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宝如笑道:“也是前儿春明园牡丹宴上她顺嘴邀了我的。”
宋晓菡应了两声,脸上有些疲倦,只和她说了几句话便没怎么说了,呆呆看着下头的水傀儡戏,却显然神不在那上头,看上去心事重重。
宝如一边捡着桌上的核桃松子等物剥开给孩子们吃,一边看着远处有的龙舟夺标活动,看了一会儿却忽然被楼下人潮中的两人吸引了目光,男子一身剪裁合身的描金玉色襕衫,头上戴着玉冠,英俊非凡,身侧一个女子戴着严严实实的幂离,只是幂离下头露出的那一角阳光下反射出洁白光泽的玉版裙,可不就是刚刚才见过的安阳大长公主?
她转脸去看宋晓菡,却看到她面色铁青死死看着下头,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看她,脸色十分难看道:“我身子有些不太舒服,失礼了。”一行清泪却忍不住,哗的一下滑落下来。
宝如吃了一惊,转头看了下上边的弘庆大长公主并没有关心这边,才低声道:“你怎么了?若是不舒服,下去歇息下?”
宋晓菡拿了手帕拭干净泪水,深呼吸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没事……想必你也看到了……他们这般毫不遮掩的……明眼人,只怕身败名裂就在眼前了……”
宝如轻轻咳嗽了声道:“我竟不知你在说什么。”
宋晓菡整个人其实已在崩溃的边缘,低声道:“我知道你看得出的,适才你才拜见过她,哪有认不出的?他这些日子时时有个什么礼便亲自去送给姨母,婆婆全不疑心只以为他孝顺,但是几次从那里回来,内衫都是换过的!我开始还只是以为安阳公主那边是不是有甚么狐媚子迷住了他,结果前儿我看他们二人相对而笑……哪里还用查!他们根本连遮掩都不舍得认真遮掩!这事若是发出来,他前程尽毁,也会被卫家放弃,甚至连累妻儿,将来他的孩子都会抬不起头来!我晚上跪着与他分说这厉害关系,他先是一口否认,后来又含糊其辞说以后会注意的,今儿看来,竟是被那狐狸精给迷住了心!什么人伦都不顾了,什么前程也不在心上了!”
宝如看她激动不已,胸口起伏不定,想是这是压在心里许久不敢宣诸于人,今日终于忍不住和自己诉说,她心里暗自叫苦,只好装作听不懂地道:“想是卫三有甚么不妥之处?不如和你婆婆禀报?”
宋晓菡摇头道:“不可,此时只有我知道,若是告诉婆婆了,他来日必要怨我,但是他们这般张扬,只怕被人揭破之时,我又怎么办?再则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亲妹子,婆婆只会骂我拢不住丈夫的心,然后一床锦被遮盖了,我既失了丈夫的心,又不得婆婆尊重,她一贯待我十分信重,我如何敢这般做?”
宝如心下暗自骂宋晓菡糊涂,都这样子了还在害怕丈夫因此怨恨自己,简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晓菡却喃喃道:“我已悄悄让家里替我物色个绝色佳人,若是能长得有一两分像的更好,送到我这里来,好歹先让他收收心……只是,我这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我真的是为他前程名誉着急,他却只以为我嫉妒!”
☆、第105章 心生疑惧
直到长公主过来,宋晓菡才不再说这事,勉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眼睛四周肤光米分融,长公主显然也看出了不对,却仍是体贴替她遮掩道:“春日,风里有柳絮,想是被迷眼了?我在后头设有更衣休息所用的房,弟妹可以去洗个脸,我让她们伺候你。”
毕竟有婆婆在,这般着实失仪,不免会让人以为她有何不满对外人倾诉,宋晓菡果然起身往后头去整理仪容,长公主便坐下与宝如说了几句家常话。她语言风趣,对孩子们也极为喜爱,送了些小礼物给人,说话体贴风趣,还给宝如说了一些宫中的事。
两人说了些话后,永安长公主才委婉问及宝如在蜀中的事,宝如想了下,含蓄的将裴瑄一些平日里的作为说了一些,这几年永安当年所赠裴瑄的马,一直被裴瑄宝爱非常,从京里带去蜀中,又从蜀中带回京里,俨然视如手足,而浪迹江湖,又颇有些仗义疏财之举,永安长公主果然十分感兴趣,虽未曾连连追问,却总是恰到好处地问起一些细节让宝如得以继续说下去,看得出她竭力掩盖在自幼养成矜持优雅的教养下头强烈的好奇心,宝如所说的那个世界,与她所在的世界,却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毕竟是主人,也没能说多久永安便有些依依不舍地起了身来笑着与宝如道歉,去应酬别的客人。
宝如便带着孩子看水中的水傀儡戏,只看到船上小彩楼内开门,有小小穿着彩衣的木偶人举棹划着一小船出来,又有一白衣木偶垂钓,随着乐声钓出活小鱼一枚来,又有水中沉浮的木偶表演舞蹈、蹴鞠,各种动作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十分有意思,淼淼和荪哥儿看得眼都不眨,又一直缠着宝如问东问西,童语可爱,使得宝如也忘了应酬的一点小郁闷,指着下头与孩子们谈笑风生。水中戏台节目丰富,但是看了半日,孩子们还是经不住困,一个个打起呵欠来,荪哥儿干脆便伏在了乳母身上睡眼迷离。
宝如便起了身去与公主道歉辞行,长公主笑着让人拿了一盒香以及一匣子宫纱软花道:“这是前儿看到的香,觉得味道很清,极为适合你,还请您不要嫌弃先收下,另有一盒子时鲜纱花,让孩子顽或是送人都可。”一边让人去通知裴护卫。
宝如看了眼那盒香,却不见给裴瑄的那盒沉剑,心下暗自揣度,边让跟着的丫鬟接了香笑道:“有劳公主破费了。
永安公主含笑命身旁女官将她们送下去,宝如走下宝津楼,裴瑄也已在楼下等候,宝如下来看他笑问:“你也在下头看戏,没去逛逛?那可白白耽误了您。”
裴瑄也笑道:“还好,杂耍什么的乐子,我混迹江湖多年,并不稀奇了,倒是这宴席上的酒是当真不错,厨师也很可以,想必是宫中御厨做的,我坐在那儿自斟自饮,听听曲,也挺自在的。”
宝如心下了然,原来长公主的功夫是用到这上头了,只不知为何之前买的香却没有送出手,是了,想必她贵女出身,赠香这种容易引人联想的事情做出来总是不大好,大概当初买香是一时意动,回家后却不知又有多少揣测和反复思量,最后仍是没有送出。
只是男女有别,尊卑有位,礼法森严,却不知这位看上去颇为矜持的长公主,能用什么办法擒获这位浪子了。
从宝津楼走下之时,暖风吹来,花香熏人,远处水面在阳光下金波荡漾,令人十分心旷神怡,宝如不由放慢了脚步,牵着淼淼指点着四周的风景,后头乳母抱着荪哥儿跟着,裴瑄走在最下头,因着居高临下,能看到远处临水殿前有着两艘彩船,船上立着十分高的秋千架,船尾乐人吹笛击鼓伴奏,秋千架上有着身着彩衣的健儿登上秋千奋力荡起,将秋千几乎荡入天空中,而荡到最高处时,那健儿会忽然松手,从空中一个筋斗投入水中,犹如白鱼一般跃入水中,姿势优美矫健,入水翻起白浪,引起了岸边轰天的喝彩声,连裴瑄也来了兴致,指着那水秋千道:“这个我也能荡,入水还能一丝浪都没有。”
宝如含笑看过去,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后头荪哥儿的乳母尖叫了一声,她转过头去,脸色猝然改变!只见那乳母不知被哪里飞来的一只马蜂追着叮,她惊慌失措之下用袖子一边驱赶马蜂一边将荪哥儿往左边避开,没想到一时太过惊慌失脚滑到整个人往后倒去,右手因驱赶蜜蜂并没有抱紧荪哥儿,左手摔下的时候被栏杆打到吃痛松开,后脑勺重重磕到了台阶上,而左手抱着的荪哥儿则完全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整个往台下坠去!
宝如脸上变色直冲过去要抱住荪哥儿,只是堪堪擦到荪哥儿的衣角,她眼睁睁看着荪哥儿坠下约有三丈多高的高台,下头正是青石砌成的地板,前头水边满满的都是观水嬉的人,她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整个人都面如土色攀在栏杆上,几乎随着本能要跳下去,下边的民众抬头看到有东西忽然坠下,眼看三岁稚童,便要摔在石板之上!都纷纷惊叫起来,却看到旁边斜刺里冲过来一个瘦小男子,伸出手臂去接荪哥儿。
宝如心如擂鼓疯狂跳动,耳朵嗡嗡作响,眼睛几乎瞪出泪水来,眼睁睁看着那瘦小男子接住了荪哥儿,却整个人被荪哥儿带下去的冲力只带着往地上跌去,抱着荪哥儿在地上滚了一滚,裴瑄单手一撑阑干,身子一扬袍袖一展整个人斜着越过了栏杆,脚一点在中间点了几下,从台上稳稳跃到了下头,宝如将淼淼交给小荷,疯狂地不顾仪态提起裙角从台阶往下飞快奔跑下去,转过墙角,奔往荪哥儿坠楼的地方,那儿已经围了一群人,裴瑄已经抱起了荪哥儿,看到宝如面白如纸奔了过来,发髻零乱,衣裙潦草,连忙宽慰她道:“没事,看着没有外伤。”
宝如几步奔过来,喘息不定,去看荪哥儿,看到他还睁着眼睛呆呆地,待到看到宝如伸手要抱他,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嚎啕大哭着扑向了宝如的怀中,宝如心仍砰砰跳着,一边抱着荪哥儿,一边伸手去解他的衣服看有没有伤,待到将他衣衫剥开发现浑身仍是雪球一般一点伤都没有,哭声有力,脉象洪壮,才仅仅搂着荪哥儿道:“你吓死娘了……”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已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这时飞跑来了一队禁卫驱赶呼喝着人群,只看到永安长公主匆匆忙忙从上头行来,看到宝如慌忙问:“如何了?孩子可有事?我已命人去传太医,很快便能到了。”宝如语声哽咽,仍是一阵阵心悸,强撑着道:“应该没事……幸好有位小哥……”她前头又惊又怕,见到儿子又顾着检查儿子抱着他哄着安慰,这会子才想起那位救人的小哥儿,转头去看,裴瑄已蹲下正在替他正骨捆扎,看起来手臂奇怪的扭曲,似是手臂已骨折,她感动得无以伦比,哽声道:“谢谢这位小郎……”
那少年抬了头看她,脸上因痛楚都是汗水,却仍勉力笑道:“没事的夫人,孩子没事就好。”他脸色苍白,眉宇文秀,却正是前阵子刚刚见过的侯行玉!
宝如既惊又惧,一边道:“若不是你勇救荪哥儿……”她一阵阵后怕,只觉得背上湿凉的一片,复又对天命因果起了一丝疑惧:“上一世我杀了他,这一世怎么偏偏是他救了儿子?”
正是六神无主之时,后头小荷带着淼淼也赶到了,永安长公主道:“上头那乳母也已让人救治了,还请许夫人、裴护卫先回到宝津楼定一定神,太医一会儿就至,上头也有些药和绷带,可先给这位小郎救治,我再让人去通知许大人前来,如何?”
裴瑄看她赶到迅速,处理事情又井井有条,不由有些赞赏道:“便如此吧。”一边将侯行玉扶了起来,一行人重新转回了宝津楼内,弘庆大长公主也遣了女官来问候,又赏了些跌打药并白布过来,不多时太医也赶到了,公主却是请了两位大夫,一位专攻儿科的一位专攻跌打外伤的来,正好儿科的那位给荪哥儿把了把脉看了看脸色和舌头,这时荪哥儿已在宝如的怀中渐渐哄转过来,不再哭泣,太医道:“无妨,只是受惊。”开了一帖定惊安神药来。
另外一边专攻外伤的太医给侯行玉验看肿成萝卜样的胳膊道:“右臂断了,左臂脱臼,脱臼这只想是被人接过了,接得还好,莫要多劳动,断的那只接得也好,接骨的人是高手,上了夹板好生养着,应该还能长好,只是不能提重物了。”
宝如忙道:“还请太医只管开方,一应医药疗养,我们尽皆出了。”
那太医也是骨科圣手,手脚身为利落,不过一时已包扎好上了夹板,开了药方后便离去了。
侯行玉抬头看着她,脸上微微有些腼腆,眼睛里带着一丝期冀问宝如:“夫人,你还记得我吗?”
宝如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她望着前世自己亲手杀死的这人,心下滋味复杂难言,两人相视无言,这时门外许宁猛地推开门,胸膛起伏不定,薄唇紧抿,脸色铁青。
☆、第106章 扑朔迷离
许宁目光冷厉地在侯行玉和宝如身上扫了一扫,问宝如:“孩子呢?”
宝如逃避地躲开了侯行玉的目光,回答道:“在旁边厢房内,小荷都看着,太医看过了说四肢完好,筋骨也没受损,只是受了些惊吓,开了些安神定惊的药,已是哄着睡着了。乳母伤到了后脑,公主这边已派人替她包裹伤口,太医也看过,道是要休养一段时间。”
许宁顿了顿道:“没事就好。”心下却也放了下来,一双眼睛又审视地看向侯行玉,气势凌厉,他前世今生两世为高官,身上气势哪里是一直养在家里的侯行玉能抵挡的?侯行玉缩了缩身子,脸上更是苍白,宝如刚刚得了他恩惠,看着他如今不过是个孩子,不免有些愧疚怜惜,慌忙道:“荪哥儿堕下高台,多亏这位小郎君舍身接住,双臂都受了伤,右臂折了,我们还需好生答谢他才是。”
许宁眼睛眯了眯,拱手作揖道:“犬子得这位小兄弟舍身相救,定当倾力相报,却不知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所居何处?”
侯行玉被许宁看着,不知为何只觉得他明明脸上带着笑,眼里却冰冷而富有威慑力,他结结巴巴道:“我姓侯,家里排行老大,大家都叫我侯大郎,我伯父……给我起了个名叫行玉……他在宫里当差的,叫侯云松。”
许宁道:“原来是侯公公家的小衙内,失礼了,只是如何放心让你一个人来这金明池玩耍?你年纪尚幼,怎能一个从人都没有。”
侯行玉脸上涨得通红,今日伯父当差,但想着今日金明池开放好耍,便派了两个长随带着自己来玩,结果在宝津楼下他看到宝如下了车,因着赴宴,她今日着意打扮过,宝髻辉煌,几如神女一般,他留了心,闲逛的时候便没了看别的东西的心思,只是找着借口在宝津楼周围观看水嬉,那两个长随只以为他喜欢看那个,也并不疑心,只是看他一直不走,只站在水边看着,也乐得不必陪着主人家四处行走,少不得有些躲懒之举,又看着他年纪既没有小到会被拐子拐走,又没有大到可以威慑下人,一贯脾性又有些糯软,压服不住下人,便少不得或去买些东西,或说去如厕,并不如何十分紧跟着小主人。
他一直守在楼下水边许久,终于看到宝如又出来,拾阶而下,牵着女儿的小手,含笑说话,眉目舒缓,嘴角微翘,春阳里犹如东风中盛放的花枝一般,他忍不住目光追随着她,正好看到她身后的乳母忽然摔倒,孩子坠落的一幕,他本就全神贯注于宝如身上,看到宝如色变飞扑救那孩子却扑救不及失色大喊,身体早就不假思索也飞奔了过去,刚刚好将坠下高台的荪哥儿接住,至于自己的手会如何,他当时是全然没有想过后果的。
他讷讷道:“偶然看到有孩子落下,也没想太多便接了,原是有两个家人跟随着的,一个去给我买水了,一个去如厕了,只怕如今找不到我正着急呢。”
许宁看他神色却疑窦更生,正要进一步追问,却看到有侍女进来回禀道:“外头有两个家人打听,道是救人的侯小郎君的家下人,可否见一见?”
侯行玉被许宁目光盯得全身不自在,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道:“我正说恐怕要惹他们着急呢,快让他们进来吧。”
许宁见状也只好不再追问,只道:“我立刻遣人去给令伯父传话,小衙内先好好休养,侯公公宫内当差,不便出宫,这些时日你索性住在寒舍养伤,也好让愚夫妇略尽心意,以酬大恩。”
侯行玉念过几年书,听到许宁这般客气,心里却有些怵他,只是摆手道:“不必麻烦了,家里有许多下人呢。”一双眼睛却忍不住看向宝如,心里想着若是住在许家,是不是就能见到这位神仙一样的夫人了。
宝如看他怯生生看她,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眼睛黑白分明,纯净无辜,忽然心中一动,似有触动,前世这位小衙内的确时常到她店里用饭,几乎日日都来,跑堂的伙计都开过玩笑过,她大部分时候在厨房很少到前堂来,有时候听伙计说到那位长得清秀的官人又来了,会偶尔掀了窗帘往外看看他,然后常常便会与他眼神相撞,然后他便会匆匆转开眼神,仿佛冒犯或者失礼了一般,倒教她觉得这人是个厚道人。
后来被他逼婚时,这又成了他图谋不轨阴险狡诈的罪状,只是如今依稀想起来,当时他看她的目光,的确是这般,似有千言万语不得诉,只能沉默地看着她……一开始,也并不觉得他像坏人的,只以为是个欣赏她做的菜的食客,也的确点的菜往往都是她擅长的,口味偏好甜的,很少有男子好吃甜的,他却十分喜欢。
只是为何后来会使出那样黑心的手段逼她就范?如今想起来,她明明比他大上好几岁,当时又已容颜大不如前,还是个下堂的半老徐娘,到底有什么能让这位衙内看上的,不惜用那等下作手段?又为什么,既然采取那样下作手段,难道就没想到自己会心怀怨恨么?为什么房内也不安排些仆妇丫鬟?
细想起来,他当时进门说话倒是含笑惊喜的,看到自己仿佛十分意外,全不设防,毫无防备被自己一烛台戳倒,也并不挣扎喊叫或是垂死反抗,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惊骇哀伤……
宝如已经许久没有想过那一日的细节,毕竟是亲手杀人,虽然自己偿了命,心里却并未就此释然,如今再次见到这样犹如小兽一般湿润祈求的眼神,不知为何心里微微难过,仿佛前世有什么东西被自己疏忽了一般,一个肯奋不顾身救一个素不相识孩子的少年,会在十年后,变成一个不择手段逼良为贱的纨绔子弟么?
并非不可能,但是……至少这一刻这一时,她没办法将眼前这个刚刚救了自己儿子的少年恩人,和前世那个恶贯满盈,以势压人,手段下作龌蹉的纨绔衙内联系起来,横眉冷对或是报仇雪恨。
宝如开口劝道:“下人伺候总有些不周到,你年纪小,他们必是有些不精心,否则如何会这半日了才找来?想必侯公公时常在宫内当差,你一个人在外宅住着,压服不住也是有的,手臂断了可是大事!若是伺候得不好,食水不精心,睡得不安稳,将来写不了字手臂长不好可怎么得了?还是来我们府上住着,好医好药养着,小心调养,总让你尽快恢复好。”
许宁脸色漠然,不再开口,外头两个家人已是进来,满脸凄惶,一见到侯行玉立刻下跪磕头泣道:“是我们疏忽了没看住小主人,只是我们二人跟了小主人一日,一直小心伺候着,实是有事才暂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主人责问下来,还请小主人怜惜,为我们开脱一二!实是万万想不到小主人会去救人!我们足足找了大半日,才找到了小主人,此次疏忽,主人家定要问罪我们,罚银还是小事,怕是要打一顿再直接典卖了我们,似我们这般犯了错被典卖的,讨不到身价银,也没有甚么人肯买,家里还有老有小指着我们这点银子回家养家,求小主人怜悯体恤!否则我们也只有去死一途了!”说罢砰砰地磕头起来,满脸泪水,嘴里沙哑,嘴唇干裂,看上去十分可怜。
侯行玉看到那两位家人这般作态,早已慌了,面红耳赤道:“快起来,这是我的不是了,你们离开时原让我不要乱走在原地等着的,我也是一时义勇,并未想到连累你们,等伯父回来问起,我只说你们也在身边,只是拦不住我,横竖与你们无关便是了。”
宝如冷眼看着侯行玉被两个下人辖制住了,心下更是纳闷这样软的脾气,当日究竟如何能下这般辣手?侯行玉救人,又被公主这般大阵仗将自己做和一行人接走,当时看到的人何止数百上千?这两个下人只要回来一问便知小主人下落,结果却花了这大半日才找来,分明是当时惫懒跑到哪里去玩耍偷空了,如今又这般威胁小主人,显然是那等仆人中的老油条了,不是甚么好人。
她看向许宁,许宁睫毛垂下,目中神色变幻莫测,看着那两个下人见侯行玉应了,破涕为笑道:“小主人好生仁厚,今日又舍身救人,好人有好报,来日定有福报!如今救了贵人,想来主人听到也是高兴的。”
侯行玉被他们这般一夸,面红耳赤道:“我也不是为了什么好处才救的孩子……”一边却又偷偷看宝如,似是解释一般道:“我就是看到孩子落下来了心急……不是为了报答什么的,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这时外头靴声急响,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迈步走了进来,面色焦灼,看到侯行玉已是着急道:“行玉如何了?”一边又喝骂地上跪着的两个下人:“叫你们跟着哥儿,如何倒让哥儿受伤了?”
两个下人却一改在侯行玉面前伶牙俐齿的模样,不敢再说话,垂头跪着。
侯云松一边厢却看到了许宁,慌忙拱手行礼道:“奴婢见过许相公。”
许宁与宝如双双还礼,许宁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又道:“侯公公,令侄今日救了犬子,感佩在心,愚夫妇想着尊使如今在宫内当差,出宫不变,小衙内住在外头,只怕下人照顾或有不到之处,不若住到舍下,有我看着,延请名医,细心医治调养,于他身体也有利,我们也算尽一份报恩的心,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第107章 各怀鬼胎
侯云松在宫中伺候多年,一贯谨小慎微喜怒不形于色,听到许宁说此话,不由打量了许宁一眼,看他面上表情微微含笑仿佛温和真诚,双目微垂,深沉若海,他太熟悉这样面具一般的表情了,朝中那些历经数朝、老谋深算的文臣们,大多如此,表面温和有礼,实际却戒备警惕,一旦政见不合,则党同伐异,朝堂倾轧,翻手云雨,都是这些人兴风作浪。
这位许学士,年纪轻轻,宦途平顺,得天独厚,却已有如此城府了?
文臣们虽然面上对他们这些内宫宦者明面上客气尊重,实际大多疏远避嫌,如今虽然行玉救了他的亲生儿子,这些文臣虽然一向标榜有恩必报的,无论是否有心,都必会报答,但多半只是重礼相报,以后再用些心帮忙,论理不会就为了这事与他分外亲近交好,毕竟外臣交好宦者,总有不当之处。
但如今许宁却坦然邀请行玉到他府上居住养伤,他究竟是真心报恩,又或是有别的打算?
自己虽然得了皇后青眼,祝皇后家世虽清贵,却无实权,在宫中上有太后做主,君宠上又有贵妃专宠,唯一优势只是有着皇长子,但年纪尚幼,这时候断不会有哪位不长眼的朝臣这么早就开始站位投效。难道居然是真心要报恩?
侯云松虽然心中一时掠过许许多多念头,斟酌翻滚,实际在面上却只是若无其事与许宁客气推拒,许宁再三恳请,侯松云看了眼才到了身边没几日的侄儿,脸上青白,心下怜悯,又有些暗恨下仆惫懒,想着最近皇后正在整饬宫务,自己着实有些忙,又因是个无根之人,不想害了哪家女子,家中没有女主人主持中馈,管束下仆,的确有些兼顾不上侄子。而这些读书人最讲个仁义道德礼义廉耻,侄子救了他亲生子,他断不会亏待了侄子,再说这位许学士学问甚好,实实在在的探花出身,侄子若是得他指点,不知又比外头请的先生高明多少,家中又有主妇照应,女人心细,照顾孩子更精心。念及这些,他不由心下有些松动,心道怎么看和自己交好吃亏的都是这位前程光明的许学士,他都不惧,自己又有甚么好怕的?便开口问侯行玉道:“你可愿去这位许大人家中养伤一段时间?”
侯行玉眼前一亮,带着一丝期冀看向他,有些羞涩问:“这样不会太麻烦许大人么?”
许宁道:“舍下虽然浅窄,院落却也尽够安置的,不必顾虑,只管安心住下养伤。”
侯云松看他神色显然是肯的,便拱手道:“如此便要麻烦贤伉俪费心照顾小侄了,宫中皇后娘娘正在整饬宫务,侯某身上领着几样差使,着实有些看顾不过来,待到事了,侯某亲自上门接他,重谢之。”
许宁与宝如还礼道:“原是应当的,不敢当一个谢字。”
侯云松便对许宁道:“侯某来得匆忙,还未谢过长公主援手延医之恩,正要到前边去叩谢公主,先失陪了。”
许宁道:“我也是才到,也未及谢恩,且与公公同去。”
二人便一同出了门去,屋里只剩下宝如和侯行玉,此时外头仆妇送来煎好的药,宝如有些怕与他相处,却刚承了人大恩,心里别别扭扭地,看他两手皆伤,仍是拿了碗来喂他吃药,一边问他:“既如此,我立刻让人回家去收拾出一处院落来让你住,却不知你于起居饮食上可有甚么忌讳讲究么?”
侯行玉其实伤口疼得厉害,看宝如坐近过来清香袭人,忽然觉得伤口也没那么疼了,只道:“甚么忌讳都没有,我都不讲究这些的,我和你说过,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我上次在井边哭,你给了我一包糖,让我想开些,如今伯父待我极好,也不勉强我改口,只是给我做好吃的好穿的……你说得对,兴许忍一忍事情就变好了。”
宝如听他说着孩子话,忍不住笑了下道:“很多事情当时觉得非常非常重要,仿佛天塌下来了一样,觉得什么都比不上那件事重要,隔了很久很久以后回头一看,只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好笑。”
侯行玉心愿得偿,十分喜悦,和宝如絮絮叨叨说着家里从前过得怎么样,如今伯父待自己怎么样,这些时日他得了从来没有的满满幸福感,又能和这位漂亮的夫人诉说,更是几如在云端中一般。
侯行玉一口一口将那药喝完,宝如看他如此乖顺,心中那点前世带来的仇恨和怨愤都很难再迁怒,拿了一颗蜜煎樱桃给他以解苦涩,侯行玉看宝如桃红色广袖下露出的玉白手指捏着鲜红樱桃,灯下美得教他惊心动魄,只觉得平生从来没有吃过这般甜的樱桃,看着宝如的目光不免带上了一分孺慕。
外间许宁与侯云松进来,看到如此,不免各有思忖,一个醋意翻腾,一个则庆幸许夫人颇会照顾人侄子养伤正得其所,却都面上若无其事,纷纷安排车辆下仆,分派人手报信,收拾行李收拾院子,一时忙乱,宝如便起身告辞,先带着孩子回家去收拾院子,侯云松则回外宅收拾侯行玉的衣物及伺候的小厮,道晚点亲自送去许家,许宁则留在宝津楼带着侯行玉一同缓缓回家。
这夜分外忙乱,宝如一直脚不停歇分派仆妇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却是许宁特意吩咐的,和裴瑄住在一个院子内,宝如心下明白,这却是许宁的不放心处了,让裴瑄与他一个院子,自然能就近观察。
只是无论怎么看,眼前这位肯奋不顾身救个三岁稚童,能被下仆三言两语就哄骗辖制住,为了一颗糖能念着人,说话脸也要红上几分的腼腆少年,实在不可能是个坏人。
宝如心中不觉有些矛盾,自己前世杀了他,这一世却承了他的恩,却又不知该当如何与这人相处,看如今他看自己目光虽然孺慕,却并无淫邪之意,纯真坦荡,少年那种直接而坦荡的渴望亲近,并不令人厌恶。
侯行玉到的时候,侯云松也专程送了他的行李过来,看了宝如收拾出来的房间里,寝具家什算不上名贵打眼,却都洁净舒适,旁边住着的又是御前带刀侍卫裴瑄,因着偶尔会入宫应差,侯云松也见过,心下又更是满意,这两人一文一武,人物矫矫不群,年轻有为,皆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如今侄子能与这些人比邻而居,耳濡目染,再得到些指点,怕没有个好前程?
所以说好人有好报,几个侄子里头,只有这个大侄子看似拙短,却为人踏实,心底纯善,他当时就是看重这一点,他要过继侄儿,自然要个知道念恩仁厚的,若是过继个白眼狼来,来日怎么相处?如今看来果然心善自有福缘,虽然从前觉得这侄子太过懦弱了些,要想法子让他多拿些主意刚强些,只是自己也是个伺候人的,难免平日行事带出来些谨慎低微来,如何能教侄子刚强正气?如今这许学士与裴护卫,一个学识渊博,仪态风雅,一个正气凛然,仁义豪侠,侄子若是耳濡目染,学到几分,也是他的福气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