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玉邈脸色铁青,可又不忍心甩手把人推开。
半晌后,他弯下腰,惩罚地吻紧了江循的嘴,把他即将吐出口的一串关于“倾官”的话统统堵在了里面。
从轩窗外透入了漫天灿烂的火云烈光,红艳若血,将玉邈光裸的后背镶上一层耀目的金边,仿佛有无数太阳炸裂在天边,斑斑火迹滚涌泼溅。
……万物生金,一神入世。
这是神降生于世的标志。
东山诸人都纷纷仰望天际,仙、人、魔、妖,都仰起头,敬畏地望着这令人心惊的异象。
人间见此祥瑞之兆,无一不顶礼朝拜,口称神灵临世,魔道必亡,世人必能得救。
但仙界诸人却都慌了手脚,不等撞钟集会,便有不少仙道之人汇合在了仙殿之内。
仙帝亦是难得的满脸慌张,招来了底下之人询问情况,不知情的仙界之人各个垂手侍立,神情紧张。
……除了玉中源。
他乐得做一散仙,本来日日游荡在外,下棋饮酒,不亦快哉,只是今日碰巧回归仙界而已。
他问心无愧,只在众人肃立时,埋头整理袍袖上的皱褶。
仙帝当然无暇顾及玉中源的散漫,只焦急地等待探查过后的信使前来禀报情况。
半晌之后,信使才满头大汗地登上殿堂,纳首便拜:“回禀仙帝,三界之内,有……有神降世……”
仙帝心急,冲口而出:“衔蝉奴和倾官,他们中谁人回来了?”
玉中源整理袖口的动作一顿,抬头望了一眼仙帝。
关于三年前封印衔蝉奴一事,他自是知晓的,事后邈儿痛彻心扉、生不如死的情状他也看在了眼里。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仙界只把他们当做一把得力的兵器使用。
丧失了对仙界的敬意后,玉中源宁愿常年在外,赏遍万水千山,也不愿在这雕楼画栋中,睹见世间险恶。
……不过这“倾官”又是谁?
听仙帝的意思,倾官也是神体?
……不是说当年神灵皆隐于异世,世上只余衔蝉奴一神吗?
玉中源心中丘壑万千,但终是不动声色,静静看着仙帝凝重的表情,只暗暗觉得好笑。
仙帝思虑半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武使!罗武使何在!”
底下众仙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很快,一仙持象笏,出列道:“回仙帝,罗武使前些日子前去秦家,这些日子都未曾露面。”
罗武使在仙界身份较低,又无特殊的至交好友关心其去向,仙界又一心扑在铲除吞天之象、应付魔道作乱的大事上,一个小小的武使,竟然被集体遗忘了。
仙帝思忖片刻,勃然变色,问道:“衔蝉奴的尸首,可在渔阳?”
底下一片哗然,知晓当年旧事的仙道之人更是齐齐面皮发青,两股栗栗。
仙帝怒急攻心,拍案而起:“定是渔阳出事了!带三千精兵,前去查个分明!”
言罢,他视线调转,看向了玉中源,沉吟半晌后,才缓和了声调,道:“玉卿,你回一趟东山,叫来现任玉氏家主,我有些话想要问他。”
玉中源颇为不解,但还是迈步出列,拱手应道:“是。”
……
此时的西延山,一片静默,风萧萧兮易水寒。
立在西延山之巅的倾官,望着漫天的红霞,脸色极其难看。
……为什么?
看此情状,阿奴的神体分明已经再塑,为何他没有回到自己的身边?
……或者,或者……
……他回了东山?
阿奴是那么胆小的一只猫,倾官还记得,那时神界欲再辟世界,归隐另处,阿奴就颠颠地跑来找自己,问,要不要和他一起留在人间。
阿奴喜欢这人世间满满的烟火气,喜欢人世间的繁华和荒凉,喜欢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喜欢这个世界里的人,但他一只猫留下,会害怕。
那个时候,自己变成一只毛线球,任猫形的阿奴推来推去地撒娇,随后,自己不动声色地勾出些细线来,把那只猫缠紧在自己怀中,直到他再也挣扎不得,才幻作人形,亲了他一口,笑道,既然阿奴喜欢,我和你一道留下便是。
他现在还记得阿奴听到自己答允时那欢喜的模样。
阿奴勾着自己的颈子,笑眯眯地说,只要你在,我就有家。
在转生之后,他曾细细向魔道之人打听过与阿奴相关的事情。
魔道之人尚不知当年晚春茶会上发生的事情,只把玉邈带江循回家的事情看做是对秦氏的报复,所以众口一词道,阿奴在仙道中混得很是得心应手,唯独和玉氏不对付。
即使如此,倾官也不能想象,经历了三百年前那样的事情后,阿奴居然还会愿意和仙界扯上关系。
……所以,他确定,阿奴肯定没有恢复记忆。一旦恢复记忆,他与仙界,定然不死不休。
可惜他的神魂未全,灵力不足,只能靠着幻形之术接近应宜声,伤了他的身体,逼他不得不还神魂于阿奴。在此之后,他一直在苦苦寻找自己的神魂,想等功力恢复后,将阿奴救回现世,再灭仙界。
让他喜出望外的是,阿奴竟然在他灵力恢复前复活了,也如他所愿,拿回了应宜声私藏的神魂碎片。
倾官满心想着,阿奴那样胆小,如果恢复了,必然会选择一个他最信任的地方降世。
但是……对阿奴来说,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换成了东山?那个不知名的、姓玉的小子家中?!
……即使是在恢复了记忆的情况下?!
倾官咬牙切齿,一肚子恼意几乎要把他点燃,他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东山!”
他周身真力沸腾,魔道少家主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灵压逼迫,早就跪倒在地,浑身瑟瑟。
在他忍不住失禁前夕,倾官终是忍耐不得一腔恨意,纵身跃下山崖,化作青鸾,仰颈长鸣一声,振翅往东山而去。
第135章 双神(二)
曜曜云天, 煌煌金光, 这样的奇景引得东山一众弟子议论纷纷, 本来在明照殿前修习剑术的玉逄见状,也不免停了训练,正要仰头看景, 后脑勺就猛然一痛。
玉迁站在玉逄身后,手持剑鞘,言简意赅道:“……你死了。”
玉逄转身就要掐玉迁:“卑鄙!无耻!”
玉迁飞速闪身躲过玉逄的手, 剑鞘一甩, 铮的一声怼在了玉逄胸口:“……又死了。”
玉逄气得要吐血:“现在哪里还是修习的时候!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天象?要不要去告诉小九一声?”
玉迁收剑入鞘, 并不抬头,只低头看着盈满华袖的金光:“不必, 这金光遍布周天,小九自会看到, 该如何处置,是他该操心的事情。我只知道咱们得勤加修炼,魔道近来猖獗异常, 若是无法依仗仙界, 我们只能自救。”
玉迁说话一向是这样,三言两语却字字铿锵,闻言,三三两两散开瞧热闹的玉氏弟子面有羞愧,各归各位。
玉逄被玉迁一提点, 亦是心有戚戚,正准备继续操练剑阵,就见一抹琉璃白身影自正门踏入。
其人行疾如风,待守戍的弟子看清来人是谁、慌忙跪倒时,来人已经踏入了门中,只余一缕衣带飘散于眼前。
玉逄玉迁俱是吃了一惊,不由在训练台上直直拜倒,异口同声唤道:“父亲。”
玉中源神色冷冽、凝眉负手,冷声道:“玉邈何在?”
下跪的兄弟二人立时交换了个眼色,玉逄震惊的神情全然流露在外,玉迁虽说是一如既往地严肃冷酷,也在开口答话前本能地咽了口口水:“……回父亲,玉家主现在应在放鹤阁中处理事务。”
……此时两人心中是一样的惊涛骇浪。
在东山之内,父亲何曾这样恼怒地直唤过小九的名字?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父亲已经知道弟妹复生的事情,仙界逼他前来兴师问罪?
玉中源怒色怫然,脸孔绯红,唇齿都在发抖,好容易才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人,在前引路。”
谁人见过前家主发如此大的脾气,守门的弟子之一连忙前出几步,引着玉中源往放鹤阁走去。
玉中源甚至瞧也不瞧台上双子兄弟一眼,拂袖扬尘,转身而去。
那强大漠然如泰山压境的气质,镇得在场诸人鸦雀无声,玉逄更是半天没能回过神来。他吞了下口水,牵了牵玉迁的衣角:“七哥……咱们找人去通知下小九……”
然而他的提议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玉逄扭头一看,发现玉迁竟像是呆住了,眸光紧缩,脸色煞白地呼吸了两口,才答非所问地问道:“……观音,你有没有觉得……他不像父亲?”
玉逄一怔,刚想笑话两句玉迁何时也这样疑神疑鬼,话到嘴边,喉咙便是一滞。
……他好像的确见过类似的场景……
对了,是三年多前,小九离开东山,前去烂柯山寻找弟妹却无功而返,当他重新回到山门时,便是这样一副面凝霜雪、目染烈火的神情……
兄弟二人正面面相觑间,就见山门口刚刚爬起身来的弟子噗通噗通又跪倒了一片,通传声中,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和惊诧意味:“……家主!”
玉中源正欲踏入门槛,闻言又退了回来,面上含笑道:“……都说了,东山家主是小九,并非我玉中源。”
瞠目结舌了半晌后,玉迁第一个反应过来,甚至没来得及向父亲行礼,便扬手令道:“合围东山!不能放……”
话音未落,他的动作便顿在了半空。
明照殿前诸人,都陷入了绝对的静止之中。
风停树静,鸟喑雪寂,原本操练剑阵的诸位弟子在玉迁话未说完前就产生了防御之心,摆出了预备拔刀出鞘的架势,但数抹雪锋锐光现在却迟滞在了半空中,只有漫天未消去的金光,在剑刃上投射下迷人的光影。
已经被守门弟子引入冬日后庭中的“玉中源”回过头来,赫然是着玉氏袍服的倾官。
他淇奥绿竹一般的容貌,倒与玉氏服饰相得益彰。
但他却像是套在了令他窒闷难当的外壳之内,一脸嫌恶地扯松了这身衣服的袍口,露出了深如倒碗的锁骨。
……狗皮。
等他把阿奴带下山去,定然要好好沐浴一番,洗去这一身污秽才好。
他在山下撞见了玉中源,便果断幻作他的模样,抢先一步登上山来,就是为了行事方便。现如今暴露了,他也不急不慌,只探出右手来,对着一片死寂的明照殿前,微转手腕。
顿时,四周的光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玉迁扬手号令诸弟子的动作倒放回了原处,各个弟子的站位也发生了显著移动,从现在的严阵以待,倒回了仰头观天的状态,就连玉中源也一路向后,重登宝剑,一路御剑,倒退回了山脚下。
很好,现在至少在明照殿上,没人会记得自己曾来过这里。
但是倾官仍是不满,他收回法力,凝视自己的掌心。
不够,根本不够。
现在,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倒转半日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