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
易征第二天醒得早。
他侧了侧脸,目光落在床边的女人身上。
昭宁仍睡得沉。鬓发微乱,发丝落在凝雪般的脸颊上,眉目柔和安谧,睫毛浓密如扇,粉嫩的唇瓣湿润微张,吐息柔柔的,像在诱人亲吻。
他想到昨夜,盯着那花瓣似的唇,目光深了深。
是他太放肆了。
他原想把她留在身边,等荣家的风头过去,把事情安置妥当后,就为她伪造新的身份,娶她进门。
只是,他已然控制不了对她的欲望。
不是没考虑过跟她坦白,但昭宁从前就怕他,多年前偶尔在宴上的碰见,都被她躲闪开。
要是她知道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谋地将她放在身边……
易征明白,至少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
这几天阴雨连绵,天亮了也显不太出,昭宁忙了两天,又都没休息好,今天就睡过了头,直到红菱推门进了外间,有些微的动静,她才猛地惊醒过来。
昭宁第一时间往床上看,他已经起来了,坐在床边看着她。
将军神色冷淡,看不出情绪,昭宁心里一缩,起了身立刻跪在他脚边:“奴知罪,求将军责罚。”
她心中懊恼难过,责怪自己没有伺候好他。
易征看着伏在自己脚边的人,目光淡淡抬起来,扫过外间的红菱,后者顿时一激灵猛地跪下了,连着几个小厮婢女,跪了一屋的人。
昭宁听见了动静,不知是怎么了,只埋着头诚惶诚恐。
“起来。”易征皱了眉,心里不快。
他不喜欢看她战战兢兢的样子。
昭宁应了句,站起来。
她低着头站在一边,已经听出他不耐的情绪,一时不知怎么办。
将军好像有些不虞。
易征站起身,示意她更衣伺候。
昭宁心里落定一些,凑上前,按吩咐给他换上黑金色的常服。
外间的红菱也起了身,带着下人忙活起来。
昭宁仿佛感觉到他心绪不佳,很快伺候他洗漱完,退到一边。
她正冥思苦想自己哪里没有做好,就听将军开口了:“今天你随我出门。”
昭宁回神,应好。
易征今天要去城主关成玉举办的宴席。
是北伐大胜的庆功宴,规模甚大,都城也来了许多世家权贵和官员,王上亦会派重臣前来庆贺,聊表心意。
昭宁走下马车时,就见城主府外车马长龙,人声鼎沸,装饰华贵的马车队伍,达官显贵来来往往,甚至不乏有印象的面孔。
她心一抖,没想到是这样大的场合。
荣家从前在都城权势显贵,虽然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七小姐,但宫外的宴席,昭宁也参加过一些。有些家中相熟的官员,她也是认得的。
要是在这被认出来了,怎么办?她可是奸臣罪女,本应流放到边境的。
昭宁低着头跟着易征的脚步,脸色发白。
关成玉在府门亲自接待易征。
他身形干练瘦长,鬓角微白,目光清明温和,笑道:“来了。”
易征点头:“关世伯。”
关成玉是看着易征长大的,他曾经跟易父一起上战场经历生死,对他这个儿子既是疼爱也是欣赏,也一直很想把女儿嫁给易征,亲上加亲。
但易征从未应允过。
他便知道,是不太可能的事了,故而也不强求。
关璃听闻易征到了,欣喜地出门迎接。
“易征哥哥。”她今日着一身粉色纱织裙裾,显是精心打扮过,妆容精致,明丽的眉眼溢出笑来,略带羞怯地望着易征。
昭宁听到这个略带熟悉的声音,微微一愣。
她后背冷汗阵阵,下巴垂到脖颈处,默默期望着关璃不要看见她。
易征点头,和关成玉又寒暄了几句,便要往里走。
昭宁像小尾巴一般乖乖跟着他。
几个其他武官凑了上来,边走边跟易征交谈,昭宁还没松口气,就听见关璃的声音由远及近:“易征哥哥,你能不能跟我……”
昭宁心跳骤急,想绕到另一侧去,只是关璃已经注意到了角落的她。
关璃看着那张柔美如画的低垂侧脸,怔住了。
“你是……”关璃指着她,喃喃。
易征顿住脚步。
“什么事?”
关璃还在安静地看着昭宁,她不是流放边境了吗?
然而面前的女子一身婢女打扮,立在易家家主身侧,她低垂着头,也遮不住让人咬牙切齿的美色。
关璃开口:“易征哥哥,以前好像没见过你身边这个侍女。”
易征不答话,觑了她一眼。
关璃咬咬牙,笑了,“是府里新来的下人么?我看着有些眼熟的样子。”
“她是管家南下时,路上从流寇手中所救的商户女,”易征语气很淡,“她家中败落,便入了易府做婢,有问题么?”
昭宁低着头,能察觉到关璃狐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周围的几个武官察觉到不对劲的气氛,也朝她看过去。
她的心在发抖,怕极了关璃会一语道出她的身份。
“是这样啊,”关璃盯着她,“我看着很有几分美色,也不像是寻常侍女的样子,就有些好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禀小姐,奴婢唤昭昭。”昭宁矮身行礼。
“昭昭……”关璃笑了,“名字真好听。”
她还想说什么,易征却瞥了她一眼,墨黑的眸底是冰冷至极的警告。
这目光将关璃吓得一滞,话还未出口,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昭宁跟上易征,提起的心微微放下。
关璃看着几人的背影,表情难堪至极。
路上,几个武官也对昭宁很感兴趣。
刘镇看看昭宁,笑道:“易将军身边珠玉环绕,贴身婢女也有如此好颜色,我看并不比月影楼的第一美人差。”
昭宁安静跟在一边,低头微微滞住呼吸,想知道将军会怎么回答。
她生母虽地位卑贱,却是南边有名的美人,昭宁及笄后,美人的名号也从未断过。
也是因着这张脸,靠着父亲的些许疼惜,她才在偌大荣府中活了下来。
将军他……会觉得她美吗?
易征心里不悦,那些庸俗魅色怎么能跟昭宁比?
他神色淡漠,没有答话。
落到旁人眼里,便是并无多少喜爱这个婢女的意思。刘镇有些没料到,忙揭过这个话题。
昭宁的心说不清地低落了下去。
宴席上权贵云集,歌舞升平,一番必要的礼数后,席上便有将官开始对酌豪饮,易征是今夜的主角,自是喝了许多。
昭宁伺候在他身侧,替他斟酒。
她看他一杯接一杯,虽然眸光清明凌厉,不像要醉的样子,但她想起昨夜情状,依旧有些担忧。
酒壶倒空,下人又送上了一壶新酒。
易征示意昭宁斟酒。
昭宁跪起身,纤纤素手扶着虎纹酒壶,细细的水柱落进金樽里,直至过半。临了,她顿了一顿,低声提醒:“将军,酒过伤身,少喝些罢。”
她的吐息轻如羽毛,洒在易征耳侧,很快又收回去,只留下极淡的暖香萦绕。
易征看她一眼,眸光微暗。
她已经安静坐了回去,如清晨花露般的小脸乖巧低垂,浓密的眼睫覆盖下一片阴影。
他嗯了一声。
关璃坐在易征对面,看着他和昭宁,心里发冷发乱。
别人或许看不出什么,可她从小跟着易征一起长大,对易征有所了解,他这副神情,从来没对别的女子有过。
她招了招手,低声对下人吩咐了几句。
宴席过半,呈上新一轮菜色。
下人上菜时没有端稳,昭宁转身去接,汤盅已倾洒下来,热淋淋地落在她腿上,一片灼滚似的痛。昭宁被烫得一抖,却顾不上疼痛,手里急忙去接下落的汤盅,以防摔下来溅到旁边。
她的手刚要触到汤盅,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抢了先,稳稳放下。
下人惊恐地跪下,正在求饶。
易征的脸色沉得滴水,一言不发地看着昭宁湿了大片的裙裾,又很快冷静下来:“去处理烫伤。”
一阵手忙脚乱,昭宁被关府的下人带去处理伤口。
所幸烫伤不严重,只是大腿上肿了一大片,大夫开了药膏,吩咐一天涂叁次。
外衣也脏了,昭宁在客房换上关府的侍女衣物,一出来,就见有人等在外间。
关璃端坐在塌上,正悠闲品着茶,浑身都是都城推崇的贵女气度,矜持优雅。
昭宁愣住,原来是她要单独见她。
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最终只有一个念头。大概,她的苟且偷生要结束了吧。
昭宁低着头,走上前矮身请安:“奴昭昭见过小姐。”
她的声音恭敬,平稳,是标准的婢女姿态。关璃看着她,想,为什么她都沦落成了最下贱的奴籍,还是长着这么一张娇柔勾人的祸水脸?为什么她竟然被带到了易征的身边,受他庇护?
“昭宁,认不出我了吗?”关璃道,“从前我们渊源颇深,你都忘了?”
昭宁低声道:“……小姐认错人了。昭昭卑贱,不过苟且偷生罢了,如何敢与小姐有渊源过往。”
她想求关璃放她一马。
关璃喜欢她伏低做小的卑微姿态。
她冷笑:“卑贱?有易大将军护着,你哪里卑贱?说不定还在心里筹谋着怎么爬上主人家的床吧?”
昭宁觉得难堪。
关璃说得没错,她想过,如果将军想要,她想将自己献给他。
这样一个粗鄙耻辱的词说出来,像一记巴掌打在她脸上。
关璃倨傲地抬起下巴:“我说中了?你果然是个不知廉耻的贱人。你觉得易征能看得上你这种爬床的贱婢吗?”
昭宁沉默。
“况且,你就算爬上了他的床,也永远是个放不到台面上的暖床丫头,就算怀孕,也就是去母留子的下场。你从前在都城,还见的少吗?”
“所以,我劝你,早点离开易征。”
“看在以前我们相识的情分上,我会送你去南边,在一个小庄子里安稳度过余生。”
昭宁看着她。
她的心突然静下来了。是了,关璃的目的是要她离开易征。理由显而易见,她威胁到她了。
“不可能。”她说。
关璃一怔:“你说什么?”
“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离开将军吗?但是,我不会走,”昭宁说,“将军也不会让我走。”
后面这一句,她努力让自己说得有底气。
“你……”关璃气结。
昭宁不想再听。她行了礼,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