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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殿门,绕过碧纱橱,在木榻上坐着发呆。
皇帝似乎睡着了,没有察觉他进来。
许昔年看着看着,那副容貌似乎和年少时的思卿重合,他恍神,仿佛看见思卿朝他招手,依稀旧时模样,中间却已翻山越岭,跨过多少纠葛挫磨。
人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有的只是短暂路过,有的会同行之后告别,还有的,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头来,逃不过命中注定。
许昔年以前不大相信天命一说,和思卿分别那年,路过慈恩寺,佛寺前竟然摆了盲眼道人的算卦摊,长安城里的人都说那老道灵得很,五根指头一掐,算尽了天道轮回凡人众生。
许昔年陪许夫人礼佛,老道忽然叫住过路的母子俩:“公子,日后见龙于九天,暌违劫难,不可断,当救君为上。”
许昔年没琢磨明白老道的意思,老道也不说清,到头来,许昔年也只听懂了救人二字。
也许那时,盲眼的老道人,算到了今日。
许昔年静静地坐着,张太医亲自将熬好的汤药送来。
许昔年接了药碗,正要服下,龙床上的李玄钦忽然醒转来,睁开眼睛:“昔年。”
那一声喊带着病体虚弱,不过仍用力的大声叫住他。
“怎么了?”许昔年放下.药碗,转头望向他。李玄钦低声说:“过来。”
“我先喝药。”许昔年指了指手里的青瓷碗。
没想到李玄钦却打断他:“别喝。”
张太医急了,跪在榻前哀求:“陛下!”
“朕接你进宫,是想多陪你几日。”李玄钦朝他伸手,与记忆中向他伸来的宽阔掌心重合,十多年的光阴荏苒,时移世易,他们仍然在彼此身边。
“别喝了,昔年。”李玄钦不容置喙道:“听话。”
许昔年想起小时候,他发了烧,奈何生性好玩,在屋里坐不住,于是偷偷摸摸跑出院门,被思卿逮住,将他抱起来说:“少爷,听话。”
他放下.药碗:“那样你会死。”
“没事。”皇帝沉沉地注视他,目光深邃,似要用双眼将他记住,他日过了奈何桥转世,仍能认得他从小看到大的小少爷。
许昔年小时候就唇红齿白,看得出往后是个美人胚子,越往大里长,柳条抽了芽,身形越发的修长,有一些单薄,抱在怀里一条胳膊就能全满怀。
小少爷看着纤瘦,摸上去却有肉,软乎乎的,像捧了糯米团子。
那时思卿抱着他,心猿意马地想,尝一口,团子合该是甜滋滋的。
“张太医,你出去吧。”皇帝拉低眼帘,神情疲惫,这些日子御医们好生扰了清闲,弄的许昔年手足无措,也不好进来,两人独处的时间远远不够。
张太医迟疑,神色恳切,还想再劝:“陛下!”
“退下吧。”皇帝沉声。
张太医在宫里侍奉这么久,怎么不明白皇帝的性子,他决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来回来,只有再劝劝许昔年。忠心耿耿的太医心里想着,躬身退下了。
许昔年捧着药碗,微抿下唇,眼帘低垂着,在白皙的皮肤上落下一圈阴影。
“累了便休息。”李玄钦却没再叫他到身边,只嘱咐:“朕现在这模样,不好照顾你,实在心有余力不足。”
“你不怕死吗?”许昔年心中五味陈杂的情绪终于喷薄而出,他忍不住质问:“为什么不要我喝药?你想死吗?”
“小祖宗,”李玄钦苦笑,“是人都想活着,怎么会想死?”
“那你还……”许昔年怒了:“你到底怎么回事?我既然说了救你,就不会撒手不管!”
“朕知道,你心软,见不得朕当着你面驾鹤西去,又担心这天下没了朕,一团乱。”李玄钦招手:“昔年,你和以前一样。”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当初春宴上学人家风流倜傥地摇一把描金折扇,便惊艳了整座京城,此后向他家提亲的深闺女儿不计其数。
摘了多少花,惹了多少草。李玄钦一一看在眼里。
分别的那四年,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上门提亲的通通打入天牢,又想装作不在意,毕竟他是皇帝。
时至如今,再想想,简直和闹别扭的孩子别无二致。
许昔年看着皇帝眼神复杂,半晌,幽幽道:“你别后悔。”
第一百零七章 解药(2)
107、
皇帝心想,他都快一命呜呼的人了,有什么好后悔的。
许昔年却端起青瓷碗,不容分说地喝了下去。
李玄钦几乎没反应过来,等许昔年喝到了一半,药水沿侧颊滴落,皇帝陡然大惊:“昔年!”
许昔年丢下碗,撇了撇嘴角:“喝药而已,我以前没少喝药。”
李玄钦心疼地看着他,许昔年头有些晕,扶了下额头,深吸口气。
“到朕这儿来。”李玄钦唤他:“昔年。”
许昔年摇摇晃晃地步过去,皇帝一伸手将他拽进怀里:“对不起。”
很温暖的气息,许昔年趴在李玄钦身上,小时候,思卿也是这样抱着他,他们一起度过多少春夏秋冬。
“思卿…”许昔年反抱住他的胳膊:“我头晕。”
“是药效发作了。”皇帝抚摸他额间,冒出许多冷汗。
许昔年迷迷糊糊地半闭着眼睛,乌羽浓密纤长,像一把小扇子。
这孩子长相精致却不女气,连楚秋都感叹,怎么能有男子生得这样漂亮却不女气的。
李玄钦怜惜地搂着他,指腹划过面颊,扣住了颈窝,颈窝也全是汗水,滚烫发热。
“昔年…”皇帝低头,面颊贴着他头顶,柔软的顶毛在皮肤上蹭来蹭去,李玄钦轻轻拍打他后背,哑声呢喃:“你傻呀。”
许昔年原本昏昏沉沉,一听这话,人登时清醒大半:“你才傻!”
李玄钦噗嗤笑出声,许昔年揪住他的衣领,面耳涨红。
皇帝地注视他,这模样倒像喝多了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原本白皙的面颊泛上了酡红,很快因李玄钦手指揉捏变成了绯红,然而皇帝指腹粗粝的指头,只是轻轻碾磨着柔软的耳垂而已。
在皇宫呆的那大半月,许昔年的身体变得异常敏感。
“思卿…”崽子声音发抖,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窜,人都快不清醒了,话语里却带着些显而易见的伤心:“思卿…我…”
“怎么?”李玄钦在他耳旁低语。
许昔年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虚空,目露迷茫:“我…忘不了。”
皇帝微怔,难言苦涩涌上心头,他知道许昔年忘不了什么。
何止许昔年忘不了,他也忘不了,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他,明明很看重,却因为仇恨和愤怒蒙蔽了双眼,以为许昔年心里没有他,以为许昔年不在意。
到头来,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