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斗之玉面玲珑第27部分阅读
宅斗之玉面玲珑 作者:
住她,却又止住了。
待她收拾好细软出来后,他们一同往府外而去,马车已候在偏门前,柯弘轩率先上了车,回身想要拉她一把,她脚踏在矮墩上,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径自扶着车门沿上了车。
他的神色益发冷寂了下去,只是不动声色。
车子平稳地向前行进,秋白与柯弘轩面对面静默不语。车上的座位全用软绵绵的棉缎垫置,尚算舒适,可秋白却暗暗觉得如坐针毡。她看了他一眼,发觉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心下一阵不自在,面上只朝他微微一笑,便转身掀开了车窗的纱帘,放眼望向路上的风景,以期能减轻一点内心的不安。
柯弘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缓缓道:“你还记得那个纸灰成字的小把戏吗?”
马车前行的速度加快,道路两旁是不断退后的树木,秋白一时看得眼花缭乱,竟没有留心到他所说的话,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记得。”
他又道:“那日我在手心里变出一个白字,不知你可曾留心到,那张烧成灰的纸上,写的不只是一个白字。”
秋白回过头来,疑惑地看向他。
柯弘轩道:“那是一张写坏的纸,上面有二太太接济祁县客人的银子数目。”
秋白游移的神思一下归了位,吃惊地瞪着他道:“真的吗?当日我并没有留心,二太太怎会这样大意,这些难道不是秘密吗?”
柯弘轩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道:“是,这都是秘密,所以我才会把它们烧成了灰,变成了我手心里的字。”
秋白强自一笑,思绪仍旧停留在他说的祁县客人几字上:“二太太这样宅心仁厚,还把接济的账目给记下了,想必是长年累月行的善心吧?不知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福气?”
他眼光微微一黯,自顾自掀开了车帘子,吩咐车夫道:“从前面的小路过去,在那儿的遥月茶楼前停下。”
秋白闻言,奇道:“这是怎么了?”
“路途长着呢,我不想你太劳累了,正是晌午时,咱们先用过午饭再赶路吧。”
马车过不多时便停了下来。秋白跟随柯弘轩进了茶楼,到楼上的雅座里坐下。待伙计送来茶水和吃食后,柯弘轩为她夹了一块白糖桂花糕,道:“你说过你爱吃这个。”
秋白无意进食:“我不饿。”她按捺不住追问他道,“年已经过了,不知为何二太太会想在这个时候把客人接来?”
柯弘轩捧茶呷了一口,透过缭绕的热气看她迫切的脸庞,答非所问道:“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眼见的并不一定是真,真的并不一定能看得到。那时我并不明白,可到今日,我总算是明白了。”
秋白怔了怔,面露迷茫。
“你说你不能与我一起,是因为无法忘记心里的人,我一直不相信。我以为,你是有苦衷的。”他凝视着她,“可是我多心了?我仔细想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发觉,你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秋白心下一慌,只强自镇定道:“是,你没有多心,我背后的隐情便是我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我,而我是个贪心的人,你也不能给我我想要的,所以……”
“一开始的时候,你并不是这样的。”他的笑意带着苦涩,“我们有过欢喜的日子。为何在那个时候,你没有顾虑你的不完整?你分明知道,我们的路不好走。”
“我说过,过去是我在欺骗自己……”
“正如今日一样,你不惜骗过自己,就是为了跟我到祁县去,探知你想探知的事情?”他颓然,声音中有一丝灰心与伤痛,“你那样不想与我在一起,可是你仍旧强迫自己与我同行,秋白,你受委屈了。”
秋白心酸不已:“我没有完全骗你,我是真的想着,这次与你出行,或许可以改变一些事。你何必这般疑心我?”
柯弘轩牢牢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伪装里看穿她的心思,她情不自禁地别开了脸,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洞若观火。
“倘若,我没有问你,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怅然叹息,“罢了,罢了。秋白,这些话你都当做不曾听见过吧。”
秋白极力挤出笑容来:“希望你不要多想,我并非你猜测的那样。既然出来了,咱们就不要提过去了,好吗?”
他听她这么一说,神色益发灰败。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茶杯,如同握紧那逝去无望的心意。半晌,他方冷静下来,压一压堆积在胸臆间的凄怆,平静如初道:“我晓得了。我再不疑你。赶紧吃了这些点心及早上路吧。”
秋白心中不安,只是浅尝辄止。他略吃了几口,忽而想起了什么,道:“我出门前给你准备了一份小礼,我下去给你取了来,你等着我。”语毕,便起身匆匆离开了雅座。
她心里正咀嚼着他说的每一句话,越往深里想越觉得惶然。他这般走开,她不及阻拦,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了,不觉油然而生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有一些事,已然在这时一去不复返了。
他脚步匆匆地下了楼阁,整颗心沉甸甸的,行至楼下时,他不自觉停下,回头不舍地望向楼上——她仍然所在的地方。
就在昨日,小嫂韦宛秋把他请到了韦府去。
“秋白一直不愿与你交换庚帖,这是什么缘故,你晓得吗?”韦宛秋纤长的玉指一下一下地叩着紫檀桌沿,“当初她与容氏反目,看似是为了你。可如今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嫁与你了,却又推三阻四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脑中翻来覆去地回想着秋白前后不一的言行,越往深想,越觉心寒。
韦宛秋将一小方纸包挪至他跟前:“正如你不知她心中所想,我也不知。我与你们二房联手,并不想节外生枝。她在我跟前滴水不漏,要想知道真正的答案,还得靠你。”
他诧异道:“这个是……”
“如果她并无异心,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咱们还是可以继续联姻之事,她若是能从你那里安然无恙地回来,我便会相信她。倘若你发觉她有异……”她语气阴凉,透着一股肃杀之意,“她若是出卖我们的人,我们也不必手下留情。这里面是奇药,服下的人,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心悸而亡,干净利落。”
言犹在耳。
他的手颤抖着摸了摸藏着纸包的袖子,用力地咬着下唇,仿佛想用这样尖锐的疼痛来麻木心头的痛楚。
楼阁上,秋白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一直到温热的茶水变凉。
他也没有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上来寻她,道:“轩六爷已经另雇马车走了,他让我把姑娘送回柯府去。”
整颗心仿佛沉沉地坠落了下去,直至冰冷的谷底。她缓缓站了起来,朝车夫点一点头。这个结果意外嘛?并不,只是来得比想象中快而已。
才迈出一步,那车夫又道:“轩六爷有一句话,让奴才转告姑娘。”
秋白这才感觉到了意外:“是什么?”
“轩六爷说:安大爷问我,我的回答是,无论是哪一位,都非我所愿。”
秋白闻言,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满脸通红。她举手掩住了半张脸,却仍旧笑个不停,连泪珠也笑落了下来,蜿蜒流淌在笑窝旁,一滴一滴打湿了掌心。
五日后,一辆马车匀速直入朝阳北城门,车夫不徐不疾地驱赶着马儿,轱辘四平八稳地碾过石板道,丝毫没有从远方赶路返回的匆忙急迫,一如车中人此时笃定的胸怀。
忽然,从前方大街拐角处又出现了一辆马车,以相似的平稳之势逐渐逼近。
这两辆马车终于在相隔一丈之距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彼此遥相阻隔。从城外进来的马车停了一会儿,作势继续向前行进,却见对面的马车并无相让之意。车夫不由得着急了,高声道:“有劳你们往后退一点,先让我们过去,劳驾了!”
只见对面的马车纹丝未动,却有人掀了帘子从车里跃了下来,大步流星地来到他们的车前,扬声道:“六弟千里迢迢从外归来,我做哥哥的前来迎接,也是应当!”
车厢里的柯弘轩闻声,不觉一愕,忙挑帘往外看去,果见站在车前的人正是长兄柯弘安!他心头一沉,却不下车,只道:“大哥怎的竟来了?弘轩不敢当!”
柯弘安微笑道:“六弟奔波多时,着实辛苦!为兄为你设下了洗尘宴,快随我的车同去吧!”
柯弘轩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看着来意不明的长兄,道:“多谢大哥好意,弘轩还有急事赶回府里料理,恐怕不便跟大哥前去了。”
柯弘安负手踱了两步,含笑道:“实不相瞒,我不仅为你设下了洗尘宴,还想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你只要跟我去了,自然会明白过来。”
柯弘轩却不为所动,淡淡道:“大哥盛情,让我这个做弟弟的汗颜。但这个时候爹该是在府里等着我呢,不如我回头再来拜见大哥?”
“不妨事。你是应该先回去瞧一瞧,瞧瞧你的亲娘,在昨夜受了多大的委屈。”柯弘安“啧啧”几声,故作痛惜道,“不过是因为茶水烫了一点,就当着下人的面一顿好打,好歹也是六弟你的生母,竟半点情面也不留。”
柯弘轩脸色一变,急道:“那请大哥让一让道,我得即刻回去!”
“只管回去吧,你千辛万苦替他们办完了差事回来,回去以后,继续你的老实本分,周姨娘也继续她的吞声忍气,你除了心疼你的娘,还能如何呢?说来你也不过是替人作嫁而已。”柯弘安气定神闲道,“可怜的是周姨娘,不管你如何勤勉忠心,她还是难逃遭受欺压。”
柯弘轩面上阴晴不定,道:“大哥你究竟想怎样?”
柯弘安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六弟移步到我车上,与我同去,我自会向六弟指一条明路。”
柯弘轩心下又惊又疑,知道若此番不依了长兄,一时也是回不去柯府的。他犹豫良久,终是不情不愿地下了车,转到了柯弘安的车上。
自上了车,柯弘安当即命车夫往临安大街而去。车行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便进了城街,可闻周遭车马人潮的鼎盛繁华之声。柯弘安掀起车窗纱帘,唤弟弟道:“弘轩,你来瞧瞧!”
柯弘轩循着长兄的视线看去,只见此处正是人烟阜盛的城西街市之中,沿街一溜铺店堂肆鳞次栉比,两旁危楼高有百尺,翘翅飞檐插天。大街上人来人往,客似云来,繁华非常。
柯弘轩观此盛华之景,正自疑惑,便听柯弘安道:“这一带的铺子房舍,都属柯家名下。你看这儿是不是比城东的更热闹些?”
柯弘轩迟疑着点了点头,奇道:“这些铺子如何会是柯家所属的?我虽并不知这些个账目,可由于这些年帮着二哥打点租子的事,也知柯家名下的铺子多在城东。”
“城东的铺子房舍是柯家的老产业了,而临安大街这一带,是这些年才陆续置下的。你之所以不得知晓,是因为这些年来都由大太太掌管这些新置的产业。”柯弘安说完后,吩咐车夫道,“到柯家祖茔附近去。”
马车加快了前行的速度,约一个时辰后,就到达了柯家祖茔。
这一次他们都下了车,柯弘安引着柯弘轩往地亩的方向走去,只见此处地势平坦,田块完整而开阔,土质尤其肥沃。他们兄弟二人迎风立在地亩之中,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这连绵田地的勃勃生机。
柯弘安蹲下抚着入春初发的禾苗,道:“除了这里放眼可见的地亩外,还有三里外的庄园林场,都属柯家所有。”
柯弘轩过去到各佃户处监割收租子,所见的均是小范围的一亩三分地,此时还是头一次看到这般壮观的平坝大地亩,不由为之咋舌,惊叹连连。
柯弘安站起身来,拍一拍沾染在手中的泥土:“除了祖茔这里,再有东郊和西郊的房舍和铺子,是前年才置下的,比临安大街是稍次一些,可比起二房掌管的老产业,还是要阜盛许多。咱们便不过去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柯弘轩好不容易平下了心头的惊讶,看向长兄道:“大哥您这是……”
柯弘安神情意味深长,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转身便往回走道:“咱们走吧!”
柯弘轩纵然是满腹疑惑,但因不知长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时也不敢多问。
马车很快便载着他们离开了祖茔。车夫知主子事急,又比来时更快马加鞭,一径儿往既定的方向飞速赶去,终是在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家客栈前。
柯弘轩下车,抬头看到那悬在门边上的匾额,上书“雁过留声”四字,不及细想,在前方领路的柯弘安便道:“六弟里边请!”
于是兄弟二人从那排六扇的大门进入了客栈内,候在里面已久的容迎初闻声迎了出来,笑盈盈对柯弘轩道:“六弟来了,酒菜都备好了,快和你大哥到楼阁上去吧!”
边说着,柯弘安牵过她的手,与柯弘轩一行三人拾级上了楼。他们仍旧进入了天字二号房内。跑堂的正把酒菜布在紫檀圆桌上,看他们来了,忙加快动作打点妥当,伶伶俐俐地退了出去。
他们三人坐下后,容迎初分别替他们兄弟俩倒满了酒盏,柯弘轩不觉更是惶恐,道:“大哥大嫂这般……弘轩当不起!究竟有什么用得着弘轩的地方,大哥不妨直言。”
柯弘安笑道:“弘轩果然是个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带你看的这些柯家产业,全在大太太手里掌管着呢,若非你大嫂管家,查出这些账来,我也无从得知这些。你不知,相信二弟也未必知道。在咱们府里留心着的人,除了二叔和婶娘,想必也没有旁人了。所以……”他一字一句加重了语气,“他们才会千方百计想着要分家,家私如此丰厚,他们如何能甘心由长房独占?”
柯弘轩听得心惊肉跳的,道:“大哥所说的,我都不曾想到过……”
“你并非没有想到过,正是因为想到了,所以你才会忠心耿耿地替二太太办差事。”柯弘安半眯着双眼,掩下目中明亮的洞悉,“六弟好缜密的心思,二太太让你到祁县把雪真接回京城,你竟能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理,另行安排了人带雪真走水路,你仍旧按原路返回,即便我今日在城门截下了你,也不会使雪真落入我们手中。六弟,你不觉得以你的能耐,却只能在二弟手底下干点跑腿的杂活,有点大材小用了吗?”
柯弘轩惴惴不安道:“大哥何出此言,弘轩并没有到祁县去接什么雪真……”
容迎初轻轻叹息了一声,目带忧虑地看着他:“六弟可知,昨夜里周姨娘被二太太杖打,我听你二嫂说,打得满身都是血,全都是因为分家的事烦了二太太的心,把气撒在周姨娘身上呢!可怜见的,你二嫂去劝时,姨娘都奄奄一息了……”
柯弘轩脸色顿时苍白如纸,两手止不住发颤,他咬牙忍耐了一会儿,霍然立起身道:“求大哥放弘轩回去看一看吧!”
容迎初温声道:“六弟大可不必着急,打已打过了,伤也是伤了,你这个时候回去,也于事无补。你要真是个有孝心的,就该让你娘不要再挨打。”
柯弘安也站起来,一手按在弟弟的肩头:“你不必担心,二弟妹今儿一早过来告诉咱们,说已请了大夫去看周姨娘,幸好没伤到筋骨,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你大嫂已经托你二嫂好生看顾着姨娘了。”他看弟弟脸色稍微放松了一点,又道,“此次二叔和婶娘让你去把雪真接来,也是为了逼我爹答应分家的事。你如此卖力,无非是想着让二太太念着你的好,来日不至于亏待了你们母子俩。你可算是苦心打算了,但未免有点一厢情愿,又或许是二太太有心瞒着你?不管怎样,你此次都棋差一着了。”
柯弘轩慢慢坐了下来,怔怔地出神,半晌,转头看向长兄道:“大哥说二太太有心瞒我,究竟她瞒了我什么?”
柯弘安喟然长叹一声,道:“六弟,休怪大哥有话直说,你乃庶出,纵使来日分家,二太太拿着主意,现放着二弟呢。自然是按着嫡长的出身来分配家私。莫说在二太太的心里,周姨娘不过是个陪嫁收房的,就是姨娘非出身家生奴才,族中人也不见得就会念着庶子的一份。届时若遂了二太太的愿分家,飞鸟尽,良弓藏,她又何须再顾及你呢?”
柯弘轩脑中急转,心知长兄亦是言之有理,早在月前,二太太就在一气之下说要将自己打发到庄园上,虽是气话,但若非总在心下盘算,又如何会脱口而出呢?
容迎初察言观色,看出他心念动摇,遂道:“你大哥把你带去看柯家这些年置下的产业,也是想着让你知道倘若分家,二房会得到多少。依二太太的性子,会不会念着你,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大嫂的话让他想起了那繁华的铺店堂肆,辽阔无垠的平坝地亩,一时心潮汹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大哥答应你,倘若大哥事成,得到了这些家业的掌管之权,必定会把临安大街上的铺子交由你主理!”柯弘安言之凿凿,落地有声,“你有这些家私在手,在府中的地位自然不比往日,你便可以让姨娘搬离二太太的晖仪苑,免受欺辱!”
柯弘轩浓眉轻轻一扬,目内绽出了一缕希冀的光芒。他思忖良久,方缓缓道:“大哥这般厚待弘轩,只不知凭弘轩的绵薄之力,能否还大哥的恩情?”
柯弘安一笑道:“六弟只需要告知我雪真的落脚之处,其余之事,无须六弟沾身。”
柯弘轩沉默垂首,似仍在犹疑。柯弘安与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还是先不说话,便拿起酒杯,浅浅啜饮着等待。
过不多时,柯弘轩似有了决定,面上的不安消退无踪,只余一抹坚定。他端起酒盏,呈到长兄跟前,正色道:“大哥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弘轩,弘轩必定知无不言!”
柯弘安始放下了心头大石,展颜笑了,与弟弟碰杯,彼此均是一饮而尽,如是某种无声的约定。
第九章 分庭抗礼
苗夫人眼光别具思虑地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盘旋片刻,
方才道:『我一心想着要保全大姊的声名,
既然弘安为亲儿也不甚在意,
那我只好勉为其难。』
她一字一眼清晰道,
『弘安确非老爷的亲儿。』
柯弘轩从祁县回来后的次日,柯怀祖和陶夫人二人便到柯老太太处商议分家之事,只说不日便会将族长、族中堂伯叔兄弟等请到府中来见证分家诸事。柯老太太本欲反对,柯弘安却在旁劝老太太道:“二叔他们此举来得正是时候。把族中亲人都请到府里来,也正合我意,祖母,就听二叔他们的吧。”如此,柯老太太方允了柯怀祖夫妇所请。
至初四一早,族里的耆老柯仲贤老爷及柯仲保老爷先后而至,柯怀祖和陶夫人亲自将二位老人搀扶进了昌荣大厅中。
柯老太太彼时正坐在主位炕床上,由柯弘安和容迎初夫妇二人在下首伺候着。柯怀祖便让族长柯仲贤坐在柯老太太的左侧,柯仲保虽非族长之尊,却亦是宗族中德高望重的耆老,一时也不敢怠慢,便让其在柯老太太右侧落座。
柯怀远和苗夫人随后而至,二人甫一进门,柯怀祖和陶夫人便迎将出来,陶夫人殷勤道:“大伯来得正好,您瞧瞧,伯公和叔公都已经来了,刚才他们还提起您来呢!”
柯怀远淡淡地瞟了他们一眼,干咳了一声掩饰下面容上的戒备,径自往里走去。苗夫人则朝柯怀祖笑笑道:“二叔好妥当,我原还想着大伯公前日才说身子不适,不该这时劳烦他老人家替咱们劳心伤神呢!”
那柯仲贤听闻此言,微微挺直了佝偻的腰杆,声音沙哑如裂帛之音:“难为大侄孙媳妇记挂着。”
苗夫人对陶夫人锐利如箭的目光视若无睹,施施然来到二位耆老跟前,恭恭敬敬行过礼后,瞥眼见了他们跟前的两盅茶盏,眉头不由一皱,转首唤周元家的到跟前来道:“你瞅瞅这给两位老太爷上的什么铁观音?大伯公素日里只喝君山银针,就爱这君山银针的甘醇甜爽。再有叔公这里,也给换成六安瓜片,前阵子我便听叔公在寻这茶,正好咱们府里进的新茶里,就有这道茶。”
她这番话字字句句只绕在茶水上,却无处不彰显着她对两位老太爷的熟悉与周到,更是意指此间张罗照应之人的不得力,一下使得陶夫人僵白了脸色,气涌心头。
二位耆老却是受用非常:“都道大侄孙媳妇为人妥帖,果真如此!”
陶夫人瞪了苗夫人一眼,才想要说话,便听外头传来媳妇们的通传声,说是陶家的娘舅爷来了,陶夫人听是娘家人来临,心下顿时安定了不少,忙去把人迎了进来。
过不多时,柯弘山夫妇、柯菱姗和柯弘轩亦一同前来了,接着则是柯弘昕和戚如南二人,紧接着,柯菱柔也来了。此时底下的座位一溜儿排开,长房为左,二房为右,各由房中的主事人带领着众子女落座,竟显出了几分分庭抗礼的意味来。
柯怀远沉着脸扫视了一下下首的儿女们,低声问苗夫人道:“弘靖呢?”
苗夫人心中亦有不满,只不动声色地望向身后的巧凝,巧凝面上露出一丝不安,上前来小声回道:“我方才到翊和苑请靖五爷时,听凌姨娘说,五爷接了齐家三爷的帖子,说是到绮凤楼去议事……”
苗夫人目中不由闪过一抹怒意,与此同时,柯怀远咬牙切齿地低斥了一声:“混账东西!”听得丈夫这一声,她倒不好发作了,只吩咐巧凝去差人把靖五爷给寻回府里来。
这边厢正说着,韦宛秋在丫鬟媳妇的簇拥下缓步走进了厅堂内。因她来迟,架势颇大,一下犹显醒目。秋白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身后,一同行至堂前,向着主位上的几位长辈行了拜见大礼。
行动之间,秋白的眼角余光总似感觉到来自二房那一侧的注视,她一派波澜不惊,只谦卑地垂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
韦宛秋妙目一闪,眼光在柯弘安和容迎初身上掠过,笑意森森如积雪寒梅:“相公和姐姐好孝心,这一早便过来伺候老太太了,偏偏把宛秋给落下了。要不是婶娘派人过来告知今日在这里商议分家之事,恐怕宛秋还蒙在鼓里呢。”
容迎初唇角微扬:“还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心疼妹妹,这一大早的,不忍惊了妹妹好梦吗?只是没想到,妹妹与二叔他们相交甚密,倒也用不着相公与我操心了呢。”
韦宛秋轻蔑地瞥了容迎初一眼,抿着唇没再说话,径自转身到一旁去落座。她此时的贴身大丫鬟只剩下了丹烟一人,便只留其伺候在侧,其余人等皆屏退在外。秋白则在她下首处的椅上坐了。
家中人俱已到齐,柯怀祖不徐不疾道:“今日让诸位齐聚一堂,为的就是详加商议分家之事。前次我与大哥已就此事商谈过一次,想来咱们两房虽一直是共用公里的供给之费,可大哥心里该是清楚的,长房掌管的家私之数,远比二房打点的要丰饶许多。咱们二房上下向来敬重长房,这些年来也不曾有过半点异议。”他顿一顿,又道,“只是眼下闹出了弘安的事来,咱们为了一族的安危,是不得不及早作出打算了。”
柯老太太不悦道:“你只管说你想要分家,这会子又拿弘安说事做什么?”
柯怀祖忙道:“娘,并非儿子有意要为难弘安,只是此次分家之所以势在必行,与弘安脱不了干系。两位老太爷都在呢,是该让他们二位知晓前因后果。”
柯弘安淡淡笑道:“祖母,不打紧,便让二叔往下说吧,他总有他的道理。”
柯怀祖叹息了一声,一副惋惜模样:“弘安向来是懂事的,很是深明大义。他若真的是咱们柯家的长子嫡孙,那才是咱们柯氏一族的福气!”他连连摇头,“也不至逼迫着咱们为保全柯家的基业,走上这条分家的路!”
柯仲贤满面疑惑道:“如何弘安不是咱们柯家的长子嫡孙?”
柯怀远冷眼瞪着弟弟,讥诮道:“我向来只知怀祖你是个稳重人,从来不曾见过你这副居心叵测的模样,满口荒唐言越发说得顺口了,倒也不怕惹来非议,招致祸端?”
柯怀祖似无意理会他这番话,自顾自回大伯公道:“伯公这句问得好,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我虽是得知一二,但也不是全部,要说妥当的交代,还须由大哥自己来说清更好。”
柯怀远和苗夫人听他说到“得知一二”四字时,不由神色有变。苗夫人看了丈夫一眼,略一沉吟,抬首对柯仲贤道:“今日所在诸位都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有些话,原是该对家人开诚布公地好好说清才是,只是老爷心里有他的顾虑和不得已,有些话,若让他亲口对大家说出来,亦是为难。”她显出几分难色来,“毕竟事关弘安生母的清誉,逝者已矣,怎么好让先人不安?”
座上两位耆老的疑色更重,正欲追问之时,容迎初便浅浅笑道:“有些事大老爷是难以宣之于口,不过今日二老爷劳师动众地请了各位齐聚一堂,不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明白吗?既然如此,大太太不妨替大老爷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吧。”
众人没料到容迎初竟会这样说,唯有柯弘安仍旧是好整以暇地捧茶喝了,闲闲如作壁上观。
苗夫人眼光别具思虑地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盘旋片刻,方才道:“我一心想着要保全大姊的声名,既然弘安为亲儿也不甚在意,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她一字一句清晰道,“弘安确非老爷的亲儿。”
在座众人有首次听闻此事的,均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柯仲贤与柯仲保二位难以置信地相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怎会如此?”
柯怀远静静地坐在那儿,嘴角微垂,面色灰败,由始至终不发一言。
苗夫人眼睛微微泛红,似有无限苦楚:“大姊铸成如此大错……罢了,我实在不忍再揭旧日疮疤。我把真相说出来,也只是为了告诉二叔,弘安非柯家血脉没错,但咱们并不能为了这个就要闹到分家的地步,这老祖宗还在呢,老人家不就是盼着阖家团圆、齐齐全全吗?我们为人儿女的,怎可为了一己私利,就要把家弄至四分五裂的?”
柯老太太闻言,凄怆地笑道:“阖家团圆,齐齐全全,这话说得好。这十年来,我心心念念盼着的,不就是一个团圆齐全吗?可是我盼了一年又一年,总也难盼到一个真正的团圆齐全……”她怅然看看柯怀远,又看看柯怀祖,语意越发苦涩,“怀祖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你虽回来了,却又是巴望着要走。从八年前你离家开始,就没想过要再回到这个家里来,是不是?”
柯怀祖心下涌起一股辛酸之意,强自镇静道:“娘这话说的,着实是不明白儿子一番心意了。儿子想要分家,并不是不要这个家,恰恰相反,儿子是想保全这个家。大哥糊涂了这么些年,我可不能还如此糊涂下去,分家不仅能使家族产业更兴旺,还可趁此让并非柯家血脉的人体体面面离开柯家,不使柯家家声受损……”
“二叔说的这些,不外是想说,因为弘安并非柯家血脉,所以才要分家,是吗?”柯弘安搁下茶盏,从座上站起身来,负手而立,“若弘安能证明,指我非柯家血脉的一切言辞都是包藏祸心的陷害,二叔可能答应我,再不提分家之事?”
他此言一出,这边厢陶夫人不由愕住了,柯怀祖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瞥他一眼;那边厢柯怀远眉头一蹙,目带沉痛地望向他,面上的阴云更甚。苗夫人眸光一转,眼角眉梢间蕴上了一层冷冽。
容迎初亦站了起来,与夫君并肩而立,面上依旧盈盈含笑:“二老爷一心想着要维护柯家产业不外落,若相公非柯家血脉一说被攻破了,自然是不会再纠缠于分家一事了。这样一来,也可以达成老太太所愿的团圆齐全了!”
柯弘安也不等柯怀祖回应,径自把夏风唤了进来,附耳小声吩咐了几句,夏风知意领命去了。
陶夫人耐不住扬声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还能有假的吗?若真是假的,这十年里你怎的也不来证明?倒在这个分家的当口才来证明,可见也是存心要占着柯家的大好家私呢!”
容迎初和气道:“婶娘不必着急,这当中的真真假假,很快便会揭晓了,是或不是,都不在你我的三言两语之间。”
柯怀祖看向柯弘安的目光有点不屑:“我倒是想看一看,你有多大的能耐可以改变既定的事实。”
柯弘安垂首一笑:“二叔好生看着便是。”
“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柯怀远的声音隐隐含怒,“这段日子咱们在外头丢的脸已经够多了,你还想当着他们的面,再丢一次脸吗?”
“咱们丢脸,仅仅是这段日子吗,在女儿看来,爹爹这张脸已经丢了十年有余了吧!”一个清柔中带着刚毅的女声婉转响起,众人循声看去,竟见门外逶迤走进数人,为首的正是柯菱芷,后头紧跟着冯淮和贺逸,走在末尾的还有一名女子,一时还看不清其相貌。
伺候的媳妇丫鬟连忙上来增添座椅,奉茶递水。苗夫人看到贺逸时便变了脸色,冷声喝斥下人道:“慢着,你们可仔细了,我没让你们进来打点呢,谁人是客谁人不是,你们晓得吗?”周元家的心知不妙,急忙上前把那几个媳妇撵了出去。
柯怀远听了女儿的话本就没好脸色,转头一眼看到贺逸,更是难掩愠色,怒道:“谁让他来的!”
柯弘安镇定道:“自然是儿子请表舅过来的。”
容迎初走到门前,把门外伺候的下人们唤了进来,吩咐她们按上宾的礼数替贺逸设座奉茶。苗夫人含怒向她道:“你眼里还有老爷吗?”
“大太太,你可也别忘了,如今是迎初当家,谁人是客谁人不是,皆由迎初说了算。”容迎初毫不示弱,语气凛然,“表舅不是客,他是相公的亲人,也就是迎初的亲人,既然是亲人,自然要好生照应!”
贺逸沉着气,在柯怀远和苗夫人二人锐利的目光下,与柯菱芷夫妇一同朝座上的长辈们行了见礼,竟是笃定了要留下的意思。
柯弘安笑对妹妹道:“辛苦你们为我把表舅爷和雪真带进府里来。”
众人听闻“雪真”二字,均怔在了当场,神情各异。柯菱芷微微一笑,回身把怯怯立在门前的那名女子拉到了厅堂中央。那女子身形瘦小佝偻,仿佛是有些年纪了,身上一件五成新的靛蓝色家常粗布衣裳,头上松松地绾着一个平髻,发丝半垂在脸庞侧边,挡住了泰半面孔。她低低地垂着首,畏缩地站在柯菱芷身后,半点不敢直面在座众人。
陶夫人和柯怀祖看清了来人果然是雪真,眼光顿时如要噬人一般,冷冷向柯弘轩扫视过去。柯弘轩神色错愕,站起来道:“你们怎么会找到雪真?”
柯弘安道:“本来我们是不知道她的下落,若不是发现二叔这边有疑,我暗里留了心,在两日前尾随二叔到东郊的房舍去,也不会得知原来二叔把雪真藏于此处!”
柯怀祖万料不到这岔子是出在自己身上,脸色铁青,暗自懊恼不已。
这时,柯老太太缓声道:“雪真,真的是你吗?”
雪真闻声,身子耸了一耸,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下头,道:“贱身见过老太太,老太太万福金安。”
柯老太太面上一搐,怔怔了好半晌,方道:“果然是你。”
雪真匍匐在地片刻,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直起身来,转向柯怀远和苗夫人颤声道:“见过大老爷,见过……大太太。”她眼睑抖了抖,“贱身没想过……还会回到这里来。”
柯怀远肩膀微微一震,惊得无以复加,两眼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她,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
苗夫人视线落在她半垂的脸庞上,半晌,方静静道:“你回来了,很好。”
容迎初缓步走到雪真身旁,一手将她扶起来,朝亦绿扬一扬下巴示意其搬来座椅,道:“姑姑如今再不是咱们柯家的奴仆,好生坐下说话吧。”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按坐在椅上,“姑姑有哪些积年的心事,有哪些话是可以还安大爷一个公道的,今日当着老祖宗和几位老太爷的面,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吧。”
雪真拘束地坐着,慢慢抬起头来。如今她已届三十一二岁的年纪,并不算很老,眉眼间虽有饱受风霜摧残的痕迹,但仍不掩其清秀娟好的五官容貌,想必年轻时亦是个俏丽秀美的女子。她的目光不自禁地落在柯怀远身上,有一抹慢慢滋生的沉痛与哀伤,无声无息地笼罩在她的面容之上。
“当年……我确是有负大太太……”她打了个哆嗦,忙又纠正,“我说的是先任夫人。我对大老爷所说的话,都是谎话……”
柯弘安追问道:“你说的什么话是谎话?”
雪真神色凄楚,从柯怀远身上收回了眼光,下一句话道出时,已止不住话音颤抖。遥远却又清晰的昔日旧事,是每于午夜时的噩梦,亦是心思沉淀时痛彻心扉的伤痕。
十年前,同是这样的初春时分,柯府后花园春光明媚,桃花嫣红如少女娇嫩的玉容,柳枝碧绿相映于侧,益显花木繁盛,满园艳丽。
她挎着花篮踮脚站在桃花树下,伸手想要摘下那娇美绽放在枝头的撒金碧桃,险些便要触及花茎了,不料身旁闪出一人来,轻而易举就将那撒金碧桃摘了下来。她不禁失望地“呀”了一声,娇声央告道:“好姐姐,把那桃花让我吧……”一面站定了,回过头望去,那一刻的她又惊又羞,忙退后一步福身道:“雪真失礼,见过大老爷!”
跟前的人正是柯怀远无疑,他手拈着那朵撒金碧桃,笑容清朗一如此时的和熙晨阳。
他无声凝视她片刻,出其不意地伸手到她鬓发旁。她有点意外,略略别开了脸,却又在他炽热的目光下燃起了异样的期待。她下意识地不再闪避,任由他将那开得正艳的桃花簪在了她的发髻上。
一直到了后来,也难以忘却他低低吟哦的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桃花相映红。”任夫人从病榻中勉力坐起身来,睁圆了眼睛紧紧盯着雪真,“这句诗,是老爷赞美你的,是不是?”
她不意主子竟会有此一问,顿时慌了神,顾不上把篮子里的桃花花瓶中,跪倒在主子榻前道:“奴才并没有这样的福气!雪真今日想着摘些花儿来给屋子里添点生气,在花园里摘桃花的时候碰到了老爷,老爷是看那桃花开得好,才说了这么一句。”
任夫人脸儿黄黄的,此时动了心气,神气愈加憔悴:“你何苦瞒我,雪卉都告诉我了,老爷亲手为你戴上桃花,才会有这么一句称赞。”她朝这个打小便伺候在身侧的心腹侍婢招一招手,“来,到我跟前来。”
雪真益发不安,诚惶诚恐地膝行至主子跟前。任夫人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幽幽道:“你可知,老爷刚才来我屋子,第一句话就说想将你收房。老爷想抬举你做姨娘呢,你欢喜不欢喜?”
雪真心头一跳,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惧,面上只一片惊愕,慌张道:“奴才不敢!奴才万事只听太太的主意,太太若是不允,奴才决不痴心妄想!”
任夫人冷眼瞅着她,咳嗽了两声,道:“你这么说,要是我真不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