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但与权位相伴的,往往就是美人。能怎么办了,孔成竹苦笑一声,心说,活到二十五岁,我终于遇到那么一个灵魂投契的女子,若无她相伴,一生如庭前的花开花落,草木一秋,也就过了。
但有她相伴,那花开会缀上繁华二字,那花落也会有凄凉而又别致的美好。
在洞息达练人生之后,他如今唯一的兴致,是去征服马上那个外表软糯,灵魂高傲的公主。
最终征服她的心,也许会是他此生成就感最大的一件事情。
可想要征服公主,就必须跨过郭六畜的尸体,所以,他只能和李极合作。
但孔成竹多狡猾的人。太上皇虽说高高在上,但毕竟已经失去了曾经的权威,而郭六畜还是皇帝的女婿,要真要是叫他孔成竹的人亲手杀的,他这辈子绝无可能娶到晨曦公主。
所以,孔成竹也就只是把郭嘉迷晕,送入皇陵而已。至于入皇陵后,失去神力后的郭嘉,生,或者死,那将是一段格外漫长而又难熬的生死之途,等着郭嘉自己,把小命葬送在里头。
扬空马鞭一声脆响,随即车驾缓缓驶起,再一声鞭响,马匹疾驰起来,载着被迷晕的郭嘉的马车,便朝着城门方向快速驶去,前后护戌的,皆是孔府的府兵。
孔成竹深深出了口气,回过头来,正准备和沈钰等人一起回朝,只听扬空一声马鞭响,随即脸上火辣辣一阵烧痛,居然是有人一马鞭就抽在了他的脸上。
“常常听闻人说,北有郭六畜,南有孔成竹,倨守关东关西,才叫我大魏江山能够固若金汤。郭六畜如何本公主不知道,但孔成竹却是个伪君子,不折不扣的小人。”
夏晚一马鞭抽过,勒停了马,指着孔成竹道:“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堂堂公主,穿着件窄袖的素簪子,头上也无甚钗饰,修腰紧裹着骑在马上,一只柔腕提着马鞭,柳眉倒竖,见孔成竹回过头来,扬手又是一鞭子,破风抽了过来。
沈钰立马上前,扬手就拽住了夏晚手中的鞭子,抱拳道:“公主,臣等也是为了大魏江山好。您是与郭六畜有夫妻之实,但您也是咱们大魏的公主,臣恳请您为江山,为皇上,为了二皇子着想,好不好?”
夏晚的马叫他们牵住了缰绳,马鞭也叫沈钰扯着,想走走不得,想要下马,又怕孔成竹会直接把自己拘起来。
皇权是什么,狗屁,身为一国公主,她此时眼睁睁看着载着丈夫的马车离自己远去,照样什么都做不了。
“放开。”夏晚道:“沈钰你个狗贼,徜若再不放开,明儿全公主就给皇上进言,叫他斩了你。”
沈太傅恰在此时赶了过来:“都愣着作甚,把晨曦公主抱下马,先请进太庙去,等郭六畜确定进皇陵了,再把她放出来就好。”
这原本兢兢业业,认真教授两个孩子学业的老太傅,夏晚一直以来都颇尊重他的,概因觉得他在老臣之中,还算是个开明大度的。
此时看他一脸冷戾,眸中满满的杀气,全然不是往日可转寰的样子。
再一个个扫过来,这满朝的臣子,无论老的年青的,上下一心拧成股绳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欲要置郭嘉于死地的坚决。
夏晚夺不来自己的马鞭,更可笑的是,一些年老的大臣们一人一根,就抱住了她的马腿,那马不停撩着蹶子,甩出去一个,立马又有一个窜上来,就抱住了马蹄,绝不肯叫她离开半步。
便在水乡镇的时候,金城关的时候,在一个人去跳黄河的时候,在甜瓜犯病的时候,夏晚也没有此刻的无助。她明明是公主,天下一切都是皇家的,可她却连一根马鞭也抓不住,她骑在高高的马上,眼看着那辆马车越驶越快,已经渐渐离开了她的视线,偏偏她就无能为力。
她也一直怀疑,一直不相信郭嘉的。
可这么些年,她也渐渐悟出郭嘉的脾性来,他就那么个不善言辞,不善表达,空有一身力量,像他老爹郭万担一样忠诚,勤奋而又克已,内敛的人。
但是世人不了解他,也不理解他。
或者说,他们也是了解他的,只是各人为了各人的心思,为了各人的目的,各怀鬼胎,就齐心协力的,就想要把他给诛杀掉。
马鞭叫人夺了,而她的马叫群臣簇拥着,离孔成竹越来越远。
这些人抬起一匹马,连马带公主,就准备给关进太庙去了。
马上的公主两眼泛着泪花,一直牢牢盯着离她越来越远的男子,忽而一扬手,也不知个什么东西飞过来,砸在他脸上。
孔成竹随即一把抓住,持到手中一看,是一只还带着她体温的绣鞋。他随即猛然一闭眼,她的另一只绣鞋也砸过来了,这回正中鼻梁。
那张鹅圆的小脸上,两颊或是因为生气,浮着淡淡的桃粉,两眼满满的鄙夷与恨,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孔成竹。
而他终究不曾眨眼,坦然的,回盯着她。
太庙是个存放祖宗牌位的地方。
夏晚叫一群老臣们连簇带拥的,就给搡了进去,扔进了大殿里。
李家江山也才不过短短三十多年,除了天地宗亲师,并没有太像样的祖宗。所以,大殿中牌位并不多,空荡荡的。
等天渐渐黑了之后,就觉得冷了。
四月半的暮春,外面鸦雀无声,而殿内,就只有几尊冷冰冰的牌位,明黄和靓蓝,以及大红染成色的一尊尊牌位,像戏台上一个个油彩画过的脸谱,或者说是鬼魂,只要看一眼,就无端叫人心头发麻。
夏晚闹过,也砸过门,但没有人应声,也无人肯放她出去。
吼疲了,也闹累了,心知没人会放自己出去,夏晚两只手上的指甲都抓秃了,就一下下的,拿头撞着那厚实古沉的大门。
她初入长安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过回金城,回水乡镇。反而,更愿意呆在长安。毕竟长安更繁华,于甜瓜来说,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于孙喜荷来说,也算是养育她十二年的孝敬。
她之所以在郭嘉面前说要回水乡镇,也不过是因为怕郭嘉要篡权,想把他带出权力中心而已。
而此刻,她找到了亲人,得到了世间的女子们做梦也想象不到的荣华富贵,天下至尊,皇帝是她的父亲,确实疼她爱她,那种爱,不需要天天相见,夏晚都能感觉得到。母亲虽不是生母,但待她好,好的没话说,疼她就像亲生母亲一样。
甚至于待她比亲儿子昱瑾还要好。
可她就是无比的想回到水乡镇,回到那片甜瓜满地的沃野上去。
李燕贞的皇位,她的公主之位,以及普天下的百姓如今所享有的安宁,是郭嘉从十三岁起沙场苦苦征战换来的。
可他们都忘了吧,或者故意的忽略了他曾经的战功累累吧。
夏晚不知道郭嘉此时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但李燕贞那个皇帝是被架空的,孔府掌有兵权,孔成竹也是侍郎,郭嘉落到孔成竹手中,肯定是活不了的。
要真正见到郭嘉的尸体,夏晚怕自己会疯掉。
她曾是为了冲喜而嫁的郭嘉,可到今日,真正看着他快死了,才突然发现,只要她活着,睁着眼睛,就永远都无法接受她还活着,他已经死了这种可怕的事实。
一声又一声,夏晚拿后脑勺磕着那沉重厚实的门,撞出来的闷声在大殿里不停回荡着。
她的额头估计也破了,暮色下的黯影中,朱红色的门上沾着斑斑血迹。
“徜若今天不放公主出来,公主是想磕破这扇门,还是想磕破了脑袋?”外面响起一个男子沙哑沉腔的声音来,是孔成竹。也不知他是才来,还是一直守在外面。
夏晚揉着麻木的头皮,缓声道:“孔先生若不开门,本公主就磕烂自己的脑袋,血肉模糊的那种,看你到时候怎么向我阿耶交待。”
“公主花容月貌,磕破了头皮,可就不漂亮了。”孔成竹出声,语调温柔的像哄孩子一样。
他就坐在大殿外的门槛上,夕阳才落,这阔朗古朴的太庙之中空空荡荡,四合的暮色中,还有隐隐的蟋蟀在吟唱。
从将夏晚关进太庙大殿到此刻,他一直就在殿外门槛上,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听她咒骂,尖叫,抓门,直到最后冷静下来,不停的拿脑袋磕那厚重的殿门。
怀里渥着她一双绣着鸳鸯戏水面的布鞋。
“孔先生遍览群书,博学多识,定然听过一句话,叫作,女为悦已者容。要是丈夫死了,我便便有容貌,又可以给谁看?”
殿内的公主声音带着哭腔,还有些疲倦的沙哑,就连白日里骑在马上,脱了鞋子打他时的那种傲性都没有了。听起来只有委屈和恐惧,以及满满的无力之感。
第154章
这算是一种驯服,或者说臣服吧,孔成竹终于听到一直姿态高傲的公主向自己示弱,可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快乐。
或者说,他想降伏她,但在她求饶之后,他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满足感。
站了起来,孔成竹伸开双臂,取下大殿门上铜铸双鱼而相互咬合着的两瓣大锁,接着,缓缓推开了两扇门。
素衣的,疲惫的公主屈膝,就在地上屈膝蜷着,随着朱红色的大门被推开,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
在普宁寺后那小院子里相见时,宛似皎月一般鹅圆的脸,明媚高傲的眼神,以及那硬戳戳的脊梁,那一切,在她身上荡然无存。
她看起来虚弱,无力,就那么蜷在地上。
仿佛椎骨中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量,肩膀也被沉负压垮,虽说并无伤痕,可已奄奄一息。
她葱白色的手指上斑斑点点的血,在冷黯的天色下,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天还未黑,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仰面望着他,那双眸子和月色一样动人,幽黯,但又无助。
孔成竹的心于一瞬间颤了一下,高大的身躯轻轻下俯,伸出两只大手来,柔声道:“能否,叫臣抱公主起来?”
夏晚掰着门框站了起来,侧眸扫了一眼孔成竹,道:“既你还知自己是臣子,就收回你的手,本公主有腿,会自己走。”
说着,她艰难的想要站起来,但站了几番都没能站起来。
孔成竹于是伸手,将她抱了起来。这被抽去脊梁的公主倒也没有挣扎,乌发披散着,遮住了她的脸,蜷在他怀中,垂头闭上了眼睛。
“臣是奉太上皇的旨令,只是将郭六畜送入皇陵而已,杀他的,是太上皇,非臣。
臣会用一生来证明自己是否比郭六畜更加强大,你是大魏的公主,也将是臣的妻子。”孔成竹声调沙沉,走的格外慢,语调柔柔的,是在给夏晚描述一个可行的未来:“臣绝不会篡权,还会率关东兵誓死捍卫皇位,皇室,公主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夏晚在孔成竹怀中轻轻叹了一气:“我记得曾经听人说过,赵家江山亡时,原本只是流寇作乱,成不得大气候,这时,有一个叫李极的人对赵姓亡帝说,只要皇上赐兵予臣,臣便会平乱,捍卫皇室的一切,也保护陛下的明月公主,和她拥有的一切。
于是,赵姓亡帝便把兵给了李极,再然后,才有的如今的,大魏江山。”
孔成竹缓步往太庙的大门走着。
两旁石雕的十二生肖巨兽或张扬舞爪,或匍匐于高台上,一双双无珠的空洞大眼,皆在无声的盯着他。
“公主这般聪慧,总是能看透一切。但您得相信臣的真心。也许您不相信,江山予我来说,远不及美人在侧更重要。”
劳心劳力的,谁愿意去坐那个位置?
出了太庙,被抱上马车,夏晚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头发凌乱,额头上还有斑斑血痂,她不睁眼,也不说话,就那么在马车的角落里蜷着。
戒严过的长街上空无行人,清寂的叫人可怕。
孔成竹撩着帘子看了许久,忽而说道:“不如,臣带公主去追他?”
蓦的一下,公主就睁开了她的眼睛,随即立刻又闭上了。大约她是磕晕了脑袋,以为自己起了幻觉,此时正准备继续装死了。
孔成竹看在眼里,笑着摇了摇头:“太上皇说,郭六畜曾红口白牙答应他,在他死后,要陪入皇陵,做他的守墓之臣,卫戌他直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所以,臣也是奉太上皇的意思,想提前把郭六畜拘入皇陵而已。
既公主这般难舍郭六畜,臣就违一回诏,陪公主一起去追他,如何?”
这下公主真的坐起来了。
她也不讲究甚坐姿,撩起裙面,露出下面正红面的洒腿裤来,盘膝坐在马车上,嘟着一点红唇:“不要骗我。”
毛糟糟的脑袋,发髻也是松松的绾在脑后,两只光洁的玉足,脚弓极弯,脚趾圆乎乎的可爱,脚踝却是细伶伶的,白衣松垮,慢说公主的端仪,她形象全无,就像个春睡才起的,懒乎乎的孩子一样。
可孔成竹非但不厌,还格外贪看这个样子。
他曾以为自己只爱慕她那蕴藏在骨子里的傲性,可真等抽去她的傲骨,毁坏她原本的样子,他发现他连她这样懒散无依的样子都格外迷恋,甚至更加贪著。
在相处中一点点的坠落,沉迷。她甚至从未正视过他一眼,可他已经快要溺死于她那双眼眸的深海之中了。
转身上了车,孔成竹道:“路有些远,马车也跑不快。但臣能做到的只有这些,等咱们到了皇陵,只要郭六畜还未死,臣就把他换出来,去给太上皇做个守墓之臣,让你们夫妻一起回长安,好不好?”
夜幕下,他就坐在她身边,解了自己身上那件墨色的夹面鹤氅递了过来,替夏晚披在肩上。
鹤氅带着他的体温,还有股子淡淡的檀香,这是他屋子里的味道。
暮春的夜,天还是冷的。夏晚又在太庙的大殿里冻了半日,裹上这衣服才觉得有丝暖意,偎靠在车壁上,默默点了点头,轻轻唔了一声,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头红红,眼泪汪汪,委屈的像个过年没讨到糖吃的小丫头一样。
孔成竹的一颗心,就好比叫火烫过,再叫烈油煎过,又拿进冷水里浸过,再拿到火中去煅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