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云笙
这无眠的一夜。喜宴过后,宾客散尽,偌大的亲王府一片沉寂,大红灯笼幽然明亮。
春秋阁内,隐隐传出女子的哽咽,在这冷清的院子里,无人问津。
红豆跪在榻前,眼圈红肿,“小姐,是我没用,进府第一天就让您遭受这样的屈辱!”
宋青落静静坐在床前,红妆褪去,只穿着单薄的寝衣,长发垂在腰间,未施粉黛,脸色如此苍白。
腿边,红豆还在恨声哭着,“那贺兰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字里行间处处针对小姐!他有何证据,竟暗指王爷被下药一事是我们所为……”
“不用证据,”宋青落淡淡开口:“一个注定不会受宠的女人,想要在新婚之夜留住丈夫,用药也在情理之中。”
“小姐!”
“算了,红豆,他本就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如今多一份鄙夷又有什么关系。”宋青落轻轻躺下,枕着自己的胳膊,“在他拒婚之时我就已经明白,郁王府将是我此生的枯井,这一辈子我只能在这宅子里孤独终老……那样也好,落得清静,只是连累了你,要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小姐,过这种没有指望的日子……”
“小姐……”红豆泣不成声,“您别这样,往后的日子还长,会好起来的。”
“不会了,你不明白,不会了。”宋青落翻过身去,不再说话。她想起方才在这张榻上,那个人抱着她,祈求般唤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待清醒过来时,丢下她转头就走——这就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坟墓。
***
王府东侧最华丽的明珠阁,住着郁亲王最宠爱的涟漪姑娘,整个京城无人不晓。坊间传言,郁亲王每夜流连明珠阁,那娇美人榻上的寝被每日都要换一次,有时甚至几次……更有甚者说,侧妃云笙不知犯了什么错,曾被罚跪在明珠阁内一个时辰,而那整整一个时辰里,郁亲王让她亲眼看着他和孟涟漪颠倒鸾凤……
八卦的京城市民,总是对皇家秘事充满好奇。
而此刻,被大南朝万千女子妒忌着的涟漪姑娘也失眠了。窗外望去一片极深的蓝,月亮寂寞而皎洁,年年岁岁,一直这样寂寞着。
孟涟漪歪在软榻上,旁边亮着一盏桌灯,她娇弱的脸孔在模糊光线里愈发楚楚了几分。桐儿静静瞧了她一会儿,终究开口道:“姑娘,夜很深了,早点歇下吧。”
孟涟漪犹自出神,“桐儿,”她轻声唤着,“你说,王爷有了王妃,以后还会在乎我吗?”
婢女笑起来:“您别想太多了,南朝谁人不知,您是王爷心尖儿上疼着的人,那宋王妃不过是皇上硬塞过来的,怎么能跟您比。”
这番话稍稍让她定了定心,但仍心有余悸地回忆说,“可他,方才好奇怪,看我的眼神仿佛变了个人……”
“许是那药的缘故……”桐儿忙收住声,转开话头道:“今儿王爷大婚,但早上不是还特意过来安抚姑娘吗?您在王爷心里的地位不是随便哪个女人可以替代的。”
孟涟漪淡淡一笑:“若真如此,我也不必费那么多心思了。”又道:“以后还会有更多女人进府,一时宠爱又能维持多久呢?”
桐儿只能安慰:“王爷待您是不同的……”想想,又道:“只要您能尽快怀上孩子,将来便是郁王府的长子,那么就算有再多女人前赴后继,也不能动摇姑娘的地位了。”
孟涟漪微怔,懒懒的身子动了动,“孩子?”她的双眸恍恍惚惚,“春汐院那位,比我早入府一年,按理说,应该早就有孕了。”
桐儿小声道:“奴婢听府里的老嬷嬷私底下说,王爷觉得那位年纪小,玩心重,等过两年稳重些再要孩子也不迟,所以一直让她吃着药呢。”顿了顿,“不过现在看来,是没那个机会了。”
孟涟漪点点头,抬手将暗红雕花的窗户关上,掩了那轮孤独的皎月,淡淡问:“那边这两日有动静么,王爷大婚,她可有什么反应?”
桐儿弯起嘴角,摇摇头,“萧月公子像一根刺,牢牢扎在王爷心里,拔与不拔,王爷都痛。云侧妃,这辈子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孟涟漪拿开灯笼罩子,挑了挑灯芯,那昏暗的烛光突地一闪,照亮了娇媚的容颜,温婉中透出无辜的妩媚,真真叫人心动。
长夜漫漫,终究会天明。醒来,又不知是哪一番人间。
每个人似乎都在为自己的明天忧心忡忡,但最悲苦的,谁又比得过莫名来到这个时空的顾菲雨呢。
新婚第一天,蒙蒙晨曦,她在辗转中醒了过来。
初到这个世界,又受了那么多惊吓,按道理应该一觉酣睡的,可这具身体实在让她不习惯,尤其是……
顾菲雨胳膊撑在床铺,半身微微支起,目光惊恐地望着自己双腿间立挺的某物,尽管隔着衣料,仍让她狠狠地恶心了一把。
太恶心了那玩意儿……她居然晨勃了……靠,那么大一根……靠!
顾菲雨掀开裤头往里看了一眼,然后有了想阉掉自己的冲动。
男人怎么那么恶心!
她心里怒嚎着,待那东西蔫儿下去后,翻身下床找镜子,然而走两步就蓦地顿住了——腿间那根东西居然甩来甩去……顾菲雨忍无可忍,手伸进去抓住,当真是想拔下来,但稍稍用力一握,就疼得倒吸一口气——算了,算了,妈的,命根子,还是留着吧。
正在这时,憨憨的陈总管敲门而入,“王爷,您醒了。”
“唔。”顾菲雨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备水,本王要沐浴更衣。”
一刻后,顾菲雨泡在浴桶里,手中拿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左看右看,暗暗骂了好几声“祸害!”
难怪啊难怪,这温延郁长了一张如此清俊的脸,难怪情债累累,负人良多。饶是她在二十一世纪见惯了各种高颜值,也还是被狠狠惊艳了一下。
所谓眉目清朗,当真是像画中走出的男子,只是双眸隐隐积蓄的丝丝戾气让人感到冷冽。其实这整个郁亲王府都让她感到冷冽,也许正因如此,温延郁才这般信任陈总管。那老爷子大概是他身边唯一温厚的存在,为人耿正和善,郁亲王府也需要这样的平衡。
“王爷,”贺兰涉的声音从紫檀屏风外传来,“王妃已在前厅等候,您要过去么?”顿了顿,又道:“春汐院那边,您下过禁令,三小姐是否就不必出席了?”
顾菲雨思忖片刻:“她现在仍是我府中内眷,应该去给王妃请安。”
贺兰涉诧异,“那,明珠阁那边呢?您当真要三小姐和涟漪姑娘给宋青落磕头请安?”
顾菲雨脸色一变,声音冷下来:“你叫本王的王妃什么?”
屏风那头愣怔片刻,然后便听见利落的下跪声,“微臣失言,请王爷责罚。”
“起来吧。”顾菲雨闭眸凝神,“无论本王喜欢与否,她都是皇上钦赐的天熹郁亲王妃。你直呼她的名讳,传到丞相那里,还以为本王如何苛待她。”说着从桶里站起来,拿过毛巾擦拭,“本王不想与丞相失和,也不想让皇上为难,明白吗。”
“贺兰知错。”
换好衣裳,顾菲雨绕过屏风,见贺兰涉笑嘻嘻地凑上来,道:“许久没被王爷训斥,现在只觉得浑身都舒坦。”
顾菲雨轻轻哼了声。
他又说:“就是当着下人的面,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顾菲雨撇过去,“再有下次,本王让人将你扒光,吊在院子里打。”
贺兰涉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走出自个儿的芳华殿,但见府中建筑皆为歇山顶式,雕梁画栋,覆绿色琉璃瓦,檐下单翘重昂七彩斗拱,重门叠户,庭院深邃,尤其花园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好不气派。
拐过紫月门,来到菡萏堂,前厅院子里丫鬟奴仆乌压压的一片,见主子驾到,忙齐刷刷跪下,“给王爷请安。”
顾菲雨目不斜视,在簇拥下步履款款,心里暗自扑通一跳——原来这就是封建社会统治阶层的权势感,高高在上,奴才们都要战战兢兢地向你下跪,连看也不敢抬头看。
“都起来吧。”
走进厅内,一眼便扫到了宋青落和孟涟漪,还有一个身量纤纤的女子站得远远的,由丫鬟搀着,脸色苍白异常,神情漠然,想必就是云笙了。
宋青落见他进来,低头福了福身,“王爷吉祥。”
顾菲雨轻轻握着她的手腕,“王妃不必多礼,先坐吧。”又道:“府里的人都见过了吗?”
“是。”
她今天穿了一身月白,未施粉黛,整个人清清淡淡地站在那里,没有昨夜隆重的盛装,也没有新妇该有的喜庆,但却美艳绝尘,叫人惊叹。
顾菲雨见她有些拘谨,想必也是头一回应付这样的场面,难免心中忐忑,便笑着牵住她的手,“傻站着做什么?”
宋青落像被烫了似的,微微一颤,抬眸望进他笑盈盈的眼,心头却是陡然揪痛。
她宁愿他始终冷漠厌弃,也不要他这样虚以委蛇逢场作戏,更不要他这样看她……
“小姐。”红豆轻声提醒,她回过神,在顾菲雨身旁落座。
按照规矩,该是侧妃向王妃见礼敬茶了。
顾菲雨扫过去,见云笙仍无动于衷地立在那里,身后丫鬟小声提醒,她终于抬起双眼,与他视线相触。
不过十七岁的年纪,那双眼睛竟生机寥然,死寂沉沉,原本该是娇俏的脸孔,却如此憔悴黯淡。
顾菲雨想到这二人间的纠葛,心中叹息,也就不再管她。
屋内众人正因这僵持而惴惴不安,心想今日王爷让三小姐过来,是不是要故意刺激她一番,但这会儿倒什么也没说。
云笙几不可见地晃了晃,脸色愈发惨白了几分。她方才若是没有看错,那个人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了。对她的爱,对她的恨,通通不见了。他们果真走到这一步,两两相忘,终成陌路。
宋青落正在尴尬之际,却见一抹浅浅桃红走到了面前,笑靥婉转,弱不胜衣,恭恭敬敬跪下,接过托盘里的茶杯,高举过头,“王妃请用茶。”
孟涟漪。
这个女人的名字,会像诅咒一样伴她一世吧。
宋青落笑笑,喝了她敬的茶,苦涩淌过喉咙,不可言说。
丫鬟奴才们分批进来叩拜,整整折腾了一柱香的时间,顾菲雨揉揉额角,对宋青落道:“你可是乏了?”
“臣妾还好。”
顾菲雨瞅了她一会儿,说:“眼圈儿都是青的,你先回去休息。”又对众人道:“都别在这儿杵着了,下去吧。”
“是。”
孟涟漪略有迟疑,见男人没有看她,心中黯然,正在这时,听见他又开口说了一句话。
“云笙留下。”
所有人猛地怔住。
云笙已走到大殿门口,身子顿了顿,显然僵在了那里。
许久之后,众人散去,云笙转过身,见那人斜斜地坐在椅子上,一身藏青薄衫,一张清俊的脸,修长手指若有似无地把玩着腰间佩戴的羊脂玉,恍惚间,好似回到年少时期,他还是那个青涩明朗的郁哥哥。
垂死般的心竟然还能痛上一痛。
顾菲雨打量那苍白的女子,若有所思。
如果说宋青落是出尘绝色,孟涟漪是娇柔可人,那么云笙,便是那折了灵气的芍药花。她穿得极素,可她分明适合热烈的颜色,适合灿烂地笑,那双黑玛瑙一样的眼睛,笑起来该有多美?
莫名伤感涌入心潮,顾菲雨撇了眼她藏在袖中的手,皱了皱眉,说:“晚上我会写好休书,你收拾一下,出府去吧。”
云笙猛地抬头看他。
半晌后,声音发着颤,恨道:“温延郁,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顾菲雨莫名看着她:“你既不想留在王府,我便遂了你的意,还能有什么把戏?”片刻后,了然道:“那位萧月公子,我也会放他出来,你们可以远走高飞,我绝不阻拦。”
云笙不知为何,浑身抖得厉害,无神的大眼睛布满绝望,又恨又痛,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顾菲雨不解,以为她是不信,便让贺兰涉去神策府大牢提人。
——————————————————————
下章明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