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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 我对着铜镜照过许多回, 想看看头上那块该死的令我活得虚无缥缈的伤疤到底是何模样。可它大抵落在后脑勺, 怎么都看不着。倒是手腕处有一处暗沉的疤痕, 皱作一团的肌肤边缘上,隐约泛出紫青色的纹样。
似是某种花。
牡丹还是芍药?
看得愈认真, 心脏就跳得愈杂乱。
可我还是忍不住看,忍不住摸,反反复复, 恨不得余生就做这一件事。
但我知道不该。
身为一家之主、一府之君, 肩负重担, 责无旁贷。
纵使我因一场意外忘了些东西, 我身旁常年围着的那些人也会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端庄淑女自称是我的大娘子;有身体不太康健的娃娃刚学会言语, 它费劲地冲我喊了声“爹爹”, 我心头悸动,却也仅此而已;还有官帽宽阔的从四品大人常来慰问, 我的大娘子告诉我,那是我的舅舅、她的父亲,我点了点头,看了他许久,却没有看出他与她有哪里相像。身边更多的则是奴仆、伙计, 他们们中的大部分,或者可以说全部,都得靠着我给的月俸活下去。
我若为了意外将他们不管不顾,怕是要下地狱的。
不幸中的万幸,我没有忘记做生意的本事。但做生意——我不晓得我从前爱不爱做生意,是否是个浑身冒铜臭的商贾,可如今,我钻不进那生意经里。一生为个钱字转来转去,再往上,为利、为名,未免局促、狭隘、空洞了些。
我要的是什么呢。
跪在祠堂里,我常常叩问先祖。
我的大娘子撞见过一回,她瞧我自言自语,大抵是以为我疯魔了,终于同我讲起过去的事情。
她在我娘亲的牌位前点了三炷香,说道:“钰哥哥,你还记得姑姑吗。她这一辈子为霍府打拼无数,对你也最是好,可惜啊……寿数太浅。好在你孝顺,自她逝去后,一心想着替她重振家业、开辟财道,这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
坦白讲,母慈子孝是天地人伦,我并不能同她一般激动。
何况像我这样没有记忆的人,会本能地害怕,怕身边人什么都不说,又怕人将我当作牵线木偶胡乱地说。
或许她不会,或许她身不由己。
我猜不透。她这张面孔实在与城中诸位大娘子太相似了,抹了重重的脂粉,戴了大同小异的表情。
失却记忆后的我喜欢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的纯真女子。
她看我触动不深,又讲了我娘亲的一些事迹。我惊异于她对我娘亲的知根知底,甚至教人以为她才是我娘亲亲生亲养的闺女。
听到后来,我有些无聊了,不自觉地又去摸手腕那块疤。
“是不是看得厌烦了?要不要我给你拿药,将它抹了去。”她紧张兮兮地询问我,又好似带了一丝窃喜。
我立马拂下袖子,不假思索,本能地摇头。
“钰哥哥,你是霍府主君,留着一块疤做什么呢?”
“那也是我的疤!”我急着推开她的手,一分都不愿多留。
“你……”女子果然喜怒无常,这会儿又换上了泫然欲泣的脸色,“我知你忘了一切,可你怎能这样凶我、不懂我。莫非钰哥哥是要将计就计,休了我再娶吗?”
她想得未免太多。
我还什么都没搞清楚,不至于做出不仁不义的事,毁了自己过去攒下的好名声。于是我像个寻常夫君,抱了抱她。
怀里满当当的,心里却还是空荡荡。
她抽泣了两声,趴在我胸口,闷闷地讲道:“钰哥哥,你可是答应过姑姑的,这辈子都要对我一心一意。”
又是我娘亲,我情不自禁叹了一声:“还琼啊,娘亲的心思,我听见了也听懂了。可我想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忽然就像没了气,古怪地愣在我怀里。我低头看了看她,发现她神色古怪,再没有一贯的冷静自持与游刃有余。
第一年快要过去的时候,从临安来了位故人。我一瞧他,就知道我们过去定是交情匪浅。可他似是来得很牵强,有点看不上我,偶尔还会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被人奉迎惯了,被他几句刻薄之后,也只顾着喝茶,不再准备从他口中知道什么从前的往事。
他也不愿再逗留,扔下半袋子佛经诗书,又丢下一句:“这是她从前爱看的,你——爱看不看。”
这个他,是在说从前的我?
我对那些典籍倒是有兴趣的,可不愿在他面前显露什么雀跃的样子,便搭着主君架子彬彬有礼又虚伪地将他送到门口。
适时,还琼正从铺子里回来。她与他打过照面,抚着还没怎么隆起的小腹,向他发出来年的邀请:“待八个月之后,我们还要请你来喝酒呢。”
“不了,我有事。”他可真猖狂,仗着临安文府的门楣毫不留情地回绝,钻进马车时竟还说了句,“作孽啊,这要如何收场。”
还琼不与他计较,倒是我生了几天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