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
抬头一看,上首端坐一黑脸大汗,燕颌虎须,倒也昂藏,只陆听溪总觉此人眼熟得很,似曾相识。细想半日,恍然想起此人就是他们先前第一次来吴桥时,见到的那个匪首。这人是钟家的旧人,后头落草为寇,没想到如今还在做着这行当。
那大汉瞧见谢思言来,下得座来,上前道:“少爷有什么要问的,小人尽力答便是。只有些事不能说与少爷知道,望多海涵。”
谢思言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有些利害,你须得拎得清。”
大汉缄默须臾,引他们到了一侧的偏厅,迟疑少顷,道:“小人当年放走了少爷,很是惹来些麻烦,但好歹也渡过去了。后头这三四年间,小人就盘踞在此,跟官兵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当年究竟是哪个要你掳了我去,这会儿总可说了?”
大汉知晓谢思言如今是帝师,又已入阁,何况背后还有谢家,权衡一番,道:“小人确实知之不多,少爷若真想知道,小人可将自家所知都告与少爷知道,少爷去查便是。”说着话,命人取来纸笔,写了几行字交与谢思言。
谢思言阅罢,抬眼:“那地下是什么?”
大汉一愣:“什么地下?”
谢思言以乌黑油亮的皂靴靴尖碾了碾水磨砖地面:“这下面。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大汉面色一变,倏而又笑道:“地下自然是沙土,这层地砖是才铺上去的……”
谢思言冷笑:“我既问出了这一层,你就不必跟我装傻充愣了。”
大汉面上阴晴不定:“少爷如何看出端倪的?”
“你没必要知道,你只需回答我的问话。你若执意不说,也不打紧,我自有法子让你吐口。”
大汉默了半日,掩好了门,道:“这下面造有几间大室,里头有匠人昼夜不息地打铁,锻造兵器。去年又请来了几个吕宋的匠人,专造火器。造好的兵器跟火器都往南面运去了,具体是要运到何处,小人是真不知。”
谢思言蹙眉。制造火器所用的硫黄、硝石在民间都是严禁买卖的,要在民间买到这些,大抵只有一种途径,就是走私,尤其是海上走私。如今海禁形同空文,海上走私猖獗,但要想跟那帮亦商亦盗的海寇搭上线也并非易事。
谢思言凝思一回,带了陆听溪出了白虎寨。
陆听溪也是好奇不已:“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知道那寨子下面另有洞天的?”
“你入寨子的时候,可发觉了这四周有何异常?”
陆听溪回想了下,摇头。谢思言道:“那帮山匪乌压压站了一片,全在操练。这本也没什么,可他们一个个胡乱比划,支差应付,闹出的动静却极大,似不是来操练的,而是专为攀比嗓门高低的。你说这是为甚?”
陆听溪恍然:“你是说,你当时观此情形,揣度他们是以操练的动静遮掩什么大的响动?”
谢思言点头。
“那你又是如何发现那贼首的异常从而跟随而来的?”
“我当时在马车里辨出了他的声音,下来后果然瞧见他就在众匪之中。我本想再问问他当年被雇来掳我之事,上前却觉他有些不对——他的穿着打扮太阔气,那一身行头少说值五百两,相较起来,他当年的穿着打扮可谓寒酸。”
“他如今尚能在此为寇,表明他与官府有所勾结。每年要孝敬官府,还要让手底下的众多兄弟吃饱,收入囊中的银钱还够他这般挥霍,表明他在短短三年间突然发达了。可单做山匪哪来这样多的银钱,我就想一探究竟,于是去了白虎寨。”
陆听溪沉默,她觉得他肯定是后来偷偷补了脑子,她小时候怎么没觉着他比她聪明这么多。
“那你呢?你又是为何要在此时来吴桥?还算着日子?”
陆听溪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踟蹰着道:“就……我很久以前做了个梦……”
谢思言略挑眉:“这样说来,你是注定要嫁我的?”
陆听溪撇嘴:“若非看在那一对天竺鼠的份上,我才不嫁你。先说好,那对天竺鼠往后归我养。我要把我的兔子窝和你的耗子窝搁在一处。”
“那我呢?”
“你爱待哪儿待哪儿。等回京后,天也完全暖起来了,我就带着它们出去溜达去。旁人都是招猫逗狗,我是遛耗子,这可是京城独一份,他们肯定都妒忌得眼红。”
谢思言哼笑:“是啊,独一份,叫得跟猪一样的耗子,肥得走路都瞧不见脚,爱宠如其主,你当心跟它们愈来愈像。”
“不要紧,不是说夫妻会渐渐变得越发相像吗?将来我变成什么样,你也会随我。”陆听溪拍拍他肩。
……
又是一年春来,武昌府地处南方,春日来得更早些。
沈惟钦沉心静气练了几张字,左看右看,又觉不满意,揉了,重新铺纸。
李氏叩门进来,将尚冒热雾的雨前龙井搁到他案边:“你祖父今日又念叨你来着,你不去看看?”
自打从京中回来,楚王就大病了一场,之后身子每况愈下,过了一冬也不见好。楚王虽因着先前诸事跟阿钦闹得有些僵,但阿钦到底也是他亲孙儿,楚王终归还是惦记着阿钦的婚事。阿钦老大不小,总不成家也不是个事儿。
“儿子前几日不是已去瞧过了?祖父总是那个样子,难道儿子多去几次,祖父就能好起来?”
“你!”李氏一时被他噎住,竟是不知说什么好。
她总觉她这儿子自几年前大病那一场之后醒来,就变得凉薄许多,仿佛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
李氏出去后,沈惟钦转头看了眼她送来的茶,皱眉。
楚王的死活与他何干,楚王若是薨了,对他更有利。若为多得些清净计,他是该随意娶个回来,是谁都好,横竖堵住他们的口便是,左不过一个摆设。但他只要一想到有一个陆听溪以外的女人要跟他朝夕相对,甚至同床共枕,他就觉得恶心。
他再是心智坚韧,也不会这样恶心自己。
沈惟钦提笔写了个大大的“安”字,轻叹。
姑娘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取一个“安稳”之意,但他自来便是野狼的性子,又如何能够真正安稳呢。
谢思言与陆听溪在吴桥县盘桓了十来日,倒是查到了些线索,只是他只告假了一月,不能濡滞过久,况这桩事一时半刻查不清,左右权衡后,谢思言终是带着陆听溪回了京。
两人甫一回府,贾氏就亲自过来探视,又说要吩咐膳房那头预备着,给他们接风,只被他们拒了。
谢思言转去安放行囊,贾氏便将陆听溪叫去,说要跟她计议一下老太太寿宴的事。
她才开口说了两句,蕙兰与木香两个进来,将贾氏屋里已委顿了的几束花换成了新撷的鲜花。
贾氏见陆听溪往那几个龙泉窑花瓶上头打量,笑道:“我平日里不爱熏香,嫌闷得慌,就让她们三不五时地拣些新鲜水灵的花儿摆着,一为气味宜人,二则图个好看。”
蕙兰因着前次的事,心下对陆听溪颇为不满,偏贾氏还支使她给陆听溪倒茶。她不情不愿挪过去,将摆了茶具的托盘搁下:“少奶奶喝茶。”语气不咸不淡。
陆听溪忽而抬袖掩面,一手掩唇,微低下头,作势要吐。蕙兰吓了一跳,急忙后退。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贾氏见状一怔, 急上前道:“可是吃坏了东西?”
陆听溪摇头:“想是不曾,我今日还没吃什么。”
蕙兰惊道:“莫不是有喜了?”
贾氏也看过去:“正是, 算来成婚也有一月了。”
“应当不是有喜,我前儿还来了癸水,”陆听溪瞥了蕙兰一眼, “我是被她身上的气味熏的。”
蕙兰闻言, 满面涨红:“奴婢愚钝,不知少奶奶这话从何说起……”
“你涂的香粉气味太冲,实在呛得慌,”陆听溪抬头打量蕙兰, “你究竟是在哪里弄的脂粉, 竟是这般刺鼻。”
蕙兰下意识看向贾氏。
贾氏即刻明白了陆听溪的意思,放下脸来:“拖出去掌嘴!”
蕙兰跪下求饶:“太太开恩!不知奴婢是做错了什么, 惹太太动怒……”
“不知?你适才对少奶奶那般态度,心里没数?你虽不是在我跟前做事,却也是我这里的人,对主子如此不敬, 传出去旁人还不知如何编排我。先前我已教训过你一次,不曾想竟是屡教不改!既是如此, 那你往后就去喝外头的凉风吧!”贾氏怒道。
蕙兰面上一白, 忙忙磕头赔不是, 贾氏充耳不闻, 一径命人将之拖下去, 先掌嘴五十, 再远远发卖了。
一旁的木香看得胆战心惊。
大太太素日算是个好性儿的,不曾想发起火来竟是这样不留情面。
陆听溪道:“此番倒是来得不巧,惹出这么一场不快来。”
贾氏笑道:“都是一家人,这样说可就见外了。也是我管教无方,下头竟是出了这么个没规矩的丫头——可还觉着恶心?不若我命人取些薄荷来?”
“不劳动母亲,已无碍了。”
“那便好。”贾氏又问了些他们南下的事,随即话锋一转,说起了老太太寿辰之事。
“如今离上寿之日还有半月,我的意思是,让你先趁此机会练练手。你这几日若是得空,就来给我打打下手,我先教着。”
陆听溪点头:“那就劳烦母亲费心了。”起身回了鹭起居。
谢思言见她一回来就往榻上瘫,一把拉了她:“不是在马车上睡了一路了,怎还躺?”
陆听溪哀叫一声:“我之后的半月里,大抵没几日空闲,我多躺一时是一时。”
谢思言问了才知缘由,道:“你当时为何不推掉?”
“她那要求是情理之中的,我不好推。就算能推一时,却也推不掉一世。横竖都要做的事,就不躲了。”
“你是不是也不喜她?”
陆听溪想了想,道:“虽说婆媳自古难处,但我也没跟她见过几面,谈不上喜不喜的。我只是觉得她这人透着一股子古怪,对我太热络了。也许是我多心了,她身份尴尬,做些过犹不及的事似也无可厚非。”
叶怀桐的继母窦氏便是这样,处处纵着叶怀桐,唯恐被人指摘说苛待继女。
谢思言道:“那就先瞧着。”如今贾氏老老实实的倒还好,将来但凡发现她有何不轨之举,他定要将她扫地出门,横竖是不会让他的小宝贝受委屈的。
他俯身下去,双手撑在陆听溪脑袋两侧:“晚间想吃什么,我吩咐厨下去预备。”
他气息甫一凑近,陆听溪就觉得面上一热:“我不怎么挑食,你让他们看着做就是。”
谢思言轻捏她脸:“这么好养活?”
“是啊,都是随了那对天竺鼠,又懒又能吃。”陆听溪往里侧翻滚,却被他的手臂挡住。
“下月的浴佛节,太后照例要让女眷们入宫,不管各家子弟需不需去,我都随你一道,”谢思言俯首于陆听溪肩窝,嘴唇几乎贴着她耳廓,“我听闻有些不长眼的,背地里说什么我是因着年及婚龄才不得不娶你的,我要让那起子人好生看看,我是怎么宠爱我的小宝贝的。”
贾氏说是让陆听溪去打下手,其实每日也不过是让她跟在后头看着,偶尔让她对个账,其余时候都让她安稳坐着,还让丫鬟给她端茶递水送点心,倒比叶氏更贴心。
陆听溪从前在家中其实就被母亲按着学过打理中馈,她脑子灵光,学得很快,贾氏做的这些她都会,而且在娘家时就被母亲拉着练过几次手。眼下她也不急上手,有人掌家,她乐得清闲。
到了老太太寿辰前三日,贾氏叫陆听溪过来,问她愿不愿意负责厨下那边的调度。见陆听溪露出为难之色,贾氏道:“厨下那头本是你二婶负责的,但她如今身上不爽利,母亲本也不想劳动你,却也是无法。”
贾氏所说的“二婶”指的是谢家二房太太倪氏。
陆听溪似极犹豫:“可我从前没做过这些……”
“不打紧,你好歹跟着我学了半月,到时候若有什么拿不准的,差人来知会我一声便是。”
陆听溪又为难片刻,才点头应下。
贾氏笑赞她几句乖巧懂事,将各处安排停当,命人预备了些羹果补品,转去探望倪氏。
倪氏才喝罢苦药汁子,抬眼瞧见贾氏过来,招呼她坐下。两人寒暄片刻,贾氏道:“你好生养病,也不必急,我已跟听溪说了,让她暂代你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