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昭阳正回到坐席预备重新坐下,闻言亦是心头大震,当即跌坐在床榻上。楚威王似是也吃了一惊,挑了一下眼帘,但还是没有吭声。
华容夫人到底是妇人,忙追问道:“华夏当真有这种谶语么?”惠施道:“回夫人话,千真万确。愚臣好友宋国人庄子根据梦中神授著有《天下》一篇,内中也曾言道:‘郢有天下。’”
庄子名庄周,宋国人,是楚国奇人老子道家思想的继承者和发展者,也是当今楚王最仰慕的人。楚威王曾派两名大夫携带重金前去宋国,聘请庄子来楚国任令尹。大夫恳切地道:“我国大王久闻先生贤名,欲以国事相累。深望先生欣然出山,上以为君王分忧,下以为黎民谋福。”庄子正在涡水垂钓,持竿不顾,淡然道:“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被杀死时已三千岁了。楚王珍藏之以竹箱,覆之以锦缎,供奉在庙堂之上。请问二位大夫君,此龟是宁愿死后留骨而贵,还是宁愿活时在泥水中潜行曳尾呢?”大夫道:“自然是愿活着在泥水中。”庄子道:“二位大夫请回吧!我也愿意继续留在泥水中曳尾而行。”以龟喻人,巧妙地拒绝了楚威王的邀请。
请庄子出山到楚国为相一直是楚威王心目中难以实现的梦想,忽听得那位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曾有“郢有天下”的预言,在场群臣无不耸然动容。就连楚威王也高高挑起了双眉,枯瘦的脸上一下子有了些许表情,似是终于从浑噩的僵态中苏醒了过来。
惠施瞧在眼中,又从容续道:“各诸侯国均为此谶语而议论纷纷。听说秦国正有意发兵攻打楚国,预备用武力夺取和氏璧。这次敝国大王派愚臣出使,一是贺喜楚国有和氏璧这等天赐吉物,二则是要提醒大王,须得加紧防范西面的秦国。”
令尹昭阳再也坐不住了,正要起身奏请将和氏璧归还王宫,楚威王却及时摆了摆手,沉声道:“寡人知道了,多谢魏王美意。云梦之会还没有结束,使者君请暂时归座,下面还有精彩好戏。”
02
台座上的这一段关于宝器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广场上不知情的观众们的兴致。按照传统,接下来是《尸女》表演。十二对穿戴整齐的男女一齐上场,个个年轻俊美,血气方刚,相互做着各种挑逗与象征性的性交动作,情意缠绵,奔放浪漫。音乐急促而紧密,震撼人心,间以舞者身上佩饰“叮叮当当”清脆的撞击声,舞场上充斥着浓烈的煽情意味和狂野的原始气息。大多数人看得面红耳赤,亢奋不止。
但这也才仅仅是云梦之会的开场,《尸女》表演结束后,才是云梦之会1的真正高潮——春社交欢。先秦时期的楚国没有男女大防,也没有什么性禁忌,适龄男女可以自由约会,欢娱交媾,而云梦之会则是为大众提供一个定时定点的公开性的社交节日。等到高唐观祭社典礼结束,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青年男女各自四散开来,择偶野合,尽情纵欲狂欢。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在溪涧边,在山林中,情人们或秉兰以游,或相赠香草,欢歌曼舞,幽会交合。春水涣涣,乱花迷眼,情怀若诗,佳期如梦。
1“云梦之会”是人类由原始群婚向对偶婚、个体婚转化过程中,乃至这个过程完成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存在的一种普遍性文化现象。当时非但楚国,华夏诸国如齐国、宋国等均有类似的野合习俗。《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干宝《三日记》则谓颜氏女“征在生孔子空桑之地”,即孔子也是桑林大会后的产儿。
然而,就当楚威王扶着华容夫人起身,宣布春社交欢开始,众人正争相往南、北两道下山时,变故发生了。一名站在北首的青衣男子趁乱挤近西首台座,变戏法般地从长袍下取出一具精巧的弩器,弩槽中早已扣好一支弩箭,径直端起来瞄准台座正中的王座。
此刻正值散场,是广场上最纷纷扰扰的时候,卫士们早放松了警惕,一些人正稀稀拉拉地朝高唐观东大门赶去,预备护送楚王进台馆歇息。直到那青衣男子扣动弩机,侍立在楚王身后不远处的副宫正南杉才惊觉到异样,大喊了一声,飞身奔了过去,却已然来不及了。
世事往往奇妙得很,就在弩箭离弦的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一个褐色人影从旁侧扑了上来,将青衣男子连人带弩扑倒在地。弩箭虽及时射出,却被褐色人影那一扑之势带得偏了准头,正好射中楚威王左侧的华容夫人的腰间。
因为先王楚宣王在位整整三十年,楚威王四十余岁才继承王位,迄今不过十年时间,执政时间虽然不长,却是功绩赫赫,先后大胜齐国、魏国、越国,又大力开拓西南,使得楚国疆土东至于海,西包巴蜀,南极牂柯1,达到全盛时期。但这一年来他疾病缠身,再无昔日叱咤风云的敏锐和英气,当看到最心爱的华容夫人软倒在自己脚下时,竟然呆住了,全身发凉,浑然不知所措。
1巴国:今四川川东地区。蜀国:今四川川西地区。牂(zāng)柯:在今贵州境内。
卫士和大臣们潮水般簇拥了上来。扈从楚王的宫正孟说极为精明能干,生怕刺客还有同党,混乱中会再度行刺,忙大声命道:“快来人,先护送大王进去。”
孟说一边请司宫靳尚和司马屈匄护卫楚威王进去高唐观,一边指挥卫士擒拿刺客,封锁广场。因为事关楚国内政,又派人护送魏国使臣惠施和诸国质子先行下山。
王宫医师梁艾上前查看伤势,将华容夫人身子放平。那支弩箭斜向上射中了她的腰腹,几近穿透,已经没得救了。她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便就此断气,双眼犹自瞪得滚圆。
江芈公主捂紧嘴唇奔了过来,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情形。巨大的恐惧和惊愕令这位尊贵的公主花容失色,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公子冉愣在一旁,牙齿发颤,说不出一句话来,既不敢看母亲的尸首,便只能习惯性地依附姊姊,死死抓住江芈的手臂。
公子戎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吓得哭出声来,大声叫道:“娘亲!我要娘亲!”
熊槐十一岁就被立为太子,是一个狂妄自大惯了的人,从不善于掩饰感情,忽见有意与自己争夺王位的最大对头突然莫名被射死在眼前,惊讶之余,也多少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气来。
令尹昭阳看在眼中,忙走过去低声提醒道:“华容夫人遇刺身亡,外人也许会怀疑刺客是受太子指使。当此之机,太子千万要安抚好公主才是。”
昭阳的夫人南娟与太子正妻南媚是亲姊妹,因而他和太子是连襟关系,素来荣辱与共。
熊槐会意过来,忙正正衣襟,收敛笑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上前命道:“孟宫正,南宫正,这里的事交给你二人处置。我和令尹先进去看望父王。”孟说、南杉一起躬身道:“臣遵命。”
熊槐这才上前牵起江芈的手,假惺惺地劝慰道:“江妹,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的好,冉弟和戎弟都还需要你这位大姊照顾呢。”
江芈却是毫不领情,冷笑一声,道:“这下不是正称了太子哥哥的心意么?”决然甩开了熊槐的手,转身朝高唐观里跑去。
熊槐知道这妹妹年纪虽轻,却是智计百出,华容夫人那方的人均是唯她马首是瞻,猜想她多半是要到父王面前抢先告状,急忙追了进去。公子兰、公子冉、令尹昭阳等人略微愣了一愣,也争相跟了进去,只有公子戎还站在原地“哇哇”大哭。
孟说示意卫士抬走华容夫人的尸首,走过去牵起公子戎的手,温言道:“公子别哭了,华容夫人虽然离开,却是去了天上。”
公子戎哭道:“我要娘亲,我也要去天上。”孟说道:“眼下还不到时候,这里太乱,臣先派人护送公子进去。”招手叫过王宫医师梁艾,命他带公子戎进台馆歇息。
03
那青衣刺客早已被卫士擒住,牢牢捆缚在一边。孟说走到他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行刺的?这里可还有你的同党?”
刺客约摸二十余岁年纪,神色甚是沮丧,大约为未能射死真正的目标楚威王而懊恼,听到孟说出声盘问,立即露出鄙夷之色来,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予理睬。
卫士缠子是个赳赳武夫,脾气耿直急躁,见刺客强硬,不肯回答宫正的问话,当即扬起手来,左右开弓,狠狠扇了他十几个巴掌。那刺客鼻孔、嘴角流出了血,脸颊青紫,肿得老高,却仍然不肯屈服。
一名卫士奉上刺客所用的兵器,禀道:“宫正君,这刺客用的是韩国的弓弩,说不定他是韩国派来的刺客。”
之前秦国出兵攻打韩国,韩国本欲献城与秦国讲和,然后两国联袂攻打楚国。楚威王用令尹昭阳之计,假意援救韩国,令韩国与秦国绝交,之后又拒不发兵,结果韩军大败,被迫臣服于秦国,韩国太子韩仓也到秦国做了人质。韩宣惠王深恨楚国背信弃义,因此而派出刺客行刺楚威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广场上尚滞留了不少民众,好奇地围过来看热闹,闻言纷纷指斥韩国国君手段卑鄙低劣。却有一人嗤笑出声,道:“这韩国人是不是也太笨了,派人行刺还要带上自家的兵刃,好让人知道刺客的来历身份么?”
说话的是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身材魁梧,一张四方脸,浓眉大眼,高鼻厚唇,面黑有光。
孟说扈从楚王多年,自有一番阅人之能,见这男子意态飘逸,有气雄万夫之相,立即生了警惕之心,走过去问道:“足下是谁?听你口音,应该不是楚国人。”那男子一点也不慌乱,悠然答道:“我是赵国人,姓主名富,是个商人。”
孟说虽然半信半疑,但眼下要办的事极多,一时不及细细盘问那主富,命人先将刺客押下。
扑倒刺客的褐衣男子也被卫士扣留在一旁。孟说走到他面前,见他神态安详,穿着一身极粗糙简陋的褐麻衣裤,脚穿草鞋,不由得一愣,问道:“你是墨者?”
那中年男子点点头,道:“在下墨者唐姑果。”随即朝孟说躬身行礼,道:“腹巨子命我代问宫正君安好。”
墨学跟儒学一样,是当世显学1,风行天下。它反对儒家的“爱有差等”,提倡兼爱、非攻,主张以兼易别,使天下兼相爱,竭力反对战争,认为攻伐是天下之巨害,理想是“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墨者奔走于烽火中,抑强扶弱,虽枯槁不舍,由于富有牺牲精神,最讲究信义承诺,在人们心目中有良好的形象,深受尊敬。墨家在各国均有不小的势力,其首领称为“巨子”,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腹巨子即是指现任巨子腹。
1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儒、墨同遭焚书之祸,骤然衰落。不同的是,汉代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一跃而为官方哲学,统治中华民族两千余年。而墨学则在汉初由衰而亡,成为“绝学”。
孟说本人虽不是墨者,却是墨家第三任巨子孟胜的孙子。当年孟胜与楚国贵族公子豫友善,公子豫被楚悼王封于阳城,又号阳城君1。楚国一向不欢迎墨者,大力排斥墨学,仅仅是因为墨家第一任巨子墨翟曾与公输般论战,阻止楚国攻打宋国。但阳城君却极欣赏墨家道义,接墨家巨子孟胜和弟子到阳城居住,待若上宾。
1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封君是指国君把县或邑赏赐给有功的文武功臣或王室亲贵,受封者即以受封地名称为“某君”或“某侯”(也有不以地名而另为名号者),如商鞅封于商,称为“商君”。封君在封邑内只收租税,没有行政司法权。
当时楚悼王任用卫国人吴起为令尹,进行变法改革,虽有富国强兵的功效,却大大损害了贵族们的利益。阳城君衔恨吴起入骨,等到楚悼王一死,便借回郢都吊唁之机,联络楚国贵族,预备杀死吴起。吴起进宫治丧时,受到阳城君等人的围攻,情急之下,躲到楚悼王的尸首边。贵族们一拥而上,射杀了吴起,并将他车裂肢解。但在围杀过程中,也有许多贵族的箭射中了楚悼王的尸体。
按照楚国法律:“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楚肃王即位后,遵照律法诛杀了所有射王尸者,罪及其三族,因此而被夷宗的贵族多达七十余家。阳城君虽侥幸逃脱,但由于封地阳城被楚肃王收回,只能走上流亡之路,从此下落不明。
阳城君离开阳城时,授予孟胜符节,任用其镇守封邑。面对赶来阳城接收的大军,孟胜没有率领墨家弟子们逃走,远离楚国的是非纷争,而是选择了舍生取义。他告诉弟子们说:“我们与阳城君有约,答应为阳城君守国,而今阳城君已逃,封国被收,凭我们的力量又不能改变现状。只能以死殉义。如果不死,那么从今以后,人们寻求严师一定不找墨者,寻求贤友一定不找墨者,寻求良臣一定不找墨者。换句话说,不死就是不义。”由此上演了中国历史上最悲壮的一幕:包括巨子孟胜在内的一百八十三名驻守阳城的墨者均举刀自刎而死。
孟胜死难之时,其子孟卯尚在襁褓之中,躲过一劫,在楚国民间长大,虽然后来为墨家巨子田襄子寻访到,他却不愿意再成为墨家的一员,而是加入了楚军,因作战勇猛积功升为将军。他的儿子孟说成人后更是武艺高强,顺利当上了王宫的宫正,成为楚王最倚重的卫士统领。据说他力大无穷,一人即能举起高唐观前的云纹酒禁,所以又有“楚国第一勇士”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