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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先打车回来。来,把外套脱了,洗手,到厨房吃饭。”
凌翔茜把双手平展在温热的水流下,白皙的手背,健康粉嫩的指甲,她看了又看,直到妈妈在厨房喊着让她动作快点。
“快期末了吧”妈妈给她夹了一筷子排骨,“复习得怎么样了”
“唉,就那么回事儿吧。”
“什么叫就那么回事儿”
凌翔茜抬头,看见妈妈又有些过分激动的苗头了,左脸颊的肌肉轻轻地颤啊颤,颤啊颤,从眼睑一路蔓延到嘴角。
三句话不到,一秒钟前还好好的。
“挺好的,我是说,挺好的。”凌翔茜在心中轻轻地哀叹。
去北京做了手术,休养了一个半月,面部痉挛疑似痊愈之后,再次复发,愈演愈烈。
大夫说,不要让她激动。
凌翔茜很想问问大夫,每一个面部痉挛的中年女人都会配套似的被附赠一条格外敏感的神经,除了玻璃罩子,还有什么办法让她们不受刺激
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刺激和折磨。何况她妈妈会因为一只开窗时候纱窗没有挡住的苍蝇蚊子而大发雷霆,也会因为一句“就那么回事儿吧”而语音颤抖横眉立目,左脸颤抖得仿佛唐山大地震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妈妈不激动
凌翔茜埋头吃饭,忽然一阵疲惫袭来,让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人在面对黑暗的时候似乎就格外容易走神失控,也更诚实。
她轻声问,“妈妈,如果我这次没有考第一呢”
饭桌另一边迟迟没有声音,凌翔茜张开眼,对面的女人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我上个礼拜跟你们老师通电话,他说你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考了第一名就骄傲了,一下课就往教室外面跑,心散了,呆都呆不住。茜茜,爸爸妈妈从来都不逼你考第一名第二名,但是你要努力,不要想着邪门歪道,你要不是心虚,怎么会问我这个”
凌翔茜闭上眼睛,低下头不再说话。
又是这样。
说什么都是白费。
她半闭着眼睛,不住地往嘴里干扒着白米饭。
这个情绪永远激动,脸颊永远颤抖,出门必须戴墨镜,陪着爸爸从农村一步步爬上省文联副主席的位置上,最喜欢说“我为你和你爸爸付出了大半辈子”,和第三者互抓头发打得头破血流之后仍然能笑着为自家男人系领带的女人,是她的妈妈。
她忽然想起张爱玲说过的某句话,原文已经记不清了,大意不过是,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她匆匆吃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却不敢锁门,一会儿妈妈敲不开门又会吵嚷的。
凌翔茜摸出手机,踌躇许久,还是给楚天阔发了一条信息。
“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我活得很累。”
拇指按在发送键上,迟迟不敢压下去。过了几秒钟,啪地拧亮护眼灯,刺眼的白光惊醒了她,凌翔茜连忙把刚才那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正想要关闭,突然又觉得不甘心,慢慢地输入,
“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手机放在桌角,她一边浏览着历史年代表一边等待着,二十多分钟之后才得到一条回复,手机隔着桌布,震动起来感觉微弱,好像颤颤的呼救。
“不好不坏吧。好好加油。”
这种回复,连一句“你怎么样”都不问,直接杜绝了她回复短信的机会。
凌翔茜一边尴尬地苦笑着,一边又庆幸,还好刚才没有把那条信息发出去,不然一定会被对方当成精神病的。
凌翔茜伏在桌面上,冬天总是让人困倦抑郁,她越想越心烦,一把拽过手机,拨通了林杨的电话号码。
“喂”
林杨的声音轻飘飘的,还透着一点点快乐。
“你高兴什么呢”凌翔茜的口气有些不善。
“我高兴你也管啊怎么,你不高兴”
“我不高兴。”
“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林杨”凌翔茜不敢弄出太大声音,只能低声对着电话吼。
“我说你一天到晚穷折腾什么啊,你是学年第一,人又漂亮,多才多艺,家庭美满,爱情丰虽然还没有,但是追你的人多的都能拿簸箕往外倒,你到底哪儿不高兴”
凌翔茜捏着电话很长时间没有出声。
林杨,为什么连你都这么说。
似乎没有人愿意细心观察别人生活中的细节。凌翔茜一边对蒋川和林杨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小心地掩藏着自己家的真实情况,一边却又奢望他们能通过那些小细节推测出来她心里真正压抑着的苦痛。
她直接挂断,把手机摔在一边,低头开始疯狂翻书。
林杨并没有再打过来。这让凌翔茜更有了一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感觉,眼泪在眼圈中转了半天,突然听见床上的手机终于响了。
急忙拽过来,才发现是蒋川的。
“我听林杨说你心情不好又怎么了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考不了第一就不考呗,给别人一个机会,积德。”
凌翔茜扁嘴笑笑,眼泪终于落下来。
这样的贴心,让她很感动。
然而这感动却来自蒋川,她怎么可能不失望。
电话那端的蒋川仍然不住地吸着鼻子,凌翔茜突然真的有些无理取闹,她轻轻地说,蒋川,你能不能不总是像个擦不干净鼻涕的孩子
她说不清那种伤人伤己的残忍无耻怎么会让她这样痛快。
谁的完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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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一轻轻地推推余周周的胳膊肘,“余周周,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彦一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
余周周以前永远都是懒洋洋的,坐在座位上低头做题或者看小说漫画,上课也常常发呆或者睡觉。彦一以前听说过,好学生最喜欢假装自己不努力,回家拼命开夜车。可是余周周的状态,实在不像是有抱负的好学生。
但是现在不同了。她请了一天假之后,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整整一天埋头整理着政治哲学原理,把所有卷子里面的主观题都打乱了重新梳理答题技巧,盯着卷子的眼神仿佛要冒火一般。
“喂,你怎么突然这么激情四射爱上政治老师了”
米乔一如既往地口无遮拦。余周周回头懒懒地答道,“是啊,日久生情。”
她想考学年第一。只要这一次就好,在她去见那个人之前。
她知道周沈然在分校,也一定会听说,所以她必须要考文科班的学年第一。
必须。余周周蓦然想起了沈屾,那个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必须考上振华”的女孩子。
这一刻余周周才发现自己何其幸运。她的妈妈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说过任何“你要替我争气”“我以后就指着你了”“妈妈这辈子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一类的话,即使受到过不公,也都被那样厚实无言的爱所化解。妈妈总是明朗独立的,她的一举一动都不曾教给过余周周什么叫怨恨,所以余周周也从来就不需要像沈屾一样。
没有人要她报仇,于是她没有仇恨。没有人要她自强,所以她不自卑。
也就没有什么执念迫使她说出“必须”。
余周周突然有一点动摇。现在这个样子,是妈妈希望看到的吗
她的目光黏着在“客观规律与主观能动性”这行黑体字上,冷不防被米乔用钢笔狠狠地戳了一下。
“什么事”
“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参加的动漫社需要找临时演员凑数,sy参加不”
余周周有点兴趣,她放下书,回转身趴在米乔的书桌上,“可是我是第一次”
米乔表情凝滞,然后下一秒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把桌子锤得震天响,每一拳都砸在她的男人艾弗森脸上。
“这话可不能乱说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余周周呆愣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反应过来米乔在说什么,她满脸通红,瞪着眼睛,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米乔桌子上用练习册堆成的高塔齐齐推倒。
凌翔茜讨厌冬天。
她不知是因为冬天会格外地让人怠惰,才会明明心里急得像是要着火,书还看不完,心却不知道飘在哪里。
她的水杯里满满的都是水,可是还是抱着出来踱步到开水间接水,看到辛锐坐在座位上岿然不动学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她就会有浓浓的负罪感和恐惧感。
爸爸妈妈的“信任“,那些叔叔阿姨的夸赞、自己在学校的名气和楚天阔对自己礼貌而欣赏的笑容,这一切堆积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高耸入云,地基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小时候大人逗趣,问他们长大了之后想做什么。林杨和蒋川都有个像模像样的理想,哪怕现在想起来很可笑。但是对于凌翔茜来说,她的理想从小时候开始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却一直没变过。
想让所有人都说她优秀,都羡慕她,都喜欢她。
她以后做什么不重要。她要的只是这份耀眼和宠爱。
凌翔茜把身体贴在开水间的窗前,轻轻闭上眼。自己从来都明白,这种宠爱就像是浮云,你要努力攀得很高才能看到,然而付出十倍汗水,伸手却只能抓住一片风一吹就散的水汽。
就像是她父亲,从一个农村穷小子奋斗上来,娶了家境优渥的母亲,小心翼翼一辈子,相互折磨。
她深深地叹口气,突然听到背后的笑声“干什么呢,想跳楼”
那个声音让凌翔茜很慌张。她脸上的笑容紧急集合,朝拎着水杯的楚天阔点点头。
“还有三天就考试了,准备的怎么样”
凌翔茜定了定神,决定不再扮演那副客客气气温婉可人的样子。
“不好,很不好。”
楚天阔似乎没有听出来她语气中的真诚和抱怨,只是自顾自接着水,在氤氲的热气中随意地回答“没事,反正你考试的时候一定很神勇。”
从小到大他们就被浸泡在这样无聊的对话中。就好像小时候和林杨蒋川一起学钢琴,她不喜欢练琴,总是拿做作业当借口,所以每次妈妈去学校接她,开场白永远都是,“今天作业多不多。”
如果回答“不多”,妈妈的答案自然是,“那今天可以多点时间练琴。”
如果回答“很多”,妈妈就会戒备地一瞪眼睛,“多也得练琴,回家快点写”
所以你何必问。
凌翔茜从很小时候就想对她妈妈说这句话,也很想对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互相打探着“你考得好不好”“你复习得怎么样”的学生说一句,既然明知道彼此都没有一句实话,何必要进行这种徒劳的对话
“我不是你,”凌翔茜低低地说,“你也不用对我说这些。”
她也没有接水,抱着沉沉的保温杯从他身边挤过去。
楚天阔在身后喊着她的名字,凌翔茜含着眼泪,克制着没有回头。
期末考试的那天早上,漫天大雪。
余周周吃干净盘子里面的面包奶酪,又是一口喝掉牛奶,噎得够呛,正要悄悄溜出门,突然听见外婆苍老的呼唤“周周,周周”
余周周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大舅房间,估摸着他们还熟睡着,于是轻轻地推门走进外婆房间。
外婆不知怎么,竟然自己坐起身来了,她的头发已经白得没有一丝杂色。余周周走过去,“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我扶你上厕所”
“不用。”
外婆的神志格外清醒,余周周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今天去考试吧”
“嗯。”很清醒,仿若回光返照。她的心向下陡然一沉。
“好好考。”
“我知道。今天外面下雪,这两天暖气烧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