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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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孟昶派人送来的求和信,柴荣又好气又好笑。就算求和,这孟昶傲慢自大的样子也活生生跃然纸上。在信中,孟昶依然以大蜀皇帝自称,特别提起自己父亲孟知祥当年是李存勖的重臣,而柴荣养父郭威也是李存勖的部下。这样说起来,两家算是同出一门,又都是邢州老乡,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上一辈的渊源上也应该友好相处才是。

    孟昶言下之意,他的父亲当年在后唐任职中门使,可谓权倾天下,而你柴荣的养父不过是李存勖手下的一员偏将,如今我们两家平起平坐,已经算很给你面子了,不要不识好歹。读罢此信,柴荣不禁摇头笑道:“我邢州乃是英雄辈出之地,怎么竟然出了这样一个自不量力的宵小之辈!”

    孟昶一厢情愿的求和被柴荣断然拒绝。王景随即率大军向凤州移动,准备拔掉后蜀在关西的最后一颗钉子。孟昶大急,严令李廷珪部北上救援。又急忙调集军马,聚兵屯粮于剑门(今四川剑阁东北)、白帝(今重庆奉节东),堵死入川的大门,防止后周军乘势深入。

    王景布下天罗地网,连营数十里,把小小的凤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同时,分兵于固镇(今甘肃徽县)设伏,作出“围城打援”的态势。凤州守将叫王环。此人是孟知祥的老部下,曾指挥后蜀禁军,对孟氏一族可谓忠心耿耿,作战更是骁勇异常。武威一战,正是他率领骑兵猛攻周军侧翼,生擒后周大将胡立。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后周大军,王环并没有像其他三州守将那样下意识地放弃抵抗,他决定死守这座孤城。在那个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时代,能像王环那样宁愿以性命换取忠诚的将领确实少之又少。

    后周军猛烈攻城。在王环指挥下,守城蜀军表现出惊人的顽强,他们和冲上城墙的敌军展开了殊死肉搏,一次次击退了周军的进攻。王环相信,无论如何,孟昶都会千方百计援救这座城市。毕竟,这里是后蜀王朝在关西最后的立足之地。但王环显然高估了同僚们的斗志。在孟昶气急败坏的再三催促下,李廷珪才象征性地派出了一支军队从青泥岭前往救援。这支蜀军刚走到固镇附近,便遭到伏击,溃不成军。眼见救援无望,孟昶心灰意冷,重新把重心放到了防备周军入川上,再也不提进击关西之事。

    王环却依然在痴痴地等待着援军。直到数月之后,凤州兵尽粮绝,终于被王建攻破。面对蜂拥而入的敌军,王环依然死战不退,直到力竭被俘。至此,从显德二年(公元955年)五月到十一月,历时半年的关西之战以后周完胜告终。柴荣成功地将秦州、凤州、成州(今甘肃成县西北)、阶州(今甘肃武都)纳入版图,迫使后蜀实力龟缩到兴州(今陕西略阳)以南,后周关西地区的后顾之忧得以解除,渭河与关中连成一体。

    两天后,柴荣颁下诏书,在秦州、凤州、阶州、成州实行特赦,战争中俘获的后蜀将吏士兵,愿意留下的给予优厚的俸禄赏赐,愿意离去的送给路费服装遣返。同时宣布,这四州的百姓,除了夏、秋二税按照后周标准征收,其他赋税徭役全部取消。关西百姓一片欢腾。当年他们不顾危险跑到后周境内请求发兵,就是为了得到今天这一切。如今梦想成真,自然欣喜异常。至于那个曾经的皇帝孟昶,早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这一夜,开封皇宫内彩灯高悬,溢彩流光。柴荣大摆筵席,宴请群臣。一向忙碌而肃静的后周皇宫,今夜人声鼎沸,莺歌燕舞。这场庆祝关西大胜的御宴上,人人开怀畅饮,眉飞色舞。这真是一场及时的大胜。因为这场胜利,对柴荣的质疑销声匿迹,宫殿中的每个人,如今都把柴荣当做神一样的存在。他们用恭顺而崇拜的目光注视着这位风华正茂的皇帝,开心地喝下一杯又一杯的美酒。登基仅仅两年,便先后击败河东、后蜀两大强敌,开疆扩土,威震天下,柴荣身上的光环令人目眩。

    此情此景不禁让柴荣有种不合时宜的感慨。在他看来,他正在做的很多事,远远比攻城略地重要。只是,需要更漫长的时间才能让人们看到其中的价值。但这些事,支持的人不算多,反对的声音却此起彼伏。而现在,仅仅因为关外的一场胜利,人们便欣喜若狂,对他顶礼膜拜。一场战争,瞬间便让他站到了威望的巅峰。

    柴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仅仅是人们的短视吗?也许,是他们太渴望一场胜利,太渴望看到平定四海的希望。战乱、贫困与分裂,已经延续得太久。经历了长久痛苦的人们,急不可耐地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乱世终结,哪怕是那一点点曙光,也足以令他们欣喜若狂。也许,是加快统一战争步伐的时候了。情势迫人,所谓智者顺势而为,他最好的选择只能是“制天命而用之”。

    人群中,柴荣看到了一反平素的稳重,笑逐颜开,频频举杯的王溥。关西之战,除了自己,王溥也许是受到内心折磨最多的一个人。柴荣走到王溥身边,举杯敬酒:“这次能大获全胜,全仗爱卿选择主帅得当之力啊!要论功劳,爱卿当记首功!”王溥老泪纵横,感动不已。

    柴荣还看到了赵匡胤,二人目光相接,心照不宣地轻轻点了点头。事实证明,赵匡胤对关西战局的判断是准确的。这个年轻人,拥有一般武将没有的眼光、头脑和气度。毫无疑问,他应该拥有更加远大的前程。

    最后,柴荣走到了王环面前。这是他刚刚亲自任命的骁卫大将军。愿意用生命来坚守承诺与忠诚的人,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宝石。得知了王环在凤州坚守的事迹,柴荣立即接见这位被俘的蜀将,亲手为他解开绳索,并晓以大义,终于令这位勇将降服。“谢陛下不杀之恩,免在下之罪。”王环急忙站起身。柴荣笑了笑:“各为其主,忠于所事,何罪之有。接下来,朕会将一项重任托付给你!”两只酒杯碰到了一起,发出悦耳的脆响。

    暂时消除了后蜀的威胁,柴荣的眼光很快放到了江淮之间。唐亡以来,但凡提起淮南,每个中原的统治者都会头疼。当年的中原霸主朱温,大杀四方,甚至把不可一世的李克用也逼得走投无路。唯有淮南,他却先后两次在这里栽了大跟头。“战神”李存勖目空一切,横扫天下,也不敢贸然对淮南用兵。甚至血洗中原的契丹骑兵,面对淮水之险也只能知难而退。这个当年最初由杨行密建立的地方割据政权,历经内部权斗,大权最终落入杨行密的大将徐温之手。徐温死后,养子徐知诰(后改名李昪)执掌国政,笼络江淮各方势力,终于羽翼大成,遂于公元937年称帝,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李昪死后,其子李璟继位。从那之后,这个从未向中原臣服过的政权,在和中原对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李璟一改父亲当年定下的保境安民,不轻易对外用兵的政策,开始向长江上游扩张,先后发动对闽、楚两国的战争,将势力扩张至福建、湖南一带。李璟甚至还与契丹相互勾连,结成密盟,大有南北呼应,觊觎中原之心。对这一切,柴荣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时值隆冬,雪后初晴,腊梅飘香。皇宫万岁殿内,柴荣正与各位将军、大臣们一起就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柴荣忽然叹道:“如今正值大寒,朕在宫中安然而坐,与诸君一起享用美味佳肴。朕对天下百姓没有什么功劳,却坐享上天赐予的禄位,时常深感渐愧。”他犀利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声音一如既往的坚定:“既然不能像百姓那样耕耘劳作,朕只有亲冒飞矢流石,为民除害了!”一听此言,众人的脸上神采飞扬。看来,皇帝已经下定了向南用兵的决心。平定江淮,指日可待!

    第六章 兵指淮南

    淮南,唐末以来一直是中原枭雄的梦魇之地。但柴荣知道,不平此地,后周王朝将永远无法摆脱腹背受敌的局面。哪怕他深爱的皇后苦苦相劝,他仍义无反顾踏上了亲征淮南的凶险征途。

    28 壮士怀愤激

    此时的南唐,正处于微妙的转折之时。倚仗江淮之险,避开了战乱之祸的南唐,在前任国主李昪的治理下曾达到了其他割据政权难以企及的高峰。

    李昪,这位曾被陆游评价为“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主之风”的皇帝,对局势有着清晰而明智的判断。他称帝后,在位七年,兵不妄动,守土养民,轻徭薄赋,使南唐社会经济得到很大发展。当中原陷于连年战乱之时,李昪成功地把中原的苦难变成了自己的红利。他大量接纳从中原一带流落江淮的难民,不仅妥善安置,还给了不少优待政策,江淮俨然成为令人羡慕的世外桃源,国力日渐强盛,逐渐成为“十国”中的强者。

    但这样的局面却在李昪死后开始逆转。李昪的儿子李璟也许是一位颇有才华的文人,但绝不是一位称职的治国者。李璟继位后,要么重用跟他志同道合的文人骚客,如韩熙载、冯延巳等人;要么提拔以阿谀奉承为能事的奸佞小人,如陈觉、魏岑等人。而这些人大多是在江淮经营多年的旧僚,关系盘根错节,又贪得无厌,常常为了一丁点利益互相攻击。以宰相宋齐丘、冯延巳为首的“宋党”与中书舍人韩熙载为首的“韩党”,党争尤其激烈。“韩党”痛骂“宋党”是奸佞小人,“宋党”则反唇相讥说对方“嗜酒猖狂”。如此乱象,李璟却充耳不闻,听之任之。南唐朝堂上,天天内斗不止,哪里还有人安心治理国家。

    李璟虽然没有什么治国之才,野心却不小。在冯延巳、陈觉等人的怂恿下,他彻底抛弃了父亲定下的守土养民的政策,大举对外用兵。不久,李璟出兵攻打盘踞在福建一带的闽国,先后攻占建、汀、泉、漳四州。南唐虽然灭掉了闽国,但并未能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各支残余势力不断乘隙起兵闹事,抢夺地盘,战火连绵不断。南唐耗费了大量金钱,伤亡兵士数万人,却背负起一个巨大的麻烦。公元947年,契丹大举南下,攻陷开封,后晋灭亡。此时中原无主,正是南唐挥师中原的大好时机,但南唐军主力却陷于闽地战事不能自拔,无暇北顾,失去了问鼎中原的战略机遇。

    公元951年,南楚发生内乱,南唐乘机出兵攻打,攻破其都城潭州(今湖南长沙)。但企图浑水摸鱼的却不止南唐一家。不久,南汉皇帝刘晟也乘乱出兵,攻入楚地。唐、汉两军混战一团,战事陷入僵局。为了支撑楚地战事,南唐军队在当地大肆搜刮,横征暴敛,企图“以战养战”,导致楚人纷纷起兵自保。南楚旧将刘言集结了一支军队,连续击败唐军。内忧外患之下,南唐军队不得不狼狈而回。耗费了大量军力财力的征楚之战以失败收场。

    但李璟的自我感觉却很好,军队在外苦战,自己却成天饮酒作赋,逍遥快活,肆意地挥霍着他父亲节俭勤政积累下来的国力财力。而冯延巳甚至把这当做奉承拍马的资本,对人便吹嘘:“想当年,先主李昪丧师数千人,就吃不下饭,叹息十天半月,这算什么帝王,完全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怎能成就天下的大事?而当今主上,数万军队在外打仗,也不放在心上,照样天天宴乐击鞠,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主!”

    有这样的皇帝和宰相,上行下效,整个南唐官场,弥漫着朽腐奢靡之气。各级地方官员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奢侈享乐。靠近后周的淮南地区尤为严重。壕州节度使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专门豢养了一批无赖,大肆抢掠美女、良田,本州的抢光了甚至越过淮河进入后周境内为非作歹。寿州节度使则拿着鸡毛当令箭,以加强军备为名,强迫境内百姓贱价出售良田,征为己用。在各级官吏的横征暴敛下,江淮百姓怨声裁道,实在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偷渡淮河逃往后周。曾经强盛富庶的南唐政权,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种种迹象告诉柴荣,攻击江淮的机会已经成熟。

    晚风中的汴水,微波粼粼,水声清越。河道两岸,通红的灯笼连绵数十里,摇曳生辉,几只晚归的小船正迎着微红的灯光溯河而上。此时的汴水,宁静平和,缓缓流过这片受她滋养的土地。柴荣正静静地站在汴水边。轻柔的风拂过他消瘦坚毅的脸,拂起洁白宽大的衣袍。满天繁星,光华如水,洒满了他全身,在夜色下熠熠生辉。

    “王将军是河北真定人吧?”柴荣微笑道。他的身边站着不久前刚被封为骁卫大将军的后蜀降将王环。一听皇帝发问,王环立即答道:“正是。”“燕赵之地,自古出名将。怪不得王将军如此晓勇善战。”柴荣话锋一转,忽又道:“将军对汴水可有研究?”“臣自从军以来,常年驻守关西,对中原委实不甚了解。此次随陛下回京,才第一次见到这条汴水。”柴荣指着河水,缓缓道:“此水是当年隋朝开凿的大运河的一部分,属通济渠东段。发于荥阳大周山洛口,横贯开封全城,折东南而出,经宿州,与泗水相合、汇入淮水。因为这条河水,将中原与江淮相连,可谓中原命脉。自梁以来,历代建都于开封而弃长安,正是因为有这条河的缘故啊!”

    王环有些纳闷。皇帝日理万机,为什么还要带他来汴水旁,悠然和他谈论这条河水的历史?“当年隋炀帝倾举国之力开凿运河,穷尽人力物力,终引起天下沸腾,四方造反,开国短短三十余年便告覆亡。可叹隋炀帝坐着盛大的龙舟,风光无限地沿着运河下江南,却再也没有回来。”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听柴荣如此一说,王环不由想起了这首咏史诗。柴荣点点头。他转过头,看着王环,眼里闪动着激越的光芒。“不过,如今我却想沿着这条河再下一次江南!”王环愣了。江南,那不正是中原宿敌南唐的地盘吗?莫非……王环脱口而出:“莫非陛下将要对江淮用兵?”柴荣笑了起来。他拍了拍王环的肩头:“将军还记得那天我给你敬酒之时,说要交一个重任给你。现在,是时候了!”王环当即拜倒在地:“陛下请下令吧,环虽不才,但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数天后,开封城西的汴水岸边,一座规模巨大的工房动工了。王环亲率精兵四面封锁,现场督工。工房里灯火通明,昼夜不息。工地外人来人往,却没有人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只有王环心里清楚,很快,这里将成为后周水师的大本营。这是柴荣亲自交给他的机密任务:为新组建的后周水师打造战舰。要不了多久,数百艘战船将横空出世,载着后周精兵,顺汴水而下,直扑江淮。

    再次站在汴水岸边,王环终于明白了这条河在柴荣眼里的意义。这条河不仅将成为连接中原与江南的物资、经济命脉,更将成为征战四方的通途大道。后梁雄主朱温两次以重兵攻击淮南而不果,后唐战神李存勖灭后梁尚且夹河苦战,对淮南更是不敢妄动,是因为他们只知道马上得天下,而没有看到水军的妙用。王环不仅对柴荣深深叹服。这位三十多岁的皇帝头脑之深邃,眼光之长远,早已远远超越这个时代。王环毫不怀疑,假以时日,乱世必将终结于此人之手。

    而此时,开封皇宫内,柴荣正召集群臣商议进攻南唐的大计。得知皇帝即将发动对江淮的全面攻击,这一次却没有人反对。高平、关西两次战役,反对的人都占了绝对多数,德高望重的冯道甚至敢当面说出“陛下未可比唐太宗”这样的话。但最后的结局却让所有反对的人大跌眼镜。有了这两次堪称辉煌的大胜,柴荣的威望达到了顶峰。再没有人敢质疑皇帝的决定。现在的问题,不是是否出兵,而是由谁来担任这场战争的主帅。虽然南唐内部腐朽,乱象重生,但谁都不敢轻视他的战力。要知道,自朱温以来,中原对淮南的屡次征讨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这必将是一场胜负难料的恶战。

    “谁愿领兵为我征讨淮南?”柴荣微笑着环视群臣。一片肃静。关西之战,王溥曾主动荐将,战事不利时一度相当被动。有了前车之鉴,没有人再敢轻易站出来。

    见无人应声,柴荣却并不在意。他指着江淮地图,徐徐道:“南唐据有淮水之险,坐拥甲兵数十万,实力不可谓不强。自梁以来,中原对淮南用兵,几无胜绩。此番南征,定然不会一帆风顺。恶战在所难免。”柴荣抬起头,目光炯炯。“但今日之南唐,国主昏庸,用人失当,朝政不修,军备废弛,早已失却了当年开国时的锐气。其四邻诸国吴越、荆南、楚,无不对其恨之入骨。只要我军善用形势,用兵得法,夺取江淮之地当有胜算!”皇帝说完这番鼓舞人心的话,众人依然面无表情,无人应声。

    柴荣觉得心头有些恼怒。天下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天下,百姓更不是他一个人的百姓。危急存亡之秋,国运转折之时,竟无人敢站出来为他冲锋陷阵。“既然你们现在都不敢领命,也罢,诸位先回去斟酌考虑吧!”柴荣叹了口气,挥挥手:“散朝!”

    夜已经很深了。符皇后有些忧虑地看着烛火下仍对着地图伏案苦思的丈夫。她终于不忍,起身轻轻走到柴荣身边,抚着他的肩头,柔声道:“夜已深了,陛下何不早些歇息?”柴荣拍拍符皇后的手背,叹道:“今日朝堂上,朕决意对南唐用兵,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敢主动领兵出征。是以忧虑,正苦思南征之事。”

    “陛下要发兵江淮?”符皇后惊讶地问道。柴荣点点头。“江淮水网纵横。如今入冬,正是枯水之时,此时出兵,正当其时!”“征蜀之战刚刚结束。关西新平之地尚未安定,西征军队还未班师,如今又起战事,是不是太急了?”符皇后的额头微微一皱。柴荣哼了一声:“兵者诡道,岂能拘泥常理。皇后虽然聪慧,毕竟不懂征战之事,此事何需皇后多虑?”符皇后脸颊一红,有些赌气地说:“记得先帝临终之时,曾嘱咐陛下刚者易折,欲速不达,凡事不可过于急躁。陛下莫非忘了?”柴荣面色一变,看了看皇后,终于忍住没有发火。他转过头,默默看着窗外,良久不语。天际之上,银河倒悬,星光万点。柴荣仰天长叹:“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人生如白驹过隙,天下之势瞬息万变,国土沦丧之耻一日不雪,我一日不得安睡!”

    “陛下!大学士李谷求见!”门外忽然响起了内侍的声音。柴荣骤然转忧为喜,笑道:“李谷夤夜求见,南征之事已有转机了!”话音未落,已匆匆而去。熏香缭绕的寝宫里,只剩下符皇后孤单一人。

    枯坐半晌,符皇后的眼光落到了那卷地图上。她一眼便看到了柴荣用朱笔勾红的那条河:汴水。不知道为什么,符皇后忽然想起了白居易那首千肠百转的《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符皇后呆呆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竟已玉容寂寞泪阑干。

    29 铁马冰河

    李谷,不管是郭威还是柴荣,对他都极为信赖。此人历任后晋、后汉、后周三朝为官,厚重刚毅,又多谋略,人称胸中藏十万兵。后晋开运二年(公元945年),李谷出任磁州刺史、北面水陆转运使,参加了北伐契丹之战,兵败后为契丹所俘。在敌人残酷拷问下,他誓死不屈。乾佑年间,又随郭威西征河中,出任西南面水陆转运使,为郭威平定叛乱立下汗马功劳。柴荣登基后,随同参加了高平之战,为柴荣出谋划策,尽心竭虑。在柴荣眼里,李谷不仅熟悉军事,而且稳重多谋。更重要的是,李谷是淮北颍州人,熟悉淮南一带的地理民情,若能以此人为帅,南征胜算大增。

    果然,李谷夤夜求见,既是请战,更是献策。李谷缓缓铺开淮南地图,将自己的想法侃侃道来。“淮南水网纵横,各州县沿泗水、淮水而布。从军事上看来,其城郭、隘口分布正如一字长蛇。”李谷举着烛火,摇曳的灯火逐一划过地图上那一个个城镇。“要降服这条蛇,需打中其要害。在臣看来,此蛇之三寸在这里!”李谷用手点了点寿州(治寿春,今安徽寿县)。

    柴荣点了点头。

    “寿州滨临淮河,东枕淝水,西边不远便是淮水上的重要渡口正阳关。如能集中全力攻克寿州,控制正阳渡口,便掌握了连接淮水南北的通道,占住了淮南全局之龙眼。随后再以大军继之,分兵扫荡淮南,则江北之地一鼓可定!”

    李谷抬起身,看着仍低头沉思的柴荣,继续说:“当年后梁太祖朱温遣庞师古、葛从周攻淮,采取的是两路并进的方式,一路攻楚州(今江苏淮安),一路攻寿州。但朱温错误地把主力放在了楚州方向,陷大军于泗水、淮水之间的水网地带不能自拔。结果庞师古军在清口被朱瑾以水攻大破之,葛从周军遭到包抄,导致满盘皆输。这是把优势兵力错误地用在了次要方向,打蛇不成,反而被蛇咬了一口。此次南征,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柴荣皱了皱眉头,“寿州守将是何人?”

    “刘仁赡,彭城人,在淮南军中任清淮节度使。”

    柴荣努力在头脑里搜索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却一无所得。“此人为将如何?”柴荣有些茫然地问道。

    “据臣所知,此人好兵书,善谋略,是李昪麾下旧将。之前淮南出兵攻楚,此人率部连克重镇,抚纳降附,甚得人心。由此看来,绝非无能之辈。”柴荣思虑片刻,又道:“此次南征,若以爱卿为帅,可还有什么需要向朕提出的?”李谷长吸一口气。“从征淮南,必定是一番苦战。臣虽无必胜把握,但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除此以外,臣只有一个请求。”“但讲无妨。”“请陛下调忠武节度使王彦超,助臣一臂之力!”柴荣笑了起来。“都说你李谷胸中韬略可敌十万雄兵,此言果然不假。你眼光真是独到,向朕要人,一开口就要了如此一员猛将!”君臣二人,抚掌大笑。

    王彦超的成名之战正是在后周建立之初。当时郭威刚刚登基,巩廷美、杨温在徐州起兵叛乱。王彦超领命率兵突袭徐州,以迅雷之势平定叛乱,威震中原。不久,北汉主刘崇来犯,王彦超率军战于晋州(今山西临汾),以骑兵进击,大获全胜,一直把北汉军驱逐到霍邑(今山西霍县)。高平之战,王彦超更是领骑兵纵横于晋中平原,威不可挡。如能有这样一员猛将相助,李谷自然会底气大增。

    李谷又道:“李璟此人志大才疏,频频起兵挑衅四邻。吴越、荆南、楚,都曾与其兵戎相见。陛下可传诏此三处,令其出兵会攻。如此,则李璟腹背受敌,必然难以持久。”柴荣一拳击于案上,沉声说:“就依爱卿所言!”

    更鼓响起,二人抬起头,才发现天已发白。不知不觉,竟然已商议了一个通宵。

    显德二年(公元955年)十一月,柴荣颁布《伐淮南诏》,痛斥南唐“盗据一方,僭称伪号,勾诱契丹,侵夺闽越,涂炭湘潭”等五大罪状,宣布誓师南征。柴荣任命李谷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任命王彦超为行营副都部署,督领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等十二名将领攻伐淮南。

    诏令一出,天下耸动,南唐皇宫更是炸开了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不久前,南唐朝廷还坚信与中原不会发生战事,为了节省开支,把驻防在淮河沿线的军队全部撤回。没想到这边防军刚刚一撤,柴荣的《伐淮南诏》便如晴天霹雳般炸响。气急败坏的李璟把建议撤防的寿州监军吴延绍痛骂一顿,同时严令清淮节度使刘仁赡务必严防死守,确保寿州不失。

    眺望着奔流向东的淮水,刘仁赡心潮起伏。他在这条河边出生,在这条河边长大。他亲眼见到这个王朝在李昪的带领下一跃成为各国中的强者,更亲眼看到李璟治下朝政的腐败,官员的昏庸。但无论如何,淮南都是他唯一的故土,现在,他只能为之而死战。

    早在后周发动关西之战,进攻汉中之时,刘仁赡便意识到,柴荣即将对淮南下手。汉中是后蜀的咽喉要害,一旦攻占关西四州,柴荣就可以把后蜀势力彻底逐出中原。到那时,柴荣便可掉过头来全力对付南唐。这几乎是柴荣必然的战略选择。只可惜,他三番五次劝告李璟加强军备,皇帝根本不予理睬,反而听信谗言将守淮军队撤回。以致大批周军细作,伪装成商旅,偷渡淮水,乘虚而入,早把唐军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现在,周军已大兵压境。

    刘仁赡很清楚,他镇守的寿州是整个淮河防线的核心与支点,柴荣一定会倾尽全力向这里攻击。他即将面对的,是正处于上升期,实力超过自己的后周军队最猛烈的进攻。他更清楚,醉心于酒色歌赋的李璟是靠不住的,而那些各怀鬼胎,腐败无能的其他军头们更靠不住。这一战,注定将由他一人孤独对抗后周大军。冰冷的风从北方呼啸而来,刮过正值枯水期的淮水,像刀子一样划过刘仁赡的脸。这样浅浅的一条河水挡不住后周大军,他唯有死守寿州,用自己的坚守换来战局改变的机会。远道而来的后周军队总会有疲惫的时候,或许,撑过了这个冬天,他会等到转机。

    尽人事,听天命。他刘仁赡能做的也仅仅只能如此了。想到这里,刘仁赡心里平静了许多。他最后凝视了一眼这条留下了自己太多回忆的河水,转身朝军营大步而去。

    寿州城内早已乱成一团。淮南与中原已有四十多年没有大的战事,如今骤然之间大战一触即发,唐军上下毫无准备。因为坚持撤掉边防军闯了大祸的监军吴廷绍早已脚底抹油,逃了个没影。满城将士人心惶惶,手足无措。但刘仁赡却表现得异常冷静。他召集众将,淡然地部署着各项防御任务,就像是和自己家人聊家事一般轻松。接着,刘仁赡亲往军营,大摆筵席,犒劳将士。酒席上,他谈笑自若,举杯畅饮,对即将到来的战事俨然成竹在胸。接下来的数天,寿州守军该休息的时候休息,该训练的时候训练,和平日里毫无两样。全城军民悬在嗓子眼的心渐渐放了下来。眼见主帅如此镇定自若,想来那后周军队也没什么可怕。

    但暗地里,刘仁赡却紧锣密鼓地做着战备工作。大批细作被派到了淮水北岸,打探军情。同时,他亲笔向李璟写了一封密信,请求朝廷调集精锐,分兵北上迎战。刘仁赡毫不含糊地指出:敌军的主攻方向必是寿州。而我一定会死守寿州城,拖住周军主力。待周军疲惫之时,再以精兵伺机反击,必获全胜。

    淮南之战正如一场生死牌局。牌还没有开打,双方的底牌却已一清二楚。

    百里之外,朔风呼啸,一派肃杀。开赴淮南的大军正沿着薄雪覆盖的官道向南迤逦而行。周军细作已经回报,淮河南岸几乎见不到驻防的南唐军队。李谷和王彦超随即商定,按照预定计划,在紧邻寿州的正阳关渡淮,然后一鼓作气攻下寿州。如果能迅速攻占寿州城,控制淮水南北通道,淮南之战就胜了一半。

    前方便是正阳渡口。河水奔流,江雾弥漫,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的泥土的味道。这是李谷熟悉的味道。和他的对手刘仁赡一样,他也生于淮水,长于淮水。年少的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这淮水边,高声吟诵着“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看着天高云淡,大雁南飞,在心里编织着自己远大的梦想。

    更令他难忘的,是二十年多前的那一幕。那一天,他与好友韩熙载正是在这里分别,从此天各一方,再未相见。当时,韩熙载的父亲因为卷入了平卢节度使王公俨抗命事件,被唐明宗李嗣源斩首。韩熙载怕受牵连,不得不逃到颍州,请求好友李谷帮助他渡淮南下。临别之时,二人在淮水边举杯痛饮。韩熙载对李谷说:“淮南如果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以定中原!”而李谷则笑着回敬道:“中原如果用我为相,我取淮南如探囊取物!”

    这一幕至今历历在目,宛如昨日。李谷自嘲般地笑了笑,或许,这就是所谓年少轻狂吧。但命运却如此诡异莫测,想不到他再到淮水之滨,真的成了领兵攻取淮南的主帅。而他那位至今再未谋面的好友韩熙载,恐怕早已把“长驱中原”的豪言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薄雾弥漫的淮水南岸,一片寂静。王彦超的骑兵首先踏上了浮桥。上千铁甲覆盖的战马涌进了冰冷的河流,激起片片水雾。这支铁流毫无阻挡地踏过淮水,向着寿州城一路疾进。李谷心里涌起一丝不安。刘仁赡绝非庸才,为什么如此轻易地让出了过河的通道?出师伊始,局势的发展便出乎意料。看来这南征之战绝不会一帆风顺。

    寿州城四门紧闭,守城军士早已严阵以待。刘仁赡端坐在城楼正中,微闭双眼,神态坦然。他早已打定主意。周军大举而来,而他兵少将寡,淮水是守不住的。既然如此,不如集中兵力,据城死守,将周军主力拖垮在寿州城下。

    南唐皇宫内,收到刘仁赡密信的李璟连夜发出诏令,命心腹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领兵二万奔赴寿州救援,又命皇甫晖领兵三万出屯定远(今安徽定远县)。李璟已经下定决心,精锐尽出,要与周军在寿州一带进行战略决战。

    柴荣同样没有闲着,他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下一步的动作。李谷的大军开拔没多久,柴荣即召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等人进宫,要求他们抓紧征调各路禁军,做好出征准备。柴荣下定决心,一旦战事不利,他将率禁军精锐御驾亲征。当年朱温犯下的错误,决不能在自己面前重演。

    淮水南北,这一刻战云密布,暴雨将至。

    30 亲征淮南

    李谷、王彦超率部在正阳渡过淮水,马不停蹄,直趋寿州。周军兵分三路,一路驻上窑,一路驻山口,主力则包围寿州城南,形成了对寿州城的三面围困之势。李谷摆出了一副不攻下寿州绝不罢休的样子。

    从十一月开始,周军连续攻城。刘仁赡早有准备,指挥守军严防死守。寿州城作为南唐在长江以北最重要的军事据点,经营多年,城防坚固,军械充足,周军一连攻击了十多天,死伤无数,却连寿州城的皮毛都没伤到。更令周军胆寒的是,刘仁赡不但守城游刃有余,甚至还主动出击。趁周军营寨守备疏忽,刘仁赡亲自带兵突出城门,击破了周军的城南军寨,杀死周兵数千人,还一把火把周军大营内的攻城器械烧了个精光。

    李谷和王彦超一合计,企图引诱唐军出城决战。刘仁赡一眼看破周军伎俩,完全不为所动。王彦超空有一身骁勇却无处施展,天天在城下骂战,刘仁赡只笑而不语。刘仁赡很清楚,这第一回合的交锋,他已经占了上风。周军主力被牢牢吸在寿州城下,动弹不动。如果能坚持到雨季,后周军队将陷入到噩梦般的大雨和泥泞中不能自拔。那时,再会同援军反击,必能大获全胜。目前的战局,正是他所希望的。

    李谷则愈发忧虑。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淮南战事已变得越来越不妙。驻守上窑与山口的周军将领先后来报,正在与来路不明的南唐军队交战。李谷心知肚明,这些所谓来路不明的军队肯定是即将到达的南唐援军的先头部队。李谷很焦虑,他最担心的还不是久攻不下的寿州城,而是身后那座浮桥。正阳浮桥,是他手里唯一的渡淮通道,也是全军唯一的退路和补给通道,一旦遭到南唐军抄袭,后果不堪设想。李谷随即令驻防上窑、山口的军队严加防备,同时连夜向正阳渡增派兵力。而兵力削弱之后,周军攻城力度顿减,寿州之战彻底陷入僵局。

    柴荣心急如焚。他虽然远在开封,却密切关注着淮南战局。为第一时间了解前线战事,他特意命人在殿内立起一只沙盘,随时更新两军态势。看着沙盘上日益复杂的形势,柴荣闻到了一种不祥的味道。李谷全军局促于寿州一隅之地,不仅要啃下寿州这块硬骨头,还要尽力保护正阳渡口那条脆弱的通道。而在寿州外围,刘彦贞、皇甫晖两支援军正快速逼近。如果不能迅速做出应对,淮南战事将成死局!战事紧迫,刻不容缓。也许,只有御驾亲征,才能扭转局势了。

    柴荣步出殿门,才发觉夜幕已经降临,一轮明月挂在半空,隐约闪耀着橘红色的光芒。柴荣停下匆匆脚步,忽然想起今天是腊八,这也许是今年见到的最亮的圆月,也是今年最后的圆月。他想起了李白的那首传世之作。“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从朱温烧掉长安城的那个夜晚开始,短短数十年间,多少英雄豪杰随风而逝,多少传奇被铸就然后又被毁灭。这数十年,时光似乎被拉得很长,映射着这个时代的诡异转折,帝王们的大起大落,普通人的悲欢离合。而对他来说,时光却又快得不可思议。当他越专注于这个天下,便越发现自己肩头的负担之重。这数十年来发生的一切不幸,现在似乎全都要由他来偿还。如此重压之下,他恨不能一天能当十天用,一年能做十年之事。所以,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淮南之战,只能胜,不能败。怪不得连他的皇后也怪他性子太急,过于急于求成。但看着那轮冰冷的明月,想想这数十年来发生的一切,他又如何能不急?

    想到符皇后,柴荣这才惊觉,亲征淮南这样的大事无论如何也应该让她知道。转过长长的回廊,柴荣闻到了夜色中腊梅的幽香。不知不觉,他已到了皇后的房前。房门被推开了,发出“吱”的一声轻响。符皇后放下手中的书卷,从灯下抬起头,秀丽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陛下来了!”符皇后有些惊喜地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柴荣还没来得及说话。符皇后又道:“陛下来得正好。今日是腊八节,臣妾为陛下亲手做了一碗腊八粥,陛下一定要尝尝!”话音未落,符皇后已匆匆而去。“还说我性子急,殊不知她自己也不慢啊。”柴荣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须臾,符皇后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的粥飘然而入。雪白的热粥里点缀着红豆、莲子、大枣,香气扑鼻而来。“皇后有心了。”柴荣接过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陛下每日为国事操劳,早起晚归,事必躬亲,还要多注意身体才是。”看着狼吞虎咽的柴荣,符皇后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的甜。“皇后放心,朕身子硬朗得很!”柴荣风卷残云般把那碗腊八粥一扫而光,笑道。“眼见新年就要到了,不知淮南战事可还顺利?”不知道为什么,对出兵淮南,符皇后心里总惴惴不安。

    柴荣没有答话。他把案前那盏凤头灯挑亮,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朵跳跃的火焰。“我军渡淮之后,在寿州遇阻,进退两难。刘仁赡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柴荣苦笑了一声。

    “来日方长,陛下何必急于一时。既然战事不顺,不妨就势撤兵,待来年寻机再战。新年就要到了,将士们都盼望着回家与家人团聚吧!”符皇后劝道。

    “不可!战事方开,胜负未分,哪有半途而废之理!朕思虑良久,决定御驾亲征,扭转战局。今夜来,正是想把此事告知皇后。”柴荣顺势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符皇后那张秀脸顿时变得煞白。“陛下要亲征淮南?”

    “正是。”

    “现在京城正准备大兴土木,建筑新城。陛下国事缠身,哪里分得开身?淮南历来便是凶险之地,当年朱全忠、李存勖那样的人物都没能征服淮南,陛下何苦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符皇后猛然听说柴荣竟然要御驾亲征,顿时着急起来。

    “就算此次不能一举灭掉南唐,也要尽取其江北之地。朕意已决,皇后不要再劝了。”柴荣眉头一皱。

    “御驾一动,牵涉甚大,京都不安。如果实在急于平定淮南,陛下遣一上将领兵前往便可。何苦一定要亲征?”

    柴荣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如今淮南战局异常凶险,朕若不亲征,恐局势会更加恶化。”

    符皇后沉默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她鼓起勇气,坚定地说:“如果陛下决意亲征,臣妾愿一同前往,也好在军中照顾陛下。”

    柴荣吃了一惊。“皇后何苦如此?征战之中,居无定所,风餐露宿,还有刀兵之险,性命之虞。此事万万不可。皇后在宫中等我好消息便可。”

    符皇后微微一笑。“当年我在河中,数万兵马围城,臣妾不也安然无恙?陛下放心,臣妾随军,只为照顾陛下起居饮食,决不会打扰陛下用兵。”

    “皇子尚且年幼,皇后走了,何人照看?”柴荣又想起柴宗训才刚满三岁,不免担心。

    “这个陛下大可放心。宗训托付给小妹照料,万无一失。”符皇后的妹妹正在宫中,姐妹二人感情甚好,由她代为照料幼子,自然不成问题。

    柴荣只觉得心头热浪翻腾,他知道符皇后一直对南征之事抱有疑虑。如今战事受挫,皇后不但没有半点埋怨,反而不顾艰险安危要随同出征。在柴荣最困难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竟然是面前这位弱女子。柴荣紧紧挽住皇后的双手,却已哑然失声,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看着皇帝那双盈满泪水的双眼,符皇后只是微笑而已。柴荣放不下他的梦想,放不下他的天下,而她又怎能放得下自己深爱的人。

    显德三年(公元956年)正月,开封城的老百姓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气氛中,而柴荣已经颁下诏书,宣布亲征淮南。皇帝出征在外,偌大个天下,朝廷的日常政务是需要人照顾的。后周朝中人才济济,柴荣自然不会担心。他任命在关西之战中立了大功的向训暂代东京留守,端明殿学士王朴为副留守,又令彰信节度使韩通代理点检侍卫司及在京内外都巡检,负责皇城和京师的安全。接着,他又命令各地,趁农闲之时,征发丁壮民夫十万,全面启动修筑开封新城的工程。这是事关王朝兴衰的大事,当然不能因为一场战争而荒废。随后,柴荣传诏给已向后周称臣的荆南、吴越,让他们出兵攻击南唐,配合周军主力的行动。为了尽快让主力渡过淮水,柴荣又命侍卫都指挥使李重进领兵为先锋,先行赶赴正阳保护浮桥,为后续到达的周军主力做好渡淮准备。同时,又令河阳节度使白重赞带领三千护卫亲军屯驻颍上(今安徽颍上县),保护周军主力的侧翼。做完了这一切,柴荣随即集合禁军精锐,张永德、赵匡胤、马全义等禁军将领悉数随同出征。

    这支大军浩浩荡荡从开封出发,一路南下,直奔淮水。当柴荣的大军从开封大举南下之时,淮南的战局正在迅速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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