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您说。”
蒋心莲松了口气,话题打开了,也就好了,她走到桌边,坐下,推心置腹的说:“延程,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品行什么性格,阿姨都一清二楚。你啊……”
蒋心莲怜爱的看着他,眼睛泛酸,她说:“你啊……一转眼也长这么大了。阿姨还记得你刚出不久,小婉带着你回来,你不哭不闹的样子可讨人喜欢了,哪像那时候曦曦,你和她就差一个月,可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可会闹了,长大了点才乖起来。”
林延程哪记得那时候的情景,只是听蒋心莲说着,那些场景仿佛活了,他能想象。
蒋心莲继续说道:“这些年不容易吧?可我家延程啊,一点都没长歪,一直都是这么优秀。曦曦说她的功课都是你教的,也是辛苦你了,自己读书那么累还要管她。她小时候成绩真的不好,你也知道,为了成绩的时候她爸发了多少次火,我和她爸都没什么文化,一二年级还能督促点,到了初中就完全没办法了。看着她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我们心里头是真的开心。她这丫头你也知道,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没个安静,做事冲动,就跟她爸一样,从小到大,有你陪着她玩,阿姨真的很放心。你还记得三年级时吧,她为了采桑葚,摔河里,我看她满身泥回到家时真是把我半条命都吓出来了,还好你会游泳,把人捞了出来,现在想想还是挺好笑的。”
这件事林延程记得,岑曦爬上树,没稳住,咚的一下从树杆上落到河里,那水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但还是把他吓了一跳,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回到岸上后,两个人看着对方头上的水草和田螺,笑了老半天。
林延程现在想起当时岑曦的滑稽模样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心莲真是边笑边哭,她说:“就她这种性格,以后到了社会上肯定是要吃亏的。阿姨也想过,她以后会做什么工作,会嫁给什么样的人,有时想着想着,会很担心。你们要在一起,阿姨不反对,我也刚刚和她说过了,要她想清楚,别后悔。也许这话你听了会伤心,但阿姨如实和你说,我心里头最担忧的是你们的以后,小婉去的早,你那个爸爸又那样,你们以后只能靠自己。阿姨和叔叔这辈子注定只能这样了,给不了你们什么。曦曦是阿姨的心头肉,作为母亲,很希望她能一辈子顺风顺水,过的好。你明白我说的吗?”
林延程点头,“阿姨,我都明白。这一点我考虑过,虽然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定,但我有做计划,我和曦曦说过的。我想,以后做医生是个很稳定的工作,再加上妈妈给我留的钱,我觉得我能给曦曦一个比较安稳的生活的。”
蒋心莲看着这个拔高的少年,也不过十九岁而已,说的话,做的事,思虑的事情,却超出了这个年龄。
她没办法再说这个话题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人都是有共性的,眼前的孩子也是别人家的心头肉,也是家里人的希望。
蒋心莲抹了把脸,哽咽道:“延程啊……阿姨不过多干扰你们,就希望你们两个能好好计划未来,我知道曦曦心思没那么稳,总归是你带着她。你们又马上要去上大学了,要离开这里,隔着这么远的路,有什么事情我们也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到。女孩子出门在外总是更危险,这一点,你要答应阿姨,好好照顾曦曦,好吗?”
“阿姨,我会的。”
“阿姨知道,知道。”她点点头,像自问自答似的。
林延程眼眶也有点热,他感受得到蒋心莲对他们的包容和疼爱,是很久违的感受。
躲在楼梯口的岑曦双手背在腰后,望着窗户外面的云霞,吸了吸鼻子,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是她记忆中的夏天,不曾变过。
枝繁叶茂的杨树为蝉鸣做掩饰,那淡紫色的花落满了小河,花香四溢。万物染上青翠的颜色,闻着阳光肆意生长,而那漫天的白蝴蝶是所有孩子心中的希望,带着他们天真烂漫的想法飞向远方。
累了倦了,在日暮时分,有母亲的呼唤,用一种宠爱又嫌弃的语气责怪你玩了一身泥巴。
然后父亲从外归来,一家人围着饭桌,说着所见所闻。
…..
比起蒋心莲,岑曦更担心岑兵,她有意想先瞒着爸爸,但蒋心莲觉得没必要。
在岑曦印象里,岑兵是个刻板,冲动,偶尔又很煽情的人。
她没有把握他会同意,也许他还会吃惊于她的早恋,震撼于对象还是林延程,也许他想不明白,然后不允许她和林延程在一起。
岑曦不知道怎么和岑兵沟通,她似乎和父亲从来没有好好交谈过。
小时候,岑曦还是很愿意和岑兵分享的,即使父亲在她心里是个容易发火,让人害怕的人,但那是父亲啊。
可当她分享的得不到回应时,她就不太愿意再和他说了。年轻时的岑兵有着傲气和臭脾气,不给人留情面,对自己女儿也是。
那时候学校里组织春游,要交一百块钱旅游费,因为是去过很多次的公园,岑兵就不想让她去,但最后还是尊重她的想法,交钱让她去了。
小朋友去玩总是开心的,回来后岑曦笑嘻嘻的说:“其实那儿也没什么好玩的,就是——”
话还没说完,被正在做饭的岑兵打断,他说:“没什么好玩你还硬要去,你别和我说了,我不想听。”
她的心被浇了一盆冷水,她没了声,上楼。
她踩着阶梯,数着数字。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和岑兵分享过自己的世界。
岑兵爱她的,她知道。可是长这么大,好像关于岑兵的事情,总是坏事记得比较多,比较深。
他还是给她留下了太多难以磨灭的阴影,即使现在的岑曦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去理解。
可能父亲的爱总是粗糙和深沉的,不善于表达,不懂换位思考,用最直白最粗鲁的方式展现。
她和林延程的事情最后落在了蒋心莲头上,由蒋心莲先去探路。
岑曦忐忑的等待了一晚,第二天醒来时岑兵已经去工作了。他的手臂还是会酸痛,但休息了一年,他没办法继续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度日,他是一家之主,有很多责任需要他去扛起。
情况比岑曦预想的好很多,蒋心莲也说的很轻松。
岑兵听到后确实愣了很久,那脑瓜子像进了浆糊,百思不得其解,最后重重叹气说:“哎,随便他们吧,女儿大了,哪里管得了,再说了,延程那小子以后可得有出息。随便他们,随便了。”
这种随意的态度让岑曦不敢相信。
蒋心莲说:“别看你爸很古板,其实他对你啊,一直都是很宽容的。我也老是和他说,给他科普科普什么叫潮流,你看你穿的衣服买的东西,他说过你一句没有?今年家里什么情况你都了解,他还不是纵容着你。当然,我也和他说了,没有延程,你连高中都考不上,然后他一想到你考上了好大学,心里美着呢,就不想管你们了。”
这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蒋心莲会多思多虑,但岑兵接受了这个事情后就不再想了。
喝了点酒,还在饭桌上开岑曦玩笑,说让她明天把延程叫过来,拼拼酒。
岑曦看着他,心头涌上一股酸涩。
这是她这辈子最复杂,最难以言说的心情。
感激,放松,心疼,懊悔,意外,无法改变的厌恶。
她对她的父亲,实在没法用三两句话说清。
那天吃完饭后她和林延程去小路上散步,和小时候一样的路,只是从泥路变成了水泥路,更干净更规范。
下过雨的傍晚清新湿润,有空山新雨后的味道。
远离了房屋,两个人牵上了手,岑曦踩着水坑,酝酿许久,把心里的感受说了出来。
她说:“我有时候很讨厌爸爸,有时候又很心疼。讨厌他发火的样子,讨厌无缘无故就骂起奶奶,讨厌不听劝,可是程程,他真的老了好多,以前他都没有白头发的。现在除了白头发,脸也是皱巴巴的,他给我钱让我买好一点的衣服的时候,夸我拍照好看的时候,我都很想哭,有一瞬间觉得我好像能和他交心了,可是自己迈不开那一步。有时候觉得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丈夫,但我忘了,他们也是第一次当父母。我以前只想着妈妈的委屈,妈妈是外婆的宝贝,忘了我爸爸过的比妈妈更憋屈,他的这半生,实在是太苦了。”
说了一连串,岑曦其实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话题又绕回到最根本的问题。
她说:“可是为什么他不能试图改变呢?我试着和他好声好气的说话,劝他,开导他,他嘴上说着知道,为什么不能真的改变一下呢?我真的好讨厌看他发脾气,他一发火我就觉得整个家都是四分五裂的,我和妈妈要一次又一次的忍受着他的臭脾气。”
岑曦早已泪流满面。
爱和恨交织着,汇聚成了她的父亲。
林延程停下脚步,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岑曦扑进他怀里,放声哭起来。
雨水把蓬勃生长的庄稼植物冲刷的歪头歪脑,清澈的河流也泛上带着泥水的浑浊。
他们伸手就能触及的世界因为一场雨翻天覆地,可是抬头看的话,雨水洗过的天空焕然一新,清透明亮,即使是落日时分,也很让人向往。
林延程轻轻拍着她的背,缓缓说道:“大概家人就是这样吧,试着相互理解却又容易为小事起争执,因为是最亲近的人,所以一些话更容易伤人。你爸爸确实过的很难,你也一直在理解他不是吗?你已经做到了你应该做的,他们已经这样过了半生,现在要他们改变,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你说对吗?”
岑曦呜咽着点头。
林延程说:“你现在是因为愧疚吗?觉得他同意了我们在一起,但是你却因为某些事讨厌着他,产生了很对不起爸爸的想法,是吗?”
岑曦吸着鼻子,“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的同意,我知道他爱我,我知道……”
“对啊,叔叔肯定爱你啊,你是他的宝贝女儿,是他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你也爱他,不是吗?因为爱他现在才会觉得愧疚。但是曦曦,不要被传统文化里的孝道捆绑。不要因为父母的爱而觉得自己应该去包容他们的所有,不要愚孝。他带给你的烦恼和坏情绪,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你讨厌这样的他是正确的,他带给你的爱是牢牢不可化解的,你心疼这样的他也是正确的。不要觉得矛盾,家人,本来就是很难用爱和恨绝对去区分的。”
林延程轻轻的说:“不要哭了,嗯?开心的接受叔叔对你的宠爱,用别的方式回赠给他。曦曦,你真的做的很好了。你有努力去开解叔叔,有试着想和他关系变好一点,但他这几十年经历的,我们可能真的难以体会,他心里的怨恨委屈苦闷,已经深深扎根了。你不喜欢这些,那就避开一点,也只能避开一点了。“
岑曦点了点头,像小鸡啄米,可怜兮兮的说:“那你以后会对我发脾气吗?程程,你别对我发脾气好不好,我做错了事情你和我讲道理好不好?我会思考,会听取的。”
“曦曦,你真的和阿姨一样。”林延程微微笑着,他摸着她脑袋,说:“我不会对你发脾气的,你也没有地方会让我想发脾气,我知道你,你是个喜欢站在别人角度考虑的人。”
喜欢换位思考的人,都是心地善良柔软的人。
他的曦曦一直都是这么好的人。
岑曦把脑袋埋进他胸口,滚烫的眼泪还在流。
她说:“让我抱一会。”
林延程紧紧抱住她,安抚着她。
这是林延程记忆中的夏天。
离开出生的城市,离开熟悉的房子,离开自己喜欢的父亲,夏天的暴雨拍打在车窗上,一道道水流顺着玻璃窗留下,四分五裂,像他的家一样。
隔着模糊的雨水他喊着爸爸,但那个人说:“我以后不见你了,走吧。”
那座城市似乎被雨水淹没了一般,他看见周围所有的建筑都是东倒西歪的。
再然后,来到了一座新的城市,这里风和日丽,没有密密麻麻的建筑,有的是世外桃源般的旷野,还有那个穿黄色格子裙子的女孩。
她的眼睛像童话书上的小鹿,又圆又黑,又像都市里很难见到的星星一样,闪着光。
是蝴蝶在追她,还在是她在追蝴蝶,很难分清。
从此以后,她就是夏天的名字,是阳光的香气,是月光的象征。
是暴雨冲刷过后,可以抬头仰望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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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完)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个夏天在向往和松懈中显得特别热和慢。
两家人不久后在私底下吃过一顿饭,岑兵夫妇和林老爷子差了一辈,起初总是显得有些尴尬, 对于两个孩子的事情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用什么结尾。
后来还是从家常聊起, 聊这几十年靑水镇的变化,聊人生的变化, 聊自己观念的变化, 相互说着对孩子的期望,并没有施加多少压力。有时候家长的期盼很简单, 单纯的希望他们能够坚守自己的决定,能够过得比他们幸福。
这是岑曦觉得最难熬的一顿饭,像被公开处刑一样,还得故作文静。明明都是熟悉的不得了的人,两边都放肆过, 坐在一块却不能做自己了。
最后大人们为了让气氛更融洽一点,还要拿她开涮, 尽说她小时候的糗事。
岑兵喝了点酒, 兴致上来了,拉着林延程说:“我这女儿啊, 从来都不需要我操心,从小就很乖,我女儿不是我吹,心地真的很善良。小时候啊, 有麻雀撞死在家里的玻璃上,她会挖坑把麻雀埋在泥里。哦,对,还有啊,她小的时候还因为憋不住,拉在了身上,哭着闹着怎么着都不肯坐车上,说会弄脏,是真的好玩,小时候真的好玩。”
后面那件事岑曦不记得了。
大人们把酒言欢,笑得不能自己,岑曦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但又觉得,如果能保持这种和谐的气氛,她也不是不能牺牲自己。
只是为什么只有她小时候那么傻乎乎啊,为什么林延程的童年完美的没有缺点。
林老爷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关于林延程的趣事,只好勉为其难的说说他的成绩,他的毛笔字,他的课外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