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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萍仔细看了看他的脸,那张脸十分年轻,至多不到二十岁,白皙的脸颊上沾着尘土,长头发打了结,满脸惧色,淌着眼泪。
在他身边的怀瑾则一言不发,顺从地站起身来,任士兵扭住他的胳膊。云萍从未见过他,但自他坦然的表情上,辨出他与众人的不同之处。
“东府?”她低声向他确认,后者脸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冲她点了点头。馆外厮杀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空气中浓郁不化的血腥也变得愈来愈飘渺,啼朱馆中死一般寂静。
屠灭秦安、天炉两城的罪魁祸首已经被俘,行刑定在次日早上,许多“断头军”们特别要求挤到前面去看——即便他们不能亲手为亲人:父母,妻子,儿女……复仇,至少也可亲眼看着祸首正法,从一场死亡中为另外许多场的死亡寻到慰藉。
另一件或可让他们慰藉之事则是:这位北地东府,将不会按照贵族公侯所应得的刑罚,被斩首示众,而将像庶民般被施以绞刑,这是断头军的两位总司,展雪、孔源,据理力争方才得来的。
正是深秋时节,辰馆的夜阴冷而潮湿,五名亲卫,一个年幼的书记官,和怀瑾靠在一起,等待日出东升的那一刻,门外,梆子一声声敲打,起先是戌时到来了,月亮自天边升起,秋雨洗过的月色格外澄大空明。然后亥时过去,月上高天,几颗星在天空中闪烁,紧接着子时也到了。
年轻的书记官忍不住啜泣起来,双手抱在膝头,后背紧贴在那张朱红色的屏风上。
“别怕。”卫队长安慰他,“我们都会被直接处斩,一刀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年轻人把头抬起,畏惧又不失希望地问道,“果真不会疼吗?”可他想起另一个不能被处斩的人,身体不由一阵战栗,抬起头往东府的方向望去,怀瑾一直听着他们交谈,但一语未发,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衣底下是修长的颈项,和端正秀丽的侧脸。
听见男孩隐忍的啜泣声,他回过头来,也答应了一声,“不用怕,不会疼的。”他环顾自己的亲卫和随侍,面容有些愧疚,“怀瑾连累了诸位,实在于心有愧。”
他平素治军严谨,御下苛刻,是可敬可畏而绝不可亲的人物,可到了此刻,就连亲卫队长也向他身边靠过去,怀瑾微笑一下,无声地回握住他向自己伸来的手。
窗外的人影在来回,月明风轻,树枝静静地遮在窗棂。成年人在极大的紧张和恐惧中难以入睡,但几乎还是个少年的书记官却将头靠在一边,此生最后一次进入了平静的睡乡,脸上犹带着泪痕。
怀瑾的思绪也陷入一片缓和与宁寂之中,他尽力去想怀梁,他此生唯一认定的王上,如今他已埋骨家乡松涛和风雪之中,自己亦马上要随他而去。
除去这位王兄,怀瑾自觉此生不再为什么人爱重过,同他一起赴死,是坦然之事。
自己的女儿,小怀樟,穿起南方的裙子也很漂亮,头发墨一样黑,她的头发每天早上都要自己梳起来才罢,不然就不肯跟先生一起去上早课。
他不怀疑,白锦会将她好好抚养长大,跟她的孩子一起,学习骑射、诗书、兵法。她二十岁时,将重新回到自己的故乡,被赐封一块领地。四十岁时,她将参与北方“刘茹之乱”,彰纪自己善战的名号,为世人所知;七十岁时,她将再次投身一场宫变,以皇帝义母之尊,驳颜犯谏,流芳后世,以记斯名。
但怀瑾目前所能想象的,只有她幼小可爱的脸,柔软如一朵轻云,除此之外,他在尘世已无挂牵。
他想起秦安城中燃烧不灭的火,结海楼具有讽刺性地矗立着,赤脚的平民和衣着华丽的显贵同样倒在街边死去,鲜血渗进每一块石板,每一堵砖墙。他看见这座古城的废墟将一直静默地矗立着,但数百年后,人们将会重新迁入此地定居,倒塌的墙壁重新立起,商旅熙来攘往,歌吟通宵达旦,昔年的宫室早已经为民居所取代,故园之上,莺飞草长,桃花漫天。
他怀疑那时人们将会如何传唱他们兄弟的名字,颂以功败垂成,还是唾以残暴不仁?或许兼而有之?又或许会公正地评判:他们为报亲人的血海深仇,曾经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他也想起北方的三千士兵,姬卿尺践行了对他的承诺,明天,他们便将启程返回家乡,成亲,生子,他们的后代将繁衍生息,有些去往他方,有些成为北方最古老的人民。怀瑾想到这里,脸上出现一丝笑意。
银月沉甸甸坠了下去,卯时已至,雄鸡啼唱,黑夜就要消散了。
怀瑾从容站起身来,在士兵们的监视之下走上囚车,夹道挤满了观刑者,所有死去亲人的士兵站在街头,人群中传出饱含仇恨的吼声,他下意识地用眼睛寻找女儿的踪迹,但街道上并无小女孩的身影,他松了口气。
一块石头从人群中投出,他下意识偏头,用身体挡住自己身后的书记官。他只感到一阵刺痛,守江士兵立即围拢上来,将人群隔开,他没法用手去抹,血滑下来落在眼睛里,让他立时就睁不开那只眼睛。
“吊死他!”一个士兵叫道,声音狂热,几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