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杨胡子大惑不解,抓起小弟的一只胳膊对他说道,你发什么疯!父母要你学习,有什么不好。没考上大学是你自己不争气,守太平间守墓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要不想在这里干,明天就走人!要不是薛经理介绍你来,我也不会主动要你来这里。什么叫一辈子都完了,你这孩子说话没有道理。
小弟突然不哭了,他反身拉着杨胡子的手说,我不是说在这里做事一辈子都完了,我是想起过去心里难受。我愿意在这里做事的,杨伯伯你不要叫我走吧。
我看见小弟说“不要叫我走”时眼神恳切,不禁想到叶子不愿去城里而要留在这里的状态。留在坟山对一个人如此重要,这只有用此人的身上藏有的秘密来解释。叶子已用她的身世给出了解释,那么小弟呢,他为什么在痛苦得快要丧失理性时,对留在坟山却表现出如此的恳切呢?
这风波来得快去得快,小楼很快恢复了寂静。我没想再上叶子那里去,因为小弟的事把我的情绪搞乱了。黑暗的长夜也许就是为了让人回忆才有的。在暗夜里人会想起很多事,包括自己的一生,像看电影似的。小弟也就是看着看着就失控了。那么,我们这里的其他人呢,杨胡子、叶子、冯诗人、哑巴、周妈、还有我,会不会在某天夜里,突然发出狼嚎似的哭声。一切皆有可能,因为这里是墓园,坟山上的风从窗口轻易就吹进来了。
夜已深了,我听见头上的楼板仍有响动,是叶子还没睡,她是这楼里睡得最晚的人。
我又扛着锄头上坟山了,不过这次是杨胡子的安排,光明正大的事。头上的太阳也明晃晃的,表明我虽扛了锄头也很难有自己的秘密行动空间。昨天我扛着锄头在阴宅外遇见杨胡子时,说是刚垒了塌陷的坟,这话提醒了杨胡子,他接着发现后山上不少坟与坟之间的荒草已长高,便让我们今天开始除草,草要连根刨,所以用锄头。
上山前,杨胡子还对大家训了话。他说,上山巡墓,你们以为是散步呀?晚上巡墓,要用电筒四面晃,吓跑那些想搞破坏的人;白天上坟山,要细看坟啦碑啦树啦草啦,发现问题就要做事,就要干活,大家听见没有?
说实话,这段时间以来我们很少干活,也许是叶子做代理主管时也不内行吧。不过干活也没什么,就像小弟说过的,井水打不干,力气用不完嘛。并且,想到能扛锄头上山,我心里还动了一下。不过,我同意叶子的主意,暂停行动,因为我对阴宅里面有想法已被杨胡子注意到,得观察一下他的反应再说。
昨晚,小弟哭过之后,我还是上阁楼去了。叶子的态度比我想的更积极,她说,虽说我在阴宅里捡到的发夹是她自己的,但她对梅子的死一直是相信的。我的心一下子放回了原处,在破解梅子之死这件事上,我除了对付杨胡子外,没有后顾之忧。
后山的坟丛中,草真的已经长得很高。我们几个人分开干活后,很快就谁也看不见谁了。我选了一个离大家最远的地方除草,因为在这里一抬头便能望见山丘上的那座阴宅,我无端地想,要是有人在那里进出的话,我这里抬头就能看到。
这样,我干活时免不了东张西望。因为当素英带着孩子出现在不远处的坟丛中时,我一眼便看见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个曾经抱着杨胡子的腿要上坟山的孩子,素英今天还真带他上山来了。我扔下锄头走了过去,素英看见我时,便拍了拍孩子的头说,二山,快叫叔叔。
二山?我愣了一下,在我的记忆中,这孩子叫盼盼,一段时间不见,怎么就改名了?我看见素英的手上拿着一大包香蜡纸钱,便问她给谁扫墓来了,她说给盼盼呀。我一听头都大了,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这素英在搞什么鬼?
素英对我谈起了这孩子的事。她说她听了我的建议后,就真把孩子带到省城的大医院去了,挂了一个心理专家的号,据说这专家是搞精神分析学的,门诊时间很少,还是孩子他爸找了熟人才挂到这专家的号。
接下来,素英谈起的看病经过让我瞠目结舌。我归纳了一下,大概是这样的。专家首先了解孩子的情况,素英和她丈夫的情况,以及远至素英和她丈夫的父母的情况。专家最后给出的结论是,这孩子活得不真实,他是作为他死去的哥哥的替代品活着。因为在没这孩子之前,素英有过一个儿子,叫盼盼,未满两岁时便生病死了。素英夫妇很爱这个死去的儿子,所以又有了儿子后,便也叫他盼盼,这样夫妻俩都觉得很安慰。当然,夫妻俩从没对孩子说过他曾有个哥哥。小孩子嘛,对他进那些事没什么意思。然而,常人很难懂得,这一切可以不讲,但一切在孩子的生命中、专业术语叫无意识中却存在了。因此他莫名其妙地爱去坟山边上玩,并缠着大人要求带他上坟山去。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强大的无意识驱使着他,要上山去找到他哥哥的坟,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他自己的坟,人要确定自己身份的动力是巨大的。
原因找到后,专家给出的治疗方案很简单。首先,要真实、详细地对孩子进他之前曾有个哥哥这件事。只讲还不行,还得找出哥哥的照片给他看,让他确认他和哥哥各是一个人。另外,得立即给孩子改名,用新取的名字每天反复叫他,让他的耳朵里充满这个新的名字。最后,还得让孩子和他哥哥告别。要把孩子带到哥哥的坟前去,让他清楚并接受哥哥已死去这个事实,让他明确他是哥哥的弟弟这个身份。做到这一切后,孩子慢慢就会正常起来的。
素英讲完专家的诊断后说,我带着孩子回来后,照着专家的话做,嗨,还真管用,二山已很多天没提过要来坟山边了,并且二山还对着照片叫哥哥,二山真是个乖孩子……
我听得出素英说话时不断重复着二山的名字。这也是她在按专家的话做。她还问我,二山这名字,怎样?
我说好,“二”是排行,“山”这个字对男孩合适,并且与“三”谐音,也许你还想给二山添个弟或妹吧?
素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你们城里来的人,就是聪明。是你让我带孩子去看医生的,现在孩子好了,让我拜你做干爹怎么样?
这出我意外,我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并且我是守墓之人,当他干爹也不合适。
幸好我说出了守墓人不合适这个理由,不然按常理我还很难拒绝素英的请求。因为她一边提议时一边已拉过孩子要给我跪拜了。听我一说道理,她才没再坚持,于是她说,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的,等二山他爸回来,请你过来喝酒。好了,我要带二山去他哥哥的坟前烧纸烧香了。专家说,一定要让二山和他哥哥告别的。
母子俩沿着坟间小道走了。前面是下坡,母子俩的身影很快矮下去不见了,在他们走过的地方,是无遮无拦的天空。我又想到了死人影响着活人这个问题。
突然,有人叫我,大许哥,收工啰。
我回头一看,是小弟,他正从远处跑过来叫我。我有些惊讶,这个从来只会被动地回答是或不是的小子,居然主动跑来与人说话了。
小弟的变化是在我逼着和他聊天后发生的。那天,他突然回忆起了七岁时在夜里的河边守护过死人的事,那是一个被淹死的邻家大姐姐。自那次谈话之后,他的变化就开始了。我先是注意到他和叶子说话时不再满脸通红,接下来他敢于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了。昨天晚上,他突然失声痛哭,这让大家都有些替他担心。然而,今天早晨他下楼后精神蛮好。本来,他该干一个人擦洗墓碑的事,可听见杨胡子安排大家锄草时,他却主动申请说,他今天想和大家一起干。杨胡子自然一口同意,干这种事,当然越多人越好。
小弟跑到我身边时,一边擦汗一边说,都收工走了,我没看见你,便找过来了。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心里记着大许哥,不错。不过你该记着我的,要不是我帮你打通了记忆,你现在还在黑暗中摸索呢。
我说出这种让人似懂非懂的话,完全是受素英讲起心里专家后受到的启发。我是一个举一反三的人,我已经发现找到记忆和痛苦一场对一个有心理创伤的人能起到治疗作用。
小弟现在当然不懂我的话。他说,什么叫,在黑暗中摸索?我说这话还没法让你懂,以后慢慢说吧。走,我们回去吃饭。
路上,我问他,和大家一起做事,好不好?他说好,我说以后巡夜时,我再带你出来,愿意吗?他说愿意。我说夜里坟山上很黑的,害怕吗?他说不怕。其实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已经觉得多余了,对于一个守过太平间的人,我在他面前说怕黑,真是小巫见大巫。
我之所以提出带他巡夜的事,是觉得他可以成为我再进阴宅去的帮手了。哑巴和我一起虽说可靠、忠实,但毕竟在交流上有些障碍,如果换上这个舌头会说话的家伙,关键时刻也许能助我一臂之力的。
回到住地,还没等到开饭,杨胡子先把我叫到院门外问道,刚才在山上,你和那小鬼的妈在说些什么?
我吃了一惊,这杨胡子果然在暗中盯着我呀。我说素英去给她以前的儿子烧纸,便和她聊了几句。我还告诉杨胡子,那小孩不是小鬼,以前的行为有点怪,看了医生,已好了。
杨胡子不屑地说,医生管这种事?凡小孩,要么是小鬼,要么和小鬼有关系,不然民间为什么说小孩子通灵呢。你帮我看着点那小鬼吧,他要再到这里来,你只管赶他走。他上次抱住我的腿,我那只腿痛了好多天,我擦了不少香灰后才好一些。
我说,放心吧,那小孩不会再来这里了。
他说,你可别那样说。昨天夜里,我还被小鬼抱住腿呢。并且,实话对你讲吧,那小鬼是从你的屋里出来的,看见我后便扑上来,抱住我的腿又抓又咬,还吸我的血。而你站在旁边不但不帮我,还拍手说抓得好。你说这是梦吧,可我醒来后,腿上真的被抓破了。说到这里,杨胡子提起裤管给我看,在小腿内侧,果然有一条被指甲抓破的痕迹。
杨胡子的梦让我吃惊。不是他梦见的小鬼如何厉害,而是他梦见这小鬼是我放出来的,而我还鼓励小鬼抓他。这说明他对我的疑心已很大了。当然,他坦白地对我讲这个梦,说明他对我的疑心他自己还不明晰,用术语来说这疑心更多在他的潜意识中,因此,我想法阻止他疑心还来得及。
于是我对杨胡子说,这只是一个梦,你别太在意,那腿上也许是你自己在梦中抓破的。至于你梦见我在场,告诉你吧,我在医院时学过解梦,梦是反的,你梦见我表明在关键时刻只有我能帮助你。不管怎样,素英家的那个小鬼,若是敢再来缠你,我一定提起他甩出个八丈远。
我的话终于让杨胡子开心了。他笑了笑说,不过,我还是得到我父母坟前烧点香,让他们保佑我不受小鬼的纠缠。
这天晚上,我把这事讲给叶子听,她也听笑了。她说,把素英的孩子甩出八丈远,你敢吗?我说,哄哄杨胡子嘛。人不管长多大,在某些方面仍是小孩子,哄哄他就高兴。叶子说,哦,你有时也在哄我吧。我赶紧声明,谁能哄你呢,就凭你看过那么多书,我在你面前只能算小学生,学生哄老师,你听过吗?叶子说,你看,这不就开始哄我了。
我和叶子都同时笑了起来。此时我们正坐在露台上,夜很黑,但还能分辨出右侧是坟山,左侧是墓园迎向外面的那条土路。在路的远处有车灯亮了一会儿又熄了,我估计那是村长住家的方向。于是我问叶子道,莲子来找你,借了什么书走啊。她说,她其实是找我聊天来的。她参观我的房子,又在露台上看了很久。我说,不好意思,问你一件女人的事,莲子怀上孩子了吗?叶子说,你怎么关心这事呀,莲子和我讲了很多,但我不给你讲,只是,莲子想要孩子,可能没希望了。
这时,突然起了风,露台晾衣绳上的衣物也飘飘扬扬起来。叶子站起身,一边收衣服一边说,我这人,老是忘记收衣服……嗯,晾在这里的一个胸罩怎么不见了,可能是被风吹到露台下面去了吧。
我突然想挣一挣表现,于是对叶子说,把电筒给我,我去下面看看,一定帮你找回来。
我拿了电筒下楼,出了院门,贴着围墙向房子的后面绕过去。我们住的小楼三面是围墙,背后便是连着坟山的坡地了。我到了楼后,这里有很多树,我用手电光在这些树下搜寻着。这时我听见了叶子正扒在露台边叫道,找着了吗?我抬起头,眼睛从粗大的树木间望上去,同时叫道,等一等,我正在找呢。
结果,我想挣到的表现没有挣到,我的收获仅仅是找到了一只袜子,有霉味,估计被风吹下来已经很久了。
重新上楼回到露台后,叶子分析说,可能是掉下去后,被那只黑猫叼走了。那只猫坏得很,更早的时候,她有条丝巾晾在这里被吹下去了,她当天没注意到,结果几天过后,她看见黑猫正在院门外拖着那条丝巾玩。我说,哼,哪天教训教训那只猫。叶子笑了,你看你,和猫什么气呀。
正在这时,忽听得杨胡子在楼下大叫,大许,接电话!
我吃了一惊。我在这里本来就没有人找我,何况是深夜。这只能是紫花打来的。可前两次都是在半夜时分,今天还不到半夜,可能是她真有事要和我说话吧。
叶子也判断说,是紫花。可是她的表情比我还紧张。她这状态感染了我,以致在暗黑中下楼时,每跨出一步都觉得脚下不踏实似的。
第十四章 阴宅的主人
下午,一辆小车开到墓园。我迎出院门去,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从车里出来。在他取下墨镜的一刹那,我惊了一下,这不正是刁师傅吗。但我很快镇定下来,因为尽管他在报社短暂的开过车,但从不认识我。何况我已经很久没刮过胡子了,我照镜子时对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据袁女士讲,刁师傅现在正给她服侍的两位老人开车,他到这里来,也许是要买墓地吧。
我走上前去,像招呼任何客人一样地招呼他。他说,杨胡子在吗?快叫他出来,我要去看墓地。我说,杨胡子出去办事了,你是要买墓地吧,我带你上山去看也可以。他说,买什么买,早买好了的,后山高处最大的那一座。
原来,是那座大阴宅的主人派司机来察看了。我为难地说,你是要看有院墙上了锁的那座墓吧,我这里没有钥匙,你先进我们那里坐一坐,我立即让人去叫杨胡子回来。
杨胡子今天带着叶子去村长家了,说是研究这坟山山门的建造计划。带叶子去是让她作文学工作,形成的书面材料要报到公司总部去。
刁师傅跟着我走上通向院门的石阶,在跨进院门后,他突然站了下来,看了看院子和小楼说,算了,我还是在车上等吧,你们快点叫杨胡子回来就是。
我只得让小弟去村长家。小弟不熟悉路,我把他带到院门外,对着远处又指又说之后,他才说,好,我去试着找找吧。
我之所以自己没去找杨胡子,是想留在这里和刁师傅多聊聊。机会难得,了解一些这些阴宅的情况,对我会是有用的。
我从堂屋里提了一个热水瓶到车边去。刁师傅说是在车上等,实际是从车上拿了茶杯下来,坐在车外的空地上抽烟。我给他的茶杯加了水后,他对我明显热情起来,先自我介绍姓刁,然后又说你们这管理处太旧,走进院门就觉得一股阴气似的。我说是的,这房子院子都有些年代了,不过我们住惯了,不觉得有什么阴气的。他便说,该改建一下了。你看我们那座墓,比你们住的房子都漂亮吧。我说,那当然。你们买这墓,花了不少钱吧,他说,不算多,买地加建造,就花了一百多万元吧。
他说“就花了一百多万元”时口气轻松,好像这钱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毛票。实际上,我知道他不过是受命于人开车的车夫,平时在主人面前可能大气也不敢吭一声,今天到了这偏僻之地,摆摆阔摆摆架子也让自己神气一回。
可能是坐累了吧,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然后做举手伸腰的运动。他并不看我地问道,你是新来的吧?我半年前来过这里,没看见过你。我说,我刚来不久。他便停止了运动,转头盯着我问,工资高吧?我说不高,一月八百多块。他便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像你这样聪聪明明的小伙子,工资不高不会来做这事。并且你们的坟地越卖越贵,老板若只给你们这点钱,也太狠了。我说,不狠能做老板吗。这话好像触动了他,他说,说得好。不过老板和老板也不同,我最早在运输公司开车,老板狠;后来在报社干过,老板稍好一点;现在我给董事长家里开车,日子就真好过了。他这话无意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说完后,可能自己也觉得和我的距离缩小了一些吧,他抽出一支烟丢给我说,哥们儿,来一支。
有了这气氛,谈话就容易了。我正准备问他以前来看墓发现过异样没有,他却转身去了车后。他打开后备厢说,来,我们一起把这些东西搬进屋里去。
很快,三箱香蜡纸钱和鞭炮被搬进了堂屋。他拍了拍手转身又逃到了院门外,我跟出来,和他一边往停车处走,一边问既是空坟搬这东西来干什么。
他说,明天是七月半,你不记得呀,常言道,七月半,鬼乱窜。阎王爷这天给鬼放假,孤魂野鬼都出来了。所以我们要在那墓的围墙一带都烧上香蜡纸钱,把孤魂野鬼招待好了,他们才不会进到里面去捣乱。据说五六年前,这墓刚建好不久时,里面就闹过鬼呢……
他说到这里时停了下来,因为杨胡子和叶子正从路上走过来了。话到节骨眼上被打断让我很遗憾,不过没什么,上山去后总还有机会再问他个详细的。
然而,杨胡子没有让我跟上山去,他说,大许你还是回屋守着电话去吧,我和叶子陪刁师傅去看墓。
我只好回到堂屋门口坐下,灰溜溜地看着被太阳斜射着的院子。小弟今天的任务是整理墙角的那间工具房,还铲出围墙根一带的青苔,正如外来人所说,这里的阴气重,墙根的青苔长得和男人下巴上的胡须一样快。
我望着院子和院门,心里想着刁师傅下山以后,怎样取得和他再聊一会儿的机会。五六年前阴宅里闹过鬼,这和梅子的死亡时间刚好相符,看来,我的判断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那只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院子里。它叼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把这东西放在地上后,又去扑它,然后又叼起来放在地上,看来,这猫在演习捉老鼠呢。我走了过去,看清了这黑糊糊的东西是一只冥鞋。我用脚踢了一下它,然后弯腰拾起来看,我确定这就是以前出现在我床上的那只冥鞋。后来我把它扔到了叶子的门外,再后来它就无影无踪了。原来,这一切都是黑猫在搞鬼,它当初不知从哪里把这东西叼进我屋里,吓得我差点魂飞魄散。它还叼过叶子的丝巾在院门外玩,我想它要是把那条丝巾叼进我屋里的话,又会是一场怎样的恐怖的呢。我拿着这只已被它撕咬得烂糟糟的冥鞋,俯身对它说,你是一只鬼猫。可它不在乎,对着我“喵喵”叫了两声,然后一转身射到院墙上去了。
小弟走过来问道,你拿的是什么?我递给他看,他说,冥鞋,小弟对这类东西当然不陌生。我把这可怕的东西塞进了厨房的柴灶里,又加进一把草,点燃后把它烧了。当初杨胡子烧坟边的青藤就是这干的,火能消灭一切。
我走到院子里,小弟说,我还看见那只猫叼过一只丝袜。我说,那是叶子晾在露台上被风吹下去的。昨天还吹掉了一只胸罩,你注意一下,看这猫哪天把它叼出来。
也许我这话说得较快的缘故吧,小弟没听清楚,他问,你说吹掉了什么呢?我说,胸罩。小弟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低头看地面,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然后,他“哦”了一声,拿起铲子去墙边铲青苔去了。
小弟的决定让我突然起了疑心。那一次,我打蛇时把露台上的晾衣绳打断,掉在地上的衣物我让小弟去洗,那里面就有胸罩什么的,叶子后来为此还指责过我,可我当时真是一点儿也没想那么多。会不会,小弟在洗这些衣物时便动了心。然后,在昨天终于攀上露台去偷了胸罩。这是可能的,以小弟十九岁的年龄,以他羞怯得和女孩没有交往,作出这种事合乎逻辑。当然,要认定这事,我还得去楼后或露台上看一看,那里有很多树,是不是有容易攀登而直抵露台的树丫,对这事,我以前可从没在意过。
正在这时,杨胡子和叶子进院门来了,外面同时响起了汽车的发动声。我想完了,一次重要的机会又失去了。我问杨胡子道,刁师傅看过墓了?杨胡子大为恼火地说,看过了,可围墙飞檐上的那处破损让他指责了我们半天。唉,没想到他今天会来,下来后得赶快找泥瓦匠把它补上。
此时已近黄昏,周妈已抱了一大抱柴草从院门外进来,她准备做晚饭了。我走到院门口,抬头却看见那辆车还停在那里,车头的引擎盖已掀开,刁师傅正在忙着修车呢。
我走过去问道,怎么,车坏了?刁师傅将手中的扳手“叭”一声扔到地上,恼怒地说,你们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上次来,车停在这里就坏,修了两小时才修好。这次更糟了,坏得不让我走了。
刁师傅说完后便掏出手机来打电话,当然打不通。我说这一带屏障,没有信号。他又气得差点甩手机。
接下来,他只得跟着我进屋来用座机通电话。他在电话里叫了一声赵董后,便说了一大通关于修车的比较专业的话,最后,他“嗯嗯”了几声,失望地放下了电话。
刁师傅只能留在这里过夜了,因为汽车修理工明天才来得了。杨胡子热情地对他说,没关系,我们楼上还有一间客房,住在这里安静得很。刁师傅想了想说,不行不行。说实话吧,我不敢住在这里。我来时看见一个小镇的,我去镇上住。杨胡子为难地说,那可有十来里路呀。刁师傅说,再远我也去那里。
于是,杨胡子只得安排我陪刁师傅去镇上住一夜。我大喜过望。看看天正在黑下来,刁师傅催我立即上路。杨胡子留他吃晚饭,他说不用了不用了,一边说一边已走出了院门。
走到西河镇时天早已全黑,我把刁师傅带到了紫花的店里。餐馆里亮着灯,但没有客人。紫花和她哥嫂对我们的到来既意外又高兴。昨天夜里,紫花打电话找我也许就是一个预兆。只是在电话里我并没和紫花说上话。也许等电话的时候久了,我拿起电话时,只听见两个女人的声音在争执。一个说,把电话放了,你怎么老往墓园打电话呀。另一个说,嫂子,让我问问吧,他是从城里过来的人,他知道邮局为什么不取包裹给我。嫂子的声音说,包裹包裹,我看你都快想疯了。接下来有两人拉扯的声音,再接下来电话就断了。
我和刁师傅先上楼看房间,然后下来吃晚饭。看房间时,他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但也只得叹口气说,没办法,就住这里了,这总比谁在坟堆边上好。
吃饭时,我们要了当地的特产,竹笋、菌子、腊肉、还有那种好吃的野菜。刁师傅还要了酒,这正合我意。人一喝酒话就多,不愁他不把阴宅闹鬼的事对我讲个仔细。
这时,给我们上完菜的紫花并不走,她从衣袋里掏出那张电费收缴单递给我说,大哥,你再帮我看看,我老公给我寄的是什么。邮局想霸占我的东西,我要到政府去告他们。正说着,紫花的嫂子从厨房跑了过来,她一边把紫花拉开,一边对我们表示歉意,别听她的,二位好好用餐吧。
刁师傅对此感到莫名其妙,我也懒得作解释,便举起酒杯对他说,来,喝酒吧。你来墓园我们照料不周,杨胡子要我好好招待你一下的。
酒过三巡,我问起他下午提到过的阴宅里闹鬼是怎么回事。他说,哦,我也不太清楚,我到赵董家开车还不到一年呢。那事我是听赵董讲的,他说坟墓刚建好不久,有附近的农民说夜里听见阴宅里有女人的哭声。还有胆大的人夜里去围墙外听过,说哭声千真万确。赵董他说这事后问过杨胡子,杨胡子说这事是有人瞎说,那是一种夜鸟的叫声,有时听起来就像人在哭一样。赵董半信半疑,叫人在院墙内外烧了不少香蜡纸钱后,没听见再有这种传闻了。不过另有一件事让赵董不解。赵董的父母喜欢茶花,并且喜欢红色的那种。这墓就是为赵董父母建的合葬墓,因此赵董叫人买了些红色的茶花来种在墓旁,但奇怪的是,半年后这茶花开了,但全是白色的花,花是开得出奇的好,像是那片土地很肥沃似的……
刁师傅一边讲一边大口地喝酒,脖子也开始红了。我却听得有些发冷。回想在我捡到发夹的地方,左侧靠近坟墓一带确实长着很多低矮的灌木状的植物,夜里看不清楚,现在知道那就是茶花了。白色的花开得出奇的好,我想到这块土地下面的原因时不禁打了个冷战。
刁师傅的话匣子打开后就关不上。他说我到赵董家开车,这缘分是从我爹妈开始的。我爸是省政府的司机,开的是一辆尼桑。尼桑现在不算什么,可那二十年前啊,这车开在街上路人都要多看两眼。当时,机关事务管理局为了创收,将部分车对外租借,我爸的车被一家公司连司机带车长期租了过去。那家公司的老板便是赵董的朋友。赵董当时靠他父亲的关系,刚进政府中做了个小公务员,挣钱很少,便停薪留职去他朋友这家公司,当了副总经理。那朋友还让他三岁的女儿灵灵拜赵董做了干爹。没想到,在风光数年后,他朋友倒了霉,据说是偷税漏税上亿元吧,这罪可大了。他朋友夫妇俩逃到国外,女儿灵灵也拜托给赵董照料了。赵董赶快回到了政府机关工作,后来做了国企的董事长。赵董夫妇没有孩子,所以对这个干女儿很疼爱,但事情不可能样样圆满,灵灵这干女儿大学没读完便生病住院了,什么病不清楚,据说要治好很难。我到赵董家开车后,听他们讲起这干女儿便唉声叹气,赵董家有个姓袁的保姆,不知道怎么也没孩子,所以听说赵董的干女儿住院后也叹气,同病相怜嘛。
我听他讲到姓袁的保姆不知怎么也没有孩子时,心里难受了一下。正如她自己所讲,她从不在主人家里讲孩子怎么死的葬在那里这种事,她不愿意做祥林嫂,人生真是各有各的苦楚呀。
不知不觉中已到深夜,紫花拉下了卷帘门,饭馆打烊了。刁师傅喝得大醉,我扶他上楼时感到他的身体很重,想来这都是到赵董家开车后养肥的,三十多岁的人,肚子已腆出来了。
我扶他进了房间,他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说,住在这里不会闹鬼吧。我说这里又不是墓地,闹什么鬼。放心睡吧,并且我和你同住在这个房里,你怕什么怕?
他说,你住这房里有什么用,你身上就有坟地的气味……
我知道他喝醉了,并不和他计较,便走到另一张床前,很快便睡下了。小镇毕竟是小镇,我听着外面时已经没有了一点儿声息。
七月半,鬼乱窜。这中国民间的中元节让坟山上来了很多焚香烧纸的人。杨胡子说,除了清明节,坟山上就数这一天最热闹了。我们院门外的空地上已停满了各种小车,还有几辆中巴,载来一些浩浩荡荡的扫墓队伍。我们全体人员除叶子外都上了坟山,主要是指导扫墓者在焚香烧纸时不要烧坏了树,在行走时不要踩着了别人的坟等。我在上山时从保管室拿了一些香蜡纸钱,在坟丛中巡看了一番后,便来到了那座八岁男孩的坟前。我蹲下身点上香烛后,便开始一张一张地烧纸。我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在心里说,磊磊,我是替你妈给你烧纸的。你要有什么冤屈,就在坟边再长常春藤来吧。或者,趁阎王爷今天给你们放假,你出来再去抱住杨胡子的腿,逼这个惧怕小鬼的人对我说出实情。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你妈现在在一家富豪人家做保姆,生活是没问题了,你可以放心的。
烧完纸后,我站在坟前愣了一会儿。这时冯诗人走过来了,我问他道,你给未婚妻烧过纸了吗?今天是中元节,你应该给她多烧点纸的。他摇摇头说,不。以前我也在这一天给芹芹烧纸的,现在不了。我有些奇怪地问,为什么?他说,芹芹没有死嘛,烧什么纸。昨天晚上,我又和她一起散过步了。在深圳街头,我陪着她逛商店,喝冷饮。嘿嘿,我还看见她笑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又深了些。以前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我呃灵视仪已研究出来了,戴上它后,芹芹的眼睫毛我都看清楚了。
我有些诧异,半信半疑地问,你那高科技玩意儿搞出来了?他走近我,压低声音说,别对外讲,哪天晚上,我带你出来试试它,你会看见另一个空间的人,呵呵,保证让你大开眼界的。
听见这话,我并没振奋。尽管我相信人类也许会在某一天找到看见另一空间的办法,但以冯诗人这个曾做过高科技公司技术员的人,要实现这个突破,我觉得不大可能。当然,我还是很愿意见识见识他那个东西。于是我说,好啊,今晚就让我看看怎么样?他说,稍等两天吧,还有一小点技术问题要完善,到时我会叫你出来的。
下午,扫墓的人渐渐稀少。我们从山上下来,也都松了口气。回到院里时我首先上楼去看叶子。她今天病了,早晨起来后就脸色苍白,她说胸闷,胸痛。杨胡子让她去西河镇看医生,她说不用了,自己有备用药,吃药后睡一睡也许就会好起来。
我上了阁楼。叶子让我和她一起坐到露台上,她脸色仍然不好,我说你坐在这里吹着风不好吧,她说睡在屋里更闷,坐这里好受一些。我问她这病是怎么回事,她说,昨晚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就觉得胸闷、胸痛。
叶子的梦有些奇怪。她梦见她的胸罩被人一把抓掉了,那人面目不清,抓掉她的胸罩后,又用一根钢针来扎她的胸部,她觉得一阵刺痛,便醒了。醒来后果真觉得胸闷、胸痛,呼吸也有些急促,到早晨也没见好转。
我想了想说,你这梦没什么,你的胸罩晾在这露台上被风吹掉了,那胸罩可能很好吧,你有些心痛,所以就做了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