梳洗,收拾行李,将日记本与稿纸一一收好。

    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心情平静,头脑清晰,无比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当年一把大火,可以将前尘化作灰烬,令他们的身影永远停留在那一年。

    如今一座废宅,是他们留下的仅有印记,如果连这座房子也被拆除,他们最后的痕迹也将被抹去。难道说,万千风流,熬过了时光的侵蚀,却敌不过后人的斧锤?

    艾默咬唇,最后将日记本轻轻放入箱子,拉上行李箱拉链。

    拉开房间的门,艾默深吸一口气,对心中那一抹身影默默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它就这么被毁掉。”

    ————————————

    一连四天过去,只是枯坐在接待室里,登记、等待、离开,再没有任何结果。

    从当地到省城,艾默马不停蹄走遍了相关主管部门,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止步于登记室,最客气的也无非听她说了十分钟,看了她带去的资料,登记下她反映的问题,便客气地请她回去等待。

    艾默不死心,又挨家挨家寻找当地媒体、报社、电视台、广播电台、甚至杂志社……媒体对此稍微有些兴趣,有家不报社的主编看了她带去的图片,不无遗憾地说——资料太少了,仅仅只是一座民国时期就被烧毁的废墟,恐怕不具备什么意义,如果要说有什么重要事件或人物与之相关,从目前所知来看,也只是一个早期军阀的别墅,谈不上太大研究价值。

    艾默气急语塞,怔了片刻,反问那主编,“如果你认为没有价值,那请问,你知道这位督军是谁,又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事情吗?”主编笑着摇头,“对不起,民国历史我不在行,但我知道旧中国的大小督军多不胜数,按功过来定义,都算是反动军阀。你说的那座房子如果是伟人故居,还值得保护,一般名人故居破败的多不胜数,根本维护不过来,一个军阀住过的旧房子,还烧成了废墟,拆掉其实也是正常的。”

    看着艾默怒极发白的脸,主编稍微缓和了一点语气,“要不你再多收集点资料,如果确实能证明那座房子是有保护价值的,我们也愿意向管理部门呼吁……。”

    艾默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被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用悲哀目光久久盯住,这滋味让主编有点不安。他笑了笑,掏出名片递给艾默,“这样吧,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你有更多的想法可以随时找我谈。”

    她的回答却是风牛马不相及,“谁给你的定义?”

    “你说什么?”主编愕然。

    “反动军阀,这是哪来的结论,谁给你这个定义了?”她紧紧盯着他,好像骤然间结下深仇大怨。主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艾小姐,历史人物的功过不是由我来判断的,这个问题我也不想和你辩论。总之先就这样吧,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忙……”

    主编下逐客令。

    艾默头也不回走出办公室,走出报社厦门,茫然站在省城繁华的街头,黄昏时分,车流如织,天色还没有转黑,缤纷的霓虹灯已迫不及待开始闪亮。

    三月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艾默将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慢慢走过长街。

    匆匆归家的人们擦身而过,疲惫的脸上亦有一整天漂泊结束的释然。

    等在路口的红绿灯下,混杂在人群中,艾默一仰头,眼泪不可遏止地落下。

    漠然的人丛中,谁也没有心思关注旁人,只有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静静转头看她。

    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

    艾默擦去眼泪,大步穿过马路。

    对面的街角处有一家亮着灯的小书店,临街的玻璃窗上贴出新书海报。

    艾默驻足在海报前,看着熟悉的封面与名字怔忪许久,推开门走进书店。

    暗色封面的书摆在最醒目的地方,绘有曼妙花纹。

    编辑给它取了个靡丽的名字,撩人遐思。

    艾默拿起书到柜台付帐,看见年轻女店员专注埋头在柜台后,手里拿着同样的书。

    女店员拿起艾默选中的这本,抿嘴笑,“我也在看这本书。”

    “好看吗?”艾默微微牵动唇角,“讲什么的?”

    “是讲发生在一座大宅子里的民国爱情故事,是关于一个军阀和一个女伶,是苏艾的新书。”女店员指给她看那作者的名字,“她以前的小说我倒不爱看,这本书风格不一样,反正我一口气看完,又看第二遍了。”

    “谢谢。”艾默微笑,掏钱买下这本书。

    “不过这本书还没有写完,还有第二本,唉……”女店中接过钱,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作者能写出来,等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好想知道结局啊。”

    “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最后的结局。”艾默喃喃自语。

    “什么?”女店员一头雾水,没听明白她的话。

    艾默摇头笑笑,拿起书走出书店。

    第八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夜长衾寒,这一宿念卿再未能入睡,睁着眼看窗外夜色转淡,东方渐渐发白,远处人家隐隐传来鸡鸣犬吠之声,浓雾尚未退散,山城冬日的清晨一片静谧。

    身旁霖霖犹在熟睡中,稚气未褪的唇角微微翘起,柔美脸庞透出安恬。

    久久凝视女儿睡颜,念聊心中温软,由衷感激上苍的宽仁,未将世事悲苦刻印一丝在霖霖身上。无论风雨有多晦暗,在他们的羽冀下,她的头顶总是晴空。即便仲享不在了,支撑这方晴空的手,只剩下自己这一双,也不会有半丝倾覆。

    念聊替霖霖掖好被角,轻巧披衣起身。

    早起的佣人刚开始洒扫庭院,清理昨夜凌乱痕迹,将一夜风霜打落的枯黄树叶扫扰在院子角落。堆积焚烧的枯叶,燃起缕缕青烟,木叶焦香与清晨水露的湿气交融成雾都浮世之戈幕帘。远方高低山峦与层叠屋舍的轮廓,在这雾气里若隐若现。

    伫立在走廊之下,遥望此景,薜晋铭深深呼吸了一口晨间的空气,满心贪恋,难舍这片刻的良辰美景。

    “看见那座山了么?”

    身后楼梯上足音轻微,他转身,看见念聊徐徐走下来,素黑旗袍外罩一成袭白色大衣,发有髻松松挽起,犹带初起慵容。

    薜亚铭凝望她,晨光映在背后,岁月早已磨砺出眉梢眼底波澜不惊的沉毅,略染风霜的容颜依然温雅,笔挺军服与雪亮长靴却彰示着制裁者的冷酷。

    她来到廊上,扶了廊干,望向远处最醒目的山,“在那里,看见了么,我们的孤儿院就在左手第二个山坳后面,有两座山峰遮挡,东山都是松林。”

    薜亚铭微笑,“下次回来,你领我去看。”

    念卿侧身看他,目光敛入远岚晨雾,“你要早些回来。”

    他淡淡应一声,“好。”

    她转过脸,静默片刻,“在那边,万事小心。”

    他点头。

    两人静静并肩立着,再无什么话。

    天光却渐渐亮开来,晨雾也隐隐散去。

    警卫已等候在下头,门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薜亚铭低声说,“我得走了。”

    念卿点点头,陪他走下楼梯,一直送他到庭院的树下。

    “晋铭。”她突然开口唤他。

    他驻足回首。

    她眼里有掩不住的忧伤,唇角却维持着坚强笑意,“一路平安。”

    他目光温润,人如暖玉,“你也珍重。”

    她莞尔。

    他掉头而去,步履坚定,背影果决。

    醒来为见母亲在身旁的霖霖,起身来到窗后,从楼上默然看见这情景。

    抬手抚上胸口挂坠,父亲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是一枚子弹壳改凿的小小挂饰。那是他第一次举枪射击的留念,存了许多年,如今戴在她的颈间。

    “爸,你要在天上守护我们,守护薜叔叔也平平安安。”霖霖握了挂坠在手心,闭目低喃,“如果可以,我希望妈妈能够快乐,能够忘记从前,忘记悲伤,勇敢地走出来。”

    卧房门外,念卿方欲推门,隐约听见霖霖的语声,搭上门柄的手不觉凝住。

    “爸,你会不会怪我有这样的念头?请你原谅我,我想妈妈可以过得快活一些,不想看到她,总守着从前的书信过活……”

    身后似乎有轻微声响。

    “谁?”霖霖一惊,回首望向虚掩的房门。

    “你也醒了么。”门推开,母亲淡淡笑着走进来,神色如常。

    霖霖暗自松一口气,庆幸她什么也未听见。

    “怎么还呆着,该去学校了。”母亲柔声催促。

    “今天不上学呀。”霖霖随口答,“妈妈,你忘了今天是礼拜日?”

    母亲一怔,“真的,我这日子都过糊涂了。”

    她笑着在梳妆镜前坐下,将晨间随意绾起的发髻散开,拿梳子一下下梳过,一丝不苟绾作低髻,一面淡淡笑道,“记性越来越坏,可不是老了么。”

    霖霖夸张地抚额大叫,“天呐,你好生瞧瞧镜子,这样如果都叫老,旁人岂非不要活了!”说着趋势上前夺过母亲手里的梳子,“天天梳这发髻,你不厌,我可看厌了。今天替你换个新发式,我来打扮一个最最摩登的美人!”

    母亲侧首避开,“霖霖,别闹。”

    “妈——”霖霖拖长声音撒娇,一向宠溺她的母亲这回却不假辞色,推开她的梳子,漠然起身,“我没有这些闲情,既然今日你不去学校,就同我一起去山上,我担心昨晚的轰炸对孤儿院会有破坏。”霖霖发怔地看着母亲冷淡脸色,心知母亲看似温婉,性情却刚烈,若是拿定心意,谁也拗不过她半分。

    一觉醒来发现父亲已经走了,慧行大感失望,独个儿坐在小椅子上闷闷不乐。任凭霖霖左哄右哄,也不开心。直至念卿答允带他一起出门,去山上玩,这才破涕为笑。

    汽车沿盘山路开到山腰,便没有路了。

    司机老于背上慧行,霖霖扶着念卿,沿山间石阶爬上山峰,又从小路下到山坳。沉积在谷中的白雾隐隐飘散,满山松林起伏,碧涛连涌,云气迷蒙间只疑身在仙境。

    隐匿在林间的几座房子,灰扑扑毫不显眼,只有一面新刷的粉墙还算醒目。

    慧行从老于背上挣下来,迫不及待奔上石阶,挥舞着一支竹枝,口中大叫“我来了!”

    念卿走得累了,脚下绵软,望着还剩十余级的青石阶,汗湿两鬃。

    霖霖担忧地扶着她,只觉得她身体单薄,越发瘦得厉害。

    孤儿院里一切安好,昨夜轰炸并未殃及这里。

    照看孤儿院的是对当地夫妇和一名专门煮饭的婆子。跛足独眼的老杨是名伤残军人,拄了木拐在前领路,引念卿去看新盖的屋舍。司机老于跟在一旁,连声问有没有什么活儿要他帮忙。老杨虽腿脚不方便,性子却极要强,指着墙根下码得又高又匀的柴堆说,用不着帮忙,柴火他都劈好了。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见到霖霖都亲热地围过来。霖霖将带来的糖果分给他们,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坝里又笑又闹,慧行早已和年岁相仿的男孩子追上追下……清寒的林间回荡起孩子们无邪笑声,仿佛将冬日雾霭也驱散。

    念卿噙一丝笑意,看着孩子们嬉戏,并不过去加入那欢乐行列,却折身走到最里间的门口。屋里木板床上蜷缩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童,瑟瑟拥着棉被,一动不动看她走进来,清秀小脸满是木然。

    “小英洛。”念卿柔声唤她名字,来到床边,伸手抚摸她额头,“今天好点了吗?”

    女童冷漠地别过脸,对她不理不睬。

    这个孩子是蕙殊从南京逃难的人丛里救回来的,亲眼见到她母亲死在面前,孩子的父亲是个军医,也早已殉难。她不肯同任何人说话,终日躲在房间角落里,前几日生病发热也不吭声,若非被煮饭的宋婶发现,只怕要烧成肺炎。

    见她不说话,念卿也不勉强,侧身坐在她身边,面带微笑同他讲起孤儿院里趣事。

    慧行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猫进来,淘气地从念卿背后跳出,“哇”一声吓得小英洛浑身一抖,直往墙角缩。念卿又好笑又气恼,将慧造型手拎了,“快向英洛妹妹道歉,你太没有礼貌了。”

    慧行好奇地瞪着那个瘦弱女娃娃,“她是谁?”

    “她是英洛。”念卿回答。

    “她哭什么?”慧行歪头看。

    念卿回眸,果真见小英洛瑟缩成一团,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起泪水。她忙丢开慧行,俯身去抱英洛,孰料慧行一骨碌爬上木板床,抢在她前面趴到英洛面前,竟伸手去刮人家小脸,口中嚷着,“羞羞,这么大了带哭,羞死人!”

    小英洛拼命要把他推开,他只厚着脸皮腻在旁边,笑嘻嘻又去扯人家辫子。

    看着两个孩子在木板床上滚作一团打闹,念卿微笑,心中无尽柔软。

    从孤儿院回来的一路上,慧行不依不饶缠着念卿,非要把“小猫妹妹”一起带回家。

    短短时间,他就一口给英洛取了个小猫妹妹的诨外,说人家像只小花脸猫,却不知自己才是玩得满脸污脏,像只泥猴。

    霖霖取笑他,小小年纪便会招花惹草,长大必不是个省心的主。

    说罢偷眼看念卿,凑在母亲耳边笑谑道,“妈,你说他的性子是不是像薜叔叔,我总听蕙殊姨说薜叔叔从前可是红粉知己无数呢!看他现在严肃的样子,真想不出从前也是……”

    母亲陡地打断她,冷下脸色,“霖霖,怎么越来越口无遮拦。”

    霖霖掩口,佯作心虚的样子,低头不再多话。

    然而笑容从她眼里隐去,少女纤敏如发的心思再也平息不下去。

    母亲和父亲的鹣鲽情深是人尽皆知的,她绝不认为母亲或父亲之间还能容得第三人。一直以来,也从未将薜叔叔与母亲的情谊往别处想过。她是自小就看着薜叔叔在家中进进出出的,一向知道他与父母亲厚,父亲在时,他们是知己,他待母亲敬重有加;父亲走后,他待母亲如兄妹,照顾她们之悉心远胜过照顾自己妻儿。

    每次见薜叔叔回到重庆,回到母亲身边,看他们言笑举止间总有不同常人的默契,令她从旁看来也觉温暖传,那是父亲离去后久违的温馨……她贪爱这温馨,也理所当然将薜叔叔视作家人,将慧行视作自己的弟弟。

    直至蕙殊姨一次次提起燕姨时的欲言又止,才令她觉出,薜叔叔与燕姨的婚姻,是否真如往日看来那样般配和美。回想母亲每次听了殊姨的话,总是一言不发,良久不肯说话。而燕姨,也已许久不见,似乎这一两年都音讯杳然。

    她不是小孩子了,男女间的情事,模模糊糊也明白一些。

    今日清晨的窗后,她亲眼瞧见了薜叔叔临去时,回首望向母亲的目光。

    昨夜轰炸里,她也亲眼见着他在楼梯上阻拦母亲的情切。

    若只是兄妹知己,若只有呵护怜惜,何来这欲诉不能诉的怅惘。

    临近中午时分,车子驶到家门。

    司机老于将车门拉开,慧行第一个跳下车,念卿还来不及唤住他,却听前方一个熟悉语声叫道,“慧行——”

    念卿一惊抬眸。

    门前树下,亭亭立着个修长身影,黑大衣束得笔挺,软呢帽子斜斜压在卷曲短发上。薄施脂粉的脸颊清瘦,秀朗眉目间的疏淡,皆在看见慧行的一刹化作热切。

    奔到门前的慧行却突然顿住,呆呆望了她,一拧身跑向念卿。

    她满眼的热切都凝住,伸出来拥抱孩子的臂膀也僵在半空怔怔看向车门边的念卿。

    午间初透云端的阳光透过一树枯枝,将树身的影子投在她二人之间,竟像划下一道鸿沟。

    霖霖也呆了,早上薜叔叔才离去,谁能想到,燕姨却在此时悄然而至。

    慧行躲到念卿身后,露出半边小脸偷看。

    念卿目不转睛看着树下黑衣女子,良久才唤出一声,“燕绮。”

    林燕绮缓缓站起身子,唇角牵动一丝笑意,“夫人,好久不见。”

    念卿眼底错愕隐去,浮上欣悦笑容,快步迎上前,“总算把你盼来!”

    林燕绮微笑,张臂和她拥抱,“我是不请自来了。”

    霖霖笑着唤了声“燕姨”,一手牵来慧行,推他到前面,“看看是谁来了?”

    慧行闪身,撅着嘴不肯叫“妈妈”。

    林燕绮笑了一笑,“瞧,你都不认我了。”

    虽是笑言,这话里自哂意味听着耳中,令念卿心中颇不是滋味,只笑道,“他这是闹别扭呢,怕是气你太久不来看他,同你怄气撒娇。”

    林燕绮目光紧紧随着儿子,似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竟长高么高了,我给他买的衣服怕是小了,想不到他个头长得这样快。”

    看燕绮一身风尘仆仆而来,念卿便挽了她,先领她到上客房安顿,一面吩咐霖霖带慧行回房换衣服。因为鲜少有客人来,楼上只备了一间客房,恰是薜亚铭昨晚住的房间。念卿在房门前略迟疑了下,回头对燕绮笑说,“你就住蕙殊的房间吧,客房背阴,夜里有点潮。”

    燕绮也不说什么,进了蕙殊房间脱下大衣,淡淡道:“他是今早走的吧?”

    念卿正要拉开窗帘,闻言手上一顿,复又平静地将窗户推开,帘子挽起,“是,他昨晚到的,歇了一宿又匆匆走了。”

    林燕绮没有答话。

    念卿转身,“你呢,这次过来,不会再回香港了吧?”

    林燕绮将大衣挂上衣帽架,从衣袋里取出烟盒,走过来倚了窗边,将烟盒递予念卿。

    念卿摇头笑笑,“我早已不抽烟。”

    “是么。”林燕绮一笑,径自抽出烟来自己点上,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侧首望了窗外,“我订了明天的票回去。”

    念卿错愕,“明天?”

    林燕绮点头,“两张票,我和慧行。”

    念卿定定看她,目光变幻,却不言语。

    “我想带他先回香港,再跟我哥哥一家去美国。”林燕绮微眯起眼睛看远处山岚阴云,“我知道你不会赞同,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感受。虽然他是我的儿子,这些年却是你在带着他,将他养得这样乖巧伶俐……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对慧行说抱歉亦没有用,他还不懂得;对你说谢谢,你也不需要。”

    她侧身看向念卿,第一闪以如此直截坦白的姿态,面对这个人。

    霍沈念卿,还是如此卓然的女子,时光也无法夺走其风仪——这个女子,是她曾钦佩过、欣赏过、羡慕过,也嫉妒过的。回首流年惊心,彼此都已饱经沧桑,她与她都回不到昔日香樟树下共饮下午茶的时光。

    林燕绮低头一笑,掐灭指间香烟,“我只想对慧行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念卿良久没有出声。

    林燕绮默了一阵,又从衣袋中摸索出烟盒,抽出烟时手指微颤,掉落一支在地上。

    身旁那人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手背,手指纤长瘦削,却有稳定的力量。

    “少抽些,会伤肺的。”她叹口气。

    “我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林燕绮自嘲而笑。

    念卿看着她,“没有心,哪来的怨。”

    林燕绮一怔,旋即笑出声来,仿若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怨?怎会有怨,即便有,如今也已经互不亏欠,我哪里不能怨呢?”

    念卿静静凝视她,“燕绮,别再做伤人伤已的事。”

    林燕绮的笑声骤然一滞。

    良久静默,微微侧过了脸,颊上有泪无声滑下。

    念卿也侧过脸,只看向窗外枯树,待她倔强擦去泪痕才轻轻开口,“你并不想伤他,又何必一再做这样的事情。慧行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难道慧行就不是我的儿子?”林燕绮语声拔高,难掩哽咽,“你以为我带走慧行是想报复他么?不,我没有冷血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只是……”

    她哽住,一时说不下去。

    念卿淡淡替她说下去,“你只是对这场战争感到厌倦和恐惧。”

    “恐惧?”林燕绮眼里泛起泪光,唇角去牵起奇异笑容,“你试过顶着日本人飞机的扫射,头顶子弹横飞,却依然埋头给伤兵做手术么?你试过拿手术刀不停切割断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软么?你试过在没有麻醉的时候,强行锯掉一条筋骨粉碎的大腿么?如果没有试过,就不要来和我说什么恐惧!”

    念卿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只有鬓角微颤的发丝,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

    林燕绮一气说完这些话,白皙脸色涨红,强自抿唇平息情绪。

    “其实每一天我都在恐惧。”念卿缓缓开口,“幼年时候,我常恐惧于周遭厄境,恐惧于家母所遇的不幸,恐惧于自己身不由已;后来遇着仲享,又恐惧于他周遭层出不穷的暗杀,恐惧于无休止的政治和战争……一直到我们离开茗谷,过了几年无需恐惧的日子,他却又迷上了飞机,我便又开始恐惧那冷冰冰的钢铁怪物……真正不知恐惧,是在他过世后,我亦没有了恐惧的理由。”

    林燕绮怔怔看着她平静到近乎空洞的眼睛。

    她只凝望着窗外枯树枝头,淡淡说,“去年,日本人第一次轰炸重庆,那时还没有防范空袭的准备,四川这边建造房子又爱用竹木。五月四日那天,满天的燃烧弹落下来,把整个市区烧成一片火海。整个天空都被烤红了,到处都是火,来不及扑救,只能眼看着大火慢慢烧完,把一切烧成灰烬。那天我带着慧行,和蕙殊在山上孤儿院里,我们躲进了山洞,眼看着江对面大火连天……霖霖却一个人在家,就在轰炸最密集的地方。”

    念卿语声顿住,喉间微哽,燕绮不自觉已咬住了唇。

    “那一刻我又开始恐惧,直等到轰炸结束,我和蕙殊回到大火还没熄灭的废墟,在尸堆里挨个地找,一边找一边呼喊霖霖的名字。那里我恨自己,当贝儿一家离开香港,我为什么没有让霖霖和他们一起走……我们一直找到傍晚,当霖霖从救护站奔出来,喊着妈妈,朝我跑来的时候,我却晕过去。”念卿缓缓回首望住她,眼里微红,“怎么会不恐惧,只要想到这些孩子,我连睡梦里也会恐惧。”

    林燕绮早已听得泪流满面,“是,我不惧怕死亡,要我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紧,可是慧行还那么小,他不应该受这样的威胁与折磨。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我已看够了死亡和流血,只想让慧行远远离开,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平平安安长大。”

    念卿眼里泪光闪动,一言不发,上前将她轻轻拥抱。

    她的身子同样清瘦,后背绷得僵直,肩膀微微颤抖。

    林燕绮并不习惯于旁人太过接触,然而这双手臂却有着温柔平抚的力量,令她紧绷的身子又不自觉松缓下来,原以为坚冷的心,竟是不堪一击;原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竟又涌出不可遏止的泪。

    念卿递上手帕,“别叫孩子看出来。”

    林燕绮背转身去拭泪,低头片刻,再回转身时,泪痕已干干净净抹去,回复疏冷神容。

    她深深看念卿,“你会不会看轻我,当我是一个最最自私凉薄的女人?”

    “不会。”念卿抬眸直视她的眼,迟疑片刻,缓慢而郑重地问,“燕绮,你真的不愿回来?”

    “回来?”林燕绮重复这二字,唇边又浮起那恍惚奇异的笑容。

    “真的没有回寰余地?”念卿不忍又怅惘。

    林燕绮缓缓抬起目光,“他,从来没有向你说过么?”

    “他从未对旁人提及你们之间的私事。”念卿微抿唇角,“你的事……我是从敏言和蕙殊那里得知,他并没有提过,我也从未问过他。”

    “我不是说那件事。”林燕绮目光幽幽,“看来他真的没有告诉你,我们早已离婚。”

    第九章

    「1999年3月废宅」

    回到酒店,艾默身心疲倦,将自己抛到床上再也不想动弹。

    包装精美的书扔在枕边,散发出淡淡油墨香。

    艾默一动不动躺了半晌,蓦地睁开眼,把书抱在胸口,盯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一骨碌爬起来从背包里翻出电话簿,急急找到编辑方苗苗的号码,抓起床头的电话……

    响了五声,那边才传来含糊的声音,“喂。”

    艾默一愣,“苗苗,是我,我在……”话未说完,那端已传来震耳欲?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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