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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回想起来,当初足以令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少年妒火中烧的所谓“治世理政”之道,其实不过是“刑部那个老头子太烦了,朕还不能怎么着他,因为……”“礼部那个小子不知道哪里学来的门门道道,一看心思就不正,还不是想……”云云。
是以,他当年对她一直极尽可能的冷淡。她和宫女学了做点心巴巴送来给他,他转手就给了下人;她将他课上的习作小心的裱起来,他却假装失手将它摔了个粉碎……
可她似不会受伤、不知疲倦一般,总是跳跳脱脱、快快活活地跟在他后面,翻来覆去总是一句:“风哥哥,这个你喜欢吗?”
“风哥哥,这个你喜欢吗?”
“你喜欢吗?”
“喜欢吗?”
“……”
她拾裙匆匆过来的身影似穿过岁月飒沓而来,这么望着,他若有所思地一笑,须臾,收回眸光,半眯着眼觑了觑跟前的杜誉,冷笑问:“你倒是说说,朕为何定要杀那王庭用?”
杜誉似觉察到了花朝的靠近,犹豫片刻,然转瞬还是抬起眼,坦然迎着他,道:“王大人手握重权,已然位极人臣。”
来人轻轻一笑,点点头:“这道理其实朝中很多人都懂,但他们都不敢说,你说的这么直白,就不怕朕杀了你?”
花朝赶到跟前的时候,恰听到这一声“不怕朕杀了你?”心头一颤,脱口叫道:“风哥哥……”出口方知不妥,连忙改口:“陛下……”
来人听到这声“风哥哥”,一直半垂着的眼皮猛不丁一抬,对上她那一如旧时的澄澈的眼,心中似涓流潺潺淌过,下一瞬,灌入耳中的却又是一声有些怯怯的“陛下”。
“我……”他又垂下眼:“朕见你在外逍遥了几年,倒比从前更没规没矩了,在那台阶上听了半天壁脚也不知道过来见礼……”
花朝一愣,当即跪地认错。
天子看着她下跪的熟练姿态,心中微微一动——她幼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性子又倔强,除了登基那日还朝回来,她何曾这般跪过自己。
欲问一句“这些年过得如何”,但终究觉得是多余。见她跪时眼角仍不时觑向杜誉,不知是有意无意,未顾得及让花朝起身,便将目光重新投到杜誉身上。
杜誉一只手自广袖中垂下来,不动声色地握了握花朝的手,方道:“陛下知道臣是什么样的人,臣若是不说,那才是心中有所保留,陛下必不会信任臣,亦才有可能杀了臣。”
他话说的很慢,似茶汤缓缓倾入盏中,话落,三人间却突然一片寂静。
花朝能听到自己的心如战鼓般急擂的砰砰作响。她自幼与天子一起长大,熟知他性格,他心思细密、多猜忌,亦从不是心胸宽阔之人。
正反复绞着手,思忖如何应对和弥补,忽听得天子一声大笑,冲破这寂静:“杜誉,谁说你是个书呆子!”顿一顿,方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丢在石桌上:“这辞表朕给你带来了,你拿回去吧!”
“辞表?”花朝一惊,这么想着,竟不觉问出了口:“你何时写过辞表?”
杜誉还未开口,天子已道:“两日前。”
两日前?就是她给他送伞的时候,当时这厮说在写一个要紧折子,原来竟是辞表!
花朝心中百感交集,这书呆子,原是早已做好了与自己浪迹天涯的打算……
杜誉垂目看了那桌上辞表片刻,却没有伸手就接,半晌,反沉沉道:“臣已无心庙堂,望陛下恕罪。”
天子不提恕不恕罪之事,反问:“是王庭用之事令你寒心了?”
杜誉没有开口。
花朝捏了他一下,他亦没有开口。
天子冷冷盯了杜誉一瞬,目光逼人。见他神色丝毫不改,终叹了口气,道:“你这性子!”略略一顿,又道:“这样,朕也不逼你,朕给你个外放之职,你去江洲历练两年,两年以后,你若还是这句话,朕就随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这呆子若一意执拗,那便是变着法子找死了。花朝不待杜誉反应,连忙伸手一把将那辞表捡回来,拢入袖中,绽开一个谄媚笑颜,不住道:“谢陛下,谢陛下!”
又使劲一掐杜誉,杜誉方温吞吞谢了个恩。
天子这才将目光又转回到花朝身上。
花朝与他的目光短暂一触,心中一凛,垂下头——四年了,该来的,始终要来。
“妾知罪,求陛下惩罚。”她闷沉沉的声音自地面传来。
杜誉做了这么多安排,天子还是能这么快找到,可见再挣扎亦是徒劳。
那眸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她只觉头皮发麻。不知是她这些年变得更加畏权了,还是他变得益发有天子之威了。
无论如何,世事变迁若此,很难不让人不起感慨。
不知过了多久,那眸光的主人总算开了口,却只是目眺苍穹,若有所思地一笑,说了一句:“你确实有罪,自己逃就算了,还拐走了朕手下的栋梁!”
这话却让花朝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