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之声声慢第9部分阅读
倚天之声声慢 作者:肉色屋
入梦乡。
听着身边之人逐渐变得轻浅的呼吸,杨昶只道是对方太累,暗想着这小孩怎么就这般信任自己,他就丝毫不担心自己将他丢下吗?杨昶正认真考虑着作弄对方的主意,但在黑夜中却依旧明亮的双眼在扫过少年微红的双颊时,却换上几分担忧。
杨昶略一思索,原本打算直接将莫声谷送回武当的念头顿时改变。平叔此时正巧就在这附近,以平叔的医术,自能轻松治好这小子的小小热症吧?
同一时刻,元大都。
一袭白衣的范遥站在城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城门上的牌匾,心里却是暗自将杨逍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想到那家伙悠哉游哉地坐在武当山上下棋品茗,偶尔处理一下教中的情报,过得轻松自在;而自己却要风尘仆仆、一路不停地赶赴元大都,并要根据不断传来的讯息思索接下去相应的对策,范遥心中那个呕啊……为什么明明是明教的使者,自己就命苦这许多?
早知如此,那时候他不惹怒小七该有多好,那么此时喝茶晒太阳的人便是他了。范遥眸中的笑意微微一凝,快步向城门走去。
明教的弟子多为饱受苛政、生活艰难的普通百姓,也因此,明教上下皆存着驱逐鞑虏、复我河山的心思。虽然现在还不到起义的时机,但各处的分部却早已密切关注元朝的局势。此次,他们便是探知汝阳王暗中调兵遣将,有意一举击破中原武林目前的安定局势,而决意顺势挑拨元都的局面。若能利用当前局势,而令元朝的狗皇帝自断肱骨,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头,像这种需要拥有无上智慧才能完成的顶级任务,自然需要他这样聪明睿智机敏的人才能完成不是?若是杨逍,指不定被人拐进怎样的陷阱呢。如此自我安慰一番,范遥心情顿时大好,在经过城门时,对看门的士兵小哥粲然一笑,飘然而去,却不知自己无形中又诱拐了一颗纯纯的少男心。
三日后,元都帝府连下数道圣旨,敕令汝阳王察罕特穆尔速速回京听命,不得在外服滞留。随后,汝阳王权利被大量削减,声势赫赫的汝阳王府于繁华都城中,染上几分动荡的凄清冰冷。
“蛊毒?”杨昶将莫声谷带回后,唤来平叔为他诊视。本以为只是普通热症的他漫不经心地倚靠在桌边,暗想着自己请平叔前来探视的行为是否夸张了些。但听着诊治结果,杨昶眸中划过一道冷厉的光芒。
“是,莫七侠所中确为情蛊,属下绝不会看错。”被唤为平叔的中年人恭谨地垂手道,“五毒教蛰伏已久,江湖久未闻他们的消息。但汝阳王府广招江湖奇人,若有五毒教众藏身其间,也非意外之事。”
“对一个少年用此蛊毒,汝阳王倒也下得去手。”杨昶的唇角危险地挑起,“敢动我的人,若我不以相同的手段回敬你们,岂非驳了我的面子。平叔,你之前研制出来的‘七日春’必然带在身边,可否借我一些?”
一听“我的人”三个字,一边侍立的平叔眉梢轻轻一挑,很想提醒自家公子,这句话颇有歧义;但听到后半句时,他更想提醒这位主上,不要将话语说得那么奇怪,好似他是个采花贼,总将强效蝽药带在身边似的。只是,这些东西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没有任何异议地将装满“七日春”的瓶子送到杨昶手中,再看着杨昶危险地笑着,捏着瓶子飘出屋子外,平叔忍不住感叹,年轻人就是喜欢做一些夸张离奇的事情。
其后七日,那军营之中的上层军官全都染上难言的疾患,而附近的秦楼楚馆更是一夜爆满。
当元大都的圣旨快马加鞭送到时,汝阳王和汝阳世子刚刚面无人色地从青楼中迈出。此等糗事传回大都,那稳坐帝位之人更是勃然大怒,对着众臣一顿脾气,原本那些仍支持汝阳王出兵之人再无言语。
一场兵燹就此消弭于无形,而中原武林也因此偷得几年安生。
第三十章 隐古墓
“你醒了。”
当莫声谷从昏迷中醒来,听到的便是一道微带几分暗哑的声音,这声音熟悉中带着几分陌生,让他染上几分不安,更加快速地睁眼,但入眼的却是微染几分倦意的面容。
“杨昶兄?”莫声谷盯着杨昶看了一小会儿,才从初苏醒的迟钝中脱离,迅速想起之前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看着屋外明晃晃的阳光,他眉心微微拢起,“我纵火烧了元军的粮草,其后如何?”
“汝阳王父子果然不负盛名,虽事起匆促,却也指挥妥当,短短时间便将火势扑灭,救下小半部分粮草。若我估算无误,那些粮草足够他们十日之用。”
“十日?”莫声谷眼神骤然一亮,“十日,他们如若强攻武当,十日粮草必也足矣。”他轻咬下唇,掀开被子、翻身而起就往地上跳,“先前汝阳王或者还顾忌着‘出师无名’这四个字,但如今被我这么一怒,不知他会否恼羞成怒,而且武当上师尊他们尚未得知此事……”
莫声谷絮絮说了一段,不掩话语中的着急,但赤脚在地上踩了两步后,觉得身上太凉的他低头一看,悚然大惊,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床上,手一扬,被子一绕便裹在□的身上,同时憋红了一张脸。
看着莫声谷这番表现,杨昶忍不住哈哈大笑。
虽然前世不是没在公共澡堂晃来晃去过,但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却有几分说不清的诡异。莫声谷怒瞪着旁边那个笑得十分开怀的人,“杨昶!”
“将你带回时,你的衣物早已在那场大火中熏烧得不成样子,我命人将它剥了扔了。”
“然后?”
杨昶微微笑着,故意问道:“还有什么然后?”
“杨昶!”
看对方眼中带上几分真切的恼意,杨昶也不继续激他,笑道:“你身上带毒,需以汤药调理,泡药汤时自然要除去衣物。且你身上之毒甚为诡异,每天需分早中晚三次、每次皆需两个时辰进行拔毒。”他的目光轻轻向对方脸上一扫,“想来你也不愿麻烦我的属下每日三次为你折腾吧?”
“倒、倒也有几分道理。”莫声谷应着,还是觉得十分怪异尴尬,“不知杨昶兄口中的属下是男是女。”
杨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希望是男是女。”
莫声谷愈发尴尬,闭口不言,转头四处找着衣服。
杨昶看他模样,走到一边的柜子掏出一套衣物,丢到莫声谷身上后背过身去,“此地并无适合你的衣物,现下只有委屈你先穿我的衣服了。”
莫声谷也不计较,只要能有一衣蔽体,此刻就算是乞丐装他也不介意的,更何况手中的衣物手感甚好,一看便知不是凡品。一边将衣服套上,他一边问道:“你说我中了毒?”
“是,苗疆情蛊之毒。”
莫声谷若有所思地点头,杨昶的说法和俞岱岩的猜测完全吻合,“现在毒已经全解了吗?”想起自己曾在非自主的状态下做过的事情,莫声谷只觉得对身上这个莫名其妙得到的蛊毒十分憎恨。
“苗疆之蛊岂是那般轻易便能解得了的东西,这几日的作为也只是暂时压下你的毒性罢了。”
莫声谷大惊,“我竟已昏迷几日?那武当山下的围兵……”
“他们始终按兵不动。”莫声谷一句话语尚未问完,杨昶已然说出他想要的答案,“最近元军的上层出了点小问题,群龙无首之下,他们又能有怎样的行动?”
莫声谷松了一口气,狐疑的目光却只在对方脸上打转。
杨昶淡然回视,目光深处却微微闪动着,但是这份隐藏得极深的奇诡不安自是莫声谷无法发现的。
“杨昶兄,这件事莫不是你动的手脚?你曾言出现在此地是受人之托,但除了有心破坏元军行动之人,还有谁会注意军队动态?再者,能让元军上层——特别是处在武林高手保护下的汝阳王父子也同样中招,于此时此地,除了你我不知还有谁是可疑的人选?”
“我该感谢你对我拥有这般高的评价吗?”杨昶微微笑着,默认了莫声谷的猜测。
“真是你?”莫声谷眼中流露几分好奇,“你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
“你真要听?”
莫声谷点头。
“七日春。”一个小巧的瓶子从杨昶袖中滑出,“你要闻闻看吗?”
看着杨昶笑得十分诡异的样子,想也知道这不是好东西,莫声谷毫不犹豫地拒绝。杨昶慢悠悠收回瓶子,才挂着优雅的笑容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
莫声谷听得目瞪口呆,更是在心中暗暗警醒,宁得罪小人,莫得罪杨昶。
待得屋中两人的叙话告一段落,杨昶请来平叔为莫声谷诊视一番。
莫声谷在杨昶的话语示意下伸出自己的左手,但看着平叔盯着自己看时那诡异的眼神,他忍不住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突然长出了什么奇怪的花纹。
过了片刻,平叔收手立在一侧,“公子,莫七侠的毒性暂时不会发作,但若要痊愈,还是需要寒玉床的帮助。”
寒玉床?听到这三个字,莫声谷只觉得有几分耳熟,却一时没有想起是在哪里听说过这件东西。
“寒玉床是我先祖以极北苦寒之地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的寒玉制成,因其奇寒无比,若人躺在其上必须每时每刻运转功力,而此效果正好可以克制你体内之蛊毒。”
原来是古墓中的寒玉床,难怪如此耳熟,寒玉床极寒无比,莫声谷若有所思道:“难不成情蛊怕寒?”
“非也。根据平叔的诊视,当你内力充沛时,蛊毒在你体内便呈休眠状态。但若是你身体不适、或内力被压制,蛊毒便伺机发作。你且细想一下第一次发作时的样子,也许正好符合平叔的推断。”
“那一日我如往常一样练功,只是太阳毒辣了点。后来因为心绪不宁,我在井边呆了许久,更染上一身井水。”莫声谷细想那日情景,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后来会发烧……”更因此而吓到自己与三哥。
“夏日最忌以冷水冲去淋漓大汗。”听着莫声谷的话语,一边的平叔慢悠悠加上一句。
莫声谷苦笑道:“声谷受教了。”这一点他何尝不知,只是当时乱了心神,什么都无法顾及。细细想来,武侠世界中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发生的,若以后他再遇上任何艰险处境,决不能放弃任何希望。
“平叔,既无事,你且下去吧。”
听到自家公子的命令,平叔毫无异议地退下,只是临走时,那诡异的眼神再度扫向莫声谷。
等到平叔走远,莫声谷忍不住问道:“我可是第一次与平叔相见?”既然是初相识,为什么平叔看他的眼神总让他觉得自己欠了对方什么。
“凡是医者,总免不了有些怪癖,习惯就好。”杨昶轻松挑开话题,看着莫声谷发丝未束,披散在自己惯穿的鹅黄|色袍子上,忍不住微微一笑,但那笑容背后隐藏的意味却鲜少有人能够看透,“我的衣服穿在你身上还是太大了些,一会我便命人去为你带几身衣服回来。”看着莫声谷皱着眉头颇为不耐地将垂落在身前的发丝有些野蛮地拨到身后,他忍不住上前,伸手拢起对方散乱的青丝,“我为你束发,如何?”
“那就多谢杨昶兄了!”虽说来这时空有好段时间,这些基本的技能莫声谷早已掌握,但潜意识中,他仍认为束发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有人帮忙,何乐不为?
门外,平叔并未走远,他一回头,便透过并未关严的窗户看清屋内发生的事情。看着那个浑然不知事情曾走脱到怎样程度的少年笑得那般开心,再看看自家公子优雅笑意后面隐藏的点点寒意,突然有些疑惑在这场意外的相逢中,究竟谁更可怜一点。
察觉到屋外注视的目光,杨昶回头,丢给平叔一道告诫的目光。平叔若无其事地收回窥视的目光,继续迈着淡定的步伐向前走去。
“杨昶兄,我到底昏迷了几天?”
“九天。”
“啊?那‘七日春’的药效岂不是已过,你方才怎不曾提到此事?”莫声谷的话语中又带上几分焦急。
“因为元都命汝阳王回京的令旨昨日便已到达,这一两日间,元兵必退。”
“元都到此,也需十数日的路程……除非,这些事情并不是在事发后才采取应对,而是一开始便已布下棋路!”
“驿站传讯,快马加鞭,自比平日赶路快上许多;再者,元兵围困武当,自也非一朝一夕便能完成,在他们尚未动作前,消息早已透露。还记得你在济南府遇到库库特穆尔的事情吗,那时他出现在那边便是为了调兵之事,便是在那时,明教便探知汝阳王府的计划。”
“杨逍和范遥那时候便知道这件事情?”
“是,但他们却不知汝阳王此番计划针对的是六大门派中的哪个门派。就连我都以为察罕特穆尔会选择华山或者崆峒,毕竟武当最近声势如日中天,门下弟子也都卓尔不凡。”
“武当毕竟立派时间太短了。”莫声谷沉默了下,又道,“如此算来,武当此次可是欠了明教好大一份人情。”
“以明教之宗旨,他们绝不屑告诉别人他们都做了什么。若不是这次你恰巧卷入其中,也许连你也不会明白这许多。”
“杨昶兄,你怎会知道明教如此多的事情?”
“一不注意,就知道得多了些。”就在这时,一只信鸽从窗外飞入。杨昶解下信函扫了一眼,笑道,“元兵大军已退,但有个老朋友想见我,你有兴趣一同前往吗?”
官道边一所朴素简单的亭子内,一个白衣公子端着个玉壶,看着空旷的官道,自斟自饮着。
方才,最后一批撤退的元兵从这里经过,这个结果与他所期望的十分相似,却多了几分惨败的阴影,可以想见,在元大都会有怎样的风暴发生。对于这一场失败,他心头不是不痛,但却不能让他退缩。是他自视甚高,忘了天下多英雄,更忘了除了外患之外,还有一个名为内忧的存在。
“库库特穆尔!”莫声谷随杨昶策马至此,定睛看清亭内之人,却有几分意外。回首看杨昶,却见他正从容地将马儿系在一边的柱子上,随即在库库特穆尔对面落座。
“杨兄,久见了。”库库特穆尔推过一个酒杯,为他倒满,随即抬眼看莫声谷,做出一个请坐的手势,“未曾想到莫七侠也在这里,不曾为阁下准备酒具,失礼了。”
莫声谷默然坐下,看不透眼前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汉人王保保,还是元朝的汝阳王府世子库库特穆尔?”杨昶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对方。
“杨兄,你曾说过,永不干涉明教与元朝的争战,但如今,你的作为是否说明你已经放弃你的中立?”
“我确实不会干涉这些,只是出于一个朋友的私人请求,我才小小插手了下。”
“朋友?”库库特穆尔颇为嘲讽地笑着,“若是我请你助我铲除明教,你可会答应?”
“不会。”
“我完全不明白在你们南方汉人的眼中,为什么非要将民族与忠诚牵扯在一起?若杨兄你肯入朝,朝中又有何人可以阻挡你的光芒,那混乱的局势必也能得到控制。”
“我不在乎。”
“你在乎。你骨子里仍然觉得汉人与元朝始终不会有和谐共处的时候,你们宁愿看着鲜血四溢,也不愿放弃你们骨血里的愚忠!”库库特穆尔愤而饮尽杯中酒,“杨兄,这怕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称呼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下次再见,还请彼此手下都不用留情。请了!”说完拂袖离去,竟是头也不回,一路北去。
看着被遗弃在桌子上的美酒,杨昶依旧是那样淡淡的微笑。“可惜了这窖藏佳酿,无人对饮少了许多味道。”
一边看戏的莫声谷终于能够开口询问自己的疑惑:“王保保不是库库特穆尔的化名吗?”
“在王保保过继到汝阳王府前,他只有王保保这个名字。他的父亲是个汉人,他的母亲是察罕特穆尔的妹妹,他自始至终都承认自己是汉人,偏又极度忠诚于元朝。他和范遥他们同样是汉人,理念却完全背道而驰。看着他们,我常常疑惑,他们的想法究竟谁对谁错,又或者从来没有所谓的对错。”
“只是立场不同吧。”莫声谷看着远去的库库特穆尔,感叹道。
“罢了,如此深奥的问题便留给他们那些在尘世打滚的人头痛去吧!”杨昶起身,看也不看桌上残留的酒,一把抓起正在研究桌上美酒的莫声谷,“我们回去吧。”
“啊?你带我出来就是看你和库库特穆尔说几句话?”
“嗯。”
“……”
“平叔,还是无法推断出他是什么时候中的蛊毒吗?”
平叔翻了个白眼,“如果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具尸体,我可以剖了他告诉你答案,可惜摆在我面前的是个人。”
杨昶双唇微抿,他是早已习惯平叔的说话方式,只希望身边的人不要吓到。这般想着,他侧头去看莫声谷,却见莫声谷脸上满是兴奋的味道。
“平叔,您对验尸也颇有研究?我一直以为您是位高超的大夫。”
“不,我对尸体的了解远比活人更多。”
“平先生,我对此术也颇有兴奋,未知小子能否向你请教其中之道?”
平叔尚未答话,杨昶已忍不住说道:“常人听到死人二字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吧?”
“那该如何?”
“……你们继续。”
平叔盯着莫声谷,越看越是满意,最后笑眯了眼。
若干年后,有人问早已名动江湖的神秘医者,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夫时,他怅然叹道:“当你遇上一个奇诡的前辈,并被他踹进死人堆的时候,你便得道升天了。”
在汝阳王奉旨撤军、武当危局解开后,杨昶随莫声谷上武当山拜会张三丰,在一番客套后,杨昶说出此次上山的目的。
为了两个弟子能够痊愈,张三丰毫不犹豫地同意杨昶的提议,让俞岱岩和莫声谷随他返回古墓。
莫声谷本以为这只是一趟时日不长的旅程,不曾想,这一离开,便是数年。
(武当卷,完)
第一卷番外合集
番外之死生
『若他不存在,自己会否就是武当上下唯一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便如附骨之疽,时时刻刻在宋青书心头盘绕不去。许多人都以为,八岁的孩童少不更事,根本不会拥有那诸多婉转的心思,但总有几个例外,小小年纪便有着所谓的心计,譬如,宋青书。
宋青书可算是和莫声谷一同长大,五岁的年龄差距比起莫声谷的几位师兄,倒也勉强划在同龄人的范围,也因此,两人一起学文习武、一起玩耍、一起整人、一起受罚。本该亲密无间的两个小孩子,却在无形中拥有了不易察觉的隔阂。
这隔阂,不是来源于一个人必须称另一人为师叔,而是来源于处罚的轻重不同。明明是同样的过错,执掌戒律的宋远桥——他敬爱的父亲,却总是斥责莫声谷几句话就将他放离,而他却要接受更加严苛的责罚。明明他才是父亲的孩子,但为什么父亲对别人却总是比他好?
小孩子的仇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次两次的不同,终归不会让宋青书太放在心上,但随着这种差别对待的情况持续出现,一股莫名的怨气便堵在他的心头,越来越重挥之不去。
终于,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莫声谷一如既往地在完成每日的武艺练习后前去寻找宋青书,并前往后山游玩。即使是看似平常的后山,但在好动的少年们眼中,确实十分具有诱惑性的存在。但今日,宋青书却一点嬉戏的心思都没有,他的身子落在莫声谷数步之后,一双十分精明的眼睛盯着那个削瘦的身影。
再往前几步就是一个小瀑布,瀑布虽然称不上太高,但若是他们这般年岁的人在措手不及之下跌下瀑布中的深潭,绝不会毫发无伤……甚至会有生命之危。
残酷的念头一旦产生,便一点点侵蚀着心中善良的念头。宋青书盯着自己的七师叔,全身忍不住微微颤抖着,但是罂粟的诱惑却是那样甜美。如果、如果世界上再没有莫声谷这个人,那么父亲是否不会再如此偏心?
“青书,你发什么呆呢?”跑在前面的莫声谷突然回身,一边向青书笑着一边向后退去。
对方那毫无防备的笑容让宋青书心中轻轻一颤。会不会,就是这样的笑容才让父亲总是对他比对自己好?会不会,就是这样的阳光笑意让其他几位师叔和师兄都对他比较好?
心中的恶魔不断叫嚣着,宋青书突然大叫起来:“七师叔,后面有块石头!”
“啊?”莫声谷一怔,停下脚步回转身,却看到地上一片平坦,“青书,你又诓我……”一句笑言尚未说完,他却觉得身上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整个人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下,侧飞出去,整个人朝瀑布下的小水潭子跌下去。心中微微惊慌,莫声谷正要施展轻功,却看到宋青书立刻伸出手臂狠狠抓住他的衣襟,却因为年龄太小而无法拥有足够的臂力,被迫一起向下摔去。
宋青书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心中恶魔的叫嚣压过理智时,他居然、居然真的将自己的七师叔从山道边推下去;但在下一秒钟,他的身体再度先于理智而行动,居然傻乎乎地伸出手去抓住被自己推下去的人。心中的慌乱是为什么而生?心中的愧疚又是为何而来?他心虚地抬头看着莫声谷,却看到他唇角的笑容变成几分苦笑,随即将自己锁在他怀中,下一刻,便是湖水咕噜噜将他包围的感觉。
莫声谷看着怀中惊慌的孩子,只是将他紧紧护在自己双臂之间。若是自己一个人,他用轻功跳回山道上并不是什么问题,但多了宋青书,他却没有这个把握能够安然跳上去,倒不如入水后再游到岸边。
未入武当前,莫声谷是在湖边长大的渔家子弟,而这个潭子不算太深,喜欢泅水的他对这里也算熟悉,但从小在武当山上长大的宋青书怎会游泳?所以入水前,莫声谷便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自己的小师侄,背部朝下。本来这潭底也算平坦,只有零星散布着一些石头,但好巧不巧地,莫声谷就是撞在潭底一块尖利的石头上,枕部被狠狠一砸,有几丝血丝在水中弥散开来。
初时,莫声谷并不以为意,只是拽着已经被水呛晕的宋青书奋力向岸边游去,出得水面后,匆匆将宋青书吞落腹中的水挤压出来,在他的呼吸缓和之后,再背着他一路往武当派赶回。
平日里面对宋青书从来不假颜色、严厉非常的宋远桥见到昏迷的宋青书时,脸上露出难得的惊惶和担忧。莫声谷笑着看大哥惊慌失措的样子,想着若宋青书看到大哥此刻的样子,也不会在背后偷偷抱怨父亲一点都不疼爱他了。
不过……若自己的武艺能再好些,也许自己就能带着宋青书回到山道之上,更不会令宋青书昏迷不醒了。莫声谷丝毫没有考虑自己为什么会掉下水潭,却一心惦记着对方的安危。也因此淙凰卧肚琶挥蟹11埃热允亲郧虢眨钡剿吻嗍樗招选?
当宋青书苏醒时,看到床边原本一脸关切、却在他睁眼时变得严厉的父亲,他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温暖,也有一种难言的惭愧。当被问及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时,宋青书毫无隐瞒,一一说来,换来宋远桥的怒责,更是拽着他前去禁闭之地,令他当面向莫声□歉。
对着父亲的怒容,宋青书只是安静地点头跟随。但随着禁闭之地的大门被打开,他们看到的却是高烧昏迷的莫声谷。
莫声谷枕部的伤口确实不算什么大事,但在被冰凉的潭水浸泡之后却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终究演变成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热。
宋青书被宋远桥狠狠责罚,而莫声谷也被妥善治疗照顾。在武当上下的担忧中,莫声谷终于安然苏醒,只是醒来的他,却与从前多了许多不同。
从此刻起,莫声谷依旧是莫声谷,莫声谷却也不再是莫声谷。
番外之月下·酒(有图)
『当你遇到一人,与之把酒言欢时,心中不起任何防备,反而欢畅非常,你便是遇到一生之知己。』
杨昶坐在屋顶上,一袭鹅黄|色的长袍在银色月光下透出几分暖意。莫声谷就坐在他边上,手里握着从他手中抢来的酒瓶子,连饮几大口,脸上一点都没有初次饮酒之人该有的不安和醉意。
杨昶唇角一挑,隐约觉得莫声谷的行为有淡淡的怪异之处,却是懒得多想。本以为自己于这渺渺尘世间,终究遇不到祖父所说的“知己”,但却意外在这个少年身上嗅到几分期待的味道。
在祖父的影响下,他对于世间那些礼法本是诸多不屑,但所有的不屑掩藏在斯文的表象下,常让人误会他是温文无害的存在。莫声谷却仿佛窥破了他的掩饰,从他请他出手相助,行那劫富济贫之事,杨昶便觉得自己在莫声谷眼中渐渐由一个需保持距离的人变成一个香馍馍。
想到这个形容,杨昶的眼神忍不住放柔,带上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他一侧头,看到莫声谷正盯着自己,双眼带着一点迷离。
“可是醉了?”这酒,他方才诓他是三贯钱一壶的兑水酒,但实则是他从古墓带出的桂花清酿,清新爽口但后劲十足。莫声谷方才一口气饮尽三壶酒,本以为他酒量匪浅,现在看来他纯粹将酒当成水了。
“醉?就这样的酒岂能让我醉?”莫声谷失笑,虽然双颊有些微热,但他自认神思清楚。看着对方不信的眼神,他立刻不服气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站在屋脊上,站起身后,他比杨昶略高,便俯视着杨昶,双眼晶亮,“我的酒量其实很好哦!”
“没觉得。”杨昶习惯性地轻挑眉。
这个动作落在莫声谷眼中却成了挑衅,他左手负在身后,右手举起酒壶敬向圆月。“我现在还能吟诗,不信你听——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一曲《水调歌头》,莫声谷缓缓默来,却恍惚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隐约觉得自己正与疼爱自己的哥哥们拎着几袋花生几瓶啤酒,坐在草坪上看着满天星斗,敲着酒瓶吟诵古诗,嚣张着自诩风雅无双,实则胡闹非常。那时候,大哥最喜欢的就是这首苏轼的词。
“你醉了。”杨昶突然出口,随即起身去扶莫声谷,话语中笃定非常。
但莫声谷却躲开了杨昶的搀扶,向后踉跄两步,又稳稳站住,“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听着莫声谷话语中隐约透出的希望就此飞离的味道,杨昶眼神一沉,无端端染上几分怒意,同时开口与莫声谷吟诵完剩下的半阙词,硬生生将微带悲意的词句念出几分欢快的愉悦。
“大哥?”莫声谷一怔,记忆中只有那个胡闹的大哥喜欢将悲词念成一派欢天喜地。片刻闪神后,他却看清眼前人并不是自己的手足,而是杨昶。酒意有瞬间的退却,莫声谷苦笑一声:“原来是杨昶兄。”随即将目光挪向明月,又慢悠悠地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中的酒瓶子,“好像我真的醉了。”说完,他洒脱一笑,便将酒瓶搁置在一边,仰躺在斜斜的屋顶上,嘟囔一句,“希望明天醒来,我不是滚落在地上便好。”
杨昶意外地看着莫声谷,手中的酒许久都没有倒进口中。过了半晌,他将酒瓶子往外一抛,易碎的瓶子却没有发出破碎的声音,而是在坠落时缓缓减速,最后完整地落在院中的石桌上。“少了饮酒的伴儿,一个人喝酒便没了味道。”看着就这样轻松入睡的莫声谷,杨昶哼一声,潇洒地屋顶一跃而下,“待明日,我便在地上看你摔得青紫的模样吧!”
刚往前走两步,身后便传来重物下落的声音。杨昶不用回头也猜到发生了什么,本想就这样看着对方摔落,但身体终究是向后滑去,轻松将对方揽在怀中。
衣襟被酒醉的人紧紧抓住,低喃着哥哥的声音中带着几丝难得一见的脆弱。本想将对方重新丢在地上的杨昶,看着对方缓缓松开的眉头,难得轻叹一声:“一醉解千愁?”随即又轻笑起来,“虽然你是无意,但既然称我一声哥哥,我便将你当成弟弟来照顾又如何?”反正,他在家中总是被众人宠惯了的人,找个人来尝试一下宠溺他人的感觉,也是个不错的游戏!
当棋局才刚刚开始,当棋子还在厮杀,谁都不知道下一步将会演变为怎样的局面。
原本只是一场和睦的兄弟戏码,却因为一场意外、一个人的一点恼怒,而走向失序的步调。
“原本只想将你当成弟弟,但你却令我在属下面前颜面尽失,这样的仇,可不是轻松就能解开的。”是谁,站在床边俯身看着那人沉睡的容颜;是谁,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对方的脸颊;是谁,在唇边带上一点势在必得的微笑。
只是——
『游戏游戏,却渐将真心交付,这一场戏,究竟是谁戏了谁?而这一局棋,又是谁赢了谁?』
第一章 程启
【因为修改过,正文放的是新版本,作者有话说是旧版本,有兴趣的可以看下哦_】
乌云从天际迅速席卷而来,重重叠叠,压得人心头沉沉。
从天与地交接的地方,远远驶来一辆简单却不失精致的马车,过了半晌,驾驭马车的小伙子“吁”了一声,随即恭谨地问着车内的人:“看这天色,过会便会有倾盆大雨,前方正巧有一家客栈,不如我们今日就此歇下?”
车厢的车帘被人轻轻挑起,平叔看了眼天色,点头应道:“便歇了吧。”
这辆外表看来十分普通的马车,内里却处处彰显设计者的用心。只见宽敞的车厢里四面以华锦包绕,车顶以银链绞着一颗深海明珠,柔和的光芒映照四周;车内有两个小巧的柜子,一个装满各类美食,另一个则放置着诸多珍版书籍;车厢中间则是一个和车厢连成一体的桌子,桌面以磁石雕就,杯盏皆为铁质,无论车马如何颠簸,桌上事物都不会倾倒散落。
此一行人,正是前往古墓的莫声谷、俞岱岩与平叔。
在甫离开武当时,杨昶早已不耐马车的缓慢速度,先行赶回古墓。而俞岱岩的伤势捱不住快马颠簸,只能以马车缓慢行之,一路上自有平叔照顾他伤势。原本杨昶有意带莫声谷一起赶回古墓,但莫声谷担心三哥,自是留在马车上不愿先行离去。
从下了武当开始,莫声谷便一直缠着平叔教授自己医术,拗不过少年的坚持,平叔终是答应,一路上从最浅显的医理开始教授。俞岱岩也不去打扰他们,每当一老一少就某些拗口的词汇进行讨论时,他总是捧着一卷书,自在边上怡然度日。
如此赶了十数天的路,距古墓终剩两日马程。此刻乌云怒滚,已有豆大雨点稀疏砸下,好在此时马车已到客栈门口,三人急忙入了客栈,正庆幸躲得及时时,一进门却意外遇到一个熟人。
“小七,能在此地巧遇你,我们还真算是有缘。”范遥此时正坐在靠近门口的桌子边,他面前除了一杯热腾腾的清茶,别无他物,可见也是刚到不久。他笑吟吟地摇着扇子,抬头向平叔颔首致意后,便转向莫声谷。
听得此言,莫声谷眉梢轻轻一挑,看着那位从容看着自己的华丽右使,向俞岱岩二人交代一声后,径自转身坐到范遥面前。“久见了,范右使。”
“哎呀呀,如此生疏的称呼,听着真是令我心寒。”范遥噙着笑,仿若早已忘记先前的事情,那般从容自若的神态倒是让莫声谷有几分意外。
“难道范兄认为我说出的言语从来做不得数?”
范遥正招呼小二为这桌上壶酒,听得此言,浅浅一笑,“我自然不这样认为。但我也相信,小七你从来不会是过分计较往事之人。”店中小二动作倒也迅速,不过片刻功夫就将美酒送上。范遥为彼此各倒了一杯酒后,举酒想邀,“上次的事,我很抱歉,这杯酒,就算是我的歉礼。”说完也不管莫声谷的回答,一饮而尽。
莫声谷的目光闪了闪,“看不出来你也会后悔?”
“咦,我好像只说了抱歉,没说过后悔吧?抑或是小七你果然觉得我风流倜傥,这般风采让你久久难以忘怀,所以你后悔了?”
莫声谷突然轻笑起来,“喂,若是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必然会走向一样的结果吧?”
“是。”范遥也不隐藏,直接回答着,只是那目光中的笑意渐渐加深,“只是若我说,以后必不会再对你做出这般的算计,你可信?只可惜——”
“为何不信?”范遥一句话尚未说完,莫声谷蓦然出声,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你虽看似不羁,但心中自有一股傲气,能让你说出抱歉二字,便可见你之诚心。古人曾云‘一笑泯恩仇’,我们何不效仿前人之风?”
“小七,跟你在一起,总是能感受到意外二字。”范遥缓缓摇着手中的折扇,“你这一路是要去古墓吧?看在你今日让我意外的份上,我便送你一句提醒,杨昶从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你与他相处可自己小心了,莫要像我,莫名欠下一堆人情,被他耍弄得无可奈何。”说完这一句,他长身而起,迈步向门外走去,“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好像快下雨了吧?”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雨,并不是想躲就能躲得过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吗?
自那日客栈中一次小意外后,莫声谷等人一路倒也顺畅。到了古墓,莫声谷兴冲冲地为自己与俞岱岩挑选居住的屋子,等到他挑完后,平叔才慢悠悠地告诉他,古墓没有阳光,不适合俞岱岩养伤,所以他早已命人在古墓附近建好一处房子。
既然俞岱岩要住在墓外,莫声谷自也打算放弃原本很向往的古墓屋子。但直到杨昶提醒他他是来使用寒玉床的时候,莫声谷才醒悟过来自己原本连挑房间的行为都可以省下的。
就这样,在莫声谷每夜躺在寒玉床上,被冻得龇牙咧嘴的时候,俞岱岩的伤势也一点点好转。时光翩然轻擦,转眼又是一月。
无名湖畔边杨柳依依,丝绦随轻风舞动,垂落湖面,带起点点涟漪。
湖边,有一人青衣散发,坐在轮椅之上,盯着湖面聚散反复的波纹,眉眼间微带一点担忧。
“三哥,原来你在这里。”
背后突然传来一句松了口气的话语,轮椅上的人收起方才的神色,缓慢地转动轮椅,看向说话的少年,轻笑道:“怎么如此匆忙?”
“我刚从活死人墓回来,一到屋子却见不着你,心下总是忍不住害怕。”莫声谷对着俞岱岩轻轻一笑,快步走到俞岱岩身后,为他推动轮椅。说到“害怕”两字时,飞扬的语调终究微微一沉。
体味到师弟话语中的关切,俞岱岩心中一暖,随即大笑道:“七弟你真是多虑了,谁会特意跑到荒无人烟的此处为难我?更何况此地毗邻活死人墓,周围早被杨少侠整肃过,自然不会有宵小滋扰;再者,我此时虽坐在轮椅上,但也只因平大夫要求?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