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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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挑肉,新鲜的肉都是鲜红色,闻起来略带腥味,用手指压下去且不粘手,凹处很快能恢复原状,真像活人的肌肤那样有弹性。

    我常常跟我妈去肉摊上买肉,学会了如何分辨新鲜猪肉和注水猪肉,我妈是肉摊的老主顾,若是当日有剩下,摊主还会捎带送点肉皮。

    我爸爱吃猪头肉,那天我妈临时想起来忘了买,走到半路上折返回去,上称一算账,几毛钱的零碎,大家都是一副熟面孔,求财也求和气,摊主摆摆手就说不要了,我妈占了这几毛钱的便宜,也笑的和朵花一样。

    到家没多久,我妈先把猪头肉切块,焯水,加些八角和姜片,大火烧开,小火慢炖,炖上五六个小时,再调味,等我爸回来的时候刚好能吃上一口热的。

    那时候我爸和人去城外钓鱼,大早上天不亮坐着别人的小电驴去了,去的时候胳膊腿都好好的,回来的时候残了废了。

    他们进城的路上碰见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停在一辆集装箱半挂车旁边,半挂车进不了城,绿灯一亮就往左拐,半挂车的车灯又大又亮,到底不是人眼睛,车里司机的视线又有限,那车尾一扫,我爸就给扫到车底下了,人还在这里,腿已经被带着往前滚。

    和他一起去的那个人丁点事情也没有,小电驴摔坏灯心疼得不行,回来给人讲,“这都是命,他惦记家里做的猪头肉,我说再钓会,他非要催我快走,要说,早一步晚一步,这事都碰不到他。”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一下,再重重的说一句:“这都是命。”

    我爸出事的时候,肉还在我家锅里炖着,等到发了绿毛都没人吃,我妈后来还常常念叨,“我买肉就买肉,为什么占那几毛钱的便宜,贪下小便宜,后来吃了大亏。”

    有时候她又说,“要我说,他们去的季节可不太对,那鱼苗刚下,钓起来的鱼可小了,还没长成,钓鱼吃不上鱼才要吃什么猪头肉。”

    念来念去,就这些,没个新鲜劲。

    我爸没了腿,心如死灰,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回回想起来都是噩梦,当时又没有旁证,谁也不知道我爸到底是不是急着回家要吃那口猪头肉,肉没吃着,却吃了一口阎王饭,反正这事就那么传起来,在每个人嘴里传一遭,唾沫星子加重几分重量,它就成了既定事实。

    要我说,这样传有这样传的好处,只有说成是我爸为了回家奔那口猪头肉自己急忙忙要回去路上不幸出了车祸,那个当时和我爸在同一辆车上却没有事的叔叔处境才不那么艰难。

    我爸出事之后,很多人来看他,那个叔叔提一堆营养品,瓶瓶罐罐,中医保健,临走之前,塞了一把红色的钱,我还没看见有多少张,这些钱就和人家一百两百的心意混在一起,以后他再没来过,猪头肉的故事倒是时时挂在嘴边。

    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将这种事情说成命中注定,我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也是出车祸被撞死的,有人看见他被撞死之前和我说过话。

    别人问我和他说了什么,我说,“他说他明天早上没想好要喝粥呢,还是要吃油条。”

    王杭安后来问过我,那个死去的同学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摇了摇头,告诉她,“错了,他没和我说过话,其实最后一句话是我对他讲的,那会我的同学放学回家,路过我,向我吐了一口飞沫,我说我给你算算命,然后我开玩笑的说了一句,我算到你今天会死。”

    那个同学不让人省心,指甲又长又尖,脏死了,他用脏指甲拧我还掐我,他坐在我后面,用笔画我的衣服,害我被我妈骂一顿,他冬天不穿秋裤露出脚踝,可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他罪不至死,其实我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原凉自己。

    然后我问王杭安,“你相信算命这种事情吗?”

    出人意料的是,王杭安说她相信。

    我问她为什么?

    她当时来我家做客,以为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记错了,还好她没给我提个蛋糕来,那更尴尬,她站在我家客厅里,她刚和我进去看了我爸,我爸尿了,我妈正给他换尿片,我们只好出来,她很局促的站在门口,一只手总在裤子边缝挠上挠下,我就给她讲了这个故事。

    她说,“我和我姐的名字都是当年在桥底下找人给算的,我姐缺金,我缺木,算完了,我妈问多少钱,算命先生说随喜,我妈就每次随喜都随了五十,我也觉得太少了些,现在好了,你知道吗?金克木,所以我姐克我。”

    她刚说完,我妈从房里出来,还提着我爸的尿片,转头对王杭安说:“亭亭的同学呀,留下来吃饭吧。”

    王杭安就留了下来,发现桌面上垫碗的东西眼熟,她拿起来看,是我的课本,我们家的饭桌平时也是我的书桌,有时候菜上的急,我妈拿我的作业本或者书给垫在碗底下,我的试卷收上去一回,总被老师拿出来单说一项,要扣掉不少卷面分,后来我发现每本书上都有油渍,无论怎么样都会有,那就干脆不写吧,我妈给我爸剪头发,下面垫的也是我的卷子,那次我考挺好的,我想给他们看才把试卷拿过来。

    这些人类进步的阶梯,这些敲门砖,垫脚石在我家里用来垫碗,垫桌角,垫我爸的屎尿,它们对我来说没有用,它们挡不住我爸在房里喊饿的声音,他要吃饭,要人伺候。

    妈让我把垃圾拿去扔掉,王杭安陪我一起下去,正要上楼,旁边草丛窸窸窣窣响,我和王杭安看见一只不知道打哪来的小土狗正在咬一个别人丢掉的垃圾袋,小土狗黑色的眼睛在绿菜叶和香蕉皮里浮上来。

    我给王杭安说等一下,然后我上楼拿王杭安来我家带来的一些零食。

    “牛肉干它能吃吗?”

    “我能吃,它就能。”王杭安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肉干。

    那狗起先还有些怕人,闻见我手里东西的味了,小短腿就往我这边来了,这小狗挺没出息的,就这样被我收买,明天也能和别人走。

    往后我常常下来给它吃的喝的,有几次它想跟着我上楼,我家窝里什么环境,狗不知道我知道,它回回都被我撵走,回到家,我挺担心下一次下楼是不是就见不到它,这狗还算有良心,总在我家楼下的花坛里觅食,从没有找不见。

    直到有一次,我下楼听见它的呜咽声,它伤到了后腿,我有点后怕,那阵常有人偷狗,它那伤也不知道是小孩子弄的,还是它碰着了什么东西受的伤,或者又是中了什么人的陷阱,狗急了跳墙,我就怕别人一弄它,它把人咬伤了,那就不光是受伤的事了,它非死不可了,怎么就容不下一只狗呢?

    我打电话给王杭安,好歹她有和狗共享一条牛肉干的情谊,怎么也不能不管不顾,看她能不能养一养。

    电话很快接起,我还没说什么,王杭安语气急促对我发问,“亭亭,你有没有看见我姐,我姐好像离家出走了。”

    我说没看见,多大的人了,还离家出走,王钊宁平时在学校挺高调的,和别人早恋的事被她妈闹到老师面前,一定是觉得太丢脸才要走。

    有一阵,我俩坐前后座,我也羡慕这人,羡慕她那么显眼,长得好看,成绩又好,老师也很看重她,我偶尔能和她说话,当时大冷的天,我穿了件冬季的校服,别人见我就笑,我还没闹明白,后来是王钊宁指出前因后果,原来校服的腋下裂开一条缝,班上其余人笑够了却没人告诉我,我找不到针线来缝,干脆脱下这件衣服,在冬天的教室瑟瑟发抖。

    王杭安下课过来找我,问我怎么不穿那件衣服,我指出那条裂缝给她看,她说,“就这样啊,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害我被别人笑一上午。”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像现在一样把衣服脱下来,对不对,感觉挺冷的。”

    就是这件事让我感觉她们两姐妹的想法真的完全不一样,但我觉得王钊宁人其实还挺不错的。

    这之后她常常和我借小说看,她要我把王杭安看过的那几本书给她看看,她把书还回来,那书从来没有折过角,也没有折痕,只是油墨的味道又淡几分,看出来她挺爱惜也挺尊重,她还会顺便送我几个焦糖小饼干,可我不喜欢焦糖饼干,就全给王杭安,王杭安常常饿着肚子来上学,因为她妈每天就给她这么些钱,她还把钱给她姐买了早点,她自己吃屁。

    一下课,王钊宁会和几个隔壁班同学在走廊上讲话,叽里呱啦,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里,她们怎么有这么多话讲,而她们对我却无话可说,我一句话也讲不上。

    王杭安坐在窗户边离后门又近,如果不是上厕所或者去食堂,她屁股都不要挪一下,一墙之隔,她和她姐真的挺不一样的,有时候我也学王钊宁站在走廊边上,试图感受她所见到风景。

    结果看见王杭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只手撑在桌面,一只手翻动书页,她那个认真安静看书的死样子,挺无聊的。

    “那我打电话问问别人。”

    王杭安预备挂我的电话,我让她等一等,“那天你从我家回去,有件事我忘记说,王杭安,你和你姐,你们不是夫妻,没什么克不克,妨不妨,碍不碍的,再说了,金生水,水又生木,不到绝路,还有生机。”

    “我知道了”,她很久才说了这么一句,电话被她挂断,怀中的小狗去处依然没有着落。

    我看着怀里的小土狗,“你怎么不是只野猫,听说猫肉挺酸的,没人吃,你也不是只宠物狗,它们可金贵了,你没人要,送不出去,别人只想吃掉你。”

    “你怕了是不是,其实不要怕,人家牛以前比你苦,四时辛苦不说还要被人吃掉。”我又想到什么,我告诉它,“不过下辈子还是不要当狗了,也不要做人。”

    我站起蹲麻的腿,终于还是把狗抱回家,一步一步朝楼里走,我们俩暴露在整栋楼的暗影子里。

    我小心的抱住它,避免触碰它的伤脚,走得畏畏缩缩,直不起腰来,胸口腾起一阵暖意,想着每天从我嘴里省下一口,难不成还养不活它,这狗聪明,看见我妈就呜呜的叫,孩子声音,惹人怜爱,竟是一点不怕的,人类才伤害了它,它却转眼就来邀宠。

    想不到我妈竟然也挺喜欢,我抱它上来还担心养不下,其实好养活,家里也和个狗窝似的,正合适,每顿剩饭剩菜都倒给了它吃,喝稀的喝稠的总有它一口,不过几日,它变得肥肥胖胖,有天,我妈说出去带这只狗打疫苗,下午回来,活蹦乱跳的狗不见了,带回来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原来她托狗肉作坊的人把狗处理掉了,她告诉我,“你也知道家里的情况,养只狗挺费劲的,正好晚上,吃狗肉火锅给你爸补补。”

    我养活一只狗是给他人做火锅汤底。

    我妈把狗带走的时候,这狗认主,舍不得我,我不知道它打针会不会痛,我当年打的时候挺不乐意,小狗眼神可怜巴巴,我还安慰它来着:“等你痛过了,你就是我们真正的家人了。”

    晚上我们吃了一顿狗肉火锅,我缠住我妈问,“你们要杀死它的时候,它叫了没有?”

    “你问这个干嘛,叫了的吧,我也不敢听。”

    “叫了就好,叫了就好。”它还是知道怕的,知道怕就好。

    我也想通了,这样一只无依无靠无主的狗,没牵狗链要么被人打死要么被狗肉贩子偷走,与其等它不知道死在哪里,让我白白操心,现在死在我面前也挺好,生死都有下落。

    我不这样想,又能怎么想呢?

    小狗是不是也会后悔当时因为一口吃的被我带走,就像我有时候会怨恨我妈为什么要生下我,我欠她欠我爸一条命,可我就一条命,不能劈成两半,这辈子还不完了。我爸在房里大喊大叫,要吃要喝,他就怕饿着自己,无论是狗还是人,活一世还不就为了这一口吃喝。

    我妈问我,好不好吃。

    我说,“好吃”,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口也没动,明明什么也没吃,但是我跑到卫生间吐了好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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