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龅牙灿叫嚣道:“邝素芬,快把跟皇军作对的抗日自卫队队长伍启文交出来。”
素芬说:“阿文没回来。”
龅牙灿哪里相信,带人闯进绣庄,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果然没有找到阿文。就趁机抢掠了几件金器,扬长而去。
素芬这才松下口气,幸好自己早就将屋里屋外的血迹清洗干净,要不然非被这狡猾的汉奸瞧出破绽不可。
过了几天,素芬在脸上涂上锅灰,扮作一个老妇,收拾了几件衣服,正要回三社娘家看望丈夫,忽见亚叔跌跌撞撞跑进门来,带着哭腔说:“不好了,阿文、阿文遭了鬼子毒手,尸体都被吊在县政府门前的旗杆上了。”
素芬的脸,当即就白了,急忙往县政府那边跑去。来到鬼子的驻扎地,远远地躲在一个墙角处,探头一瞧,果然看见县政府大门口的旗杆上吊着一具尸体,赤裸着身体,浑身血迹斑斑,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丈夫阿文。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就往后倒去。
幸好亚叔在一旁,将她扶住。
后来经过打听,才明白丈夫出事的经过。
原来阿文刚到三社不久,消息就走漏了。
木村圭佑派龅牙灿带着几个伪军,扮作中日亲善宣传队,假装到三社贴标语,实则暗地里侦察阿文具体藏在三社哪户人家。不想龅牙灿的身份被乡人识破,群情激愤之下,就拿起锄头铁锹将这几人打死在河中。
谁也没料到的是,龅牙灿狡猾过人,竟然装死骗过乡人,逃回城里,向木村圭佑报告了消息。
木村大怒,亲率一队日军,气势汹汹赶到三社,将村子团团围住,限令乡人十分钟内交出抗日自卫队队长伍启文,否则就放火烧村。
乡民不肯交人,正躲在外父家养伤的阿文不想连累乡人,就自己站了出来。
木村抓了阿文,却不解恨,下令屠村。
顿时火光大作,枪声乱响,三社被烧成一片焦土,近千人惨遭屠杀。
日军将阿文抓回城里,严刑逼问,要他招出其他抗日自卫队队员下落,阿文誓死不说。
木村恼羞成怒,亲手开枪,将阿文杀害,并剥光衣服,将其尸体吊在旗杆上,以震慑乡民。
素芬就有些怀疑,阿文去三社养伤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鬼子又是怎么收到消息的?难道是亚叔……
当晚,她带着香烛,悄悄来到县政府围墙外,隔墙祭奠丈夫。
刚烧着香烛,就听得墙内传出一个女人的笑声,竟十分耳熟。
她止不住心中好奇,就踩着一个树墩,攀上围墙向里张望,只见墙内二楼窗户里,正有一名日军军官搂着一名化着浓妆、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子在喝酒调笑。
那军官正是木村圭佑,而那个女人,居然就是田惠美。
素芬惊得差点从墙上掉下来。原来田惠美竟是日本人,难怪她的中国话说得那么不地道。
对了,那天阿文受伤回家,正好被她看到。
莫非是她在门外听见了阿文跟我讲的话,知道了阿文的去向,然后告诉了木村?
素芬心头升腾起一股仇恨之火,回到家里,将一把菜刀磨得锃亮。
4
第二天上午,田惠美穿着一件碎花旗袍,打扮得花枝招展,照例来到素芬绣庄学习刺绣。
邝素芬手持菜刀立在门后,待她踏进一步,立即将她抵在墙上,寒光一闪,菜刀已架在她脖子上。
田惠美吃了一惊,说:“师父,你、你干什么?”
素芬怒目圆瞪,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别叫我师父,我没有日本徒弟。”
田惠美一怔,心里就明白过来,问:“你都知道了?”
素芬说:“昨晚我到县政府围墙外祭奠我丈夫,看见你身穿和服,跟木村圭佑混在一起。”
田惠美说:“不错,我的确是日本人,我的名字叫作古田惠美子,我小时候曾在中国待过几年,所以会说中国话。我是日本东京都的一名艺伎,被派到中国来慰问日本军队。不想被木村看中,他将我留了下来。我很早就开始关注你这间绣庄了,如果不是我跟木村提了要求,你这间小小的绣庄,早就被日本兵烧光了。”
素芬怒声问:“我丈夫的事,也是你向木村告的密?”
古田惠美子说:“是的,那天我躲在房门口,听见你跟你丈夫说的话,知道他躲在三社养伤。他是青阳抗日自卫队队长,也是木村的心头大患,如果我能协助木村抓到他,那可是大功一件。”
素芬心如刀绞,怒火中烧,咬牙道:“我要杀了你替阿文抵命!”一手扼住她咽喉,一手擎起菜刀。
古田惠美子脸色煞白,闭目待死。
素芬瞧着她那不住闪动的睫毛,心中一软,菜刀连举三次,终是不忍砍下。良久,她丢下菜刀,眼里噙着泪花,说:“你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古田惠美子仰着头说:“不,我不会走的,我是来学习刺绣的。没有学会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素芬盯着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刺绣手艺,就是烂在心里,也绝不会传授给日本人。”
古田惠美子叹口气说:“如果你不肯再教我,那也行,但你得帮我绣一件东西。”
素芬问:“什么东西?”
古田惠美子说:“木村的妻子在日本病死了,木村对我很好,但这还不够,我不想做一辈子艺伎,我想成为他的妻子。木村的四十五岁生日快到了,他很喜欢中国传统文化,我本来想找你学会刺绣,亲手绣一件披风送给他,以增加他对我的好感。既然你不肯再教我刺绣,那就只好由你代劳了。”
素芬说:“别做梦,我绝不会给日本人绣东西。”
古田惠美子脸上就露出恶毒的表情,眼里透着杀气,说:“如果你不肯帮我达成心愿,只要我在木村枕边吹一口风,明天早上,你的绣庄,连同这条大街上所有店铺,就会被烧成一片灰烬。”
素芬惊退一步:“你……”
古田惠美子盯着她问:“你到底肯不肯绣?”
素芬的目光软下来,半晌才叹口气说:“你想绣什么样的披风?”
古田惠美子知道她已经答应,就笑了,说:“木村最喜欢狼这种动物。他说狼与别的动物迥然有别,它代表着自由的天性和征服世界的勇气。他常常把自己比喻成一头雄健的苍狼。你就在披风上绣一个狼头吧,他一定会喜欢的。”
素芬说:“好吧。”
古田惠美子问:“你要多久才能绣好?”
素芬说:“至少要一个月时间。”
古田惠美子问:“为什么要这么久?”
素芬说:“我绣过走兽,但从没绣过狼,也没有现成的画稿。我们这里有座青阳山,山中常有野狼出没,我必须先潜入山中,仔细观察狼的形象,心中有数之后,再上绷刺绣,才能绣好。所以要想绣出一件上品的狼首披风,至少也得花一个月时间。”
古田惠美子点头说:“好,那我就等你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来取那件狼首披风。如果你敢耍什么花样,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绝不会再在这条大街上看见一间房子,一个活人。”
素芬心中一寒,止不住激灵灵打个冷颤。
翌日一早,素芬带了些干粮,爬上青阳山,循着野狼出没的痕迹,一路寻去。
数日后,她神情疲惫地下了山。
回到绣庄,她立即关紧大门,将自己观察到的狼的形象生动地画下来,然后开始勾稿、上绷、染线、配线、刺绣……
一月时间,很快过去。
这天早上,古田惠美子依约来到绣庄,看见素芬坐在门边,目光呆滞,形容憔悴,仿佛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心里就有些着急,忙问:“我要的披风,你可绣好?”
素芬一句话也不说,将她领进绣房。
绣房里挂着一件新绣的披风。
古田惠美子取下一看,只见藏青色的披风上绣着一只硕大的狼头,金色的皮毛,血红的大嘴,毛发如戟,目光犀利,针工细密,色彩丰富,将狼特有的野性与霸道、苍劲与威严表现得淋漓尽致。
古田惠美子几乎看得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说:“果然是刺绣中的绝品。不过在我看来,却还少绣了一点东西。”
素芬问:“什么东西?”
古田惠美子狡黠一笑,说:“你忘了把我的名字绣上去。”她自己取了针线,在披风里面一角绣上一行日本文字:古田惠美子绣。然后丢下一百块大洋作为酬劳,拿了披风,扬长而去。
这件狼首披风,经古田惠美子之手赠与木村圭佑之后,一向酷爱中国文化的木村果然大为欢喜,每日里披着这件披风,骑着高头大马,领着鬼子兵,在城中纵横驰骋。劲风吹来,披风上下飘飞,猎猎作响,那金色狼头,便仰天欲啸,好像活过来一般,好不威风。
后来乡人知道这件披风竟是出自素芬之手,就有人在背后啐她口水,骂她竟然给杀死自己丈夫的仇人绣披风,实足是个女汉奸。
素芬听了,也不辩解,只是冷笑。
半月之后的一个晚上,木村又披着披风,骑着战马,领着一队鬼子兵在青阳街头劫掠财物,残杀乡民,突然从路边跳出一名女自卫队员,举起手枪,朝木村开了一枪。
木村极是狡猾,听见枪声,急忙滚下马鞍,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
女自卫队员一击不中,转身就逃。
木村气得哇哇大叫,带着几十名鬼子兵追上去。
女自卫队员熟悉地形,在街巷里东一弯西一拐,就来到青阳山下。她回身放了两枪,便往山上逃去。
木村见只有一名女自卫队员,根本没放在眼里,一面放枪,一面跟着追进山中。他这一上去,便再也没有下来。
是夜,青阳乡民听见青阳山上群狼狂嗥,嚎叫震天,十分吓人。
第二天一早,城中鬼子兵上山寻找木村,发现木村和他带领的那队日军,已全部死在山中。尸体几乎被撕碎,断臂残肢扔了一地,十分惨烈。后经搜索,发现有一名日军被咬断双腿,滚下山沟,捡回一命。
问起昨夜山中究竟发生何事,他却已神志不清,只能惊恐地说出一个相同的字:“狼、狼……”
木村一死,青阳乡民额手称庆。但木村到底是怎么死的呢?众人却不得而知。
后来坊间便有传言,说素芬是“神笔马良”,能将走兽绣活,木村便是被披风上那匹狼跳出来咬死的。也有人说,素芬在披风上绣的是一头狼王,它能号令青阳山上所有狼兵狼将来袭击日军……
木村离奇丧命,城中日军人心惶惶。城外的抗日联防大队趁机反攻,激战数日,终于将鬼子兵赶出青阳城。
5
故事讲完,老蔡掏出打火机,重新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又说:“后来日军嫌这件披风晦气,就丢弃在山沟里,正好被住在山下的一位乡民捡到,保存下来,直到全国解放,才把它捐献给政府。前段时间因为筹备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展览,我们才从仓库里将它找出来,我又查阅了不少资料,才搞清楚它的来历。”
我说:“你觉得披风上面的狼跳出来杀死木村,或者披风上的狼王召集群狼袭击日军,这样的传说可信吗?”
老蔡笑道:“我当然不信。可是据当年知情的乡民回忆,木村确实是因为穿了这件狼首披风,在青阳山上招致狼群攻击而丧命的。但是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不得而知。所以在展览上写实物说明时,我也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木村是因为这件披风而丧命。”
我皱眉想了一下,说:“这个故事的谜底,也许只有故事中的那位刺绣高手邝素芬才能解开。”
老蔡说:“我早已打听过,邝素芬早在七十年代末就随第二任丈夫去美国旧金山定居了,与青阳这边早就断了联系。而且按时间推算,她现在至少已九十高龄,是否健在,还是个未知数。”
我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而我这篇小说,也只能写到这里,没办法再写下去,成了我生平第一篇没有完成的小说。
时间一晃,又过去好几年。
今年清明前夕,有一位名叫黎海的老华侨从美国回青阳探亲。
这位老华侨自小喜欢文学,平时爱写点短小说、散文、格律诗什么的。回乡后写了几篇回乡散记之类的小文章,在市文联主办的杂志上发表后,请了杂志编辑及几位家乡作家吃饭,我也刚好被一个相熟的编辑拉去作陪。结果一来二去,就跟黎海混熟了。
后来有一天,黎海到咱们局办事,经过我的办公室,顺便进来坐一下,无意中在我开着的电脑里看到了我这篇没有写完的小说,他当时就愣住了。
他说他母亲的名字就叫邝素芬,并且他母亲正是于七十年代末再婚后同他父亲一起携全家赴美定居的。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母亲,很有可能就是我这篇小说的主人公邝素芬。
黎海又告诉我说,他母亲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但仍然耳不聋眼不花,兴趣来了,还可以拿起绣针教说英语的孙辈们绣个小花小鸟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