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徐浚喝得有点多了,指着苗小青和杜弘,苦口婆心像个慈母,“你们两个太不懂事了,怎么说都是一个老板的师门之谊啊!知道为什么袁鹏走,连饯行都没必要吗?因为对于同一个师门来说,短短几年,相对于一辈子不算什么。以后大家都当老板了,首先想要合作的人还不是自己的师兄师弟?所以现在分别有什么伤的?只要还在学术圈,资源就还会共享,谁有难题了随时可以讨论,这叫同门,明白吗?……小青苗,把你那个赌咒发誓收回去!杜弘,你也别总是欺负她!每次都是你先挑事儿。”
苗小青垂着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
杜弘虽然没表态,平时快翻到天上去的眼睛,竟然谦卑地微垂着。
程然是半个局外人,捏着苗小青的手心,侧着脸带着柔柔的笑意望着她。
新人吴繁被徐浚一席话说得热血澎湃,误以为办公室的感情很深厚,只差把眼前的师兄师姐当亲哥亲姐了。
苗小青看着他,觉得很有意思。就跟她刚进组时,以为大家都会对她客气照顾,结果却是扔她在角落里自生自灭一样。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起,办公室这几个人,就成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即使是嘴欠的杜弘,她也相信,自己在他心里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按照世俗的标准,借钱最能衡量两个人的感情。她绝对相信,杜弘就是那个嘴里挖苦她,手却伸进兜里掏钱的那个损友。
吃完烧烤的第二天,苗小青跟这个损友就决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没人性的黎若谷,让课题组首次有了凝聚力诶~~~~我忘了告诉傻孩子们,这个时间点儿,黎若谷已经被女朋友甩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61章
第二天的组会上,苗小青是最后一个讨论近期工作的,她花了一天时间,整理出来的所有数据画好图,在这时递给了江教授。
江教授看了一会儿,眉头微皱,指着她的图说:“这个趋势并不单调,有点奇怪。”
苗小青走到他面前,接过图看了半晌,不懂他的意思。
“你画个能量图给我。”江教授说,“看看有没有能量变化。”
苗小青当即画了能量图给他,心里已经开始打鼓。
江教授看了一眼,就说道:“你看这里有个跳变,这是不应该有的,你这个数据肯定有问题。”
苗小青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惶然地望着老板,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是老板弄错了。
但是老板又怎么可能错?连徐浚都看不出来不对了,“不同尺寸好像变化很大,结果不单调。”
印证了老板刚刚下的结论。
江教授立刻指出了问题所在,“要找的是能量最低的态,但是有很多的local minimum。”
苗小青的心凉透了,因为老板直接指出了问题,她听到自己有些飘忽的声音问:“我应该怎么解决?”
江教授说:“要换不同的初始值来避免这个问题,重新算吧。”
也就是说,她前面算出的结果全是错的。
全是错的!
苗小青觉得自己的头胀得要炸了,沉重地压着酸痛的脖子,额头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疼,她咬牙忍耐着,走回了办公室。
坐回位子上,她看到电脑屏幕上的图,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排斥感,并且直接投射到了身体上,一阵阵地头晕反胃,她紧闭着嘴忍耐着,额头便开始冒冷汗。
程然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切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杜弘刚好从外面进来,也没看她一眼,就照常嘲笑道:“被老板批了能舒服吗?”说着直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仍旧兴灾乐祸的语气,“it’s not even wrong!(注1)你该庆幸你做的内容是在错的那一等级,比毫无价值的内容要好那么一丢丢——”
他划动鼠标,点亮屏幕,莫名地感到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他抬起头,对上苗小青阴沉沉的目光,心里一个咯噔。苗小青走到他旁边,紧握着双拳,却没能成功地控制住身体的抖动。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你以为你是pauli吗?”她的声音还算平静,但下一秒,她的手一挥就把他码在桌角的书全部挥到地上,声音尖利地吼道,“你是有多了不起?就算我在你眼里跟民科差不多,就算我做的东西毫无价值,你非要说出来是吗?非要用最严厉的一句话来评价我?我承认我不适合做物理,我承认我没品味,你满意了吗?高兴了吗?!”
苗小青吼完就跑了出来。
杜弘愣在当场,耳边还回响着她尖利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指着苗小青消失的那扇门说:“她怎么了?吃枪子了?”
程然脸色铁青地走到他跟前,离他近了,才低头俯视着他说道:“换一个人,我就是背上处分也会揍他一顿。”
丢下这句话,他就冲出这扇门去追苗小青了。
杜弘仍旧呆愣着,却听到徐浚说:“过分了!not even wrong这句话能拿来开玩笑?”
杜弘沉默不语。
吴繁说:“如果别人这么评价我,我也会想揍他。”他停了停,又抱怨一句,“真搞不懂,你为什么总要针对师姐!”
杜弘缓缓地抬起脸,目光晦暗不明地投向那扇半掩的门。
程然围着系办大楼跑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苗小青,他站在大楼的门口,冷静地回想,刚追出来时,他是往右的,没有追上,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是往左走的。
他沿着左边的道一路奔跑,中途经过图书馆,教学楼,分析她可能会去哪儿躲起来——直到他抬起头,体育场的那几盏高耸在夜色里的灯出现在他眼中。
一口气跑到体育场,他身体一面慢慢转着圈,一面从那一排排的彩色椅子中搜巡苗小青的身影,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一个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
越接近那个角落,他的脚步放得越轻,苗小青蹲坐在一把椅子上,抱着膝盖,脸朝着前面,哭得满面泪水。
他的脚步很轻,直到他挡在她面前,她才察觉。
她仰头望着他,依旧呜咽呜咽地哭,仿佛他不存在,又仿佛是伤心到止不住哭泣。
程然没有去抱她,没有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给予安慰,他一动不动地,揪心地看着她哭,等她哭够。
风从更空旷的地方吹来,在耳边呼呼作响,刮得衣服也发出豁喇喇的声音。
角落里很黑,灯光似乎照不到这里,可他们却能看清彼此的表情。
哭声渐渐小了,苗小青泪眼迷蒙地望着他说:“你是不是希望我放弃物理?”
程然沉默片刻,说:“是。”
“我根本不适合做物理,是不是?”
“是。”
“我应该转行的,是不是?”
程然没有立刻回答,半晌后才说:“不是。”
“为什么?”苗小青失声质问他,“既然你希望我放弃,我又不适合,为什么不应该转行?”
程然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语速很慢,很清晰地说道:“因为你不想放弃。”
苗小青闻言一怔,眼里又涌出两行泪水,“我讨厌你和杜弘这样的天才,因为你们的存在,才让我的努力显得很可笑。”
她又接着说:“我也讨厌刘浩这样的人,他的投机取巧,显得我的努力没有一点意义。”
“我明明比你们努力好多倍,比你们辛苦好多倍,”她哭着说,“可结果还是这么残忍。”
程然转身,在她旁边地椅子上坐下。
他们前方的天幕,挂着一弯清辉皎洁的月亮。
“物理才是世界上等级最森严的领域,”他的声音在黑夜中听起来格外明晰,“我做的东西,在pauli这样的天才看来,评价也一样可能是not even wrong。”
“怎么可能?”苗小青声音平淡地说。
“就算我像你一样的拼,甚至是拼得比你更狠,你说——”程然说,“我能拿诺贝尔奖么?”
苗小青怔怔地望着前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就算拿到奖,诺奖里的贡献大小差距也很大,”他转过头,看着她,“那我应该去牛顿的墓碑前哭吗?哭着问他,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苗小青的抽泣声停了,她拿手抹着眼泪,“你这是诡辩。”
“我说你不适合做物理,只是因为你会比我们累很多,”程然说,“做物理的都拼,可是不能急切。记得我送你的那本签名书吗?”
苗小青点了下头。
“作者的经费很少,在一个冷门的方向不急不躁地做了二十几年,最终把一个冷门做成了大热门。”
苗小青沉默地听着。
“你会选择算j1-j2模型,证明你之前并不急躁,”程然说,“算错也是正常,你突然这么急,是急着发文章,怕去不了美国吧?”
苗小青的身体一僵,随即把脸也转到一边,坚决地否认,“不是。”
程然也不逼着她承认,“既然不是,那就慢慢做。”
“嗯。”苗小青轻轻应了一声。
“只要你想做,我就会支持你。”程然垂下头,轻轻地说,“如果到时我们隔着很远,我会去你身边,或者等你来找我。”
“如果半途走失了呢?”苗小青问。
程然缓缓抬起头,“看到月亮了吗?”
苗小青仰起头,看向如墨的天穹,一弯明净的皓月当空悬挂。
“看到了。”
月亮的银晖落入程然眼中,他的声音如水清澈,“我们追着它走,就不会走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not even wrong,是物理学家wolfgang pauli的评论,科研工作中,有很多工作是错的,not even wrong,就是评价你做的工作比错的还没有价值。这是物理科研界最严重的一个批评。杜弘拿这个开玩笑,引起了公愤,也让苗小青的自信彻底崩溃,陷入了自我怀疑。
第62章
苗小青和杜弘将近一个月没有说话,平时在办公室都当对方是隐形人,有关苗小青的讨论,杜弘不加入;而有关杜弘的讨论……苗小青也加入不了。
受挫感没那么容易抚平,信心也不是短短几天就能恢复的。苗小青感到奇怪,以前江教授,程然,杜弘轮番打击她,她咬紧牙关,也能把kagome晶格算出来,跨进理论物理的大门。而今大家都认可她能吃这碗饭了,她却疑心起自己来。
j1-j2模型算了一个月才发现错误,这给了她极大的打击。以前她不懂得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老板做的东西不懂,她也不觉得厉害。这次她懂了,所有的数据摆在老板面前,他一眼就能看出是错的。
她算了一个多月,却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无法用学生身份去安慰自己,徐浚也是学生,他也能看出不同尺寸变化很大,结果不单调。
她就是不够聪明。
因此,在重新计算的过程中,缺乏自信的她,并不相信自己分析的数据,算出的结果即使接近,她仍然怀疑可能是错的。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考虑过转行,只为着她想做好,能力水平却十分有限而痛苦。
苗小青的心灰意懒,办公室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谁都没有办法,他们不是热血少年,一句鸡汤就能让人走出低谷,满血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