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小厅没有沙发,老冯被安排坐靠背椅,其他都是方凳圆凳。刘桂兰让李立去里屋玩,李立不愿意,大闹说要爸爸回来。李怡诺蹲下来,双手搭着弟弟的肩膀,李立便安静下来。李怡诺说你想听就呆在我旁边,别说话,李立点头。刘桂兰在旁边反复教育李立听话要乖,但小男孩显然对奶奶的念叨并不在意,却很服帖姐姐。刘桂兰又回过头告诉老冯,这孩子其实很懂事,从不会惹出真正的麻烦,并且举了两个例子。毫无疑问,老冯对此并无兴趣,他只想赶快找个机会开口说正事。
昨天老太太的嘴还没这么碎,许是受了惊吓,今天却是恢复常态了。老冯等了一会儿,投降似的半举起手连连摆动,表示自己对小孩子的举动毫不在意,然后硬生生插进一句问:
“你们搬过来不久吧?”
她们的确搬来不久,时间点和李扬所说一致,不过老冯这句是个前置问题,他接着想了解的,是突然搬家的内情,以及原本的住址。
搬家是李善斌提出来的,甚至可以说是李善斌通知的。四月二十七号上午,刘桂兰带李立去外滩玩,中午回家的时候,李善斌已经把几个纸箱打包好,下午一家人就搬来了这里。李怡诺同样也是放学才得知的消息。因为穷,家当少,搬起来倒也简单。至于理由,则是房租太贵,要换个便宜的地方。作为全家的依靠,李善斌同样也能做全家的主,对于如此突兀的变化,刘桂兰非但不以为意,反倒说了一大通儿子多年来如何辛苦支撑全家,如何以有限的条件,把孩子拉扯大。再往前说到自己和丈夫怎样响应国家号召,从大上海跑到贵州六盘水支援建设,又在那儿把李善斌养大,一代复一代,今日之艰辛如昨日重现。
所以,仅仅只是老冯关心的第一个内容,就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到后来老冯都不太敢提进一步的细节问题了,一起新话头,老太太就要把相关事情再从头说一遍。他不得不把主要提问对象,从刘桂兰换成了李怡诺。
李怡诺小心翼翼坐在圆凳上,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敛在膝间。今天她没穿热裤,清清爽爽的白t恤配七分裤,长发扎起马尾。奶奶开口时她安静地当个陪客,时不时摸摸李立的头,让他安分。
“这个孩子……”老冯开个头又踯躅起来。他想问李立身世,但当着孩子的面,多少有点不妥当。如果让老人把孩子带开,剩下李怡诺这个高一女生,能问清楚吗,李立出生时她还在读小学呢。
犹豫再三,老冯还是请刘桂兰把李立带进了里屋。
“我想单独和李怡诺聊两句。”他用了这个理由。
刘桂兰叮嘱孙女好好配合,又向老冯保证李怡诺也是个好孩子,等到里屋的门终于关上的时候,老冯一阵轻松。之前缓慢而低效的对话积累了太多压力,突然释放让老冯产生了短暂的精神失重。也许潜意识里想要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他竟脱口问出一句未经大脑的话。
“李立妈妈是谁?”
话说出来,老冯才意识到太直接粗暴了。
“小立?妈妈?”李怡诺有点愣怔。
“既然你爸妈已经离婚很久了,那李立当然就不是他们两个生的,对吧,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既然问出了口,老冯就不管不顾地继续了下去。
“你们不是要找我爸爸吗?”
“我们要通过你爸爸的朋友,或者其他和你爸爸关系亲近的人,来寻找你爸爸的线索。”面对少女的疑问,老冯稍做解释,“所以,我们要找李立的妈妈,当然,还有你的妈妈时灵仪。”
李怡诺微微低下头。
“可以告诉我吗?这对及早找到你爸爸很重要。”老冯催促。
李怡诺没有马上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重新把头抬起来。
“小立的身世,要问我爸爸才比较清楚。”她说。
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老冯想。
“那你奶奶应该知道的吧。”
“奶奶她会和警察叔叔你多说几句,可意思还是一个意思。有些事情要问爸爸的。”
看见少女嘴角的那丝笑容,老冯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刘桂兰啰嗦的厌烦,对方十分清楚。
“那你妈妈呢?”
“那也要问我爸爸的。”
迟钝如老冯,此刻也明明白白地接收到了对方传递出的抗拒姿态。
他不禁惊讶起来,重新打量面前的女孩。
今天是老冯第二次见到李怡诺。没有人能忽略她的美丽,老冯也不例外,然而原本李怡诺的美,是堤畔飘柳的美,是湖中浮萍的美,弱不禁风,随波而摆,嫩蕾初绽逢家道巨变,让人心生怜惜。可现在,收拢了唇边浅笑的女孩在凳上端坐,堂堂正正与他对视,作决然之姿。有所明悟的人才会这样,决定了放弃一些东西,以守护一些东西。怜惜之美变作英飒之风,老冯想起了王兴的话,这个女孩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种多余的心情并不会让老冯困扰,三秒钟的停顿后,他开口问:“你不愿意配合警方调查?”
“愿意的警察叔叔。”李怡诺把视线移开,微微垂下眼睑,又恢复了初时的模样。
“那你妈妈呢?”
“这个要问我爸爸的,警察叔叔。”
老冯点点头。
“那就是不愿意配合了,不过我也能理解,毕竟是你的父亲。但是许多基本信息,你不说其实我们也可以查到,你的抗拒是没有意义的。公民有配合警方查案的义务,你明白吗?”
“我爸爸是坏人吗?”
“你爸爸很可能和一件重大案件有关。”
“那就拜托你们快一点找到他吧。如果可以证明他真的犯了罪,你们也可以用更激烈的手段来找他。作为儿女亲人,其实我们也懂得大义灭亲的道理,警察叔叔。”
李怡诺重新抬起眼睛,两泓黑玛瑙般的瞳仁里荡漾着烟水雾波。
“所以你们现在是在抓他吗?”
“倒还不能这样说。”
“如果您还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的爸爸李善斌是个嫌疑犯,是个罪大恶极的人,那么作为他的女儿,如果我没有能够全力以赴地帮助您,还有所保留的话,也请您原谅。”
少女的话让老冯沉吟不语,李善斌有很大的杀人嫌疑,但距离“嫌犯”这个称呼,的确还差了半步。警方现在是想要从亲人那里得到进一步信息,好把李善斌“钉死”,然而亲亲相隐,只要不越底线,就无可厚非。
他试探着问:“你……想知道你爸爸可能和什么样的案件有关联吗?”
泪水夺眶而出。
“不想。”
李怡诺站起来,朝老冯深深鞠了个躬。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把老冯留在对面沉默。直到老冯叹了口气,站起来告辞。
刘桂兰和李立出来送老冯。老冯心里想,刘桂兰作为母亲,对儿子的突然消失,并没有特别主动地向警方提供什么线索,这本身也说明了问题。她的啰嗦,既是天性,又是掩护。
除了问到两个地址,无功而返。
李怡诺是在被问到李立的母亲时,决定表明态度的,也许李立母亲和李善斌的去向有关。
“叔叔再见。”李立站在门边礼貌地向老冯告别。
老冯突然蹲下来,笑着问小男孩:“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呀?”
“我妈妈叫……”李立上半身忽地往前一顶,话说到一半停下来,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放声哭嚎起来。
老冯瞥了一眼李立背后那根快速收回去的纤细手指,站了起来。
“今天先到这里,我会再来拜访。”他对眼眶中犹自含着泪水的李怡诺说。
“好的。”李怡诺抿起嘴唇,做出十分抱歉的表情,微微欠身。
老冯摇摇头,说:“所以除了巧克力和开心果,你爸爸临走一定还是留了话的,对吧。”
他并不指望少女回答什么,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轻轻的、颤抖的嗫嚅声。他没听清楚,转过头门已经关上了。
李怡诺在那边以背抵门,昨天,李善斌就站在这个位置,反手握着门把,看着她。她站在里屋门口,离爸爸很远很远。她很想扑在爸爸怀里,低下脑袋让爸爸重重抚摩头顶。可是她一动都不敢动,她不想进行最后的仪式,一旦做了,就代表着分别,代表着结束。这厅堂里的几步之遥是千山万水,是咫尺天涯,李善斌在海的那一头望着女儿,最后的告别梗在喉头,他开始点头,用力地不停地点头,他想让女儿知道,他是放心的,他是骄傲的,他藏起愧疚,竭尽全力地祝福。汹涌沸腾的情感托起一朵朵愿望的浪花,交溅成弥漫胸口的飞沫。
“好像啊。”
这是李善斌留给李怡诺的最后一句话。
李家之前租的屋子离得不远,在一幢同样破旧不堪的六层楼的顶层。房东接到警方电话的时候在崇明,紧急往这里赶。她人还没到,刑警就已经兴奋了起来,因为侦查员们意识到,这间房门紧闭的601室,有相当概率是分尸现场。
端倪出现在刑警对邻居的调查,目前问到的邻居都对601室曾经的李姓住家缺乏了解,这片的治安同样不好,租金低租期短,租客们流动性强且互不交往。他们印象最深的倒是李怡诺,见过一眼的都不会忘记。501室的租客贡献了一条线索,两个月前楼上漏过一次水,位置在客厅靠近卫生间处,天花板上的水渍依然可见。由于上楼交涉的时候没有敲开门,漏水也没持续太久,就不了了之了,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后来发现下水管连着几天不畅通,水下得慢,501猜测是不是这个原因,让楼上溢了一次水。估计是从卫生间里满出来的,客厅防水比卫生间差,所以从客厅漏了下去。
漏水事件就发生在李家搬离的那一两天,同时也重合了被害人的死亡日期。如果说单这个还不够让人想到什么,那么负责这一片的户籍民警提供了另一条线索——“吸血老鼠”流言。这个流言一度传得神乎其神,以至于户籍警都做了点调查,好平复居民们的恐慌。流言的源头来自一只被打死的满身是血的大老鼠,民警看过那张恶心照片,死鼠通体暗红,皮毛沾染的血量显然不仅仅来自它自身。另外有几个惊恐的孩子宣称,他们在一个傍晚看见一串血老鼠从地缝里蹿出来。户籍警向居民保证,这些老鼠不过是在某处沾到些鸡鸭血,不具备攻击性。血鼠并未持续出现,似乎印证了户籍警的判断。而现在,依据血鼠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侦查员们复原了这样一幅画面。
被害人尸体在601的厕所里被锯开。大量的血、碎肉或许再加上一点点的骨渣顺着下水道排出,并由此造成了下水道的不完全堵塞。地下的生活污水隔离池并不密闭,老鼠们闻腥而至,在血水中饱餐一顿。而凶犯在冲洗浴室清理痕迹的时候,造成了浴室积水,这就是501浴室天花板上水渍的来源。
有几个侦查员在楼底下挖隔离池,想看看事隔两个月,经过老鼠和微生物的摧残,还能剩下些什么东西,希望很小。剩下的人全都挤在601室门口,要不是房东在最新一通电话里保证二十分钟准到,他们就打算强行破门了。如果那里面真是分尸现场,找到痕迹的可能性很高,完美清理血迹是件高难度的技术活。王兴说了,只要在墙上找到一星半点儿血迹,他就能搞定李善斌的通缉令。
房东是个矮胖的中年本地女性,走到六楼已经喘得像风箱。她紧张地弓起背向警察们打招呼,然后用胡萝卜粗细的手指在一大串钥匙里寻找着。
“阿是两个小年轻闯祸了是,我就不应该租把伊拉,心太急租客挑不对啊,造孽了。”
老冯在旁边听得不妙,问:“你这里又租出去了?”
“是啊是啊,警察同志放心,我过来没有和他们讲,我懂道理的呀,不可以打草惊蛇的呀,我顶配合你们工作了。”
几个刑警面面相觑,刚才调查邻居的时候,没人提到有新租客进来,这邻里关系也太冷漠了。
“什么时候租掉的?”
“刚刚一个礼拜不到。”
希望新租客没有大扫除的习惯,老冯想。
门打开了。
房东往里面瞧了一眼就哎呀惊叫起来,说怎么给弄成这样了啊。后面的刑警心急火燎地把她拨开,一拥而入。
地上散乱着几个彩条布编织袋和两个行李袋,胡乱地塞着衣服,窗台边的墙角堆满了烟头和果核,用过的纸巾满地都是,椅子横七竖八还倒了一把,桌子的玻璃台面上全是混了烟灰的斑斑污渍,所有这些混杂在一起,发酵出的味道绝对让人难忘。
来的都是老刑警,见惯了各种新鲜或腐烂的尸体,对新租客糟糕的卫生习惯并不介意。相反倒还放心了一些,能把住处折腾成这副模样的家伙,是没那份闲工夫大扫除的,他们只会增加痕迹而不是减少痕迹。让刑警特别期待的是每间屋子都贴了墙纸,这种廉价材料的吸附能力很强,如果沾上了血渍,就不可能彻底搞干净了。
“伊拉肯定不止两个人,要死了,起码四个人都不止。小瘪三骗我啊,这记亏死亏死了啊,白白装修了呀我的钞票啊。”
包括一只脚已跨进卧室的老冯在内,所有刑警在这一刻都把头转向胖房东,一只只眼睛瞪得溜圆。
“装修?”几个声音同时问。
胖房东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是啊,刚装修完。”
“墙纸换过?”
“那总归要换的咯。”
“卫生间呢?”
“也全部弄过了呀,浴缸么换成了淋浴房,瓷砖全部贴过,清清爽爽,原来那样怎么租出价钱呀,现在好了。”胖房东哭丧着脸说。
几句脏话不约而同地飙了出来。
先前电话里,胖房东只知道自己要赶紧过来开门,她没想到,出问题的不是搬过来没几天的新租客,而是两个月前搬走的李善斌一家。老冯问她重新装修之前,有没有发现可疑血迹,尤其是卫生间,房东连连摇头。
“以前房间破归破,那家人弄得很干净的,哪里像这帮小赤佬。”她犹自耿耿于怀,然后一惊,问老冯:“怎么他们在我的房子里做坏事啦,你不好吓我的哦,他们看起来不像的啊,都很老实的啊。”
又是一个说李善斌老实的。
房租每月一号收,五一黄金周房东到厦门旅游,回来的时候,李善斌说不再续租,那时李家已经搬走十天了。退租的原因是付不起房租,只好另找更便宜的地方。房东看他们可怜,临时退租本应扣押金的,最后退了半个月。
所以,李善斌对李扬所说的原房东涨租一事不实。不过李善斌身上的嫌疑已经足够大了,既不缺这一条,多了它也依然没办法把李善斌钉死。说到底,现在警方手里还是缺实打实的证据。
负责挖地的那组最终也没有收获。这种滋味让每个侦查员都很难受,李善斌这么大的嫌疑,601室明摆着发生过可怕的事情,都这么接近了,到头来还是他妈的滑过去。刑警们都用不善的眼神看胖房东,就像看一个反手把球抛进自家球门的守门员。她对李善斌实在缺乏了解,重新把601室装修一遍,就是她对此案的全部“贡献”。
或许还有一点点。房东说李善斌只租了四个月,而李家前年烧了房子,所以中间他们有另外的租处。这么频繁搬家不常见,老冯心里闪过荒谬的念头,该不是每杀死一个人,就搬一次家吧。
至于原本寄予希望的技侦,今天也通报过一次进度。据查,李善斌从逃跑开始,就没有开过手机,所以无法定位。目前已经调取了该手机近期通话记录,技侦人员正在一一确认通话对象,希望可以从中找到线索。
晚上七点的时候,王兴通知专案组所有人员半小时后开会。现在到了一个关键时刻,案件卡在古怪的节点上,有了嫌疑人,有了准分尸地点,如此强力的进展之后,居然没有出现足够引导侦破方向的线索,李善斌显然是逃了,可是通缉令却发不出来。王兴要让大家来一次大讨论,看看能碰撞出什么,定接下来几天的侦破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