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拓跋泰忆起从前她总取笑他把“真心”二字挂在嘴边,她还嘲讽宫里没有真心这样的东西,摆出一副无心无爱的薄情模样。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爱她比她爱自己多,偶尔还会生出些许失落,为她的没心没肺和不以为意。
时至今日,他才惊觉自己竟然误会了她,她的情深意重不亚于自己,甚至超越了生死。
“晚晚。”他想笑又想哭,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唤,“我的小碗。”
又是一年初雪降。
怀胎十月的崔皇后即将临盆。
宫里从两个月前就严阵以待,福全精心挑选了一批稳妥的宫女和稳婆随时候命,佛兰也奉旨进宫陪产。还有太医令如今常驻医署,就连素来野鹤闲云的韩保升也被天子亲自请入宫中,每天这对师兄弟都一齐给皇后请脉。
崔晚晚的情况比预料中好很多。一来是因为年轻,二来是这几年调理得当,身体底子很好。不然韩保升也不会冒险为她施针用药,促她怀胎。
只是为了坐稳这胎,她需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精血,所以整个孕期她都精神不济,神态恹恹的。而且越到后面她变得愈发消瘦,肚子却如吹气般圆圆鼓起,瞧着十分突兀。
拓跋泰见状心疼不已,恨不能代她受苦,但实际却是除了劝她多吃些东西,他好像也别无他法。
“不吃了。”崔晚晚推开碗,把头别过去,“没胃口。”
拓跋泰端着碗劝:“再吃两口,就两口。”
她摸了摸肚子,为了孩子硬是勉为其难地又吞了些吃食下肚。
“唉,还有多久才生啊。”崔晚晚一边叹气,一边捧着肚子对胎儿说话,“在肚子里待着很好玩儿吗?你怎么不慌不忙的,也太沉得住气了!”
孩子好似知道母亲在数落自己,竟然懂得“抗议”,调皮捣蛋地伸胳膊踢腿。
崔晚晚“哎呀”一声,惊得拓跋泰把碗都扔了,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被踢了。”她拉着他的手去摸肚子,委委屈屈地告状,“跟你一样,就知道欺负我。”
他轻轻抚摸,掌下感受着那个小生命的活力,眼中是她苍白清瘦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悲喜几何。
半晌,他才收敛好情绪,露出微笑:“等孩子出生我帮你教训他,以后我们爷俩让你欺负。”
“郎君说话算话!”
他爱怜地拥住她:“自然算话,一辈子都让你欺负。”
她眉开眼笑,眸中流光溢彩。
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崔晚晚终于发作了。正在上朝的拓跋泰听闻消息,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只见他“蹭”得站起来就往后宫跑,扔下一群面面相觑的臣子。还是御前大监出来解释了几句,这才散了朝会。
崔家兄弟正好也在朝上,闻讯也跟着提心吊胆,可是外男不便擅入后宫,他们也只能干着急。好在福全知晓皇后与兄长关系亲厚,于是请他们暂留延英殿,等待消息。
拓跋泰一路疾奔神色慌张,虽然在心中早已做了无数次准备,可这一日真正来临,他仍是六神无主,怕极了自己赶不及。
“晚晚!”
他直接冲进产房,差点撞翻端水的侍从,倒转把崔晚晚吓了一跳。
“你来做什么?”崔晚晚没好气瞪他,“故意来添乱是不是?快出去。”
她已经换了舒适宽松的衣裳,稳婆建议她先起来走走,再吃点东西,省得一会儿生的时候没力气。本来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可天子一来把大家都弄懵了,一时间束手束脚不敢动作。
拓跋泰见她安然无恙,终于缓了口气,上前抓着她的手道:“我来陪你。”
“谁要你陪?你又不会接生。”这样的生死关头,崔晚晚却显得极为平静轻松,甚至不耐挥手,“别挡着我活动,快一边儿去。”
他素来宠她,可谓言听计从,唯独这次不肯听劝,如磐石般矗立原地,非要留下陪产。
崔晚晚无奈:“那你扶我走走。”
她晨起发现见了红,感觉到些许腹痛,但还不算很强烈,尚可以忍受。稳婆接生经验丰富,见状说还不到真正生产的时候,有些妇人可能要疼两三日才能把孩子生下来,所以劝她切莫慌张,先存蓄力气养好精神。
腹痛是一阵一阵的,循序渐进,到了傍晚时分,崔晚晚终于觉得疼得受不了了。
“阿泰……”她吚吚呜呜地哭,“我肚子好痛——”
稳婆掀开裙摆察看一番,道:“娘娘再忍忍,还不到时候。您千万别哭!若是哭累了没有力气就不好生了!”
崔晚晚闻言连忙噤声,拼命咬住嘴唇不敢再泄露一丝哭声。
拓跋泰瞧她鬓发湿乱的痛楚样子也心如刀割。她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他担心她再这样下去咬坏舌头,于是捏住她的下颔让她把嘴松开,伸出自己的手臂。
夜深了,她已痛得有些神志模糊,而他的两只手臂布满咬痕,鲜血淋漓。
稳婆终于说可以接生了,于是众人按照演练过的行动,先要把皇后搬到宽敞的产床之上。
可今上还是不肯走,对“产房污秽”等说法充耳不闻。
“阿泰,”还是崔晚晚强撑着精神道,“你帮我做件事。”
拓跋泰急忙点头:“好,你说。”
“再题一套、四时……赏幽录,等会儿拿给我。”她努力挤出笑容,“我和你还有孩子,一起画。”
“你快去,阿泰,你去啊——”
他没有立即答应,而是痴痴望了她好一会儿,目光缱绻不舍。终于,他摸了摸她的脸,垂眸答允:“我这就去,你要等我回来。”
第94章 终章 【正文完】
晨曦微亮, 婴孩呱呱落地。
是个男孩。
阖宫上下欢喜不已,为这位来之不易的帝后嫡子,也为大魏江山承继有人。
一宿没睡的拓跋泰熬红了眼, 手捏一叠白鹿纸站在产房之外, 踟蹰不前。
佛兰抱着襁褓前来给他看,他瞧着尚未睁眼的婴儿, 果真如崔晚晚所说,眉眼肖似他的模样。
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他似是想问又不敢问:“……她呢?”
“在里面,您去看看吧。”
殿里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宫娥鱼贯出入,端走血水拿走污衣。他绕过屏风,只见崔晚晚已被挪到了床上,阖眸静静躺着。
他轻轻靠近, 把白鹿纸放于枕畔, 轻声唤道:“晚晚。”
她仍是闭着眼睛,没有一点点回应。
“赏幽录题好了, 你看看。”他挨着床沿跪下来,嗓音涩哑, “说好等我回来的……晚晚……”
饶是硬朗如他,此时也泪染衣襟,悲痛得难以自拔。
突然床上传来动静。
“拓跋泰, 你吵死了。”
熟悉的嗔怪声响起, 他顿时惊喜交加:“晚晚——”
生产损耗精力,她恹恹睁眼,一副有气无力地虚弱样子:“我只是累了想睡觉,你吵什么吵?”
“我以为……”他欣喜若狂, 仿若珍宝失而复得,激动得语无伦次,“你睡你睡,不用理我,我不吵你,好好睡。”
余光瞥见一叠白鹿纸,崔晚晚翘起唇角:“留着以后慢慢画,来日方长。”
他笑意真切,颔首赞同:“来日方长。”
小殿下出生满百日之际,今上下诏大赦天下,并在宫中设宴,普天同庆。
因着崔晚晚体质与寻常产妇不同,所以太医令要求她坐三个月的月子,期间需好好休养进补,固本培元。到孩子百日宴的时候,她才终于不用闷在屋子里,可以出来自由活动。
恰逢初春时节,冰雪消融,春回地暖。
宫中嫔妃也得了赦令,尽数放出宫去,从此婚嫁自便。倘若不愿归家,也可以去皇家宗庙安置,总之会让她们衣食无忧,有人养老送终。
袁婕妤带着金枝公主来拜别皇后。
崔晚晚羞愧难当:“三娘,我都无颜见你了。”
当初要走的是她,托付金枝的也是她,袁三娘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如今却又因为天子对她长相厮守的承诺,要被遣送出宫,甚至还要跟一手抚养大的金枝分离。
崔晚晚作势请罪:“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想留下……”
“娘娘没有对不住我。”袁三娘拉住她,“我做梦都没想到能有出宫这一日,我是极欢喜的。虽然舍不得金枝,但我将来还有其他事要做。”
崔晚晚问她以后打算。
“我不回袁家。陛下念在我抚育公主有功,恩准我去白云观为观主,我打算在那里收些女弟子,开堂授课。”
从此以后袁三娘终于摆脱了家族和深宫的桎梏,甚至不再被女人这个身份所困宥,作为传业解惑的女夫子,她可以潜心研学,做自己喜欢的事。她活成了女子的另一种典范。
金枝已经三岁多了,正是最玉雪可爱的时候,她还不懂什么是放出宫去,以为婕妤阿娘是要出宫去玩,撒娇地央求她带上自己一起去。
袁三娘爱怜地摸着她的头:“下次再去好不好?你今天留在宫里陪一陪皇后娘娘。”
崔晚晚伸手:“金枝来,到母后这里来。”
小金枝懵懵懂懂,她知道自己有两个娘亲,她们都对自己很好,可是要她选择其中一个的话,实在是太为难了。
还是金雪拿着糖哄住了金枝,又说要带她去花园里放风筝,这才转移了注意力。袁婕妤目送孩子离开,尽管嘴上洒脱,可眼神中的不舍是做不了假的。
“三娘,你永远是她的母亲,等她开蒙识字,还需要你来教她诗文辞赋,将来她出嫁,你也要作为母亲为她送嫁。”崔晚晚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祝福道,“愿你从此天高云阔,无拘无束。”
金石铿锵,酒觥泛光。宫中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在小殿下的百日宴上,拓跋泰为儿子正式取名拓跋极,小名伏罗。
极有至臻至纯之意,又可以理解为登峰造极。由此可见他对这孩子的重视与期望。
崔晚晚抱着伏罗盛装而来,依旧是明艳无双的模样,外加几分初为人母的柔和。她坐在高台上,见底下父兄伸着脖子张望,于是差人把他们请上来。
“快给我抱抱!”
崔浩一来就想抱小伏罗,猴急伸手。崔晚晚抿笑,一转手却把孩子先递给了崔父。
崔父头一回抱到外孙,喜欢得难以言表,怎么都看不够小家伙,抱着就不肯换手。
崔衍倒是沉得住气,摸了摸婴孩的小手,公允评价道:“模样像陛下多一些。”
崔晚晚噘嘴不悦:“哼,嘴巴明明像我。”一转眼看见旁边的拓跋泰神情得意,气得拧他,“都怪你太霸道了!连儿子的长相也要霸占多一些!”
“哪里多了。”拓跋泰笑着安慰她,“一半像你,一半像我。”
崔浩终于从父亲手里抱走了伏罗,嘻嘻笑道:“你们说得都不对,他长得像我。”
众人:“???”
“外甥像舅啊,没听过?”
筵席过半,伏罗便啼哭起来,崔晚晚瞧他是饿了,于是带他去偏殿喂奶。与以前的其他嫔妃不同,她生产后没有要奶娘,而是坚持亲自喂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