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被儿子一语说中心思,慕长业无力地瘫坐在一旁的圈椅中。是的,他就是这么打算的,如果皇室的人这么在乎那件事,那就让唯一知晓真相的他,带着秘密永远的封口吧。作为家族之长,他只求慕家能存续下来。
“云华,我早就说过,你有一双读心的眼睛,如果不能好好利用,会成为伤人的利器。我勒令你,不要再猜下去,否则就是对列宗列宗大不敬!”慕长业挥袖指向四个龛中的牌位,指尖冰凉。
“为什么慕家人不能与官府有瓜葛?为什么我和大哥不能科考入仕?为什么爹会在京城有亲信?难道说,我们是某场夺嫡斗争中被降罪赶出平阳的皇室血脉??”
儿子的话句句露骨,直逼慕长业的心脏。他深知,他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慕云华的。此事已经捅出了一个窟窿,就算他闭口不提,云华也不会就此不管。他扶着圈椅,缓缓站起身来,他决定将一切都告诉他。
慕长业环视着红木顶梁的高大宗祠,深吸了一口气,“倘若我们真是因为夺嫡失败而被逐出京城,天华就算被降罪,也不会音讯全无。”他停顿了一下,才迎上慕云华的目光,“皇帝会如此忌惮我们一脉,是因为——”
慕云华只觉得整颗心都悬上了天,不再受自己控制,他屏气凝神听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慕长业又将目光投向一个个牌位,这些牌位就像生了眼睛一般,仿佛也在回望着他。慕长业觉得他感受到了前辈们的气息,他们似乎默许了他的行为。
“我们才是高祖的后代,大慕皇室的正统。”
……
天奉元年,高祖推翻前朝暴虐统治,由此开创大慕天下。高祖在位二十余年,励精图治,身边聚集着许多开辟江山的心腹重臣。
天奉二十二年,高祖驾崩,其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依天子遗诏,高祖幼子即位,是为显宗。
显宗忌惮其兄长大权在握,不惜设计戕害手足以维护自己的皇位。大约是孽事深造,显宗因此命福浅薄,只做了八年皇帝就突染时疾,一病不起了。然而,显宗重病之际还没有任何子嗣,众臣纷纷上表另立他人。大好的江山如何拱手他人?急火攻心之下,显宗的病情愈发严重。弥留之际,他只得钦点了慕氏远亲的一个刚刚加冠的孩子,过继到中宫皇后名下,立为太子。
然而,就在显宗驾崩后不久,当时已成为太后的皇后,发现显宗的一个宠妃竟然已有身孕两月!过继来的孩子,虽然才到弱冠之年,却处事决断,手段之狠厉不逊于显宗当年。昔年追随高祖的老臣都已年事斑驳,在朝中撑不起气候,新帝便趁机迅速栽培起自己的力量。
太后眼见太妃的肚子越来越大,深知不能再将她留在宫中,否则母子俱损。为保先帝遗孤,太后只能设计将太妃送出宫去。然而此事却被敏感的新帝察觉,新帝得知后,震怒不已,大斥太后。太后威胁新帝,如果他敢对太妃母子不利,她必会让朝野尽知先帝遗腹子一事,到时候新旧势力引爆冲突,势必会带来灾难。新帝思虑许久,深觉自己根基未稳,便答应下来,条件就是遗腹子及其后代,永世固居戊庸边关,不得踏进京城半步,更不得入职为官。否则,就算天下大乱,他也要诛灭他们全族。
元丰初年,太妃的孩子降生在戊庸,也当真是一个男娃。
自此,高祖在世间尚有嫡出后代一事,便尘封成只有历代皇帝和历任慕家族长所知晓的秘密。
……
慕长业将所有事情都讲给了慕云华。这番坦白过后,慕长业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冻霜一般,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云华,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我断定你大哥他——”他哽咽住,“近百年了,这件事还是能成为有心之人打击朝廷的利器。如果依照当年武宗与德懿太后的约定,我们慕家濒临死期。”
“不。如果皇帝对咱们慕家起了杀心,必不会等到现在还不动手。或许大哥还活着——”慕云华垂下目光,思索让他头痛欲裂,片刻后,他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爹,我要去京城。我必须去京城。”
“云华!”慕长业一声高喝,打断了他的话,“你非要这么糊涂吗?!你去了京城,还是和你大哥一样的下场!”
“大哥决意参加殿试一事,我从头至尾都知情,大哥出事,也有我的责任。爹,我不能放弃他!只有打探到他的下落,生死不论——我余下的人生,才能心安。”慕云华跪了下来,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坚定,他清楚自己的选择。
“难道我说这些都白说了吗?慕家人永世固居戊庸,不得踏入京城半步!云华,如若真如你所说,皇帝暂时还未有杀心,那你一旦去了京城,只会让皇帝确定杀心。你想害死全族的人吗?你想害死他们苦心经营的一切吗?”慕长业挥手指着龛中的牌位,一句不顺,猛咳了起来。
慕云华对着琳琅陈列的牌位连叩三首,又对着慕长业连叩三首,末了,他才缓缓说道,“父亲,如果我不再是我,不再是慕云华,不再是慕家的人,我就可以平安无虞的进京。”
“什么?!”震惊下的慕长业全然不知道他的次子在说什么。
“父亲,如果我改头换面,斩断和过去的一切联系,您是否能准许我入京寻找大哥?”慕云华攥紧了拳头,拇指不住地在其余四指的关节上来回摩擦。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是那么艰难,却是他必须要做的选择。
慕长业觉得他疯了,他痛心地看着垂首跪在地上的儿子,哆嗦着问道,“你舍弃得下你作为慕云华的一切吗?这个名字以及所有的过去,你都能放下吗?”
他原本只是想通过这个问题,让慕云华意识到他做不到,从而打消进京的念头。
这个问题的确让慕云华身子一抖,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里的一块被攫空了,漫无边际的痛楚袭来。他作为慕云华的一切……那个他护在身后,揽在怀中,念在心里的人……
他放的下么……
他放不下,他放不下。他才刚刚答应她,不论前路如何艰难,他都会陪在她身边。
然而,他最终还是忍着割裂心脉的剧痛,定定地吐出了三个字,“放的下。”
只要大哥不回来,他就不能和她在一起。大哥生死不明,他怎么能趁机得到大哥喜欢的人?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必须要得到慕天华的下落。
“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谈何容易?唉——”慕长业深深叹了一口气,背手而立,他又想起了他已逝的正房妻子。张姒,到底是我对不起你,不能护住天华,现在又要让云华置于危险中。
慕云华想了想,答道,“有一个人,会帮我。”
☆、第92章 墨掩尺素
白璟和孙兰芝一道去为如玉上香了,晚饭的时候,就只剩下白敛和白苏两个人一起吃。屋子里静静的,白苏有心事,白敛也嘴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妹妹。除了竹筷偶尔碰到瓷碗发出点动静外,良久也不见有人开口说话。
白苏慢腾腾地夹菜,没吃多少就吃不下了,她放下碗筷,等着白敛吃完。
白敛终于忍不住劝道,“妹妹,再吃点吧,你瘦了不少。”白敛将盘子朝她的方向推了推,“方才大哥也有不对的地方,回来后应该先关心你的情况的。妹妹,就别生爹和我们的气了。”
白苏抬眉看去,扬了扬唇角,抿成一道弧线,“大哥,你误会了,我已经接连好久都吃不下饭了。倒不是因为你和爹,你宽心啦。”
白敛宽慰着抚了抚白苏的头发,这妹妹懂事,他一直都知道。“爹在京城一直照顾在太公身前,也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这次回来的匆忙,我也没得空去给你挑些礼物。”白敛注意到白苏的袖口底下伸出来的瘦削手骨,一时心疼,“苏儿,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一个人撑着实在辛苦了。”
“大哥,京城是什么样的?咱们白家又是什么样的?”白苏问得小心翼翼,好奇之余她其实常常在想,如果父亲肯将她和娘亲一道带去京城,或许娘亲就不会遭遇横祸了。可是,设想总归是设想,叹惋之余,她隐约对京城的白家产生了距离感。
说话间,白敛也吃完了饭,他起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答道,“京城很热闹,街坊拥挤,车水马龙。不过我倒是更喜欢咱们戊庸的宁静,爹也是。至于白府,光是家祠,就足足有咱们半个药堂这么大。”白敛瞧了瞧白苏,递去了意味深长的目光,“最气派的倒还数书房了,各类医术典籍不下数百本,好多都是手抄的孤本,咱们普通人家根本就看不到。”
白敛猜的不错,白苏的确是被传说中的这个书房吸引了住,她睁着大眼睛,又对京城的白家有了期待,“那府里头医术超群的人一定比比皆是吧?”
“这倒没有。听长辈们的意思,近些年,白家照从前衰落了不少,像我这样不务正业的人越来越多。”白敛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而且,论医术,爹绝对是白家众人里最出色的。”
“谁说出生在医药世家就必须要从医?哥哥经商也不能叫做不务正业。”
碗筷拾掇好之后,会有小厮拿走清洗,两兄妹也就没再正堂多逗留,一边说着一边朝屋外走去。
“姐姐怎么样?姐姐可有见到你们?”提起白芷,白苏的心情好了很多,姐妹之间更像是久别的挚友。
白敛刚要答话,却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明晃晃的火把像是能照亮半边天。两个人一同向前靠近了些,白苏从这些人的穿衣扮相上认出了他们,之前父亲被一张状纸带走的时候,这些人就来过。
白敛也暗暗吃惊,竟然是衙门的人!
“谁是白敛?!”一个衙役挥了挥手中的火把,在白璟身前晃了一圈,上下打量起来,“是你吗?”
白敛的心一沉,他硬着头皮答道,“是在下没错。”
衙役甩开手中的肖像画,仔细照着白敛比对了一番,最后肯定道,“没错,就是他。来人呐!擒住他!”
“欸,你们!”白苏拦在了白敛身前,“你们凭什么抓他?”
衙役推开白苏,将肖像贴在了她的眼前,“看清楚咯,状纸都下来了,白敛必须跟我们走一趟。”说完,他比划了一下,就有三四个佩刀差使凑上前来,试图按住白敛。
白敛甩了甩手臂,“放开我,我自己可以走。”末了,他回过头叮嘱白苏道,“妹妹别担心,干我这行的总归会惹上点嫌疑,你先不要和爹说,免得他担心,我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可是,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瞒下?”白苏追上前去,紧跟在白敛身后,“哥哥,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们为什么逮捕你?”
“苏儿,听我的话,千万别跟爹说!爹本来就不同意我经商,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以后势必会限制我的行动。你放心,肯定是小事,关个几天就会放人的,同行的兄弟遇上这种事太多了。”
见白敛说的万分笃定,白苏多少松了一口气,她只好叮嘱道,“大哥万事小心。若是三天后还不见衙门放人,我是一定会告诉爹的。”
一行人上前拦住了白苏,那个捏着状纸的衙役阴恻着脸,不再允许她跟着搅乱。白苏无奈,只好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白敛被人强行带走。
去往衙门的路上,衙役侧目盯着白敛,感慨道,“小子你真行呐,私卖盐铁都做得出来,简直就是从皇帝的腰包里掏钱,不想活了。白家药堂我也是听说过的,不老老实实从医,做这些勾当。啧啧。”衙役咂吧着嘴巴,伸手抹了抹胡子拉碴的下巴。
白敛从头至尾都沉默着,他的心一直高高悬在嗓子根儿,紧张的情绪让他脑中混乱,难以思考。他做过的事,可大可小,若是真让人抓住了把柄,恐怕……
到了深夜,白璟和孙兰芝才从外面回来,白苏已经准备要睡下。她依照白敛所叮嘱的,并没有立刻将他出事的消息告诉给两位长辈。而且,她还不能直面白璟,所以她也选择了逃避,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就像父亲不曾回到戊庸一样。
天寒地冻的夜,白苏缩在被窝里,总是不断地想起慕云华。他在做什么,他睡了么,还有,他有没有也在想着自己呢……
每当她想起慕云华,她都忍不住半扬起嘴角,那是从心底涌动出的暖意,控制不住。
自然,此刻的慕云华也在想她。只是他的想念,要远比她的更加沉重。他已经在床上辗转了许久,根本不够明亮的月光却如白昼一般,照的他全无睡意。他干脆不再尝试入睡,起身披上长衣,光着脚走到了木窗跟前。地上冰凉刺骨,他却浑然不知。
——如果我不再是我,不再是慕云华,不再是慕家的人。
认识她之前,他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多么重要。那时候的他,了无牵挂,就算让他改头换面千百次,他也不会有片刻的犹豫。话不多说,也没人重视,他就算是突然从人间蒸发,除了他的大哥,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罢。
可是,上苍偏偏让他遇到了她。无心插柳也好,有心栽花也罢,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也渐渐地加深了他们的牵绊。他这么的放不下慕云华这个身份,只是因为,白苏倾心的人,是慕云华。
烛火蓦地跳动了一下,已然半入梦境的白苏被晃得睁开眼睛,她不得不起身吹熄了烛火。一团黑暗之后,她又沉沉地躺了下去,意识模糊前还喃喃了句,“好梦,云华。”
……
次日一早,吉祥按着以往的规矩,卯时三刻打好了热水,前去慕云华的房间侍候他洗漱。然而,他刚一推开房门,房门就被人从屋内拉开。
“公子——”吉祥见慕云华已经完全穿戴整齐,实在吃了一惊。
慕云华看了看吉祥,难得地主动道,“吉祥,我有事要出去。书案上有些乱,帮我收拾一下罢。”
吉祥愣了愣,扑通扑通地点头,“那是自然,自然。公子吩咐什么,吉祥都会去做!”
慕云华忍不住淡笑出来,他走开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地倏然转回身来,“那个——”
“书案上放着的银两是给你的,这个月的份例。”
“呀,有银子了!”吉祥喜出望外,毕竟算日子,还没到发月钱的时候。他热情地冲慕云华挥了挥手,“那公子慢走吧,小的就不送了。”
慕云华瞥了他一眼,无奈地笑笑,转身走开了。
吉祥进屋后自然率先奔到了书案跟前,白花花的银子就搁在书案的一角,着实让吉祥口水直流。不过这次的月钱怎么比往常多出了好多?吉祥抓起碎银,掂了掂,心中一估摸,这大概有半年的份儿了吧?!
嗨,管他呢,既然公子说是月钱,怎么能有不收的道理。吉祥一边抓着碎银往自己的钱囊里塞,一边想着,或许是因为到了年根儿底,他主子善心大发给的赏钱。唉,他家主子总算知道自己侍候他是多么的不容易了,十年如一日的热脸贴冷屁股,换了谁能承受的了啊,吉祥险些涌上一把辛酸泪。
收好银子后,吉祥才移目扫了一眼桌案,啧啧,真是乱的很。好多纸团随意散着,桌上地上,简直无孔不入,到处都是。吉祥又注意到书案上他昨晚新换的蜡烛已经烧到底,只剩一坨泪,他家主子到底是几时才睡的?
吉祥牢骚着去拾纸团,一阵好奇涌来,他有些想知道慕云华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不过,做下人的不好翻看主子的东西,可是他家主子从前不是这么凌乱不整的人呐。本着关心的心态,吉祥到底还是展平了一张宣纸。
墨迹已经干涸,黑色的笔线繁乱不已,一层压着一层。慕云华原本写的东西早已被更新的墨遮住,什么都辨别不出来。吉祥又一一展开了其余的纸团,每一张都是如此,凌乱,几乎没有任何追索的痕迹。突然,他的手僵住,这一张宣纸的抬头处还露着几个字。
“白姑娘,见……”吉祥缓缓照着读了出来,他赫然一惊,原来这些都是他家主子打算写给白小姐的信?
想着想着,吉祥不禁嘻笑出来,怪不得一大早出门去了,原是去向白姑娘表白了!
吉祥摇摇头,嘴里还有些不满地念叨着,“这么好的事儿,也不叫我过去看看热闹。”一边念叨,他一边将乱七八糟的宣纸都拾掇了起来。
很快,书案又恢复了光洁干净,仿佛书案的主人曾经混乱过的心,也一并被整理的了无痕迹。
☆、第93章 假死之药
清晨,白璟才刚穿戴妥当,孙兰芝就端着早饭走了进来。两个人昨儿给如玉烧过香后,到了很晚才回来,一夜的睡眠并不足以驱散疲惫。白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关心道,“夫人起的好早,这些事交代小厮们做就好了。”
孙兰芝将木质食盘搁在桌上,缓缓靠近白璟,有些心事重重,“老爷,今日开始咱们就一起住罢。”
白璟吃惊着抬了抬眉,又垂下目光卷起袖口,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十多年了。为了让如玉像真正的家人,为了不让苏儿疑心,咱们已经分开住了十多年。老爷,我知道如玉的离世让你十分伤心,可是,从始至终,只有我才是你的妻。”
白璟轻轻将孙兰芝揽在怀里,“我懂,你的难处我都懂。兰芝,感谢这么多年你的体谅。可如果我们这么快就同房住,恐怕会让苏儿不舒服,毕竟她娘还尸骨未寒。而且,在我心里,也一直把如玉当做亲人看待,于情于理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