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
雪人像是一具尸体。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 这队兵在徐莽打仗时就跟着,如今褪去一身铠甲,哪怕穿着一身布衣当了土匪, 仍然无法掩饰一身肃杀之气。
年先生揣着袖子站在徐莽半丈远后, 难得十分沉稳, 在徐莽眼前他不敢造次,他看到徐云骞的瞬间放下心, 如果这小少主真的出了差错,年先生得以命去赔。
徐莽已经出现, 徐云骞不得不走。
像是一场雪崩,把幻境直接冲垮,连点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顾羿一直不说话, 脸色很冷, 手里拿着一把刀也不知道要去砍谁, 最后慢慢放下来。
顾羿笑了一声, 然后就这么越过徐云骞,直直望着徐莽。
徐莽皱了皱眉, 顾羿看他的眼神很有意思, 那就是一种绝对的厌恶, 恨不得弄死他。徐莽摸爬打滚这么多年, 被很多人仇恨过,但这种恨不得让他剥皮抽骨的恨意也是少见, 他们大多会遮掩一番, 只有顾羿,毫不遮掩, 那双眼睛里只写了一句话, “我要杀你。”
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要杀你。
他要杀光所有人,把他师兄带回深山,让天再下一场雪,把徐云骞藏起来。
这人快入魔了。
心智不稳,恶念丛生。
徐莽看人看得准,事实也是如此,顾羿的心在狂跳,眉间隐隐作痛,胸口血气翻涌,他原本混沌的脑子此时逐渐清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滋生,如同巨石后探出一片冰冷的阴影,像一滩积水越来越大,徐莽的出现竟然逼他生出一颗魔心。
这么一个心智无法控制的人手里握着一把柴刀,顾羿的脸色很阴冷,戾气横生,徐莽沙场上滚了这么多年,本能察觉到了危险。
他皱了皱眉,已经跨出一步,想要把徐云骞从顾羿身边拉开,可他没来得及。
“顾羿。”徐云骞出了声,他之前一直没说话,这一声很柔和,徐莽反正没听过徐云骞用那种语气跟自己说过话,“我再赔你一个。”
他揽过顾羿的肩膀,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后颈,哄他:“我再赔你一个。”
他们在聊徐莽听不懂的话,竟然只是在聊一个无足轻重的雪人。
出乎徐莽意料的,顾羿眨了眨眼睛,在徐云骞揉着他后颈时,顾羿强行压下内心的翻江倒海,一口涌上胸口的甜腥硬生生咽下去,几乎是本能地在回应徐云骞,他收起獠牙,变得极为温顺,很乖巧的靠着徐云骞肩头。
徐莽迈出去的步调一顿,他有点不太懂了。
“你怎么还是这么讨人厌?”山婆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一脸厌恶地望着徐莽。山婆今日出去采办,本想着今夜跟顾羿一起吃炖肉,都盘算好晚上做什么了,偏生出来一个不要脸的搅局人,徐莽带来的人把这小院踩了个污糟。
徐莽收回目光不再去管顾羿,他当年被山婆所救,如今对山婆颇为尊敬,“我这孽子多日叨扰……”
“早扰习惯了。”山婆面无表情打断徐莽的客套。
徐莽一噎,“您近日……”
“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山婆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
徐莽今日有点讨人嫌,他还想说些什么,年先生揣着袖子走过来,轻咳一声:“夫人让你收收脾气。”
徐莽放下正事来捞徐云骞这孽子,他喜欢男的就喜欢,徐莽这都能忍了,他觉得自己脾气够好的了。现在年先生搬出自家夫人,江沅的意思徐莽不得不听,江沅人不在,说出的话如同紧箍咒一样罩着徐莽,他咬了咬牙,带人退至院外等着,已经是难得的让步。
顾羿慢慢松开手中的柴刀,像是察觉到危险褪去,整个人不再那么紧绷。
徐云骞不知道怎么跟顾羿开口,也不知道顾羿能接受到什么程度,还是顾羿先说的:“你要走了?”
徐云骞嗯了一声,突然想到在下天樾山之前,徐云骞是要护送孟夺锋回开云寨,顾羿是要回顾家刀宗祭奠家人,本来两条分岔路,因为一场大雪强行汇聚,如今又要被迫分开。
顾羿还是顾羿,徐云骞也还是徐云骞,摆在两人眼前的事却让人身不由己。
徐云骞迟疑片刻,问:“你要跟我一起吗?我跟你回刀宗也行。”
他早就想带着顾羿回开云寨,家里人也都知道,理应是该回去看看,不知道顾羿现在恢复记忆没有,孟夺锋进了开云寨之后会把极乐十三陵的消息给顾羿,冲着这个,顾羿去趟开云寨也不亏。
假如顾羿执意不去,徐云骞也想陪顾羿回顾家刀宗看看。
“哦。”顾羿只是应了一声,也没说自己到底什么想法。
顾羿做事情一直是没有什么逻辑,他不再去看徐云骞,反而走到炉火旁,解开小狼脖子上的绳索,想了想又把小狼身上人的衣服脱了,把它身上人的气息通通抹干净。顾羿带它回来是想给徐云骞解闷,徐云骞天之骄子为什么要看上一条野狗?他摸了摸小狼的脑袋,附在小狼的耳朵上,像是在跟他谈心,他只说两个字:“走吧。”
小狼眨了眨眼睛,没听懂,”回去吧。“
小狼动也不动,顾羿也不想管他。
他在这间屋里留下的东西很少,应该说他在这世上留下的东西就很少,他进了屋。
门咿呀一声关了,把徐云骞挡在门外。
徐云骞本想拉他的手腕,到底也没下手,眼睁睁看着顾羿走了,他等在原地,他从未强迫顾羿做过什么决定,如果顾羿不愿意他也不强求。
顾羿进了屋,床上堆积了很多被子,那是他的巢穴。顾羿记得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他曾把徐云骞推到墙上,他曾恶狠狠地要跟徐云骞睡觉,他曾在这张床上发抖,喘息,攀爬到巅峰时如同濒死。
他吻着徐云骞眼角的痣,忘我地跟徐云骞接吻,他在迷迷瞪瞪的时候说过很多话。
”喜欢你。“
”爱你。“
”……云骞。“
他在这里曾经把自己打开,把自己完完全全交付出去,从身体到灵魂。
他喜欢第二日徐云骞埋进他的肩头,喜欢推窗之后就能看到自己的雪人,喜欢小狼舔他的脸。
“嗤……”他很轻的笑了一声。
顾羿第一次知道他跟徐云骞的差距有多大,徐莽这样的一个父亲,永远能给他遮风挡雨,顾羿只有徐云骞,徐云骞背后却有无数人。
从来没有什么小神仙,神仙应当端坐在神龛之上,无父无母无欲无求,哪怕顾羿叨扰他,死皮赖脸赖着不走也无所谓。
顾羿一无所有,他这辈子什么都守不住,守不住顾家一百四十口人,保不住顾家刀,师父教了他三年从头到尾都在防着他,他都已经放下执念,甚至不在乎吃了曹海平的蛊虫什么时候去死,他不奢望能与徐云骞有个善终,从头到尾他都未曾想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唯有一个雪人。
他已经将自己逼进角落,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还是落得一场空。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妄想。梦做到这个份儿上,也该醒了。
顾羿突然捂住嘴,鲜血顺着苍白的手指流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袖。他胸口剧痛,那一口血根本就没压下去。顾羿扶着床沿喘息,后背一层薄汗,脑袋疼得让他受不了。
一瞬间他分不清自己是谁,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在此。
脑袋里好像在地震,又像是在雪崩,他跟徐云骞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大声说话,他们在顾羿的脑海中进进出出,吵闹的要命。恍惚间他回到顾家刀宗,躲在木箱里像是一个缩头乌龟,他想忘了吧,别来烦我了,让我一个人行不行?
可没有用,他们在敲着木箱像是在击鼓,他们在大叫,不是说话只是单纯的吼叫,顾羿感觉那声音震天,吵得他不得安宁。
木箱被推倒,唯一的藏身之所被人破开,他可怜兮兮地滚出来,他听到一声尖锐的声音,六角铜钱在空中飞舞,啪的一声落入掌心,极乐十三陵的首领问他,“你要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
顾羿想把他推开,眼前是很多死人,顾羿跟他们在一起三天,他如今想来只剩下气味,人刚开始死的时候只有鲜血的腥臭,过了段时间会有尸臭,尸水会慢慢溢出来,苍蝇飞舞,成千百万的苍蝇涌过来。
有些尸体爬起来,问:“你为什么还活着?”
全家都要死,你到底干什么非要活?这个问题他问了自己三年。
吵、烦、恶心、让他想吐。
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记忆和现实杂糅在一起,像是融化的蜡烛。他猛地撞上墙,砰的一声,世界安静了。
顾羿在喘,鲜血从额角流下来,淌过他的眉峰,坠上他的眼睫,像是把他这个人劈成两半。他深深呼吸,一口气进来一口气出去,满屋子都是黄色,黄符正沙沙作响,像是在瑟瑟发抖。
顾羿望着满屋子的黄符出神,他挑起一张符,上面写着的是:人来隔重纸,鬼来隔座山。千邪弄不出,万邪弄不开。
这东西是要来压制顾羿这个妖邪的,他冷笑一声,觉得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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