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三部曲第26部分阅读
衣香鬓影三部曲 作者:肉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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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非不能舍,只是不愿舍。
怎舍得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怎舍得言犹在耳的誓约。
霖霖的委婉暗示,蕙殊的直言相劝,她不是听不懂,更不是看不到那个人默默守候的目光……他也在等待她的“放下”,等待她从已逝去的过往里活过来。
那日的争执,他一怒掷笔,溅起点点墨痕在她衣襟,一点点刺在心头,刺醒那个春日桃花的短暂幻梦——曾经离散,敏言逝去,霖霖远走,令彼此陷入一时的软弱,也曾模糊了目光,动摇了理智,忘却了各自都已千疮百孔,一步之遥,一步之近,未必可以承受。
他亦是有血有肉的凡人,纵然情深,纵然迁就,亦会被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姓氏刺痛,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的容忍。
若要向四莲那样,狠狠剜去关于子谦的一切过往,剜去那个姓氏,剜去前半生的眷恋,才可换来残躯的重生,那么——毋宁带着完整的空壳死去。
窗外终于吹来一丝风,微弱抚过耳鬓,像一声叹息,却驱不散半分暑气。
念卿恍惚笑了一笑,想起四莲,白衫浅笑的四莲,背影决然的四莲……终究没有想到,连四莲也变成了陌路,变成了如今再不能相认的“敌人”。
也曾想过她的下落、她的转变,或风光或落寞,唯独不曾想到,她已令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那记忆里白衫黑裙的女子,已变了容貌,深了肤色,剪了长发,明锐了目光,绰约风姿再不是当年纯稚的四莲。
连名字也已变了,如今她是叫做——章秋寒。
秋水清寒,便如那双岁月洗练之后的眼睛,再无往日含情妩媚。
她还记得唤一声夫人,却再不愿承认自己是夏四莲。
犹记当年,她是带着对子谦一腔思念而去,执意替他走完那条未尽的路。
一去十余年,颠沛辗转,此间又遭遇过什么,令她从执迷中清醒,看清自己恋恋不舍的过往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我叫章秋寒。”而今她这样说,缓声强调,“我丈夫姓赵,请叫我赵太太或章秋寒。”
决口不再提起自己旧日姓名,不再提那旧的记忆,连同旧日家人,茗谷的一切,都已从她心中断然剜去。
这狠狠剜下的一刀,必是彻骨的绝望,是痛定之后咬牙斩断的牵绊,是万难之下挣扎破茧而出的重生。也只能如此,才能令心如死灰的四莲从旧日噩梦中醒来。
只身漂泊的十余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愿说,旁人也再无机会知道。
一个孤身女子,要在战火浮生中活下来,自是不易的。
不知她另嫁的那人又是怎样,是否真正待她如珠似宝。
这已不重要,当看见她提起那人名字,念卿已全然明白——她眼里流露的光芒,是只对全心信赖之人才有的坚定——藏在她眼中的那面镜子,照映出流年倒转,恰如当年还是云漪的那个女子,在庭上缓声说,“我是霍仲亨的人,从前是,一直是。”
啪一声,书从膝上滑落。
念卿回过神来,俯身去捡,大热天里指尖竟有些僵。
“姑姑,我渴。”慧行在床上醒来,热的小脸通红,睡眼朦胧嘟哝,“我要橘子水!”
“姑姑去给你拿。”
仆佣都在楼下午歇,念卿不想将人吵起来,赤足穿了竹屐,亲自下楼去取。
进厨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一面四下寻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面扬声问,“周妈,你将糖罐放在哪里的?”未听见外面应声,念卿一抬眼已瞧见放在高处的白瓷糖罐。踮起脚尖去拿,却差了一点,竟够不着。
踩上碗橱的底框,刚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橱晃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里糖罐坠地摔得粉碎。膝盖撞在坚硬地面,疼的倒抽口气,半晌不能动弹。
外头有匆匆脚步声,像是仆佣闻声过来。
念卿扶了柜子,脚踝痛的无力站起,只好唤了声,“周妈,你扶我一下……”
语声未落,纱窗外日光将一个淡淡的长影子从门口投进来。
念卿抬眼,那影子已罩下来,将她罩在其中,一双手臂拢上来,拢她靠上身后坚实胸膛。
他的手抚上她痛楚的脚踝,语声透着紧张,“怎么会跌倒,你真是太不小心!”
念卿怔忪望着他,仿佛忘了痛楚,只是喃喃问,“你怎么回来了?”
薛晋铭不语,低头查看她膝盖的磕伤,见有血丝渗出,便抽出雪白手帕缠上去,“还有没有伤到哪里?”
念卿摇头,“我没事。”
他松一口气,将她小心扶了起来,慢慢走向客厅。
臂弯里,她单薄的身体绵绵软软,衣服料子轻而柔滑,被一层薄汗贴在肌肤上。发梢肌肤似有一缕似是而非的暖香,被热意一薰,悄然袭入鼻端。
他扶她在沙发坐下,将碧绉旗袍下摆撩起,掌心托住她小腿,轻轻揉按在脚踝。念卿忍着痛,垂眸看他,看他专注小心的样子,看他挺秀的眉,看他汗湿的鬓。
他的手指轻柔,指尖有触在肌肤上的温度,格外的烫。
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他的手顿住,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却并不抬起,只低声唤道,“周妈,把消毒药水拿来,替夫人清洗下伤口。”
念卿沉默,垂眸抚平旗袍下摆。
周妈一面自责疏忽,一面利索地替念卿清理膝盖伤口,随手将染上血迹的手帕扔在一旁。
念卿俯身捡起,捏在手里,又轻轻放下。
薛晋铭坐在对面沙发看着,将目光转了开去,仍是不语。
周妈悄眼打量这两人,觉得他们今日有些怪异,便寻思着找了话来说,“先生好久没回来,这一向很忙吧?”
“嗯。”薛晋铭淡淡点头。
“您没回来也好,这阵子简直要把人逼疯,天天轰炸个不停,不知捱到哪天是个头。”
“快了。”
“嗳,你们当官的回回都说快了……”周妈猛地刹住话,惊觉牢马蚤过头,忙赔笑着岔开话,“您这次回来要待一阵子吧?”
“今晚便走。”
“这就走?”
这一声却是念卿问的。
“早去才好早回。”薛晋铭终于笑了笑,笑起来眼睛下面显出疲乏的黯色。
念卿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周妈,“这儿不用了,你先给先生沏杯茶来,把少爷要的橘子水也送上去。”待周妈离开,她转头看他,淡淡说,“回房歇一会吧,看你乏得很。”
薛晋铭微笑,“难得抽空回来一趟,总不能一下子睡过去。”
念卿莞尔,“能在家中安心睡上一觉,还不够好?”
“不好。”薛晋铭挑了挑眉,“这半年来存了许多话要对你说,就算你嫌我烦,也得容我把话说完。”念卿笑容微滞,听着这似真非真,似谑非谑的话,心头微微刺着,口中却顺着他谑嗔,“知道嫌你烦,还来饶舌。”
薛晋铭敛了笑容,“我真有话对你说。”
闷热的屋子里,阳光斜照,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与额上细密的一层汗。
“日前收到确凿消息,那个带着霖霖一起离开的英国人,从苏区进入日占区时,被日本人扣留。”薛晋铭神色凝重,审慎开口,“他拍下日本人对中国战俘的屠杀照片,在关卡检查时被发现,现在已押往华北战俘营关押。他的家人辗转通过英国使馆,请求设法解救。”
他顿住语声,看着念卿骤然失尽血色的脸,柔声道,“这是坏的消息,好消息是,霖霖起初和他一起被扣押,ralph被押走后,这孩子设法买通看守女囚的宪兵,一个人逃出来,混上载运粮食的火车,又逃回了苏区。”
第二十四章3
他话音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软,撑了沙发扶手,抚着胸口只是喘气。
“只要没落入日本人手里,就是最好的消息,苏区虽僻寒闭塞,总是中国人的地盘。”薛晋铭倾身握住她微颤的肩头,“霖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么磨难,也比会逢凶化吉……你别害怕,无论上天入地,我一定将她带回你身边。”
念卿怆然一笑,侧过脸去,良久无声。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小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薛晋铭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她的脸,将这一滴水珠抚去。指尖触到她脸颊,温热湿润,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她怔怔落泪,没有避开,鬓发却散落下来,半晌哑声道,“我将她的照片给了四莲。”
“那,也好。”薛晋铭目光微变,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笑了笑,“若她真在苏区,四莲去寻她,自然比我们容易。有她照顾霖霖,你应当可以放心。”
话是如此说,可他十分清楚,倘若霖霖真被四莲找到,怕只怕,难免要被带到那条歧路上去。她身在苏区,本已耳濡目染,章秋寒夫妇又是有些地位的,若他们有心将霖霖留在那边,如此阵营两分,泾渭分明,往后再见面时……
“我也想到过,只是,也没什么要紧了。”念卿幽幽开口,仿佛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有四莲在身旁看着护着,别再让她孤零零一个受日本人的欺负,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就随她去吧。”
薛晋铭无言以对,黯然想起敏言,心下徒生荒凉,耳边听见念卿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纹丝——她的语声淡若暮烟,“我这半生从未对任何事感到懊悔,即便当年程以浙与念乔的婚事,我不该答允,却也没什么可后悔,那是念乔自己的心愿,披上婚纱之日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唯有子谦的死,令我内疚至今。如今想来,他愿走哪条路,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要与仲亨决裂,就算大错特错,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活着,活着就是最好不过。可惜当年我不懂,我太糊涂……”
“那都是过往的事了。”薛晋铭不忍再听下去,倾身握住她冰凉的手,轻缓了语气,“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无法活在当下罢了,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
念卿动容,深深望住他,心底里隐隐有什么翻覆涌动,如同天风吹过寒渊,吹开云遮雾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涟漪渐散。
却听楼上一声呼唤,“夫人,夫人——”
周妈从扶栏里探身嚷道,“少爷醒来了,正吵着要您呢!”
念卿怔怔回过神来,方才一刹那涌至唇边的话,就此消散在转念恍惚里。
两人目光相对,只余怅然。
耳听得慧行撒娇的哼闹从二楼传来,一叠声唤到“姑姑”。
薛晋铭淡淡皱眉,“怎么这样大了还撒娇。”
“一觉睡醒便看见你,慧行怕要欢喜得蹦起来。”念卿莞尔,被他扶着慢慢往楼上走,说到有关孩子的话,语声分外恬柔。薛晋铭小心扶了她,见她扭伤的脚踝难以着力,不由担忧,“你伤了脚,这几日要少走动,别理会他淘气。”
“他是不要别人的。”念卿却笑,“说来也奇怪,霖霖小时候那样野,整日乱跑,一刻也闲不住,慧行却喜欢黏在人身边,夜里定要看着我才肯入睡,我倒怕这样下去将他惯得娇气了。”
“这不奇怪。”薛晋铭静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亲,慧行自然像我。”
念卿脚步一滞,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凄楚。
“晋铭……”她张了口,刚唤出这么一声,却觉他扶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
他如鹰要不敏锐抬目,眼底温柔神色一扫而尽。
“空袭!”
几乎与话音同时响起的警报声刺破午后宁静天空。
随之而来的低沉引擎轰鸣声遥遥可闻。
对空袭习以为常的念卿并不惊慌,立时扬声叫周妈,让她带慧行下楼躲避。然而薛晋铭变了脸色,已听出这次的空袭来得不同寻常的迅疾,飞机轰鸣声转瞬已迫近,听方位正在朝这里逼来……“快进地下室去!”薛晋铭紧紧揽住念卿,正要奔下楼梯,却听周妈在房间里惊叫,“哎呀,小祖宗你怎么往床底下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脾气!”
念卿也听出迫近头顶的轰鸣声,急急推了薛晋铭,“糟了,周妈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别管我,快去把孩子带下来!”
薛晋铭无奈,“好,你等我。”
念卿点头。
薛晋铭转身冲上二楼,一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慧行,出来!”
赌气缩在床底下的慧行惊见父亲来了,气儿不敢喘,讪讪地爬出来,还没站直就被父亲一把拎住,只听见父亲厉声对周妈说,“你带夫人去地下室!”
周妈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听得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连房子也震得抖起来,玻璃窗哗哗作响。
慧行吓得扑进父亲怀抱,被父亲抱起来,快步冲到楼梯口,却见姑姑跌倒在梯上,周妈正费力地搀扶她。父亲大步奔过去,将自己一把塞给周妈,“你们先下去!”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着父亲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妈半拖半抱着到了地下室门口,却已听见空中巨大的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头顶,隆隆地似要将房子也压垮。
一种诡谲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快进去!”
姑姑的呼唤声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合上之前,慧行看见了一片强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颗太阳从天而降,正正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剧痛,热浪像火一样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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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迷雾里,有一道光环在前方乍现,光芒飘忽浮动,如荧光,似星辉,带着宜人清凉洒在脸上。光晕之中有一抹影子,匀匀 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识的歌声中向他走来。这歌声飘渺,忽近忽远,如夜空中叠锦流云被风吹送,泛起层层涟漪。
云漪。
是你回来了么。
在离开我许久之后,在我年华渐老之时,竟又见着你。
光晕中的倩影袅袅回转,只看得见半身轮廓,却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看那艳骨铮铮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云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怆然顿住脚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晕中渐渐淡去,悄然融入虚空。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却陡然看见地面龟裂,张开丈余深壑,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望着那鸿沟之下不见低的深渊,望着对每诳讠渐隐去的身影,他再顾不得,不管那是云漪,还是霍沈念卿,总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她离去。
刹那间将心一横,他便朝鸿沟跃了过去!
腾身空中,狂风刮过耳畔,终于寸忖接近。
她伸出手给他,鬓发翻飞,眼波盈盈,指尖离他只有半寸之遥,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他惊怒、伤心、不甘,刹那间一挣,竭尽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晋铭。
是她在唤他?
果真是她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颤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眼前的光亮渐渐消退,灰蒙蒙的暗影笼罩下来,耳畔的声音却更清晰,神智一点点清楚起来,胸口窒闷随着一声咳嗽呛出,薛晋铭睁开眼,脑中蓦然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想起……“念卿!”
他骇然坐起,顾不得尖锐疼痛与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侧胡乱探去——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039;“我在。”
她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这低低两个字传入耳中,胜过天音梵乐,令心为之一定,直庆幸劫后余生,庆幸她还在身旁,安然无恙。薛晋铭陡然将念卿的手紧紧攥了,在昏暗中摸索过去,却发现一根沉重的断柱横在了两人之间。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充满瓦砾和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垮塌的墙瓦凌乱堆积,头顶上焦黑横梁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在楼梯下形成小小容身之地,挡住了夺命的弹片和砸下的砖瓦。
他猛然想起来,爆炸发生的一刻,他将她摁到在地,用身体护住她,她却在房子猛然震动的刹那,狠狠将他推开,推他到钢琴后面——若没有这架被砸塌一半的钢琴挡住,屋顶落下的吊灯只怕已穿过他身体。
可是她……薛晋铭变了语声,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么样?”
回应他的,却是断续哽咽。
她竟在哭。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薛晋铭惶急起来,不顾一切攥紧了她的手,竭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断柱,灰尘瓦砾随这一推纷纷往下掉落,将要散架的钢琴残架吱嘎作响。
“我没事,大概有些划伤,有东西卡住了脚,我动不了……你呢?”她语声微弱,仿佛挣扎了两下,带起断裂的木架子喀嚓作响。
“我也没事。”薛晋铭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别动,是断裂的扶栏卡住了,我来想法子挪开。”
然而扶栏卡得紧,猝一用力,有根木桩应手折断。
不知是什么抵上去,令她一颤,失声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他犹疑不安地顺着肩头抚上她颈项、脸庞,触手一片亮亮的湿润,“是不是伤到哪里,你不要瞒我,究竟怎么了?”
“没事,只是卡到了。”她哽咽里带着笑,低低地说,“方才一直唤你不见答应,我还以为……以为……”
薛晋铭呆了呆,喃喃地问,“以为我死掉了?你是因为这个哭?”
她没回答,却似再也抑不住绝处逢生的欣喜,藉着黑暗的遮掩,纵容眼泪簌簌落下,温热地滴落在他手上,打湿他指尖。
这一生的泪,不是早已落尽么,怎么还会泣不成声。
这是为他而落的泪水么?
“念卿……”他低低唤她的名字,唤了一声,又是一声,除此再也说不出别的。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籍与依靠。垮塌了半边的屋子,砖瓦四散,将这楼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万幸有断梁和扶栏撑起这一方安全的空间,他送她的钢琴竟成了救命之物,靠半架残躯顶住垮下来的重物。
汽油燃烧的味道刺鼻呛人,隐隐还有热浪袭来。
从爆炸的猛烈看来,这颗炸弹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门附近,万幸没有正中房子,否则只怕无人幸免。有房子的遮挡,后院应当没有遭到严重损坏。
地下室有两个出口,一在楼梯底下,一在后院花圃。眼下整个楼梯垮塌,已封堵了室内出口,只剩下花园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妈逃生。
“慧行进去了么?”念卿仍不放心,冰冷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我看见周妈关门的,他们都躲进去了。”薛晋铭隐忍伤口痛楚,试着挪过横亘的断木,唯恐动作过大,令上面砖瓦垮塌,一面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会来,慧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自己跑出去了。”
“孩子没事就好。”念卿叹了口气,指尖扣着他掌心,“你怎么就赶在这时候回来呢,不早不迟的,又被我带累了。”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带累不带累。”薛晋铭紧了紧她的手,慨然叹道,“幸好回来了,幸好!”
硝烟时时从废墟缝隙间钻入,令人呼吸困难。
燃烧更增加了酷热与窒闷,也不知救援什么时候会来,不知这摇摇欲坠的废墟还能支撑多久。
再可怕,只要一转头,看见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扣着对方的手。
隐隐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黑暗中点点扩开,此刻心绪却如此宁静。
他试着想要挪动断木,离她再近一点,却不慎碰到什么尖锐之物,低哼了声。
“晋铭。”她担忧地唤他,“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是阿。”
“伤着哪里?”她语声骤然急促。
“脸上。”
“什么?”
“好像有玻璃划到脸了,如果我变得很难看,你会不会嫌弃?”
“你说什么?”
她愣愣的没有回过神来。
他已低声笑起来。
“薛晋铭……”念卿恼了,恼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戏謔,转念却也失笑,“你这混人。”
话一出口,却忆起,还是年少轻薄时候,他每每促狭撩拨,她也是这样笑骂。
“是真的,不信你瞧”那被骂的混人不恼反乐,捉了她的手,隔了横亘的断木,让她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果真触到一片湿滑血迹。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吗?”
薛晋铭不出声,感觉到她柔软掌心贴在脸颊的微凉,哪里还有痛。
原来世间真有极乐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却是在这黑暗的废墟之中。
她沙哑了语声,轻轻说,“若没有遇见云漪,你这半生,会快活许多罢。”
薛晋铭失语,定定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是徒然。
“方才你醒过来,唤了云漪的名字。”
薛晋铭窒住。
她幽幽笑了一声。
“我果真没有想错,你不能忘怀的只是名叫云漪的那个人,哪怕她改头换面,容貌心性全变了,年华老去了,你还是在等她回来,总相信她还是你旧时的云漪……是这样么?”
薛晋铭怔怔听着,喉咙里干涉得发苦,一个“不”字冲到唇边,却硬生生被自己扼住。
她说的,并不是谎话,也绝不是事实……那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也才刚刚捕捉到的一丝闪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过,来不及抓住的顿悟?
她的语声越发低微下去,仍是淡淡笑着,“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云漪回来,回到她还谁也不曾遇见的时候,让一切重新再来……只有她,只有你,双双对对,两心相悦……”
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缠了半生的妄念么。
原来被她亲口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白。
他听得恍惚,耳边细细袅袅的,她的语声轻若游丝,竟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
她幽然笑,絮絮的,竟宛声唱起《西楼错》里一阙“楼会”,“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沉睡醒枚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帏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
昔年夜莺,艳啼风流,此时此景,却已涩了珠喉,减了情思,入耳只觉黯然神伤。
“你还不肯相信么,云漪是早已死去了,死在薛四公子为她筑的金丝笼里,再也不会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谁也成不了。”
他悚然惊了,眼前黑暗里,似是一线光劈下来。
却听她的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晋铭,我做不来你的云漪了。”
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沁人,绵绵的,滑了下去。
“念卿!”
薛晋铭心底轰然似有群山崩塌,疯了一般,不顾死活推开阻挡在身前的断柱,任凭头顶砖瓦摇摇欲坠,险险擦着一根歪下来的木头,终于挨到她身边。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湿滑温热。
血已浸透她衣衫,从腰肋处直淌下来。
一枚长长的碎玻璃片锋利如刀,刺进她肋下。
吊灯坠下那刻,她狠狠将他推开,令他避过了最致命的铁枝,自己却没能避开这片玻璃。
薛晋铭颤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边听见她微弱地笑着说,“炭诳谝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诉她我回茗谷去了,我回去……”
“没什么茗谷!我不许你回去!”他骤然怒了,语声喑哑如沙砾磨过,字字颤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温润,一双手臂死死抱着她,恨声道,“沈念卿,你若敢死去,我就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远回不了茗谷!”
她在他臂弯里一颤。
“什么云漪,什么念卿,我不管,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往后你要念着谁,你姓沈还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统统不管……只要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还是你的霍夫人,你还是你自己,不用改变甚么,不用嫁给我,只要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一起老……”他惨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总说亏欠我么?那好,就用时间来赔我,拿你的下半辈子赔给我,让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头,好不好?”
她软软侧过头,倚在他臂弯,泪水湿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头,哀哀问她。
她说不出话来,仰面望了他良久,艰难颔首。
他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冰凉的唇上,吮到苦咸的泪,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第二十五章
「19995重庆桃苑路一号」
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点点,图像又不清楚了,蔡伯嘟哝着弯腰拍了拍老掉牙的电视机,还没直起身就听栓在外面的狗汪汪叫起来。平时这狗懒得很,没有生人来,打也打不叫。
蔡伯探头从窗户望下去,一辆出租车正从斜坡路口掉头离开,还真是有人来了。
楼下铁门链锁的响动应证了这一点,蔡伯踩着吱嘎作响的旧楼梯走下去,扬声问,“谁啊?”
没有人回应。
蔡伯走近大铁门,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外边,仰头看着门柱,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看得太入神,直到听他又问了一声,才回过头来。
“请问,这里是桃苑路一号?”
“门上不是写着吗。”蔡伯一指门柱上锈迹斑斑的牌子,“就是这儿,你找谁?”
“那,以前的薛公馆是不是这里?”
“什么馆?”蔡伯耳背,没听清楚。
年轻人想了想,“我是问,您知道以前住这儿的人家姓什么吗?”
“那可不知道,这里住过的人家多了,我哪知道都姓什么。”蔡伯摸着刚剃光的头顶,“甭管你找哪家的,都没有了,前年就搬迁了,就剩下我一个看门的。”
“我不是问前年,我是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是不是姓薛的人家,或者姓沈的。”
隔着一扇铁门,正要转身的蔡伯闻声掉头,瞪眼看着门外的年轻人,“怎么,你也是来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薛家?”
启安如释重负。
果然是这里,听上去,在他之前,有人已经来问过了。
除了他,除了她,还有谁会寻来这里,寻访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姓氏。
不过区区五十年,薛公馆的名字早已淹没,生锈的白铁皮门牌上刷过蓝漆,只写着普普通通的门牌号数。
启安笑了,对蔡伯眨了眨眼,“难道有很多人来问过您?”
铁门锁链哗啦一声,蔡伯开了门,狐疑打量他,嘟哝道,“很多人倒没有,这地方已经一两年没人来过问了,说要拆迁又拖着不动,昨天刚有个女娃子来过,今天又来一个,你们搞什么名堂,这地方到底还拆不拆了?”
跟在蔡伯身后的大黑狗围着启安嗅来嗅去,仿佛对他很感兴趣。
启安弯下身子,拍了拍大黑狗的脑袋,却是答非所问,“老伯,你在这里看门有多久了?”
蔡伯想了想,“两三年吧。”
启安仰起头,“那你怎么知道五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姓薛呢,是昨天那个女孩告诉你的?”
蔡伯含糊哼了声,没有搭理,目光越发狐疑,“你问这个干什么?”
启安笑了笑,“那女孩有没有告诉你,她是谁?”
“没有”
提起这个,倒勾起蔡伯好不容易按奈下去的好奇心,“我也正奇怪呢,那女娃子问东问西,在房子里转进转出,我问她是谁,她却说是来考察的……我就琢磨这女娃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说这儿有什么好考察的?”
蔡伯一面说,一面瞅着眼打量启安,说话间已领他走进庭院,站在一片荒芜丛生的空地上,指着面前破败的小楼,几乎已看不出昔日青瓦、灰墙、白柱的样貌,“喏,这就是你说的薛公馆。”
黄昏时分,笼在淡淡金辉下的破旧小楼像一幅正在斑驳脱落的油画。
远处天幕下,次第拔起的高楼大厦,和空中远远几个黑点似风筝,做了它的背景。
新的很新,旧的已旧,西沉的日光将旧物的影子巍巍投下,像是挤压时光缝隙里最后一缕将散未散的叹息。二楼窗户早已没有玻璃,剩下一个个空空的黑洞,有几处用旧报纸勉强糊上,一扇残破的雕花窗框遥遥欲坠。二楼廊上堆放着几样旧家具,烧煤的铁皮炉子就在屋檐下,将半面墙壁熏得黄黑。屋檐下牵着横七竖八的电线,几只麻雀立在上面,一动不动看着院子里的人。
“这里前几年还住过人?”启安有些难以相信。
“住了七八家人,这房子解放后就被征用了,后来分给一个工厂做宿舍,一直有人住,到前年这一片拆迁,住户才迁走。本来这房子也早该拆了,有人去街道反映,说老房子要保护,街道反应到区里,区里说先缓缓,不急着拆,把我叫来这里看门,一缓就缓到现在,还是没动静。”蔡伯人老话多,平时不容易有人来说上几句,絮絮叨叨打开了话闸子就合不上。
他指着院子里突兀立起的一排红砖工房说,“这里原先是一大片桃花林,一直到那边山坡上都是,开起花来,漫坡漫野,可惜后来全给挖了,修了个蓄水池,又盖了工房给拆迁工人住,现在拆迁的人走了,就是我一个人在住。”
启安沉默点头。
蔡伯却叹息,“这一片桃花林要是不挖就好了,我老家的桃花也开得好看。”
一阵风吹来,空落落的庭院里,竖着几根牵线凉衣服的木桩,还没晒干的几样衣服被风吹得一起一落,像在对人招手,叫人再走近些,走到过往的时光与记忆中去。
启安的目光越过荒芜丛生的庭院,越过斑驳残破的小楼,不知该停留在哪里。
这里的破败荒凉,更甚茗谷。
一把将茗谷干干净净焚去,焦黑的废墟仍带着最初的样貌。而这里,没有经历那样彻底的一场火,却经历了时光不动声色的刀砍斧削,经历了烟熏火燎的漫长消磨。那些隐匿在廊后檐下的足迹,遗落在一草一木间的笑语,都已荡然无存。
站在被时间和记忆浸透的土地上,启安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她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又是怎样的心情。
大黑狗在脚下蹭着蔡伯,呜呜撒欢。
蔡伯叹了口气,“这地方我也待惯了,真不想它就这么拆了。”
启安淡淡说,“人都已经不在了,房子也坏了,空留一个壳,还有什么意思。”
“唷,你这话,怎么跟昨天那女娃子说的一个样。”蔡伯惊奇扭头,等起眼睛。
“是吗。”启安失笑,“她来过之后,还说些什么?”
“那女娃子啊,说了好多古里古怪的话……”蔡伯咧嘴笑,“我说这户姓薛的已经没有后人,她还不信,非要跟我辨,硬说这薛家还有后人……她年纪轻轻的懂什么,不信我,自己去问问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薛家没有后人?”启安转身,面带饶有兴味的微笑。
“我怎么不知道,这一家从前是当大官的,四九年没跑掉,全都死了。”蔡伯没好气地摇头,“原先有个老太太好像是他们家亲戚,往年清明还来看看,今年不知怎么没有来……”
“老太太?”启安骤然开口,打断了蔡伯的话,“什么老太太?”
蔡伯神社古怪地看着启安,突然哧的笑出来,“真怪,你们这两个人,说话反应怎么都一样,你俩是不是认识的,啊?”
启安只好承认,“没错,我们是认识,可您先告诉我,那老太太是怎么回事?她说她是薛家的亲戚?她姓什么?”
“她那姓少见得很,姓君。”蔡伯哭笑不得,“昨天那女娃子一听说君老太,也噼里啪啦问我一通,听完就跑,我话都还没说完,你们这是……”
他的话又一次被打断。
启安不觉拔高了语声,“君老太多大年纪?她是什么人,现在在哪儿?”
蔡伯无奈,只好把昨天已经对那女娃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一遍,“这老太是江南二中的退休老师,年纪比我还大,快八十了,住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去前年的清明,她女儿陪着她来过,带了花来,说是看望故人。就是她跟我说的,这薛家啊,官做得很大,可惜命不好,四九年往台湾跑的时候,一家人都上了飞机,谁知逃难的人太多,飞机超载,后面又炮轰,炮弹满天飞,结果那架飞机刚飞出去就一头栽下来,也不知是被炮轰的还是出了故障……老太太当时赶到机场迟了一步,本来是想跟薛家一起走的,哪知眼睁睁看着飞机就那么炸了!”
“就这样,旁人都以为他们在那架飞机上,发生了空难,没能幸存。所以这些年,留下来的人只当他们都不在了,也没再打听他们的消息,哪想得到,他们并没有上那架飞机。”启安将这番经过,详细转述给电话另一端的大哥,足足讲了半小时。
站在酒店落地玻璃窗前,隔了一江如带,遥遥望见对岸灯火。
从这里望下去,仿佛身在云端,不知数十年前,凭栏遥望江水,是否也是这般光景。
启安握着电话,手心里有些汗湿,长出了一口气道,“大哥,既然他们的死讯是误传,那么当年霍家姑姑的死讯,也极有可能是战乱中消息传递失误,让双方都以为自己要找的人不在人世了……假设霍家姑姑活了下来,艾默很有可能是她的后代。”
电话里半响没有回应,良久,传来大哥低沉的语声,“看门老伯说的这位老太太,找到没有?”
启安回答,“我去那学校问了,确实有位退休老师姓君,从前在中学教英语,已经退休近20年了,现在和她女儿住在一起,她女儿去年搬了家,新的地址还没查到,我已委托专人查找,最迟明天中午之前,会有消息。”
“你说的艾小姐,应该也在寻找这位老太太。”
“她比我早一天知道,也去学校问过,但我有把握在她之前找到。”启安皱眉想了想,“大哥,你确定哪位老太太真是我们家的故人?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
电话里沉寂了片刻。
“祖父曾经有一位秘书,是姓君的,名叫君静兰。”
“啊,是她!”启安脱口而出,“父亲说起过,是有这么一个人,原来她姓君。”
“如果真是她,难得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清明去故居拜望祖父,你替我好好感谢这位老人家。”电话里静了一刻,传来大哥格外低缓慎重的声音,“至于那位艾小姐,我还是保留谨慎态度,在你没有确认她身份之前,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他在“任何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启安心里格的一下,迟疑问,“对二姐也不能说?”
电话里的语声严厉,“我说的是,任、何、人。”
“知道了。”
挂断电话,启安喉咙干涩,发了一会儿呆,端起手边杯子,却发现杯里的咖啡早已凉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不曾怀疑过,当年霍霖的死讯是真是假,谁也不曾幻想她还活在人世——并非悲观,实在是当年发生的一切太令人绝望,连遗物与骨灰都被找了回来,又怎能让人再存一丝希望。
启安将冷咖啡倒掉,重新倒了一杯白水,大口喝下。
眼前影影绰绰晃过艾默巧笑嫣然的身影。
终于,离最后的答案只剩下这一步之遥。
她此刻是否也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忐忑,怀着同样揣揣的心思,与他徘徊在同一片天空下。
或许明天、后天,当她找到君静兰之时,便该是他与她的重逢,也是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她是故人,抑或不是故人,答案又会带来什么呢。
到这一?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