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
夜里,半旧小区的一室一厅房屋里,灯光不甚明亮,洗衣机绞着地下水沟味的衣服,发出咣当响声。
洗完澡穿着背心短裤的女人走出来,拍打洗衣机几次,那声音都不消散,心头纳闷,这台洗衣机还很新,怎么也赶今天出状况?
回头就看到小孩趴在瑜伽垫上,抱着那本读书识字画册已经睡着了。
她眼里闪过一丝狐疑。
之前住的那个低廉租金的二十平米小屋子,老让她感觉家里多了人。
应该是错觉,她的人生冒然加进来一个同吃同住的人,才会产生不适应感,那些异常的蛛丝马迹,最后也发现是她和小孩交织留下行为痕迹。
再说,小孩天天在家里,安然无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但她还是搬了家。
喂过小孩米汤的邻居可能认为她有虐待倾向,老找机会来探望小孩,渐渐地,邻居眼里出现了困惑。
不是对她,而是对他。
“你得带他去医院检查。”邻居有一天跟她说,“就怕是那些受过辐射的人生的小孩,要真是,你养到后面就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得把自己给赔进去。”
灾后生存环境最大的阻碍,就是个别辐射区域,就跟埋伏在城市周边的地雷似的,防不胜防,经历过幽灵辐射灾难的人们,如今依然谈“辐”色变。
没过几天,小区就入驻了一只医疗队,他们逡巡式为城市居民提供义务身体检查。
说是检查身体,其实就是排查辐射伤患者。
那些排查出来的人会被送往哪里?会被救治吗?还是就像进入养老院,被集中处理?
她在楼上通过网络怎么也查不到相关信息,小孩就在她怀里,她走下楼,几分钟,也许就能知道想知道的,理智也告诉她不能逃避。
可她怕那些答案,怕知道怀里的温暖身躯命不久矣。
他是那么乖巧,除了太能吃,不爱哭,也不爱吵,她工作那么忙,他几乎是自己照顾自己。
想着想着,她就挣扎出了眼泪,胖乎乎的小手就在她脸上抹来抹去,胖手主人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命运,只被她的眼泪吸引。
最后她为那张无忧无虑的小脸破釜沉舟,一口气抱他下楼。
现场结果就出来了,小孩很正常。
她问为什么小孩会长那么快。
“现在的小孩十一二岁一米七大有人在,可长的是外表,内心还是小孩,不要搞歧视嘛。”这是医生的回答。
是吗?
但通过这次惊吓,她也生出了防备心。
随后就搬了新住处,她谨慎为他安排外出接触机会,以及接触的人。
他似乎在她的安排下越长越有些拘谨,她自恃为擅于察言观色的人,却逐渐发现一个尴尬的事,她很难察觉到这几个月大的孩子有情绪波动。
但他今天是真的高兴吧?
进门当她先递过去的是一只波板糖,等着他从地板上起来抱住她腿,在她垂下的脸上落下一个甜甜的亲吻,然后她抱起他亲回去,说些“你真是我的福星”之类的话——落空了,他坐在地板上,打着呵欠,动都没动,与往常相比有些无神的眼睛忽然一亮,却是牢牢锁住挂她手腕上的图书超市的袋子,显然不把她的亲热和波板糖放眼里。
看来下午给他吃太多了。
她收回波板糖,带着画册在屋子里转悠,就是不给他,任那小脖子像长颈鹅跟着她转。
“妈妈”看见她拿起衣服要进卫生间洗澡了,连带画册也要带进去,他才奶声奶气地轻唤她。
就见拿着换洗衣服的女人马上丢开衣服,寒冰龟裂,笑逐颜开跨到他面前,把波板糖递给他。
“吃下去。”
小孩第一次吃波板糖,含到嘴里,竟觉得硬,再加上她日常叮嘱他爱惜牙齿,就老实地慢慢舔起来,大人手掌大的波板糖,舔得好不费劲。
看那张辛苦舔舐的脸蛋上糊满五彩斑斓的糖液,她也不给他擦脸,而是露出越来越满意的表情,就像看到一幅千金难买的童真画作。
“可以了,给你。”
画册终于递到他面前,沾满糖浆的手刚要触碰到,就自己先缩回去,用手腕子和手掌之间的肉垫撑着地板站起小身躯,摇摇晃晃进卫生间洗手。
一点也不上她当。
他今天精神很不好,以前总是使不完的精力,分床睡后,她都习惯早上起来撞见他在客厅那张他婴儿时期用的垫子上,自己打开电视看,比她醒得早,也比她睡得晚。
可能是下午还溜哪去玩了别的吧。
她抱起瑜伽垫上的小身躯,进入房间,轻轻放小床上。
她为他办理了游乐场的月卡,天天带他去上班。
算好了的,一个月,足够他开心,和他接触的一两个人也不至于能察觉什么。
为此,她只跟他说了一个注意事项——
“低调。”
也没跟他解释这个词的意思,告诫的语气也不严厉,说完就把打扮成各种可爱造型意图修饰长相的他,丢在商场叁楼自生自灭,而她则施施然飘走。
下午五点去接他的时候,她能从营业员表情看出他一天的行为,那个营业员藏不住话,可能天天看着他,已经看习惯了,总会主动跟她打报告,他今天干了啥干了啥。
大多都是无伤大雅的小孩行为,他的长相比起其他小孩,要“凶”一点,整个游乐场办月卡的小孩都不会轻易招惹他。
也发生过抢玩具的事,但营业员特自豪地跟她说,她维护着小孩,小孩一点伤都没有。
看得出这个女营业员已经开始真心喜欢他了。
月卡末声,女营业员没有劝续卡,而是告诉她,该让小孩上学了,他每天呆在游乐场,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这么好学的孩子,早点念书有助于资质培养。
最主要的是,游乐场其他孩子都比他小,这种小不是年龄,女营业员看不出他真实年龄,只是委婉表达,他看着有点封闭,不太合群。
“念书吗?知道了,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道完谢,她就接孩子走了。
女营业员看着大人牵着摇尾巴“恐龙”远去的背影摇头,她并不觉得吕虹会把她的建议放心上。
这个孩子,一看就不是吕虹亲生的,这年头,谁会真正为一个非血亲承担太多呢?
远处,图书超市的售货员爆发出咒骂。
她赶过去问怎么了。
售货员一看她,就没好气道:“能怎么?这个月门店卫生又垫底了,老板又该扣我工资了,快看看那个女巫婆给你打了多少分,她儿子天天来借我的书看,也没见给我打高分。”
“哦哦,我都忘了今天考核公布了,我看看——”她低头拨弄手机,然后愣住。
游乐场得了有史以来最高的评绩。
开学前一天,她才拿出一个月前就买好的书包和文具,告诉小孩,他明天不能再去游乐场了,他要去一个充满他这年纪的人的地方。
小孩的表情不太开心。
她恍悟,他再怎么不合群,这一个月在游乐场还是有朋友的。
“学校学校也有燕子姐姐吗?”
燕子姐姐就是游乐场的女营业员。
吕虹顿时淡淡地吃味,这小子,他在这一个月倒是玩的开心,不晓得她给他忙上忙下办理入学都快累成狗。
虽然她为小孩选的那所学校师资力量一般,甚至是她路边接宣传单顺道就被引进去考察,当天就拍板敲定的学校。
但即便现在人口减少,学校生源不足,学校都在破格招生,不限学生户籍地域,也是要求你至少得有个身份,有个户籍啊!
她专门请了两天假,回老家给小孩上户口。
不说现在外出的安全性问题,就光家人那关,就扒了她一层皮,让她露出不太好看的一面。
她善于利用长相,“以退为进”与人交涉,不太擅长和人正面唇枪舌战的,但在家人面前,,她几乎图穷匕见,不惜以断绝关系,自立门户为逼迫,才让“野种”进家里的户籍本。
上户口又花了她一笔积蓄,其中曲折让人长见识,要是之前满足小孩的温饱对她来说还算能应付,那么填补小孩的社会身份足以让她对为人父母之不易,有了具体的认识。
上户口掏出的开支大洞,还是令她返回城市后,感觉钢铁森林重重,无法吸收养分,连天都是黑的。
唯一的欣慰,就是念一次小学能够应付他一轮成长吧?她安慰自己。
保险起见,她给他报的叁年级插班生,本来想直接报五年级的。
小孩最近不知道什么原因,发育减缓了,破天荒一个月没有拔个,还是五六岁样子。
入学第一天,她没有加入家长大军堆学校门口接小孩,而是自己下班了,才晃去学校打电话叫他下来。
他第一次拿到手机,老年人专用那种,响了半天才听到他的嫩声气。
“好,宝宝来了。”
就见男孩背着小书包,动作却像个老司机,慢慢踱出教室。
“怎么了?”一直沉默到路上,她问他。
“我不是叫宝宝吗?为什么叫吕竹?”
老师点名,半天没人回应,直到老师带领所有学生齐刷刷看向他,他还是很淡定,老师就请他起来,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宝宝。”他理所当然地说。
“哈哈哈哈——”大人没忍住,当街笑出声,引来路人侧目。
要的就是这效果!
看小孩出丑也算是育儿乐趣之一了。
他见她笑得开心,虽然不懂原因,却被她的开心感染,一丝丝郁闷立即抛到九霄云外,问她:
“妈妈,老师说我有一个大名和一个小名,小名叫宝宝,大名叫吕竹,吕竹是什么意思啊?”
“竹子里蹦出来的意思。”
半天,她没听到小孩的声音,因为其他孩子必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又没封住他嘴,他怎么不问?
一看,就见他嘴巴紧闭,低头看路,思考得很用力的样子。
还是被她关太久的缘故,这孩子习惯独自思考,让他性子活泼起来还任重而道远。
“大名很重要吗?”他忽然问。
“看不见,摸不着,你觉得呢?”
“看不见,摸不着——那——不重要?”他很明显轻松起来,步子都迈大了,踹起的石子令他感到新奇,又踢踏了几下,仿佛那是心情音乐的伴奏,他一路都踢踏着回家。
这么信她?
被他牵着往住处走,她有点恍惚。
名字,名分,多少人一辈子耿耿于怀的东西,她说不重要,就不重要了?
但他当下的模样,就是无比确信她是对的。
以她为天,为地,这,大概就是一无所有的小孩能够回报大人的全部吧。
她有多久没有打从心底笑出来了?曾经的暗无天日还历历在目,正是有他,她才能熬过自我放弃的日子,走到现在,如果有天使,那现在的他,就是天使。
他忽然顿住,视线又投向某个地方。
她刚要问,他想吃哪个小摊子的零嘴,空气中飘来诱人的香气,一个胖胖的穿高校校服的男孩拿着汉堡边走边啃,男孩的妈就在旁一个劲说,慢点吃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再看吕竹,眼睛都掉人汉堡上了。
吕虹便明白,这小孩哪是看上那些小摊小贩的东西,这条街有个外国人开的西餐厅,打着手工和原产地材料的旗号,消费很高,吕虹从来没去吃过,但她听说过。
上次他也在这附近探头探脑,恐怕那时狗鼻子就闻着味儿了。
太能吃了。她在心里龇牙咧嘴,正打算查看进去吃一顿的具体花费,却来了电话,她见来电名称显示,愣了愣,转而一笑,摸了摸小孩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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