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和尚食素,他吃菜,她吃鱼,猪骨汤就当萝卜汤。完全把午饭的正主忽略了。
一路脚步轻快,拐过青山馆的街角,角落里蹲着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大概是爷孙俩,眼前摆着一只破碗。里面零星盛着几个可怜巴巴的铜板,两人邋邋遢遢瘦瘦巴巴,小的尤其羸弱。看到他,十月就好像看到了当年四处流浪的自己,饿了没东西吃的时候偷偷扒人家的泔水车,冷了没衣裳穿就缩在墙角取暖,没地方住睡草垛睡破庙,被人欺负更没人管,活得连蝼蚁也不如。
一时间恻隐心发作,掀开食盒盖子,将给周侍卫的那盘鲈鱼并两个馒头放在了爷俩面前。为了这一顿饭,爷孙俩感恩戴德。
如果不是那一场意外,罗聚宝就还在,她也不可能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罗十月什么也没说,快步离开。
收拾好了情绪,赶到摩诘寺的时候日头正好走到头顶上,寺里正开放斋饭。十月快走几步,也不知道和尚吃了没。怀觉的禅房外有几个僧人在,其中一个她见过。头一回被小光头弥生拉进寺里来见到的那个,叫什么,她好像听小和尚叫过他“怀法师兄”。
怀法单手缠一串佛珠,向她行一礼,眼角微微下拉、单薄的眼皮儿使细长的眼睛显得有些犀利,“施主留步。掌门师兄有恙在身,不便见客。”
她有点意外,不过仍旧站在原地,“他的伤怎么样了?”
怀法不看她,念一声佛号再次下逐客令,“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
晌午的太阳晒得人烦躁,她只是点点头,冷淡的应一声,“知道了,替我问候那和尚。”倒是转身就听话的离开了。
怀法目送她离开,然后尽职地守在怀觉禅房外。
禅房内,后窗被轻轻打开,先进来的是一只朱漆食盒,而后罗十月才露面。窗子响的那一刻,怀觉就睁开眼了,那只粗笨的食盒一出现,他就知道那女施主又擅闯他禅房来了,对上十月的眼睛时住持温和的笑了,声音虚弱,衬得他更如雨中睡莲了,“千里施主何时才能学会走门进来。”
“你的师兄弟把你看得那么紧,我不爬窗行吗?”说是这么说,看到他脸色没早上那么煞白了,吊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点。十月放下食盒,过去揭开被子查看了下伤势,药是新换的,处理的手法比她还好。十月不禁挑挑眉,眉心的莲花跟着绰约起来,她说,“对不起呀,把你害成这样子。”原本多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人啊,这会儿病怏怏的躺在榻上,吃喝拉撒全要人帮持。
因为受伤上身没穿衣裳,怀觉脸上红了红,眼睛示意她把被子放下,“施主不要自责,贫僧,小伤。”
“我熬了萝卜汤,你趁热喝。”
飘着油花的猪骨汤被端到怀觉面前,见他皱眉,罗十月连忙解释,“不放油不好喝。我家乡煮萝卜汤都放些油,这样比较有营养。”
怀觉看着她的眼睛不可思议的亮了两分:谎话还真是信手拈来,欺负出家人没见过猪跑?
“贫僧用过午饭了。”
“用过饭又不是喝过汤了,我爬窗送进来的,你多少喝点。”
看在她爬窗送汤的情谊上,猪骨汤见底。罗十月欣慰不已,能吃能喝离痊愈不远了。扶他躺下的过程中,因为扯动伤口,怀觉长眉不展。十月仔细看了两眼,这人真是人间娇花一朵,让人忍不住想要好好保护。
这次任务完成后,大概以后也不会见面了。
☆、鄄京有座将军桥
午时过半,守在宫门外的周宗凡肚子已经叫过三回,宫门守军不约而同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在怀觉的禅房里吃过午饭,用和尚的好茶漱过口,走前替他掖了掖被子,“和尚你好好养伤,等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弯腰的一瞬间,一绺细发落到怀觉的脸上,瘙在脸上痒痒的。怀觉抿了抿唇,泛白的脸色沾了点红晕。罗十月就不明白了,看他两眼他脸红,替他盖个被子又脸红,不禁逗他,“动不动就脸红,脸皮儿这么薄,将来怎么讨媳妇?”
没听说过和尚也要讨媳妇的。怀觉不禁逗,脸色涨得通红,“贫..贫僧是...”
“知道你现在是出家人,话别说这么满,说不定不久的将来你还还俗了呢。”十月站起来拍了拍手,将食盒往桌底下一塞,“走了啊。”
说话的功夫,后窗吱嘎一声,人便没了踪影,徒留一只丞相府的食盒。怀觉看着微微开合的后窗,眼底神色变换不定,耳中响起她方才说的那句:等有机会了我再来看你。
就是说可能没机会再来了是吗?
禅房门被人打开,怀法进来行礼,“主上。”
怀觉眼睛盯在房梁上,再开口声音清澈,丝毫不见方才的儒弱与脸红,“派人跟着她。”
罗十月出了禅房没有立即下山,而是转至香火旺盛的佛殿,殿中香客满满,僧人唱经。她走到一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身侧,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叩拜,然后上香,添些香油钱,最后走出大殿。
香客流动频繁,罗十月走后那男子也转身出寺庙,寺中香客流动频繁,谁也不会觉得一前一后离开的两人有什么不妥。
年轻男子下山途中展开手心里的信条:
后日
辰时
将军桥
随后纸条在男子手中化为碎屑,被吹散在当阳峰上。
殿中僧人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回禀给怀觉,怀觉未作出回应,神色叫人捉摸不定。
原来她频繁到寺中来的原因是这个....
站在榻前的怀法抬眸看了他一眼,“主上有什么吩咐。”
禅房安静,僧人的唱经声缓缓流淌在住持的禅房中,良久怀觉才出声,“别让她死了。”
怀法眉头动了动,他原本是宣州王的影卫之一,从小受训跟在他身边。但是十年前王爷削发为僧后,他便由暗转明,一同拜入年愈七十的圆通大师门下。这些年,他表面上是摩诘寺的僧人,替他打理寺中事务,实质上臣属关系一直未变。多年来,怀法跟在怀觉身边寸步不离。
眼下的任务....心中计较一二,怀法领命。
萧弁入宫留宿一晚,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这些活儿本来都是她的,但是她却没有下手的机会。因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刘氏将她挤到一边去,自己动手收拾。尤其是丞相的贴身衣物,更是碰也不让她碰。
十月站在一旁享清闲,瞄了几眼贤内助刘氏。萧弁对刘氏那么差,动不动就甩脸子骂人,刘氏对萧弁还是一如既往的痴迷,有了气都是自己这个“狐狸精”的错。她算是见到活的周瑜和黄盖了,忍不住问她,“唉,你进相府好多年了吧。”
刘氏瞥她一眼,瘪了瘪嘴,不理人。
十月抱了双臂,继续说,“府里其他侍妾都不敢随意进书房,你倒是个例外。”
这话说到刘氏心里去了,“那是自然。”
“可是...也不见得他对你有多好。奇怪....”
刘氏瞪起眼,“我乐意,要你管!相爷自有他的魅力,岂是你们这些肤浅之人能明白的?那些女人挣的只是他的财权,我不一样,我从小就喜欢他。”
“从小?”这倒让罗十月有些意外了,“青梅竹马?”
刘氏扬了扬头,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青梅竹马对她还这么坏,“看样子没什么感情。”嫁这样的权贵,还不如嫁和尚呢,最起码和尚身娇体弱颜值高...额,十月捏了捏鼻梁,瞎说什么呢。
也不知道刘氏理解成谁对谁没感情,一时口冲,“你明白个球!我要是对他没感情,我怎么可能连身份都不要,给人当侍妾!”当侍妾有什么好,人人低看一眼,连个光明正大随行的名分都没有,还不如贴身伺候的丫鬟。哪里比得上当年高高在上,一呼百应的地位?
想到这里,刘氏悲从中来,狠狠瞪了罗十月一眼。
十月无辜挑眉,关我什么事。
不过...
“你以前是什么身份?”好奇,随口一问而已。
哪成想,刘氏立马黑脸,“没什么,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家碧玉而已。欸,你能不能出去,别在这里妨碍我。看着你那张脸就讨厌,奴婢没有个奴婢样子,学人家贴什么花钿。”
狐狸精!
花钿?她反应过来刘氏是在说她眉心的莲纹,十月伸手摸一摸,手指触感略有粗糙,疤痕的触感。当初她被卖到芜水国去,那户人家待她不好,她也不想给丑八怪当童养媳,瞅准了机会就逃,被抓住了就挨打,疼得狠了她就还手。把那个所谓的婆母当众掀倒在地,小小的拳头里藏着一股狠劲。也许她的师父正是看中这份顽抗才救下了她。眉心的莲疤其实真身很丑,这份绰约还是师父描画上去的。
罗十月笑笑,真是一段峥嵘岁月啊。
太后寿辰到了,一早送萧弁出门。今儿萧弁乘轿,临上轿子前,忽然回头看了眼罗十月,“今日放你一天假,打算干什么去?”
心思微动,面上却平静的很,她笑笑,“买些胭脂水粉。”
萧弁嫌弃,“庸俗。”
庸俗就庸俗。
四人轿悠悠荡荡地往皇宫方向去,十月站在相府门口,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带笑:好走啊萧相爷.....
辰时三刻,沿街的酒肆商铺早就开门迎客。朝三暮四跑去悲翠园唤她,十月换了身束腰月白裙,长发竖在脑后,簪一根扁方素簪,红颜朱唇,中性装扮透着妩媚,却又格外清爽。朝三暮四啧啧两声,“美人就是跟咱们不一样,梳个男人头都别有一番风韵。”
十月砸了砸空空的双手,粗声道,“将本公子的折扇呈上来。”
三人嬉笑着出府去。
三人本是打算先去将厨中调料采购完毕,然后再去看衣裳看水粉。谁知走着走着,贸市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她们一路眼花,反倒是先到了绣衣坊。
“那就先去绣衣坊瞧瞧吧,挑完了衣裳咱们再去油盐铺子也成啊。”暮四嚷道。
罗十月说随意,“反正我今日没什么要紧事,看你们了。”
朝三也没意见。
三人进了绣衣坊,不得不说京都的成衣铺衣裙款式新潮大胆,确实有让热眼花缭乱的资本。对于常年穿着丫鬟装的朝三暮四来说这些着实太有吸引力。
挑几件就进去试试。
不时传来两个丫头的臭美声,“我穿这件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就是...这里不够大,撑不起来。”朝三戳戳暮四的月匈,笑闹不止。
十月不紧不慢,背着手将店中衣裙看了个遍,朝三穿着新衣探出头来,“雪姑娘你不进来试试嘛?裙子上身还不错呢。”
十月随手拿起眼前的两件,双眉一挑,笑容生艳,“就来。”转身掀开隔壁的门挡,闪身进去。
三人在绣衣坊磨蹭了好长时间,朝三暮四喜滋滋的选了罗裙,十月还在里面试衣裳没出来,“阿朝阿暮,我再试试那两件。你们俩先去办正事,一会儿我追你们去。”
就半天时间,她们看看时辰,时候确实不早了。过会儿还要去看水粉,两人跟她约定,“那成,我们先去,雪姑娘你试好了就来啊。”
十月探出头来,“知道了,先去吧。”
朝三暮四前脚刚走,十月唤来伙计,“这两件我要了。”
从丞相府到皇宫,需要经过一座将军桥。这座桥的名字来源有些名堂,上数两代本朝有一位启贺公主,奉旨出降给一名将军,皇帝赐婚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很理想了。但是启贺公主与将军驸马日久生情,公主貌美如花、驸马英勇善战年轻有为,两下结合,乃是天造地设,婚姻生活越加美满。可天底下好事往往喜欢带些缺憾,以凄美流传后世。婚后一年,将军奉命出征,可战事始终僵持不下,半年未归。思夫成疾的启贺让人修了这座通往公主府的石桥,希望她的驸马早日踏桥归家。奈何,她等来的却是将军阵亡的消息。没多久,启贺便因伤心过度追随地下。此后这座桥便被人们称作“将军桥”。
将军桥,被十月纳入这次计划当中。
☆、好好的轿子说翻就翻
过了将军桥就是启贺公主的府邸,只不过现在被改成了接待外使的使馆。十月有幸在里面住过些日子,这里的地形可以说的上熟悉。再往前走上一段不远的路程,便能够看到巍峨的宫殿群,那便是鄄京的心脏——大汤皇宫。
萧弁坐在轿中,双手抱臂闭目养神。周宗凡持刀跟在轿旁,尽忠职守。轿后还跟着四名侍卫,有丞相府的轿子撑场面,行人自觉避让,沿路大开。
抬轿也是一门技术,所以轿夫都是精挑细选的,身高胖瘦极其相仿,走起路来轿身轻微晃动,萧弁坐在里面稳稳当当。萧弁是个老狐狸,他的轿夫个子不高,面相上也不是忠厚老实的类型,观其步伐整齐划一,稳中有重。看样子是些练家子,一把力气用的恰当好处。
将军桥的下一艘花坊懒洋洋的靠近,绫罗飞舞,躺在船肚中的男子高高举起酒壶,清冽的酒水灌入喉中,泼湿了衣襟。
画舫中的姑娘拍手称赞,纷纷围上来,公子周边霎时香气四溢,“公子好酒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