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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没有临场经验,轻而易举被人转移了话题,往毫不相干的方向上带,甚至牵出张居正是否应该回乡守孝的争论来。
事情要从上个月讲起。
张居正之父叫张文明,一生也没能考上举人,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张居正不仅青出于蓝,而且大大超越了他爹的期望,一路平步青云,直到帝国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养儿如此,人生何憾。
自从张居正在京城当了大官,张父在家乡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由于他生性不羁,周围朋友良莠不齐,仗着张居正的名头没少犯下事,地方官碍着张居正不好处置他们,久而久之,张父在家乡的名声并不好,但再怎么不好,他也是张居正的亲爹,张居正对父亲,自然是孝顺之极,百依百顺。
上个月,张父去世,按照常例,父母过世,官员应回乡守孝二十七个月,在这段时间内,他自然不可能再处理本职工作,虽说孝期一过还可以起复,但谁都知道官场多变,三年之后再回来,说不定又换了一番天地,黄花菜都凉了。
但是朝廷制度摆在那里,连当年严嵩妻子去世,严世蕃也得老老实实回乡,这才直接导致了后来严党失去主心骨,被徐阶轻而易举地扳倒,所以张居正这一次,照理说也不能例外的,除非皇帝下旨,夺情起复。意思就是,此人的地位太过重要,没了他,工作进行不下去,所以可以不用守孝,依旧留任。
这是特殊的处理方式,但一般很少有人愿意用这个法子,因为这样的话,权力是保住了,名声却不好听了,尤其是清流御史,必然也会以“有悖纲常”的理由来攻击你。
张居正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有今日的局面,一旦返乡守孝,等于多年盘算付诸东流,先不说那些新政改革要如何进行下去,单单这首辅位置,必定花落别家,以他的本意,当然万般不情愿。
而赵肃,张居正一走,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首辅,但现在当首辅,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清丈全国土地的事情,张居正已经进行到一半,他中途接手,未必能做得更好,再说他本身也有不少事情要做,压根抽不出空,一个人即使再有能耐,事情太多,难免会忙中出错,容易授人把柄。
再者现在张赵两方,势力均衡,张居正略占上风,一旦没了张居正,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张党里足够资格接手张居正位置的,只有张四维,此人政见与张居正略有不同,少了那种一往无前的气魄,多了拉拢人心的手段,到时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这两种情形,都不是赵肃所乐见的,所以他同样不希望张居正走。
皇帝亦然。朱翊钧一面安抚张居正,一面下旨夺情,这正合了张居正的意,可为免被人骂不孝,他仍要三番四次地推辞,采取拖字诀,希望时日一久,没人议论,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他们都低估了朝野清流的势力,原先大家还慑于张居正的权势敢怒不敢言,结果这闻道台一开,立时就有人蠢蠢欲动,把这件事也牵扯进去。
于是事情就复杂了,谁都知道闻道台是赵肃提倡创立的,现在出现公开指责当朝首辅的言论,焉知不是赵肃背后授意的而且有这个这么一个开头,朝中那些本来不敢吱声的言官们,势必也会针对张居正,群起而攻之。
所以不管是不是,可想而知,张居正一定会把帐算到赵肃头上。
曾朝节本是聪明之人,眼见孙晴君被驳得节节败退,赵肃面沉如水,便立时想透了个中关系,低声道“老师,学生上去与他们一辩如何”
这种场面,赵肃不可能大失身份,亲自上去搅和,那样就成了以权压人,曾朝节却没什么顾忌,他如今不过是翰林院一名翰林罢了。
赵肃看了他一眼“你有把握”
“学生尽力而为。”
赵肃思忖片刻,点头“那你去罢。”
申时行、王锡爵等人,毕竟是同年,交情再好,充其量也是盟友,甚至是元殊这样亲密的师兄弟,可以与自己同进退,却不能像师生那样传承自己的思想,而所有门生里,他最看好的,不是状元沈懋学,而是这个低调稳重的曾朝节。
有了前面数次的失败,十几年的蹉跎,曾朝节褪尽年轻时的冲动,行事比其他人要更加沉稳和谨慎,这点与申时行有点相似,但谨慎过头,容易变成优柔寡断,曾朝节却没有这个缺点,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只见曾朝节越过人群,朝场中那几人走去,朗朗一声“张阁老忠于国,便是忠于父,夺情起复,又有何不可”
他的声音随即吸引了所有注意力,驳倒孙晴君的士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阁下既是来为张太岳撑场子的,不妨报上名来”
这人刚把孙晴君说得体无完肤,正顾盼得意,连张大人三个字都不喊了,直呼其名号。
曾朝节道“曾直卿。”
“咦,莫不是今科榜眼曾朝节”旁的有人出声。
“正是在下。”曾朝节落落大方。
那人愣了愣,反应过来,这才施了一礼“原来是曾翰林,在下周灵海,失礼了。”
曾朝节笑了笑,转头问那主持辩学的官员“闻道台上,不论尊卑,我虽为翰林,却也是读书人,不知能否共襄盛举”
官员道“自然可以。”
周灵海见曾朝节上来,也不露出惧色,便道“为父母尽孝,乃人子所为,父丧则子守孝,这是自古以来的人伦,我朝以孝治天下,夺情之举,有悖万古纲常,张阁老何孝之有无非是贪位忘亲罢了阁下既是榜眼出身,当更知礼义廉耻,何故竟颠倒黑白”
曾朝节不答反问“我问你,张文明是何人”
周灵海一愣,答道“张文明自然是张阁老之父。”
曾朝节“错张文明乃是我泱泱大明的百姓,是大明的子民之一,这话是也不是”
周灵海被他闹糊涂了“是又如何”
曾朝节“你可知道这孝道,还分大孝与小孝”
周灵海“正要请教。”
“大孝者,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小孝者,奉养父母,兄友弟恭。如今国家新政方开,种种事情百废待新,张阁老为国为民,舍小孝而尽大孝,何罪之有难不成为了一家之孝,放弃自己本该为百姓做到的事情,才是尽孝吗错矣此方为不孝不忠之极”
众人哗然。
周灵海张口结舌,虽觉得他在胡搅蛮缠,可一时半会偏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121
121、第 121 章
赵肃一听说有要事,脑子里立马浮现出倭寇入侵,鞑靼叩边之类的字眼,也来不及问什么,就匆匆跟着来人进了宫。
等入了乾清宫,发现里头只有皇帝一人,正坐在盘腿坐在炕上看奏折,一脸风平浪静。
看起来是没什么大事了。赵肃定了定心,行礼“陛下召臣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肃肃,来”朱翊钧招了招手,见赵肃纹丝不动,便起身亲自来拉了他坐下,两人肩并着肩,紧挨着。
“告诉你一件大事。”
赵肃的心又提了起来,如果不是外患,莫非是张居正那边
“朕刚得了一子。”
赵肃脸色一滞,皇帝后宫人数有限,一个手指头也数得过来,并不像历史上那么,他没听说皇后有孕,那就是地位不高的宫人诞下龙子,这在皇家来说再寻常不过,赵肃没想到皇帝特地找他进宫就为了说这么一件事情,一时表情有些反应不过来,但随即又记起这是皇帝长子,虽然是庶出,可要是将来皇后无子,按照明朝无嫡子就取长子的规矩,这长子就很可能身登大宝。
看来自己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忙晕了头,竟连这种事情也忽略了,便道“陛下喜得皇长子,上天庇佑,可喜可贺”
那些成天先吃萝卜淡操心怕皇帝生不出儿子的御史言官们也可以消停一阵了。
朱翊钧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却难掩倦意,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一手拿起刚奉上来的茶盅递过去“你才反应过来呐”
顿了顿,叹了口气“不过他生母却是难产去了。”
赵肃歇了会儿,又喝了口热茶,精神也恢复了些,转瞬便明白这自小带到大的学生的心理“陛下这是想将皇长子记在皇后娘娘名下抚养”
朱翊钧点头“你以为如何”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连张宏都被屏退下去,赵肃知道皇帝这是想说些私下的话,也就少了许多顾忌“万一皇后娘娘将来诞下嫡子”只怕会两虎相争。
朱翊钧沉默片刻,才道“这个就是她的嫡子了。”
赵肃唬了一跳,平日里未语先笑,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倒瞧不出有这般的狠劲。
朱翊钧又挨近了些“怎么,你吓到了”
赵肃很快就释然,身为帝王,哪能没有半点手段,他这个学生,向来是聪明绝顶的,当年宫变,小小年纪就敢带着人四处奔走,这些年收敛了锋芒,旁观朝堂风云,可并不代表软弱好欺。很多人只看到张居正的强势,却没看到张居正背后的皇帝,几年下来,早就不动声色把兵权悉数收拢过来。
“没有,臣只是在想,陛下这么做的用意。纵然皇后没有亲子,但这皇长子一旦被皇后抚养,名分上也与皇后娘娘是母子,这”
“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吧”朱翊钧略有些得意,这个人向来智计百出,今儿个终于也有他猜不到的事情了。“朕是想着,以后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他生母早逝,又不是皇后所出,便再怎么着,也不会导致后族坐大,但养在她名下,就是她的儿子,朕百年之后,她就是皇太后,也不算对不住她了。”
赵肃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他打的竟是这么一个主意,一时讷讷,有些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噗嗤一笑,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这是什么反应,让人瞧见堂堂次辅这般模样,可不雅观”
赵肃也没注意到自己被吃着豆腐,深吸口气,道“陛下年纪尚轻,怎么就说出只有一个子嗣的话来,再说这在皇家,也是于理不合,万一”
万一这个皇长子早夭呢,你也不生了
“你别急,且慢慢听我说。”
四下无人,朱翊钧也不称朕了,缓声道“昔时皇爷爷还在时,我年纪尚幼,但也瞧见他老人家迟迟不定储君,以至于闹出景王逼宫的事情来,这还是亲眼所见的。没有亲眼见着的,太祖皇帝生了那么多儿子,你也知道,皇位本是传给前太子朱标的儿子,可到头来却被他的叔叔夺了,这才有了我们这一支。旁的不说,再看唐朝,唐太宗何等英明,可这玄武门之变,就成了他一生的污点。原因无它,就是父亲生了太多儿子,可又个个出色,结果呢,谁也不让谁,争个你死我活,若是建国之初倒也罢了,以如今的国势,再来几次宫变,只怕社稷也要没了。”
赵肃叹了口气“那也不至于一棍子打死,前朝弘治帝,便是只得一个儿子,后来成了正德帝,可谁也知道,这正德皇帝,却是德行有亏,难当人君之责。”
明朝言官当着皇帝的面直谏也是常有的事,正德帝失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评点前朝过失,也不算失礼,但也只有赵肃与皇帝这样的关系,才会说出如此语重心长的话来。
朱翊钧一笑“那是因为教导不当,弘治帝一代明君,可惜把精力都扑在朝政上,忽略了儿子,正德帝少年继位,心性不定,难免就一条路子走到黑了。”
赵肃没说话,瞅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也是少年登基,怎么就没见你长歪了。
两人何等默契,朱翊钧立时看懂他的意思,眉眼弯弯地笑“这不是有你么,有你在,再歪的白菜也能撸直了。”
赵肃想笑,又生生忍住,摆出一张严肃的脸“陛下如今刚刚过了弱冠之年,说这话为时尚早,不妨等几年再说,指不定过些时日选秀女,又有合陛下心意的”
他忽然想起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