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质。
……
惊时序之代谢兮,届十旬而迅如。
……
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世之皆虚。
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佐兮孰予随?
入椒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
春风秋月兮尽于此矣,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长春宫是皇后的寝宫,皇帝命令照原样保留长春宫的所有陈设,一丝不得更动。他把皇后生前所用的东珠顶冠和东珠朝珠放在那里,每年忌辰,他都要到这里凭吊。这种做法保留了40多年,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要退位做太上皇了,他才下令撤掉。
皇后去世时所乘的青雀舫是她最后生活过的地方。皇帝命令把这艘大船运进北京城。这在当时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船舶体积十分庞大,而城门门洞狭窄,在没有起重机械的古代根本无法进城。为了保留这艘船舶,皇帝想把城门楼拆掉。还是礼部尚书海望最后想出了一个方法,他命人搭起木架从城墙垛口通过,上设木轨,木轨上满铺鲜菜叶,使之润滑,千余名人工推扶拉拽,费尽力气,终于将御舟运进了城内。
乾隆十三年(1748年)三月二十二日,乾隆帝发出了一道赐谥大行皇后为“孝贤皇后”的谕旨,他在谕旨中,对皇后的一生做了全面总结和高度评价,讲了赐谥“孝贤”的理由:
皇后富察氏,德钟勋族,教秉名宗。作配朕躬,二十二年,正位中宫,一十三载。逮事皇考,克尽孝忱,上奉圣母,深蒙慈爱。问安兰殿,极愉婉以承欢;敷化椒涂,佐忧勤而出治。性符坤顺,宫廷肃敬慎之仪;德懋恒贞,图史协贤明之颂。覃宽仁以逮下,崇节俭以褆躬。此宫中府中所习知,亦亿人兆人所共仰者。兹于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崩逝。睠惟内佐,久藉赞襄。追念懿规,良深痛悼。宜加称谥,昭茂典于千秋;永著徽音,播遗芬于奕禩。从来知臣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父,则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赋皇后挽诗,有“圣慈深忆孝,宫壸尽称贤”之句。思惟孝贤二字之嘉名,实该皇后一生之淑德。应谥为孝贤皇后。所有应行典礼,尔部照例奏闻。(《清高宗实录》)
依例,赐皇后谥号,先由皇帝发出谕旨,然后由礼臣们拟出几个字上奏,由皇帝挑选钦定。而孝贤皇后的谥号,直接由皇帝赐给,未由大臣拟定,实无先例。
对皇后的悼念,持续了整整一生。
在富察氏之后,后宫不能久虚。在太后的多次催促之下,乾隆十五年(1750年),皇帝册命另一位妃子乌拉那拉氏为皇后。
然而,对于那拉皇后,皇帝一直谈不上喜欢。她与富察氏一样在他登基前就成了他的妃子,她也称得上端庄秀美,性情贤淑,皇帝很难确切指出她有什么不好。可是,皇帝在心里却再也找不到爱意。
乾隆十六年(1751年)三月,在富察氏去世三周年忌日,皇帝写了这样一首诗,分析自己为什么不爱新皇后:
独旦歌来三忌周,心惊岁月信如流。(时光迅速,一转眼已经过去三年)
断魂恰值清明节,饮恨难忘齐鲁游。(又值断魂清明时节,不由得想起那次不幸的东巡)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难道是新人真的不如旧人吗?其实是因为与旧人相投日久)
圣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湖水澄澈,春光明媚,我为什么却这样忧愁?)
虽然皇帝一再调动自己的爱意,无奈真情不能勉强,新皇后始终有名无实。乾隆三十年(1765年),一直备受冷落而心情抑郁的皇后终于与皇帝发生了冲突,被打入冷宫。从此,乾隆再也没有立过皇后。
对富察氏的思念纠缠着他的后半生。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对她的怀念却从来没有变淡。任何一个与她有关的场合,都会引发他的悲痛。
在为第二个嫡子永琮办理迁葬之时,他又想到了这对母子的不幸命运,写下了这样一首挽诗:
一纾愤懑酹金卮,柳翣行将发引时。(在为你迁葬的时候,禁不住又悲从中来)
此去想应兄待弟,都来何致母随儿。(你嫡亲的哥哥正在等你。如果你们兄弟不死,你们母亲也不会这么早离我而去)
试言邂逅谁能受,叠遇乖张命实奇。(我的命运实在出奇的不幸,这种遭遇谁能承受)
不忍抚棺寄余恨,孩提莫道未全知。(不敢在你棺前待得太久,你虽然幼小,想必也能知道我的悲伤)
乾隆十九年(1754年)五月,皇帝东谒盛京,途经科尔沁草原时,探访了嫁到蒙古的女儿固伦和敬公主。富察氏生了四个孩子,只有此女存活下来,嫁给了蒙古达汗亲王之孙色布腾巴尔珠尔。面对着24岁的女儿,皇帝不由得又想到了她的生母,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同来侍宴承欢处,为忆前弦转鼻辛。”
乾隆三十年(1765年),皇帝第四次南巡,又一次经过山东。与前三次一样,皇帝都没有进济南城。皇帝赋诗一首,说明不进济南的原因:
四度济南不入城,恐防一日百悲生。
春三月昔分偏剧,十七年过恨未平。
17年前的三月,皇后在这里病倒,皇帝不愿勾起对往事的痛苦回忆,所以才匆匆而过。
这样的挽诗,皇帝做了不下百首。凡是看到皇后生前用过的物品,去到与皇后共同待过的地方,逢到节日,甚至看到南飞的大雁,都会引起他对富察氏的思念。每次皇帝谒东陵,必到裕陵为孝贤皇后酹酒,祭祀亡妻。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80岁的老皇帝在陵前写下这样一首诗:
三秋别忽尔,一晌奠酸然。
追忆居中阃,深宜称孝贤。
平生难尽述,百岁妄希延。
夏日冬之夜,远期只廿年。
80岁的皇帝对地下的妻子说,年龄越来越大,唯一的安慰是可以早日见到你。自己不想活到100岁,与你相会之期最长不会超过20年了!
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仍亲往皇后陵前酹酒三爵,自称身体天下第一的老皇帝已经明显呈老态,需要别人处处搀扶着。他在坟前坐了良久,赋诗一首道:
本欲驱车过,矫情亦未安。(本想不到你坟前来了,想一想不来心中还是不安)
三杯不防酹,四岁又云寒。(还是给你酹上三杯酒吧,一晃又是四年没来你坟上看看)
松种老鳞长,云开碧宇宽。(当年的小松树已经长得参天了,大地无语,天高云淡)
齐年率归室,乔寿有何欢?(你先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活得再长,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第二年,86岁的老人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陵前,望着陵前高矗入云的松树,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吉地临旋跸,种松茂入云。
暮春中浣忆,四十八年分。
在四十八年分句下,太上皇自注:孝贤皇后于戊辰大故,偕老愿虚,不堪追忆!
这一年,乾隆帝与孝贤皇后已分离48年。3年后,也就是富察氏去世51年后,老皇帝终于撒手人寰,完成了和富察氏地下相聚的愿望。
二 乾隆十三年的风暴
也许是因为父亲在位恰好13年,所以乾隆登极之初,就对13这个数字抱有不祥的预期。他说:“朕御极之初,尝意至十三年时,国家必有拂意之事,非计料所及者。”(《清高宗实录》)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合。乾隆这个奇怪的预感竟然丝毫不差地实现了。这一年,乾隆遇到了两件“大不称心”的事,一件是金川战争进行到最困难的时候,面对小小顽敌清军骑虎难下,清朝政府面子丢尽;另一件是孝贤皇后去世。
表面上看,皇帝起居仍按常度,似乎皇后的去世没有影响大清帝国的运转。事实上,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哪个皇后之丧引起过国家这样大的变故。
在乾隆皇帝看来,要有效寄托他的哀思,唯一的方式就是为皇后办理一个风光盛大的葬礼,这样才能配得上皇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皇后的去世,对皇帝和对别人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其他人很难感同身受皇帝的悲痛。对朝中大臣们来说,皇后的丧事对他们不过意味着例行公事地完成丧礼礼仪,对各地疆臣来说,也不过是给皇帝写一封表达悲痛的奏折而已。这是国朝百余年来的定例,谁也没有料到这一事件会演变成一场全国官场的灾难。
在葬礼办理过程中,懒惰懈怠的官僚体系一再出现一些心不在焉的错误。皇后去世一个月后,皇帝阅看翰林院所制的皇后册文,发现满文译文中将“皇妣”一词不小心译成了“先太后”,这一小小过失让皇帝勃然大怒,命令把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书阿克敦交刑部治罪。刑部见皇帝盛怒,揣度皇帝心理,从重判为绞监候。不料暴怒的皇帝居然认为判得还不够重,甚至因此认为刑部官员庇护原尚书,将刑部所有官员都一律革职,将阿克敦判为斩监候,秋后处决。消息传出,全国官员都大惊失色。
然而大家的震惊刚刚开了个头。丧偶悲痛中的皇帝事事横挑鼻子竖挑眼。五月间,因为皇帝认为皇后的册宝制造得不够精良,“甚属粗陋”,配不上皇后的尊贵,把工部全堂问罪。又因为祭礼所用的桌子不够干净,把光禄寺主要官员一律降职。因为册谥皇后时礼仪出现小小纰漏,礼部尚书也被降级。
事情到此远远没有停止。清制辫发,十天半月就要剃头一次。按满族旧习,帝后之丧,官员们在一百天内不能剃发,以表示自己专心悲痛,顾不上收拾自己的仪表。不过,这只是一种不成文的风俗,大清会典中并无记载,开国日久,一些满族官员对此也已不甚清楚。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去世时,许多官员百日内剃发,朝廷并没有追究责任。因此,皇后之丧中,许多人也剃了头。皇帝发现之后,大动肝火,认为这一是证明官员们对已故皇后“大不敬”,心中无哀痛之情;二是证明朝廷纲纪不振,百年成法开始被破坏。一开始,他想把几个剃头官员一律处死,最后深入调查之下,他发现剃头的人实在太多,几乎无省不有,才不得不轻判。但对于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这样的一品高官居然也剃头,他却无法容忍。震怒之下,他赐周学健及另一个违制剃头的湖广总督塞楞额自尽,湖南巡抚、湖北巡抚因此革职。
对于自己的孩子他也看不顺眼。当他发现皇长子永璜和皇三子永璋在皇后的丧礼上表现得不够悲痛时,立刻大发雷霆指责说:“今遇此大事,大阿哥竟茫然无措,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皇三子“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为此他甚至公然宣布:“此二人断不可承继大统……伊等如此不孝,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杀伊等,伊等当知保全之恩,安分度日!”并请王大臣共鉴,他绝不食言。
永璜与永璋因为这次事件,失去了竞争皇位的机会。
对两个小孩子如此狗血喷头地痛骂,显示出皇帝正处于某种心理失常的状态。他希望所有人都理解他的痛苦,他不明白天都塌下来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平静无事?
皇后之丧风波中受处分的官员,从大学士、总督、尚书、巡抚到基层官员,不下百名。官场莫名其妙刮起了一场破坏力巨大的风暴。所有的官员都对皇帝刮目相看:原来在他们心目中一个温和儒雅、宽厚仁慈、自制力极强的君主,竟然还有这样喜怒无常、任性纵情、残酷冷漠的一面,看来他们对皇帝实在是太不了解了。看来这个人毕竟是雍正皇帝的儿子,雍正的酷烈无情,他一丝不少地继承下来了。
后人回顾历史,发现乾隆十三年是乾隆一生政治的一大转折点。“乾隆十三、十四年间,为高宗生平的第一变,由寅畏小心,一切务从宽大而一变为生杀予夺,逞情而为。”(高阳《清朝的皇帝》)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鳏夫因为丧偶而导致的心理失常事件。心理学家说,处于丧偶期的人,最容易出现人际关系不协调,常无故指责别人。他们希望所有人都能体会理解他的痛苦,总觉得别人对他的关心同情不够。当人们不能理解或感到厌烦时,他们的情绪就会出现强烈的波动。皇帝在极度悲痛中,无法控制自己,不加节制地释放自己内心的狂暴和仇恨,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场风暴实际上也是皇帝对官僚集团压抑多年的不满的一次总爆发。
即位之初,乾隆的政治生涯顺风顺水,宽大之政赢得了“万民欢悦,颂声如雷”。
但是,宽大必然有宽大的弊端。官僚集团具有深刻的奴性。作为一个整体,这个集团的性格是“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你对他们越宽纵礼貌,他们对你就越不客气。从风霜严肃的雍正时期跨入宽大温和的乾隆时代,一开始他们确实如沐春风,感激涕零,可是一转脸,他们就开始故态复萌。乾隆皇帝希望他们以勤奋的工作来辅佐自己的“宽大之政”,可是他们却迅速陷入懈怠之中。许多地方,所谓勤奋的官员“不过是按时上班,循规蹈矩地处理文件后,早早下班,回家闭门不见一客”。(《乾隆朝起居注》)至于懒惰的官员所作所为更不像话。乾隆元年(1736年)至十一年(1746年),安徽省未能侦破的重大盗案多达116起,已经破获的,也多是拖延着没有判决。乾隆生气地说:“可见从前的封疆大吏全未留心处理,以致积案如此之多。如此懈怠废弛,盗风何时能息?”(《清高宗实录》)
更为严重的是,雍正年间基本刹住了的贪污之风又开始抬头了。乾隆六年(1741年)前后,先后发生了布政使萨哈谅贪污税款、提督鄂善贪赃受贿、学政喀尔钦贿卖生童等贪污案件,让乾隆十分震惊。
乾隆六年三月,山西巡抚喀尔吉善举报自己属下的官员贪污不法。举报信说,山西布政使萨哈谅“收取钱粮税款时,提高税率,平时则擅作威福,纵容家人,宣淫部民”。并且举报学政“贿卖文武生员,赃证昭彰,并买有夫之妇为妾,声名狼藉,廉耻荡然,请旨革职”。
乾隆帝看过这份举报信后,十分气愤。他说:“朕自登基以来,信任各位大臣,体恤官员们的辛苦,增加俸禄,厚给养廉,恩情可谓优渥了。朕以为天下臣工,自然会感激奋勉,实心尽职,断不致有贪污腐败以犯国法者。不料竟然有山西布政使萨哈谅、学政喀尔钦如此秽迹昭彰,赃私累累,实在是朕梦想之所不到。朕以至诚待天下,而这些人敢于狼藉至此,岂竟视朕为无能而可欺之主乎?”
官员腐败案不断发生,又牵连出各地政府存在巨额财政赤字的问题,其中不少是因官员贪污挪用所致。乾隆总结说:“我看近年来亏空案渐多……其原因是他们的主管官员见我办理诸事往往从宽,遂以纵弛为得体。”
在“宽大原则”下,社会治安也出现恶化现象。雍正实行严刑峻法,对私盐查得很严,那些偷运私盐的小民往往被治以重罪。乾隆上任之初,大发慈悲,允许老百姓少量贩运食盐。他颁布命令说:“贫穷的老少男妇,背盐四十斤以下者,概不许追究。”(《清高宗实录》)不料命令颁布不久,天津就出现了大批农民,“以奉旨为名”,大规模贩运食盐,每人所负不超过四十斤,然而架不住人多势众,数十百人纠集到一起,一次贩运上万斤,严重影响了盐业专卖。乾隆慨叹说:“我自登基以来,时时以父皇爱民之心为心……即如私盐一事,我本想稍宽其禁,以周济那些特别贫穷的百姓。然而那么多奸民却乘机钻空子,公然违背食盐专卖,无所畏惧。看来则奸顽之民,不容我行宽大之政也!”
各种因素推动着乾隆逐渐对自己的“宽大之政”展开反思。乾隆五年,他写了这样一首诗:
念予志学时,所慕君子儒。
诗亦尊李杜,文亦宗韩苏。
要归践履实,圣言非我诬。
即今持治柄,岂不慕唐虞。
措行始知艰,虑为空言徒。
裁诗铭座右,庶几日警吾。(《御制诗初集》)
就是说,当初他上学时,学习的是中规中矩的儒家治道,信服圣人的思想,并要付诸实践。做了皇帝,本来也想学尧舜,可是实行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世事的艰难,也才明白儒家理想有相当一部分不过是“空言”。
在政治高端摸爬滚打了几年,他终于掌握了专制权力运作的真谛:在专制政治中,皇帝一个人是“主”,其他所有臣民都是“客”。想委托客人治理好家庭是不可能的。寄希望于官员们的责任心和荣誉感,期望君臣共治,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现。他回顾康、雍、乾三代的统治,总结说:“由此观之,数十年来,国家全依靠我们三代皇帝以一人之力竭力主持,小心把握权柄,才使国家政治一直在轨道上运行。或者遇到是庸常之主,精神力量不能总揽国政,那么国家必然陷入混乱之中。”
即位十余年来,乾隆皇帝给官僚集团的整体打分越来越低。他认定,从整体上看,官员们行为的基本出发点都是自私的。他曾说:“诸臣之趋承惟谨者,多出自私自利之念。”他们遇事毫无定见,只知做表面文章,迎合讨好皇帝。乾隆皇帝之政治原则是宽严相济,然而到了官员那里,则变成了要么宽要么严,毫无原则,“朕于事之应宽者,宽一二事,则诸臣遂相率而争趋于宽。朕于事之应严者,严一二事,则诸臣遂相率而争趋于严”,并不问宽严之由,“一人未改面貌,两事迥异后先,人心不古,何至于兹!”
随着经受的挫折越来越多,乾隆皇帝越来越理解了父亲的选择。他发现,并不是父亲不愿意宽大,而实在是官僚集团不容他宽大。他过高地估计了官僚集团的品格。经过元代蒙古人的高压,明代太祖皇帝的挫辱,清代开国过程中的屠杀,中国官僚集团的素质和心态已经大大不同于唐宋时代的士人,他们整体上放弃了人格尊严,放弃了社会理想,蜕变成了唯利是图的“奴才”。乾隆发现,一旦他把这些饱读诗书的“大人先生”们准确定位为奴才,在他们面前悬起官爵和财富,同时收紧绳索,举起皮鞭,以“法”“术”“势”来统驭他们,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乾隆十三年的政治风暴,确实并非偶然,乾隆已经给出过多次警示。早在即位不久,他就说过:“若视朕之宽而一任属员欺蒙,百弊从生,激朕将来不得不严之势,恐非汝等大员及天下臣民之福。”乾隆四年(1739年)他又说过:“姑容于此日者,朕必综核于将来。”
乾隆早就酝酿着对官僚机器来一次大震动,让他们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认清他并非一个懦弱可欺的庸主。今天,这个日子终于来了,来得如此出人意料。一向宽和仁义的皇帝突然玩了一个大变脸,变成了一头疯狂暴怒的狮子。一时之间,大清帝国内重新刮起了恐怖之风。
皇后之丧中那几个掉脑袋的官员并不是乾隆十三年全部的不幸者。
乾隆十年(1745年)四月,川陕总督庆复等人奏报,四川金川间瞻对地方一些村寨的藏人劫掠行旅商人,甚至抢劫官兵银物,“实非用兵不可”。乾隆于是派兵征剿。
圣旨一下,两万大军齐集川北。乾隆要求将领们“歼灭根株,为一劳永逸之计”,彻底打掉这个为患多年的匪区。
不料战争的进展远远超出乾隆的意料。清军严重缺乏高海拔地区作战的经验,表现也存在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一直到乾隆十三年,用兵20多万,耗银2000万两,还是屡屡失利。在倒霉的乾隆十三年,连剃个头都成了死罪,更何况兵败失地!金川战争前后三任统兵大臣庆复、张广泗、讷亲都在劫难逃。按理说,这三个大臣以前都是深得乾隆皇帝信任的有功之臣,特别是讷亲,他是康熙皇后的亲侄子,乾隆皇帝亲手提拔的首席军机大臣,乾隆曾说他“为第一受恩之人”。然而,在这不祥的乾隆十三年,乾隆把这些都忘了,在他眼前,不再有什么“功臣”“皇亲”“朋友”,只有一个个“辜恩枉法”、办事不力的“奴才”。张广泗被处斩。讷亲被赐了一把“遏必隆刀”,在四川军中自己抹了脖子。庆复则被赐了条白练,悬梁自尽。
从乾隆十三年起,乾隆由儒入法,抛开了宽大仁慈的面具,抛弃了“以礼治天下”的梦想,拿起了父亲留下的屠刀和鞭子。
乾隆十三年前,皇帝对于全国的死刑犯一直网开一面,能不处死的,尽量不处死。乾隆十四年秋审朝审,皇帝一反以前的做法,不留情面,大批勾决,均即处死。以前多次批准缓刑的老犯也不免归于一死。乾隆十五年(1750年)、十六年(1751年),正好是乾隆和皇太后四十、六十大寿,按常规,这两年死缓犯一律不处决。然而乾隆宣布,贪污挪用的官员不在不处决之列,宁可破坏大庆的气氛,他也要置贪官于死地。
对于贪污官员,他拿起了雍正皇帝用过的老武器,命令他们自填亏空,他的要求甚至比雍正还要苛刻。乾隆十二年(1747年),他规定,凡是因为贪污挪用导致公款亏空而被判死缓的,都要用自家资产赔补亏空。没能赔补上的,挪用者如果所欠额超过1000两,贪污者超过80两,就要执行死刑。这一道命令,要了许多贪官的命。
对待民众反抗事件,他的处理也分外严厉。乾隆十三年,福建发生老官斋教案,乾隆说:“此案务须……痛绝根株,以绝后患。不但首恶,不可漏网,但奸匪余孽,有一二人存留,即如遗蝗蝻种,深为地方之害……其余逆党,即多戮数人,亦使奸徒,知所畏惧。”乾隆二十年(1755年),成都发生民众骚乱,他指示说,“所获的要犯杖毙数人示警足矣,不必具题”,使自己的统治加入了明显的恐怖色彩。
他大力整顿军纪。鉴于金川战争的不利,乾隆特别宣布,凡关系军务的犯人,更要从重处理,“不少假借”。凡武职官员,临阵畏葸者,一律不得保全首级。金川战争进展不利,使乾隆充分认识到清朝武装力量的废弛,因而力图整顿。他特别在香山建立了健锐营,训练强兵劲卒,自己经常前去检阅训练。(《清高宗实录》)
从这一年开始,乾隆回到了雍正的老路上。乾隆朝的君臣关系,从此变成了刁钻刻薄的主子与屏息而侍的奴才间的关系,或者说严厉的班主任与小学生的关系。下面的小学生稍有小动作,额头上就会遭到老师的粉笔头。诛杀和折磨大臣,越来越成为乾隆发泄自己不良情绪的主要渠道。他动不动斥责官员们“妇寺之仁”,强调“水弱易玩”,无论是在语言风格,还是思想方式上,都是对雍正当年的重复。在实践中,他的严猛程度则超过了雍正。“他之所以后来名声远较雍正为好,一是因为初期刻意树立的宽仁形象不会立刻被人们忘掉,另一个,是在君臣关系上,他并没有像雍正那样大搞阴谋欺骗,大搞神道设教,使臣民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康雍乾三帝统治思想研究》)
进入中年之后,皇帝对大臣们的观察越来越细,批评和警告越来越多,越来越不留情面。乾隆十七年(1752年),皇帝因为伪稿案办理不顺,指责外省大臣说:“外省办事习气,多涉虚伪”,“朕于各督抚所办事件,虽欲深信,而不可得矣。”乾隆十三年十二月,大学士陈世倌在山东置买了一批田地。陈世倌是三朝老臣,在朝中可谓德高望重。他和曲阜孔家是儿女亲家,在山东买地,是为了在曲阜更建一窟,使自己的家族势力永远不衰。不料此事被乾隆皇帝侦知,皇帝十分恼火,不顾陈氏为爱新觉罗家族办了一辈子的事,对他大加折辱,说:“他本是浙江人,而在山东置私产,想分孔氏余润,这岂是国之大臣所为?”陈世倌立刻被革职,乾隆还特别嘱咐:“今既革职,传谕山东巡抚,不许他到山东居住。”语言和措施之刻薄到骨,与其父一般无二。
乾隆十七年,他在批评官场中调和模棱风气时,评价了所有的现任总督,并且指出,现在他对全国主要官员的脾气性格都已经有所了解,不会再受他们欺骗了。他说:“近日督抚办事,有所谓上和下睦,两面见好之秘匙。貌为勇往任事,以求取信,而阴市私惠,谓有旋乾转坤之力,使属员心感。尹继善(两江总督)惯用此术,方观承(直隶总督)及巡抚中一二能事者,趋而效之。惟策楞(四川总督)、喀尔吉善(闽浙总督)、黄廷桂尚存本色。阿里衮(两广总督)亦不至此,硕色(云贵总督)更复不能……诸臣心术才具,日熟复于朕胸中,任术取巧者,皆洞见肺腑……大臣中有以取巧得利益者乎?”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他训斥贵州巡抚宫兆麟时,居然当众提及了他的外号:“看来宫兆麟之为人,应对是其所长,而于办事殊少实际,是以外间竟有铁嘴之号。”丝毫不顾这位大员的正省级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