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水火不容未为奇,
五行生克本常然;
古今成败说不透,
从正从邪判祥殃。
接续前言,上文书正说到李老道告诉刘横顺:“魔古道的人接二连三折在你手上,同伙定会上门寻仇。别的倒还罢了,兵来将能挡、水来土能掩,但旁门左道有一件法宝纸棺材,可以托于手掌之上,用一张黄纸写上活人名姓八字,放在纸棺材中,拜上十二个时辰,生魂即入其中,埋于北方坎位,其人立死。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刘爷,你可得当心了!”
刘横顺说道:“自古邪不压正,棺材里边哪有咒死的鬼?我刘横顺是何等样人?穿的是官衣、吃的是官饭、当的是官差,怎么会相信这一套?再者说来,如果纸棺材真是法宝,还能让我活到此时?”
李老道说:“正如刘爷所言,你穿的是官衣,办的是官差,不比寻常百姓,此乃其一;其二,你的名号了不得,缉拿队的飞毛腿火神爷刘横顺,天津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不是十二分命硬的人,可担不住这个名号;其三,火神庙警察所的形势厉害,屋子是老时年间的火神庙,你坐在火神爷的正位上,张炽、李灿二巡警一左一右,杜大彪守门,老油条在后,与火神庙先前的格局一般无二,火气仍盛。旁门左道虽有法宝纸棺材,却不敢拜你,怕拜不死你,反祸自身。不过你是火命,而水能克火,凡是下大雨发大水的时日,你可千万别出门。”
还真让李老道说对了,刘横顺喜的是响晴白日,厌的是天阴雨湿,一下雨就心浮气躁,干什么也不成,说不出什么原因,此乃秉性使然,可没把李老道的话放在心上,问完了话回火神庙警察所当差。
接下来一段时间,天津城没再出什么乱子,却也不能说太平无事,因为接连走水,把水会忙得够呛。走水就是失火,过去人避讳这个“火”字,以“走水”代而称之,九河下梢乃漕运要地,房屋交错、商铺林立,着起火来损失惨重,还不是灯芯蜡头的小火,一着就是大的。以前的屋子多为木质结构,即使外边有砖有瓦,里边的梁柱也是木头的,见火就着、势不可当,一烧起来,那可了不得,真叫风助火势万道金蛇舞,火趁风行遍地皆通红,楼台殿阁成火海、房梁屋舍转眼空。巡警总局和水会派人连更彻夜地巡逻,也没见到纵火的歹人,无缘无故就起火。不知从哪儿传出一个谣言——三岔河口的火神庙挡住了龙王爷,以至于城里城外经常失火,除非把火神爷送走。
其实在当时来说,天津卫早没有火神庙了,只留下一个地名,当年的庙堂已然改为火神庙警察所,庙中的神像、供桌、香炉、烛台也没了,拆庙等于是把警察所拆掉。社会上的谣传从来不少,官厅也不会当真,可一人道虚、千人传实,又架不住当地的各大商会反复施压,官商两道勾连甚深,一个有权一个有钱,谁也离不开谁,当官的不愿意得罪大商大户,况且拆掉一个小小的警察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下了一道命令,限期拆除三岔河口的火神庙警察所,一砖一瓦也不留。
上头一句话,下边跑断腿,飞毛腿刘横顺再大的名号,也只是警察所的一个巡官、缉拿队的黑名,胳膊拧不过大腿,官厅的命令岂能不听?无奈拆完了火神庙也不给盖新房,不是商会不出钱,全进了当官的腰包,下边一个大子儿也没见着。警察所挪到旁边一处又脏又破、透风漏雨的民房,桌椅板凳往里一堆,门口挂上块白底黑字的木头牌子,这就齐了。刘横顺带上张炽、李灿、老油条、杜大彪,五个人收拾了一整天,累得一身臭汗,满头满脸是土,忙到天黑才吃上饭。张炽、李灿坐在屋里大发牢骚:“几百年的火神庙,居然说拆就给拆了,等我们哥儿俩查出是谁传的谣言,准得给他来点儿好瞧的!”
坐在旁边的老油条嘀嘀咕咕说了一句:“拆都拆完了,再查谁传的谣言顶什么用?说到底咱火神庙就是吃了挂落儿,这些个火可不是灯芯蜡烛头引着的……”
刘横顺听出来了,老油条的话里有话,那意思就是有人放火?知道你早说啊,火神庙也不用拆了,咱们哥儿几个更不用窝在这破瓦寒窑中受气,就让他把话说明白了,到底什么人放的火?
老油条一脸神秘地说:“刘头儿,我可没说放火的是人,实话跟您说吧,火是小鬼儿放的!”
2.
刘横顺太知道老油条的为人了,在一个警察所共事多年,还能看不出他是什么鸟变的?虽说也是个巡警,却打骨子里就不像当差的,一贯胆小怕事、油嘴滑舌,整天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老婆舌头,听风就是雨,给个棒槌就纫针,说不定天津卫有一半的谣言是打他嘴里传出去的,口口声声说什么小鬼儿放火,这不狗带嚼子——胡勒吗?
老油条说此事千真万确,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一次可是他亲眼得见,当场将来龙去脉添油加醋讲了一遍。他今年五十多岁,老油条这个外号可跟了他不下三十年,只因此人最贪小便宜,出门一趟空着手回家就算吃亏,走路从来不抬头,就为了能捡着钱,掉了一个铜子儿能追出二里地去。仗着一身警服,拿人一棵葱、顺人半头蒜,他还不像张炽、李灿,那俩小子也出去讹钱,但分人,专找地痞无赖、嘎杂子琉璃球下手,你横我比你还横,你坏我比你还坏,没给刘横顺丢过脸。老油条却不同,一不来横的、二不来硬的,只会耍二皮脸,横的他还不敢惹,就找老实人下手。过去有这么句老话叫“不怕不要命,就怕不要脸”,舍出一张脸去,那真可以说是天下无敌。只要能占便宜,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他都干得出来,让他叫声亲爹给套煎饼,他张嘴就叫,还觉得不吃亏。
头些日子,老油条歇班在家,他住在南小道子一带的胡同大杂院,家里就他们两口子。眼瞅到了饭点儿,老婆问他晚上吃什么?老油条让她先不急,出门转了一趟,回来告诉他老婆:“快剥蒜,今天吃饺子!”两口子过了这么多年,一抬屁股就知道要放什么屁,老油条这么一说,他老婆就明白了,原来老油条有个习惯,快饭点儿就去门口溜达,瞧瞧左邻右舍做的什么饭,窝头咸菜也还罢了,如果说谁家烙饼捞面、大锅炖上肉了,他想方设法也得蹭上一顿,要是再赶上包饺子,更了不得了,俗话说“好吃不如饺子,舒坦不如倒着”,不吃上一顿对不起祖宗。蹭吃蹭喝也有门道儿,比如看见这家吃饺子,剁馅儿、和面的时候不能进去,擀皮儿捏饺子也不能进去,饺子下了锅煮还不能进去,非得掐准了节骨眼儿,等饺子刚一出锅,热气腾腾往桌上一端,老油条推门就进。寻常百姓家不比深宅大院,不趁值钱的东西,老街旧邻过来串门,在门口打个招呼就可以进屋,没那么多讲究,有两家走得近的,不打招呼也没人挑理。老油条并非能掐会算,饺子出锅的香气他闻得出,捞饺子的响动他听得到,闻不着、听不见也不打紧,他还会看烟囱,看见这家烟囱里冒的是黑烟,这是刚生火,过了一会儿冒白烟了,这就是煮上了,冒了一会儿烟下去了,说明火灭了,饺子也该出锅了,推开进来先说一句:“哎呦,巧了!”什么叫巧了?那意思就是我没吃饭,正赶上您家刚把饺子煮好,其实都在外边等了一个多时辰了。人家一看邻居过来串门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也不能往外撵,只得客气两句,留他一同吃饺子。老油条就不客气了,还得拿腔作调:“不叨扰了,您家里这地方也不宽敞,我端回去吃吧。”盛上满满一大盘刚出锅的饺子,端回家跟老婆一吃,不仅解了馋,这顿饭钱也省下了。
那会儿的老百姓轻易吃不上一顿饺子,尤其是老油条住的南小道子一带,胡同、大杂院儿里住的都是穷人,说今天改善改善,来上一顿肉丝炒白菜就算不错了,到肉铺子买两个大子儿的肉,那能有多少?还舍不得都用了,炒熟了留出来一半,另一半加上大半棵白菜炒一大碟子,就相当于开荤了。再不就是买点羊杂碎,多来点儿汤,回头泡点儿宽粉条,来点儿豆腐,放上白菜熬这么一锅。家里有孩子先不给吃,留着当家的爷们儿回来才往外拿,先是让当家的吃饱了,孩子们这才开始上桌上炕,唏了呼噜一吃,外带做点儿杂面汤、棒子渣儿粥,天热的时候熬点儿绿豆汤。主食吃什么呢?通常就是窝头、棒子面儿饼子。偶尔蒸几个馒头也舍不得蒸净面的,都是两掺面,或者烙点儿金裹银的饼,里面是棒子面,外头是白面皮,外带着剁点儿葱花,来点儿五香面,就着白菜丝儿这么一吃,也是解饱解馋。如果说家里头的妇女心疼自己的爷们儿,出去辛苦一天累了,就给准备些下酒菜,怎么便宜怎么来。没钱买整瓶的酒,上门口杂货铺打散酒,来上这么二两,再预备一盘五香花生米,天津卫叫果仁儿,带壳炒好了,爷们儿回来之前给剥出来,满仁的、整的挑出来搁在一个小瓶子里,喝酒的时候倒出来几个,小的、瘪的就给孩子吃了,这日子就算说得过去的。所以除了过年的时候,非得是家里赶上什么好事儿,或者爷们儿挣来额外的钱了,才舍得包一顿饺子吃,家里孩子大人都盼着这顿饺子解馋。街里街坊的偶尔赶上了,跟着吃上这么一两次还成,老油条却占便宜没够,厚着一张脸皮东讹西要,周周围围的住户也瞧出他这人性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老油条再来也就不让他了,换别人没辙了,老油条脸皮够多厚?只要能吃上这口,什么都不在乎,人家不跟他客气不要紧,一屁股坐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盘子,先夸这饺子:“嘿!这饺子好啊,你看这面,头号儿的精白面吧?包出来溜光水滑的多好看吶,面好放一边,吃饺子主要吃的是馅儿,我可闻出来了,西葫羊肉的,还没少放香油,刚出锅您可别着急吃,得先晾凉了,为什么呢?烫嘴啊!”
说这话就是成心,饺子哪有晾凉了吃的,尤其是羊肉饺子,一放凉了里边儿的油就凝了,再吃就不是味儿了,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千万别搭理他,一搭话就上当了,邻居要说一句:“饺子又不是切糕,凉了怎么吃?就得吃烫嘴烫心的。”他问都不问,马上捏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烫得唏了呼噜地说:“嚯,跟您家吃饺子太长学问了,我说怎么平常吃饺子不对味儿呢,这还真是热的好吃,那什么,二嫂子,您了再给我来瓣儿蒜。”这就吃上了,谁还好意思再让他吐出来?老油条那嘴是练出来的,无论凉的热的软的硬的,全能往里塞,吃完了喝一大碗饺子汤,来个“原汤化原食”,这可不叫完,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还得一边剔牙一边说:“二嫂子这饺子包得太好了,又好吃又好看,下锅里一煮跟小白鸭儿似的,我家那个倒霉娘儿们可做不出来,活该今天让她挨饿。”邻居一想,反正老油条也没少吃,不差这几个饺子,就要盛一碟子让他带回去。老油条赶紧说:“哎呦,这话怎么说的,吃了您的喝了您的,怎么还能往家捎呢?您别受累了,赶紧坐下吃饭,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说话接过碟子,满满当当盛上七八十个饺子,端回家去老婆吃不了,后半夜他再找补一顿宵夜,邻居一家子拢共才包多少饺子?只得对付个半饱,不够再拿窝头儿找齐。老油条倒吃了个滚瓜溜圆,满嘴油舍不得擦,躺到床上还在舔嘴岔子,就是这么个货。
那一天快到饭点儿了,老油条又去门口溜达,正瞅见有邻居剁馅儿包饺子,他心中窃喜,三步两步跑回来,吩咐老婆赶紧剥蒜,吃饺子得趁热,等端回来再剥蒜,饺子就凉了。他老婆在屋里剥蒜,他出去讹饺子,本以为又能解馋了,不承想邻居家吃一堑长一智,就知道他准得来,包好了饺子愣是不煮,当天仍吃窝头咸菜,饺子留到转天老油条去警察所当班再下锅,宁可把饺子放塌了也认头。老油条在邻居家门口一直等到半夜,饿得前心贴了后背,这才臊眉耷拉眼地回到家,把经过跟他老婆一说,嘴里还直埋怨:“这家人不地道,包好了饺子居然舍不得下锅,愣让一家老小啃窝头,不怕噎死?”他老婆白剥了好几头蒜,也饿得够呛了,就对老油条说你别抱怨了,赶快拿钱出去买俩烧饼吧。老油条一听说要花钱,他连肝儿都颤,眼泪好悬没掉下来,赶紧劝他老婆:“我说大奶奶,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自己掏钱买烧饼,还有王法吗?要不然这么着,今天您先凑合凑合,把剥完的这几瓣蒜吃了,明儿个一早我去河边巡逻,找人对付两碗锅巴菜回来,那个东西好啊,真正的绿豆面煎饼切碎了,浇上卤子,加上韭菜花、酱豆腐,多来香菜,有红有绿,放够了辣椒油,老话儿怎么说的?要解馋,辣和咸。这边儿吃着,那边儿把你爸爸勒死你都不带心疼的。”他老婆一听这话不干了,锅巴菜虽好,却是远水不解近渴,这一宿怎么过?哪有拿蒜当饭吃的?再怎么能凑合,那也顶不了饿。老油条又说:“大奶奶,你是怎么了?这大晚上的,吃一肚子东西难受不难受?再说了,吃完你就躺下睡觉,东西扔在肚子里下不去,早上还怎么吃锅巴菜?你听我的,桌上有一壶茶叶底子,才喝了三天,正是有滋味儿的时候,你来这个就大蒜,吃完了咂摸咂摸嘴,咬紧了后槽牙使劲逮那个劲儿,绝对能品出饺子味儿!”
老油条舍不得生火,从水缸舀出凉水直接倒进茶壶,倒进去扣严实了,得先闷一会儿再喝,给他老婆气的:“凉水沏茶还闷一会儿?你糊弄鬼呢?”一赌气抓过壶来,嘴儿对嘴儿长流水儿,“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老油条的肚子也饿,眼看老婆灌了个水饱儿,他也来了两大壶,还把剥好的大蒜全吃了,吃饱喝足了不敢走路,稍微一动肚子里就直晃荡。
老公母俩一人喝了一肚子凉水,躺在炕上钻了被窝,饭吃多了不好受,水喝多了也够呛,这一宿上来下去净折腾了,怎么呢?水喝多了起夜。以往那个年头,住胡同大杂院的老百姓家里没有茅房,尿桶子就搁在屋里,各家各户都一样。老油条两口子一人一肚子凉水,你起来我躺下,你躺下我起来,不到后半夜尿桶子就满了。老油条无奈起身,出门去倒尿桶子。屋外月明星稀,他睡眼惺忪,又饿又困,懒得走到大杂院儿门外,想顺手倒在那家包了饺子不煮啃窝头的邻居门前,给那家添点恶心,刚走了没两步,忽觉眼前一亮,只见一团鬼火穿门进了院子!
3.
老油条心里头一激灵,一只手拎尿桶子,一只手使劲揉了揉眼,定睛再看真是鬼火,似乎有风吹着,忽忽悠悠贴地而行,钻入门中直奔柴垛。他以为谁家的灶没看严实,火星子被风吹了出来,这还了得?水火无情,这要烧起来,他这么多年的家底就完了,其实他那点儿“家底”归了包堆值不了几个钱,但是老油条财迷心窍,拉屎择豆儿、撒尿撇油儿,饭都舍不得吃,还别说把房子燎了,点上一盏油灯就算坑家败产。他顾不上再去找水,情急之下有什么是什么,干脆把手上的尿桶子一兜底,一桶子尿全泼了出去。咱之前说了,两口子喝了一肚子凉水,满满当当一大桶子尿,那点火头还灭不掉吗?当时青烟一冒,火头就没了,还溅了他两脚尿。老油条站在当院嚷嚷了两句,刚要往屋里走,却见火头熄灭之处有个东西,白乎乎的不知是什么,捡根树枝子挑起来一看,是三寸多高一个小纸人儿,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老油条心说可不作怪,借月光细一打量,见纸人前胸后背各写了一个“火”字,两个手上分写“霹雳”二字,两个脚下各写“飞”和“疾”,均以朱砂写成,鬼画符似的。他这个人迷信甚深,当时冷汗就下来了,刚才那点鬼火是这个小纸人儿不成?这不见鬼了?
老油条也顾不得脏了,忙把纸人儿扯了,扔地上踩了两脚,回屋上炕心里头还在打鼓,怕老婆犯嘀咕,没敢跟她说,一直憋在肚子里,今天在警察所发牢骚,话赶话把这件事给说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油条添砖加瓦这么一说,让刘横顺想起了李老道之前说的话,心念猛然一动,天津城中接连失火,多半是魔古道以妖术纵火,又放出谣言扰乱民心,只为了拆掉火神庙。按李老道所言,来天津城作案的钻天豹、五斗圣姑、狐狸童子、大白脸,全栽到了刘横顺手上,皆因刘横顺所在的三岔河口火神庙警察所火运当头,凭借这个形势,妖魔邪祟不敢近前。而今拆掉了火神庙,旁门左道也该找上门了。刘横顺可不信这个邪,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了火神庙刘爷还不抓贼了?
可也怪了,打从拆掉三岔河口的老火神庙以来,天津城没再失过火,一连多少天阴雨连绵。刘横顺心中烦乱,干什么都不顺,怎么待着怎么别扭,但是老天爷要下雨,谁也拦不住。多亏近来比较太平没什么案子,不用去缉拿队当差,除了照常在周围巡逻,只须在屋中闷坐。
这一天早上,仍是阴雨天。刘横顺来到警察所当班,刚打开门李老道就来了。李老道一向阴阳有准、法眼无差,见火神庙警察所换了地方,不住地摇头叹气,本以为刘横顺凭借火神庙的形势,尽可以躲过此劫,万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家还有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把庙给拆了。
当时张炽、李灿、老油条、杜大彪都在,李老道就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缘由,拐小孩的大白脸被缉拿归案不久,审讯到一半,突然暴毙于巡警总局,并非受刑不过,那是为了灭口,让人用纸棺材拜死的。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刘横顺,一样是魔古道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坐镇三岔河口火神庙,旁门左道纵有邪法也奈何不得。可没想火神庙被拆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如今这个破屋子,虽然仍挂了火神庙警察所的牌子,形势却已不复存在,比不了三岔河口的老火神庙。
几个巡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一个个都不说话了,以前在老火神庙当差,尽管屋子年久失修,可好歹是庙堂改的,宽敞明亮、梁柱高挑,坐在里边就有底气,如今让李老道这么一说,越看眼前的破屋子越别扭。
李老道告诉众人:“没了火神庙的形势,只怕刘爷死到临头了,大限只在明日!”
张炽和李灿听不下去了,这不是登门咒刘横顺死来了吗?一个挖苦道:“你这牛鼻子老道太高了,你是阎王爷的外甥,还是判官的舅舅?偷看过生死簿不成?”另一个恫吓道:“在白骨塔埋死人真是屈了你的才,不如我帮你把两个眼珠子捅瞎了,你拿根马竿儿出去算命,准不少挣钱。”
李老道并不动气,说你们几位也不是不知道,明天是五月二十五分龙会。民间俗传,五月二十五乃一年一度的分龙会,到得这一日,五湖四海九江八河的龙王爷齐聚,商定一整年如何行云布雨,常言道“虎行有风,龙行有雨”,五湖四海九江八河的龙王爷全出来还了得,带动的水气弥天漫地,可以说是一年当中雨水最大的日子。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在天津卫人称火神爷,有他坐镇三岔河口,魔古道难以在此作乱。而且刘横顺身上火气极盛,想用纸棺材拜死他绝非易事,要不然也等不到今日,一定是在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当天,趁刘横顺的火运被水气遮住,才好下手。此时的刘横顺气色极低,可见那边已经拜上纸棺材了。说完画了一道黄纸符,让刘横顺钉在警察所的门楣上,天塌下来都别出门,黄纸符也摘不得,可保你躲灾避祸,否则活不过今天。李老道交代完了,匆匆回去准备,今夜子时之前再赶来相助。
老油条迷信甚深,张炽、李灿也担心刘横顺出事,劝刘横顺快把黄纸符钉在门上。刘横顺是什么脾气,一把将黄纸符扯碎,抬手扔到了门外,就不信这份邪!
4.
火神庙警察所的刘横顺就这个脾气,宁让人打死不让人吓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仅把李老道给的符扯了,还想带人出去巡逻。老油条谨慎惯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死活拦住刘横顺,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下这么大的雨,按例不用巡逻,在门口留一个值班的就行。反正无事可做,倒不如在警察所下一锅面条,几个人吃顿打卤面。火神庙警察所搬了地方,按说得吃捞面稳居,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今天了。老油条这么说,是为了把刘横顺稳住,他们这屋子虽然破旧,门口好歹挂了“火神庙警察所”的牌子,又坐了一屋子穿官衣的巡警,想来邪祟不敢上门。他一边说一边对张炽、李灿连使眼色,那二人也紧着劝,好说歹说才让刘横顺回屋坐下。张炽、李灿出去买东西,杜大彪刷锅洗碗,再把灶台收拾出来,老油条放桌子摆板凳。火神庙警察所的几个人,一同张罗这顿打卤面。
按照老天津卫的习惯,上梁动土、买卖开张、放定过礼、乔迁搬家,都得吃捞面,喜面、寿面、子孙面、下车面,连生意干倒了、过日子分家了也得吃一顿散伙面。吃面可以省事,打点儿卤子、炸点儿酱,或者随便炒一盘宽汁儿的菜,拌上面条就可以吃。也可以按讲究的来,正经吃上一顿打卤面,人手少了都不行。首先来说,卤子里的东西就得够多少样,“木耳、香菇、面筋、干贝、虾仁、肉丝、鸡蛋、香干、花菜”全得有,煎炒烹炸带勾芡,打这一锅卤子一个人都忙不过来。另外还得配上菜码,该削皮的削皮,该焯水的焯水,该过油的过油,黄瓜、青豆、红粉皮儿。凉菜也得凑上七碟八碗,连就面带下酒,“摊黄菜、炒合菜、素什锦、肉皮冻、肘花、酱肉、猪蹄、火腿”一样也不能少,吃的是全合、要的是热闹。
警察所条件有限,吃打卤面没那么讲究,可也足够齐全。张炽、李灿出去一趟,该买的东西全买了,应名是买,实际是讹,这俩小子一个大子儿没掏,用他们的话讲,穿官衣的吃饭还得掏钱,那叫没本事。光蒜就好几样,泡蒜、腌蒜、独头蒜,想吃什么有什么。老几位一齐动手,切菜、打卤、煮面,忙到下半晌,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一人面前一大海碗白面,旁边一大锅卤子,冷荤凉素各式菜码摆了七八碗。外边的雨越下越大,屋子里却十分闷热,其余四人吃面都过水,刘横顺单吃锅挑的,面条打锅里捞出来不过凉水,热气腾腾直接吃。他也说不出来为了什么,就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心里头也闷,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明知魔古道在天津卫作乱,官厅上却无人理会,只凭他一个人,如何将隐匿在城中的魔古道余孽一网打尽?正好张炽、李灿搬来一坛子老酒,索性来了个“三杯万事和,一醉解千愁”,几个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一顿酒喝到傍晚时分,刘横顺脑袋瓜子发沉,进里屋往桌上一趴,昏昏沉沉地睡上了,恍惚之中见到四个身穿黑袍头顶小帽的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话分两头儿,按下进了里屋的刘横顺不提,再说老油条等人吃饱喝足之余,也各找地方打盹儿。火神庙警察所的破屋子没通电,门口挂了个纸皮灯笼,屋里只有两盏油灯,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外头仍是风一阵雨一阵,可也没出什么怪事。
半夜时分,李老道身后背着宝剑和一个大包袱,腰挂火葫芦,也没打伞,淋得跟落汤鸡似的,顺道袍往下流水,脸色青灰,乍一看跟死人相仿,急匆匆赶回火神庙警察所,到了门口抬头一看门楣上没钉黄纸符,当时吃了一惊,脸色由青转白,一问给他开门的老油条,才知道让刘横顺给扔了。李老道十分诧异,按说那道符没钉在门上,这会儿就该收尸了,刘横顺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仍在里屋闷头大睡。
老油条见了便宜绝无不占之理,下半晌吃捞面的时候也贪杯没少喝,喝完胆子大了,醉眼乜斜地说:“李道爷,不是说我们不信您,可您也忒小瞧我们刘头儿了,我们刘头儿那是什么人?堂堂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天津城缉拿队有名有号的飞毛腿,破过多少大案,捉拿过多少凶顽的贼人,岂能让一口纸棺材咒死?”
李老道听罢连连摇头,关圣帝君纵然神勇,也难保时运低落败走麦城,五月二十五分龙会是刘横顺命中一劫,路逢险处须回避,事到临头不自由,可不是坐屋里睡一觉就能躲过去的。李老道让老油条带他到各屋看了一遍,如今的火神庙警察所里外两进,外屋一明两暗,当中是堂屋,桌椅板凳摆得挺满当,灶头在东屋,西屋还没来得及收拾。李老道转来转去,瞧见西屋墙角扣了四个鸡笼子,暗道一声“怪哉”!
5.
火神庙警察所西屋的四个鸡笼中扣了什么呢?咱们这个话还得往前说,原来头些日子天津城接连失火,巡警总局加派人手在城中巡逻站岗,临时抽调了火神庙警察所的张炽、李灿、杜大彪三个巡警。杜大彪还好说,张炽、李灿这俩坏小子出去巡逻,不讹几个就叫白巡,当天赶上有大饭庄子开业,他们二人出门没看黄历,运气可还真不赖,赶上买卖了,互相递了个眼神,让杜大彪在旁边等着,他们俩把手往身后一背,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口。开饭庄子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最怕招惹混混儿和巡警,一旦得罪了这些人,时不时地来搅和一通,买卖就甭干了。老板一看来了巡警,忙把备好的食盒递上去,里头有酒有菜,就是为了打发这些人的,不光赔笑给东西,还得一个劲儿道辛苦。
张炽、李灿心说罢了,还得说是城里头巡逻的差事肥,做买卖的也懂规矩,三岔河口就没这个章程。等到下了差事已是傍晚时分,他们仨没回火神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食盒打开一看,嚯!东西真不含糊,大鱼大肉实实在在,酒也是透瓶香,河边席棚俩大子儿一碗的散酒可比不了。杜大彪见了好吃的,咧开大嘴傻笑,撸胳膊挽袖子抄起来就吃。张炽、李灿这俩坏小子可闲不住,成天无事生非,一想不能让杜大彪白吃白喝,得拿他寻个开心,就对他连吹带捧,净拣好听的说,简直把杜大彪捧到上了天。说他勇力赛过金刚,铁刹庵扔水缸砸死五斗圣姑、三岔河口活捉大白脸,皆是一等一的功劳,虽说是缉拿队的差事,可也真给咱火神庙警察所长脸,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提起杜大彪,没有不挑大拇指的,都说咱刘头儿是脚踏风火轮的火神爷下界,你杜大彪是火神庙镇殿的将军,也就是这会儿没赶上好时候,放在老时年间你这能耐还了得?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级,定如探囊取物一般,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见了你也不是对手。杜大彪听了这番话大为受用,平时可没人这么拍他马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张炽见杜大彪喝得差不多了,就在一旁煽风点火:“大伙都说你膂力过人,有扛鼎拔山的本领,不过要让我看,他们说的对是对,可还不全,你杜大彪不仅能耐大,胆子也大,俗话说这叫艺高人胆大,身上本领这么高,胆量小得了吗?头天我跟李灿这么一说,你猜怎么着,这小子居然不服。”李灿接过话头:“对,说到膂力,你杜大彪在九河下梢是头一号,那真叫恨天无环、恨地无把,天要是有环,你能把天扯塌了,地要是有把,你能把地拽翻了,可说起胆量,我还真没见识过。”
杜大彪不知是计,听了这话火撞顶梁门,当时一拍大腿,瞪着俩大眼嚷嚷开了:“没见识过不要紧,你画条道儿,瞧瞧有没有我不敢来的!”
张炽见火候差不多了,装作打圆场:“别别别,咱哥儿仨就是说闲话,哪儿说哪儿了,这能当真吗?喝酒喝酒,甭听他的。”
杜大彪向来一根筋,岂能让这俩小子看扁了,不依不饶非让李灿画道儿。俩坏小子一看杜大彪上套儿了,暗自发笑,就说南马道胡同尽头有一座大屋,如果你有胆子黑天半夜进去走上一趟,我们哥儿俩不仅心服口服,还得给你喝号戴花、摆酒庆功。
南马道胡同在南门里,天津城还有城墙的时候,城门两侧都有马道,可以骑马直上城头,后来城墙和马道全拆了,只留下当年的地名。南马道胡同又细又长,尽头的大屋是处义庄,已然荒废多年,里头还有几口当成“义柩”的破棺材,用于临时放置死尸。义庄荒废以来,夜里总有怪响,相传有冤魂作祟,白天还好说,晚上谁也不敢往那边走。
杜大彪想都没想:“那有什么不敢的?别说半夜走上一趟,住一宿又如何?”
李灿一挑大拇指:“还得说是哥哥你胆大包天,旁人跟你比,那真是王奶奶碰上玉奶奶——差了那么一点儿!”
张炽说:“何止啊,依我看那是马奶奶碰上冯奶奶——差了两点儿!”
李灿说:“就你小子话多,还王奶奶碰见汪奶奶呢——至少差了三点儿。”
张炽说:“你要这么论,那就是能奶奶碰上熊奶奶——差了四点儿!不是我话多,是真佩服咱哥哥!”
杜大彪听得不耐烦了,一口气喝干了壶中酒,把眼珠子一瞪:“你爹不在家,放你妈的屁,旁人要是跟我比,那叫王奶奶碰见王麻子——不知道差了多少点儿!”说罢一手拽上一个,大步如飞直奔南门里。来到南马道胡同,已过了二更天,此时乌云遮月,胡同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时不时吹出一阵冷风,直往脖领子里灌,使人不寒而栗。杜大彪可不怕,一是膂力惊人,二一个心直胆大,点上马灯来到义庄门前,“嘎巴”一声拧断了门上的铜锁,推开大门步入其中。张炽、李灿来之前煽风点火,真到了地方,他们俩也发怵,看见杜大彪进去了,从外边把门一带,来个凉锅贴饼子——蔫溜了。
放下两个坏小子不提,单说杜大彪酒意上涌,手提油灯走进大屋,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片刻之间鼾声如雷,真是一觉放开天地宽,睡就睡吧,毛病还不少,咬牙放屁吧嗒嘴,哈喇子流了一地。直睡到后半夜,觉得嗓子眼儿发干想喝水,迷迷糊糊坐起来,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借马灯的光亮往四下一看,屋中积灰覆盖,到处挂满了蛛网,墙根下一字排开,摆了七八口薄皮棺材。杜大彪挠了半天的头,想起这是南马道胡同的义庄,正要出去找水喝,忽听棺材“砰砰”作响。杜大彪一愣,酒劲儿还没过去,他也不知道什么叫怕,当即拎起马灯,走上前去看个究竟,但见其中一个棺材没盖严实,棺盖半掩,从中伸出一只皮干肉枯的死人手。
杜大彪挺纳闷儿,有本事你出来,伸只手干什么?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动,心想是不是这位死后无人烧纸,因此伸手讨钱?杜大彪脑袋不好使,心眼儿却不坏,他就掏出一枚铜钱,放在那只手中。说也奇怪,那只手接了铜钱,便即缩回棺中。可没等杜大彪走,死人手又伸了出来。杜大彪气不打一处来:“你也太不知好歹了,一个大子儿还打发不了你了,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给够了你,让我喝西北风去?再说死人该用冥钱,怎么连铜钱也接?”他越说越生气,一下子将棺盖揭开,要和死人说理,提起马灯一照,只见棺材中的死人皮干肉枯,仅余形骸。杜大彪嘟囔道:“你都这样了还要钱呢?简直财迷到家了,你是老油条他爹不成?”再一细看,死人抬起来的胳膊底下,有几团黑乎乎的东西,在那儿一动一动的。杜大彪一瞧这可作怪了,死人身子底下怎么有活物儿?什么东西这是?这位爷是真愣,换二一个早就吓趴下了,他却一伸手把死人揪起来,压低了马灯一探究竟,这才看明白,棺底居然有四只大刺猬。
杜大彪见是刺猬讹他的钱,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大骂了一声,伸手把四只老刺猬拎出来。他是当巡警的,身上带有捆人的绳子,将几个老刺猬四脚一捆拴成一串,顺手扔在一旁,又提上马灯往棺材里找,刚才的铜钱得捡回来,没想到棺材中的铜钱不下百枚,看来这四个刺猬没少在此讹钱。
书要简言,杜大彪将铜钱揣在怀中,拎上四只大刺猬从义庄出来,回到火神庙警察所之时,已然天光大亮。进屋一看,刘横顺也刚到。老油条值了一宿夜班,哈欠连天正要回家睡觉,见杜大彪灰头土脸的,手上拎了四只大刺猬,拧眉瞪眼一步迈进屋来,真把他吓了一跳,不知杜大彪唱的是哪一出,忙问:“你怎么把大仙爷逮回来了?不怕遭报应?”
杜大彪嘴笨,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费了半天劲才把事情说明白。老油条听罢啧啧称奇:“大仙爷显圣找你借几个钱,那是你杜大彪的造化,久后准保佑你发财,你可倒好,拿了大仙爷的钱财不说,还都给捉了回来!”刘横顺说:“什么大仙爷,这几个东西在义庄作祟,想来也非善类,趁早扔河里去。”杜大彪嘴馋,扔河里那是糟蹋东西,难得这几个刺猬这么大,不如糊上河泥放在灶膛中烧烤,扒下皮来比小鸡儿的肉还嫩,想一想就流哈喇子。
老油条吓了一跳,赶忙拦住杜大彪:“老话讲狐黄白柳灰,刺猬是白大仙,你寿星老儿上吊——活腻歪了,敢吃大仙爷的肉?咱见天儿在一个屋里待着,你们遭了报应我不得跟着倒霉吗?您二位瞧我了,高高手儿,饶它们一条命。”他一边求告,一边将几个刺猬从杜大彪手里抢过来,找了四个鸡笼子,一个下边扣上一只,下了差事不忘给它们喂吃喂喝,还得念叨两句,求大仙爷保佑,原想等哪天下了差事,带去西头坟地放生,这些天忙忙叨叨的,又赶上阴天下雨,还没顾得上去。可当李老道上前揭开鸡笼一看,这几个大刺猬都是二目圆睁、嘴角带血,皆已毙命多时。火神庙警察所里的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四个大刺猬早上还是活的,怎么天一黑全死了?
李老道看明白了,多亏四只大刺猬做了替死鬼,否则死的就是刘横顺了!
6.
夜近子时,大雨滂沱,雷声如炸,闪电接地连天,一道亮似一道,屋子本来就破,墙角屋檐哗哗漏水,火神庙警察所的几个人待不住了,上里屋去叫刘横顺,但是摇晃了半天,刘横顺仍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他们这才发觉情况不对,刘横顺是追凶拿贼的人,一向敏锐无比,有什么风吹草动一翻身就坐起来,不可能睡得这么死,这可不是喝过了!
李老道告诉众人:“你们别动他了,事不宜迟,快按我说的排兵布阵!”之前李老道说过了,旁门左道有一件法宝纸棺材,将在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前后拜死刘横顺,如果警察所还在老火神庙,只要刘横顺不出去,尽可以躲过此劫,无奈几百年的老火神庙拆了,又赶上这么大的暴雨,想保住刘横顺的命,必须听他李老道的吩咐。
老油条等人真怕刘横顺有个闪失,万里还有个一呢,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就听李老道的也无妨。李老道打开那个大包袱,从中拿出两面令旗,红底金边,一边绣金龙、一边绣北斗,命张炽、李灿分持令旗;又取出一面杏黄幡,上写六个大字“值日上奏灵官”,让老油条抱在怀中。老油条不情愿,心说这叫什么事儿呢?一把年纪了我还得当回孝子,当着众人又不好意思多说。光这样还不够,李老道来到堂屋,在地上摆了七个饭碗,一个碗底下压一双筷子,又用大葫芦往碗里倒灯油,放了捻子点上,不知他这是什么油,霎时间腥臭扑鼻,呛得几个人直捂鼻子。
老油条问李老道:“道爷,您这是什么灯油?怎么一股子怪味儿?”
李老道说此乃黑狗油,堂屋中的七盏油灯,等同于刘横顺的三魂七魄,你们可看紧了,千万别让灯灭了,灭一盏灯丢一样,魂魄一散人就完了。说罢交给杜大彪一口宝剑,让他守住大门,屋外的响动不必理会,天塌下来也不要紧,待住了别动地方,万一有东西进来,甭管是什么,你抡宝剑就砍。然后让老油条和张炽、李灿三人各持旗幡,守在二道门前。等到一切布置妥当,李老道说他还得走,该做的全做了,再留下也没用,万事虽由人计较,到头还看命安排,接下来全凭刘横顺的造化了。
老油条连声道谢,屁颠屁颠儿地跟去相送。张炽、李灿知道老油条胆小怕事,出门送李老道是假,找机会开溜是真,追上去把他拽了回来。四个人关紧屋门,吃罢剩下的捞面,按照李老道的交代各归各位,坐在警察所中干等。转眼到了子时,只听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倾盆大雨下到地上冒出阵阵白烟,天上泛起白光。民间有谚“亮一亮下一丈”,天津卫可有年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不过等到四更天,仍不见异状。张炽、李灿、杜大彪仨人懈怠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但是吃饱了犯困,不知不觉打上了瞌睡。老油条憋了一泡尿,坐在屋中暗暗叫苦,李老道可说了“无论如何不能开门”,不开门如何出去放水?如若尿在屋里,万一让哥儿几个撞见,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可是人有三急,到了后半夜,老油条实在忍不住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再不出去非把尿泡憋炸了不可,又看其余三人都睡着了,他心存侥幸,觉得开一下门没什么,谁也不会发觉,就悄悄穿上雨披子,蹑手蹑脚来到门前,怎知刚一伸手开门,蓦地刮起一阵阴风,打着旋往屋里钻。
老油条一向胆小迷信,见阴风来者不善,立时吓了一跳,这口气提不住,裤裆一下子湿透了,再关门可来不及了,一道黑气霎时进了屋,贴着地皮走。张炽、李灿身上一冷,睁眼瞧见老油条将屋门打开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一阵黑风在屋中打转,刮得七盏油灯忽明忽灭,忙将杜大彪拎起来。杜大彪正做梦啃烧鸡,突然被人拽起来,迷迷瞪瞪地手持宝剑愣在当场。张炽伸手推了他一把,杜大彪才反应过来,抡宝剑一通乱劈胡砍,黑风化为乌有,一个让宝剑斩为两半的小纸人掉落于地,身上写了一个“风”字。咱们说得慢,事发却快,屋中的七盏油灯,已被黑风刮灭了六盏,还有一盏没让风刮灭,却让杜大彪一剑砍翻了,碗中黑狗油泼了一地,灯也灭了。
屋外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四个人身上全是冷汗,谁也做声不得,这可要了刘横顺的命了!正是“人让人死天不肯,天让人死有何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章 张瞎子走阴差
1.
古往今来几千秋,
龙争虎斗不断头。
休说天数无根由,
人乱妖兴祸自成。
前文书正说到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天降大雨,电闪雷鸣,李老道在火神庙警察所摆下的七盏油灯全灭了,老油条等人吓得够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按下外屋的四个巡警不提,咱再说里屋的刘横顺,一整天昏昏沉沉,喝罢了几杯闷酒,趴在桌上眼皮子越来越沉,说什么也睁不开,过了五更才起身,听外头雨声已住,天色可还没亮,来到外屋一看,火神庙警察所中一个值班的也没有。刘横顺走出门一看可不怪了,火神庙警察所还没通电,门前挂的是盏红灯笼,此时却变成了白灯笼,几条竹坯子,外面糊白纸,里面一点烛火,连烛光也是白的,张炽、李灿、杜大彪、老油条上哪儿去了?刘横顺提上白灯笼出去找,一路往前走,途中却没见到半个行人。按说往常这个时候,扫街的、送水的、倒脏土的已经出来了,磨豆浆、做豆腐脑的小贩也该点灯干活儿了,可是抬眼看去,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各家各户黑灯瞎火,没有一处亮灯的,人都哪儿去了?还别说是人,路上连条狗也没有,瞧不见周围的屋舍,仅有脚下这一条路可走。
刘横顺心里纳闷儿,走了好一阵子,路过一个臭水坑,他认得这地方,天津城西北角的鬼坑。以往民谚形容天津城的四个水坑,“一坑官帽一坑鬼、一坑银子一坑水”,四大水坑各占一角,鬼坑位于西北角城隍庙,周围一片荒凉,野草丛生,遍地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芦苇的四周有一些低矮潮湿的窝棚,住着像什么拉洋车的、倒脏土的、捡毛篮子的,也就是捡破烂的,总而言之全是穷人。那么说这个水坑是怎么来的呢?光绪年间有个德国人,有一日领着上千名挑着土篮子的民夫,在这里支起小窝棚,挖起了大坑。挖大坑干什么?卖土,这可是一笔有油水的买卖。挖完了之后又在大坑的南北两头修了两道闸,这一带的地势低洼,每到大雨过后,从高处流下来的污水把大坑灌得满满的,他就把这两道大闸一关,转眼间臭水就漫上了附近百姓的炕头儿了,想要水下去,得让大伙儿凑齐了钱交给他,这老小子才打开闸门。后来德国人突然下落不明,有人说是他遭了报应,开闸的时候掉进了坑里,还有人说是江湖上的义士为民除害,不论真相如何,这个臭水坑是填不回去了,成为了全天津卫污水的几大聚集地之一,污水、雨水都往这儿排放,多年的淤积形成了一大片臭坑,深达五米,脏乱不堪,臭气冲天。
当地的住户有三怕,一怕晴天,二怕雨天,三怕瘟疫。说晴天怎么还害怕?太阳蒸发坑里的臭水气味难闻,胡同里到处都是从臭坑里爬出来的带尾巴的大蛆、大苍蝇、小苍蝇、麻豆蝇、绿豆蝇,漫天乱飞,嗡嗡作响,早晨不用鸡叫,苍蝇就能把人吵醒。到了中午,人们吃苍蝇吃过的这些个饭菜,夜里苍蝇能把屋顶盖得漆黑一片,好不容易苍蝇下班了,蚊子又开始上班了,成群结队,铺天盖地,点熏香、烧艾草都不管用,早晨一起来满身大包,甭管多瘦的人,在这儿睡一宿,第二天准变成胖子。雨天人们更是提心吊胆,从各处流过来的雨水带着死猫、烂狗、粪便、垃圾、蛆虫,又脏又臭不说,家里连柴火都是湿的,根本点不着炉子,人们只好吃冷饭,雨再大一点就有可能房倒屋塌,一家老小就闷在里头了。更可怕的就是瘟疫了,老时年间不讲卫生,也没法讲卫生,闹瘟疫是家常便饭,动不动就死个几十口子,搭到乱葬岗子一扔,白骨见天。
入民国以来,此地依旧是底层百姓的聚居之所,老城里磕灰的都在这儿倒脏土,以至于臭水坑的面积越来越小,可是更臭了,引来无数的癞蛤蟆,往日里蛤蟆吵坑乱哄哄的,今天却是一片死寂。刘横顺来到此处,瞧见不远处有光亮,快步行至近前,不见灯烛火把,地上却是一个烧纸盆,后列一队人马,五颜六色排列齐整,可没一个活的,全是扎彩的纸人纸马!
正当此时,走过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干瘦老头,举手投足十分干练,身上穿青挂皂,鹰钩鼻子、薄嘴片子、二目寒光烁烁。刘横顺一见此人,当场吃了一惊,这个老头他认得,不是旁人,正是在城隍庙扎纸人的张瞎子张立三。张瞎子长得不吓人,但是他这对招子已经坏了几十年,为什么此人两眼冒光,这是张瞎子吗?
刘横顺定睛再看,真是张瞎子没错,紧走两步上前下拜,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师叔。”
在城隍庙扎纸人的张瞎子,怎么是刘横顺的师叔?他这双眼又是怎么瞎的?咱这话又得往前说了,张瞎子当初可不瞎,本名张立三,天津卫人称“立爷”,九河下梢“七绝八怪”中的一绝,很多人以为他是扎纸人的手艺绝,也有人说他是走阴差的。却很少有人知道,立爷的名号打早就闯出来了,当年还有大清朝的时候,张立三是绿林道上头一号的飞贼,有一身飞檐走壁的绝技,进千家入万户窃取他人钱财。那么说这是个坏人?也不尽然,此人祖籍武清县,自幼丧父,和老娘相依为命,家徒四壁、贫寒如洗,后来在齐云山遇上了高人,学艺一十七载,练成一身的绝技,什么叫“蹿高纵矮、飞檐走壁”,怎么是“蹬萍渡水、走谷粘棉”,平地一跺脚就能上房,到房上还没站稳,一个跟头又能下来。下山之前,师父告诉他,你我二人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这么多年你也不知道为师姓甚名谁,并非有意隐瞒,而是不让你借师名行走江湖,按绿林中的黑话讲:“不让你借我的蔓儿,想扬蔓儿自己闯去。”
张立三为人至孝,没有扬蔓儿的心思,因为人心险恶,绿林道也不好混,拜别恩师回到老家,凭他这一身本领,找了个给当地财主看家护院的活儿,不求大富大贵,有口安稳饭吃,能在老娘膝前尽孝也就罢了。没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就叫无妄之灾!这一天赶上他歇工,拣老娘爱吃的大包小裹买了不少,回到家陪老太太坐在炕上说话,忽听外头有人大声叫门,“啪啪啪啪”敲得山响,门板差点砸掉了,知道的这是敲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拆房,他开门一看来了四位官差,怎么知道是官差呢?不是有这么句话吗,戴大帽穿青衣,不是衙役就是兵!四个官差见张立三出来,手中锁链子一抖,“哗??”套在张立三脖子上,不由分说拽着就走。
咱们说张立三身怀绝技,一身的本领,为何如此轻易被官差拿住?其因有二:头一个,这些锁人的捕快,别的本领也许不行,这条锁链子却使得熟,手腕子上的劲儿又快又准,不等你看清躲闪,就已经搭在脖子上了,这叫不怕千招会,只怕一招熟;二一个,县衙门的锁链子虽说仅有小指粗细,劲儿大的一下就能拽断,但是搭在脖子上这就叫王法,冤不冤你到了公堂上跟大老爷说去,如若胆敢挣脱,即是拒捕殴差、藐视国法,倘有一日被拿到大堂之上,什么也不问先打四十大板。张立三怕惊动了老娘,又觉得问心无愧,任凭四个官差锁了,直奔武清县的县衙,一路上心里这个别扭啊,平日里行得正坐得端,却被公差锁了带入县衙,让方圆左右的街坊邻居看见了,不得戳我脊梁骨吗?甭管犯没犯王法,哪怕是上午抓进去下午放出来,也架不住人嘴两张皮、里外都使得,还有会说不会听的,我的脸还往哪儿搁?这么一来我那看家护院的差事也没了,且不说指什么吃饭,往后我们娘儿俩出来进去的,如何抬得起头?张立三一路之上免不了胡思乱想,心中烦闷。到得公堂之上,一审一问他才明白,原来前些日子,他打退了几个夜入民宅采花行窃的贼人,可那几个贼怀恨在心,冒了他的名作案。当时这个县官昏庸无能,听说张立三可以飞檐走壁,便认准了他,不等审明案情,就吩咐左右挑断飞贼脚筋。
张立三没经过官,心中又是愤愤不平,不甘蒙冤受屈,一咬牙一跺脚,在县衙大堂之上踹镣脱身,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屋顶,顺着后房坡走了。他连夜逃回到家中,常言道“遇急寻亲友,临危托故人”,先把老娘送到外地的二舅家,自己一个人躲出去避风头,奈何走投无路,思前想后长叹了一声:“既然官府冤枉我,道儿上也有人看我不顺眼,我就去当一个飞贼,偷完了我也留下名号,让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当贼的,远了我也不去,就到天津城,显一显我张立三的手段!”
他这个念头一转上来,连夜进了天津城。从此之后,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可倒了灶,家中的金银细软说丢就丢、说没就没,也不知道贼人怎么进来的,看家护院的请多少也没用,连狗都不叫唤,来无影去无踪,作完案只在墙上留下“张立三”三个字,任凭官府出动多少捕快,就是拿不着这个飞贼,连人影都见不着。立爷偷东西讲规矩,甭管这家人多遭恨,向来是只敛浮财,房契地契、当票账本一概不动,更不会惊扰女眷,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屋里连个脚印也留不下,抠开的砖、掀开的瓦,全给你原样放回去。天津城的穷人们也算有了活路,无论是乞丐聚集的破庙,还是穷老百姓住的窝铺,总有人隔三岔五往里边扔钱,有时多有时少,有时是铜子儿,有时是散碎银子,尤其是年根底下,张立三会把这一年攒下来的钱都散出去,很多穷人家早上起来,看见门前立着三摞铜钱,便知此乃“立三”之意,所以大年初一见了面,就互相问候:“今年过得怎么样?”对方答道:“托贵人的福,立来过得不错。”彼此会意,心照不宣,简直把张立三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张立三屡屡作案从未失手,那些个为富不仁的豪门大户指着当差的鼻子骂,让衙门口儿颜面扫地,恨得牙根儿都痒痒,无奈此人高来高去,来时无影、去时无踪,只好将画像贴满了全城悬赏捉拿,赏银一路往上涨,直涨到纹银八百两,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也不值这个价码,可是天津城的老百姓不贪这份财,都说张立三是侠盗,跺脚可上天、腾云能驾雾,劫富济贫、扶危救困,有满天神佛相护,官府想抓也抓不着,老百姓有知道他在哪儿的也不说。
至于张立三在天津城做下的案子,信着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他手段极高,身上有绝活儿,天鹅下蛋、海底捞月、蝎子爬城、蜈蚣过山,没他不会的,而且足智多谋、机巧过人,任凭大户人家的院墙再高、守卫再多,也挡不住张立三入室行窃。
一晃过了十年,飞天大盗张立三的名号在绿林之中、江湖之内,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提起来没有不赞同他的。官府三番五次悬赏拿贼未果,当官的听得张立三这几个字就头疼,真把他逼急了敢在县太爷的书案上留刀寄简,那意思是告诉你,别看你拿我不住,我取你的人头可易如反掌。后来上任的天津知县多谋善断,不再大张旗鼓地捉拿飞贼,只命人暗中寻访,一来二去探听出张立三的老娘躲在乡下,觉得这是个擒贼的机会,预先设下伏兵,又命人放出风去,说官府已经找到张立三老娘的藏身之处,这就要去拿人。
张立三为人最孝顺,听到风声立即赶回乡下,进屋二话不说,背上老娘就走,刚出门就让官差围上了。弓上弦刀出鞘,人又喊马又叫,灯笼火把照如白昼一般。如果说张立三扔下老娘,一个人纵身一跑,谁也追不上他,那也就不是张立三了。为了保住老娘,纵横江湖的飞天大盗张立三束手就擒,被押到天津县衙的大堂上面见县太爷。县令大人见张立三一脸正气,不似那些个獐头鼠目的毛贼,就调出案卷细加审问,得知张立三蒙受不白之冤,走投无路才当了飞贼,虽在天津城作案无数,但有三点难能可贵,一来从不伤及人命,二不作奸犯科,三来所得贼赃均用于周济贫苦。县太爷佩服这样的侠盗,又赏识他这一身本领,就说弃暗投明的绿林人从来不少,照样可以保国护民,你张立三愿不愿意将功赎罪,当个捕盗拿贼的官差,也好奉养老母。
张立三跪地禀告:“多谢老大人开恩,可我张立三没这个福分,吃不了做公的这碗饭。”为什么这么说呢?不是他瞧不起官差,虽然他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惩治不义,但是说得再好听,他也是贼,行走江湖结交的朋友皆为绿林人,做贼的和做公的,有如水火不能相容。张立三身上虽然没有人命案子,但这些年走千家过百户窃取的不义之财,加起来也够杀头的,没想到县太爷法外施恩,给他留了一条活路。不当官差,对不起县太爷;当了官差,没脸去见绿林道上的朋友,这真叫进退两难。张立三低头想了一想,求县太爷赏赐一盆石灰,他自有一个交代。县太爷想瞧瞧他如何交代,就吩咐左右装了一盆石灰放在张立三面前。张立三当场抓起石灰,将自己的两只眼揉瞎了,眼珠子烧冒了泡儿,一个劲儿地往下流黄汤子,他是“哼哈”二字没有,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衙门口的人都看傻了,从上到下没有不服的,两把白灰揉瞎了一对招子,一哼一哈没有,这是何等的人物?
县太爷长叹了一声,可怜张立三身怀绝技,到头来成了失目之人,于是上下打点,帮张立三了结了官司,放他回去奉养老娘。张立三讨了个在西北角城隍庙守夜的差事,娶一个小寡妇为妻,以扎纸人纸马为业。两口子连同老娘,就在庙门口赁了一处房屋居住,飞贼立爷从此变成了扎纸人的张瞎子。
县太爷和衙门口的官差没少照顾张瞎子,还时不常地送钱送东西,有什么破不了的案子,官府就请他出出主意、想想法子,张立三并非铁打的心肠,将心比心,该帮的就帮。他原本是做贼的,而且在这一行中被奉为翘楚,经过他的指点,十有八九可以破案,不过他也不是什么案子都理会,只对付败坏道上规矩的贼人。刘横顺在缉拿队的师父,曾是前清衙门口的公差,也跟张瞎子有交情,因此刘横顺得叫张瞎子一声师叔,以往没少和张瞎子学能耐。民间一直有个说法,张瞎子不仅扎彩糊纸人,还是个走阴差的,专拿九河下梢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