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刺啦一声轻响,谢云徒手把腰带撕开,将素白布条缠在手上,慢慢擦拭起伤口的鲜血来。
“……谢统领出手相救,老道实在不胜感激……”长清子沙哑地顿了顿,捂住胸前咳了几声,复又艰难问:“但还是请问,现在山上……”
“人问得越多死得越早,”谢云淡淡道,“先保住你们自己的小命吧。”
这话简直一点客气也没有,长清子当场就哽住了,周誉失声道:“难道朝廷真的要站在邪教那边对天下武林动手?朝廷到底想干什么!”
谢云一哂:“明天不就知道了?”
他根本就不是来回答问题的,周誉一而再再而三被堵回去,又急又气又焦躁,当下就冲上前:“谢统领!眼下十万火急——”
啪地一声,陈海平按住了周誉的手臂,目光满是阻止之意。
随即他举步走到谢云面前,单膝半跪下来,恳求地抱了抱拳:“谢统领。”
谢云清理伤口,恍若未闻。
“陈某在西湖泛舟时曾有幸得见您一面,彼时出言轻浮、举止孟浪,即便身死不足以赔罪。然而您不仅不降罪于我,还两次出手救我于夺魂钩下,堪称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陈海平深深欠下身去,道:“大恩不言谢,若不是谢统领仁慈,我早已死过两次了。”
他言辞极其恳切,然而那句含含糊糊的“举止孟浪”比较微妙,与他江南第一风雅公子的名号联系起来,令人不由多想,其他几个人都下意识狐疑地往陈海平身上看了眼。
谢云还是不理,把已经浸透鲜血的布条反过一面,再次堵在了伤口上。
陈海平吸了口气,继续说:“今日事发突然,我等关心山顶的武林同道,因此言语才急切了些。然而,谢统领乃是朝廷重臣,能出手相救已实属不易;若真因为职责所在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等也绝不能强行逼迫……”
“只是我们无法对各位同袍的生死坐视不管,因此只能离开这里,再回山顶武道场去了。”陈海平抬起头直视着谢云的眼睛,沉声道:“多谢统领搭救之恩,若我等还能活过今日,来日必将登门致谢;若不能的话也是命中注定,那便来世结草衔环,再报统领大恩吧!”
谢云:“……”
谢云松开手,素白布条已经被鲜血染透了,伤口却还不断地渗出血丝来。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盯着他,却只见他深邃秀美的侧颊一片冷漠,眼睫微微垂落,完全看不清眼底是什么表情。
半晌沈雲生终于鼓起勇气,从腰上解下一方绣帕,颤颤递了过去:“谢统领……请……”
谢云一抬眼,目光落在那方藕荷色绣帕上。
沈雲生掌心渗出了冰凉的汗,从未觉得自己悬空的手那么重过——短短数息却漫长得像是熬过了几年,才见谢云一言不发地挪开视线。
众目睽睽之下,他伸手撕下自己外袍衣摆,握成一团堵在了伤口上。
“你们对我有个很大的误会,”谢云平淡地开了口,说:“我救你们的时候完全没指望过报答,只是因为景灵自小修习邪术,相比他来说你们都太弱,不救的话必然会死。而我懒得告诉你们山顶情况如何也是同样的理由,并非职责所在,而是你们真的太弱,知道得再多都没用。”
“至于你说要结草衔环报我大恩……”他对陈海平一挑眉,漫不经心嘲道:“刚费劲巴拉救下你们,你们就上赶着回去送死,这叫报恩?你们武林名门报恩的方式也太磕碜了点吧。”
送死二字一出,在场人人色变,甚至都来不及理会他话里的讥刺了:“什么?!”
“为何是送死?!”
“不好,朝廷兵马真的是去围剿天下武道场的!”周誉霍然起身,面色一片煞白:“我是首座弟子,师父将同门师弟交与我照管,怎能见死不救?!不行,我要上去看看!”
陈海平回头阻止:“周兄!”
但周誉一心扑在他青城师弟们的安危上,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拔腿就冲到了山洞口。陈海平伸手没拉住,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只觉眼前呼啸风过,下一刻不远处传来——锵!
周誉猝然停住,面前赫然是太阿长剑钉在地上,再往上便撞见了谢云修长冰冷的眼睛。
“迟了,”谢云冰冷道。
就在这时,脚下地面突然轻微摇撼,尘土簌簌而下,山涧中的寒风骤然灌进了洞口。
众人同时错愕抬头,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只听头顶山巅上响起一道低沉、震撼,极富有磁性的男声,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竟然都仿佛活生生地炸响在了所有人的耳边:“八山正派、四大名门,天下武林听吾号令——”
“怎么、怎么回事?”
“这是谁?!”
“他说什么?!”
谢云几不可闻地出了口气,从齿缝间轻轻地、一字一顿道:“——尹开阳……”
“吾乃神鬼门主,今日门中弟子杀华山王康裕、崆峒陆通圣,废武当掌门长清子,擒住各大门派高徒,已赢得了武道大会的胜利,理当获选天下武林盟主之位——”
众人同时冲出山洞,只见外面声震寰宇,鸟雀惊飞,山巅遥远不见人影,只传来直上九霄的轰响:“凡天下若有不服者,明日社首山圣上封禅之地,吾将设立擂台,恭迎各位。如有人战胜鄙门,则盟主之位拱手让出;若无人应战,吾便将一统武林,号令群雄,从此率众归顺吾皇——!”
大群鸟雀轰然而上,余音久久不绝,震耳欲聋。
“嚣张……”沈雲生难以置信,怒道:“太嚣张了!”
“神鬼门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能让他得逞!”
陈海平亦是怒火直上心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谢云猝然捂住肩头,似乎极为痛苦,重重靠在了身后潮湿的山壁上。
“您怎么了?”陈海平立刻转身扶住他,只见伤口居然被震裂了,再次洇出了殷红的血丝!
“您……”
谢云抬手挥退了他,拢上衣襟道:“无事。”
陈海平心思激荡,胸膛剧烈起伏片刻,感觉喉咙中仿佛堵上了什么酸涩的硬块。良久后他才低下头,艰涩道:“谢……谢统领,您两次出手,都是在我遇险的时候,我竟不知自己……”
谢云目光向他一瞥。
年轻男子率直到近乎愚蠢的正义,以及小心翼翼的、压抑又热切的姿态,就如同此刻早已应该远在天边的,另一个人。
谢云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望向远方铁锈色的苍穹。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他淡淡道。
——与此同时,泰山下。
一骑飞马绝尘而来,直至山底骤然勒缰,高高立起了大半马身!
“咴——”
骏马重重踏回地面,马背上,一个黑衣劲装、精悍俊美的男子扭头望向山巅,阴霾的眼底映出了天际重重云雾,以及掌中七星龙渊铮亮的寒光。
半晌他冷冷地眯起眼睛,骤然打马:“驾!”
第44章 发带
正月初二。
泰山下,奉高行宫。
巡夜的宫人转过廊角,突然感觉听见了什么,疑惑抬头:“谁在那……”
不远处一枚小石子轻轻出手, 穿过花丛, 瞬间打在了那宫人后颈上。
宫人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连声都没出就失去了意识。
单超纵身直上屋檐, 无声无息落在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瓦片上,随即紧走几步, 跃过侧殿与后堂之间狭窄的空隙,停在了屋脊某处。
——圣驾行至奉高后,他作为大内禁卫来这里巡查过好几次, 对地形路线都十分熟悉了。
尹开阳回朝后大部分时间都与圣驾形影不离, 将皇帝牢牢置于自己的监视之下,因此要找尹开阳,来这里是唯一的办法。
单超半跪在屋脊上, 正要伸手使力揭开瓦片,突然动作一顿,抬头向下望去。
月色如长河般奔涌在长长的曲廊里,玉栏之侧,朱红石柱,都像被覆上了一层朦胧的霜雾。一道宽衣广袖的身影正沿长廊走来,除了手中那柄淡青色的琉璃灯,袍袖和衣摆都湮没在茫茫雾气中,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摆渡而来的魂灵。
幽暗隐晦的酸妒从单超心底深处悄然升起。
那是谢云。
——左肩带着伤。
谢云领口一段细绳松松缠绕着没有系紧,左侧衣襟略微敞开,可以看见月光下修长的脖颈,和内里裹着的一层层绷带。单超不用想就知道他动武了,这世上能令谢云冒着生命危险动武的只有一件事——权力。
他插手参加了白天肃然山上的天下武道会。
单超重重闭上眼睛,自虐般深吸了口寒冷刺骨的夜气。他冷静下来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见谢云已经穿过曲廊,顺着玉阶拾级而上,停在了寝宫后殿前。随即只听“吱呀——”一声,有人从内里打开朱红宫门,谢云抬脚跨过了门槛。
……是谁?
给谢云开门的不可能是尹开阳,难道今天伴驾的是武后?
单超抓住屋脊瓦片,另一手捂住,用内力悍然一掀。只听轻微裂响被捂在了掌心里,琉璃瓦片已经硬生生断成了两截,从缝隙中可以隐约看见后殿红裙一闪——真的是武后!
“你受伤了?”武后皱眉问。
谢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问:“圣上呢?”
皇帝一身明黄寝衣侧卧在床榻上,翻了个身,眉头微皱,显然睡梦中不太安稳。谢云伸手拂过他颅侧睡穴,仿佛羽毛掠过头顶,很快皇帝的呼吸平稳沉重下来,连动也不动了。
“尹开阳为何不在?”谢云一面把手伸向自己后脑,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武后。
武后迟疑了下:“……尹开阳……好像受伤了。”
“什么?”
“圣驾从濮阳行宫出发那天,有我心腹宫女来报,她在侍奉圣上时看见尹开阳抚胸咳嗽,圣上问怎么了,尹开阳答无事;但宫女却瞥见他胸膛前似乎有血印渗出,似乎是被利器横着划过所致。”武后阴沉地皱起眉,说:“我听过之后,原本想召见贺兰敏之来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二。但谁知这通风报信的心腹宫女第二天就被人发现落水身亡,至今也查不出任何确凿的证据……”
“此后尹开阳便避开所有人,除了单独见驾之外,任何有外人的场合他都不再出现了,似乎对自己的伤势极其避忌——今晚也是因为圣上召见了本宫,所以他才避之不见的。”
这可奇了,什么人能令尹开阳受伤?
谢云眼神微动,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但紧接着略显自嘲地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了。”
他头发原本是被一根暗红缎带绑在脑后的,此时一手挽起头发,同时从脑后发间抽出一物,只见烛光中那赫然是枚三寸长的金针,细微堪比毫毛,若不是纯金的材质在昏暗中熠熠生光,即便拿在手里都很难发现。
屋顶上,单超瞳孔骤然一紧。
武后愕然问:“这是什么?”
“定魂针,”谢云道。
“早年塞外有个小帮派能用玄火炼秘金,尹开阳得知后,屠了那帮派满门,带回秘金做了十二支定魂针。此针配合一定手法刺入后脑便能令人失忆,刺入太阳穴、人中等位置,则能令人抵御幻术,邪魔不侵。”
他递出此针,示意皇后接着,沉声道:“明日社首山的神鬼门擂台上,若是我战况不利,或有丧命于尹开阳手上的危险时,请娘娘把这根针刺入圣上太阳穴……”
武后抬起的手瞬间僵住了,诧异道:“万一真弑了君怎么办?!”
谢云看着她,笑了笑。
“……”良久的沉默后,武后终于反应过来什么,颤声问:“你说此针刺入太阳穴,便能令人抵御幻术?难道圣上……”
“娘娘不觉得从尹开阳回朝、与圣上闭门交谈三天开始起,圣上便对他事事言听计从,浑浑噩噩如傀儡一般,其状极为不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