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展
雾蒙蒙的山洞隔着一层纱幔,隐约可见一个曼妙的身影,再凝神看去,似乎不远处还有个盘膝而坐的男子。
听懂金展的言下之意,女人的声音并不恼:“金道友何必如此?花间道如今日薄西山,此女平平无奇,你杀了她也没人找你算账。她师尊是我同族,待我与尊上重新出世,只需通融一下便好,不妨事。”
“这……”金展不知沉睡了多少年,乍一听到外面的形势,不禁万般惊异:“花间道怎会如此?”
女子笑道:“道果已成,皇太子登基之日亦不远,少不了有人闻着味过来。尊者大人携各门派一众高手,在域外战场维持修真界的清净,花间道自然需要出人出力。”
原来是剑宗有意打压,提到那个人,金展慎重道:“龙御尊者心怀天下……不过,此女师尊既然是夫人的同族,怎会在花间道?”
玉族高深莫测,随便拎出来一个便是罪恶贯盈、磬竹难书的魔道邪祟,但玉族之名鲜为人知。金展虽然心存芥蒂,言语间却不敢冒犯。
女子顿了顿,有些不耐烦道:“我族人卧底大宗门当然有所图谋,为掩人耳目收徒很正常……只是让你杀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难道尊上的命令你也不听了么?”
金展心下一颤,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犹犹豫豫领命告辞。
这不是战场交手,无缘无故暗杀一个后辈,说不准还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实在,实在让他有些不耻。这并非首次,为了更好地掌控此地,他不得不迫害当地修士,扶植宝珠大王。
那刺猬精资质太差,而自己的储物袋在大战中已经被毁,仅剩那一个低阶法宝根本不是梨花满的对手……非要他亲自动手不可。
金展长叹一声。
他到底曾是个正道修士,后来追随罗刹散人,以尊上的脾性,从不会让他除掉毫无干系的无辜之人。那场天地色变的大战之后,尊上陷入沉睡,只有玉夫人代为传话。
而这个女人……最初她作为尊上的徒弟,尚且本分。随着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嚣张跋扈、作恶多端,引起了他许多同道的不满。
但尊上始终默许,更别说后来两人有了男女之情,大家敢怒不敢言。金展暗暗忖道:一个家大业大的男人,如果娶一个疯狂恶毒的女人为妻,偏偏她还爱胡乱干涉男人的事,不老实本分呆在内宅,实在是一场灾难。
金展自战后一直停留此地,对玉之净和傅决的事半点不知,等他知道了又该惊诧好一阵。
……
万事之理即道矣,道在天地,处处皆见。明悟法则,天道之下哪都是同理。灵气如同江河,它就算没有源头,也需要天然灵脉的积蓄,亦或者散灵而成。
但在她的观察下,此地与外界断绝,灵气不断耗尽,所以才会如此稀薄。可阵法不能没有灵力支撑,不光有黑袍人包藏祸心,这样拖下去,阵法也迟早把他们耗死。
不……按照这样的流速仍能维持个几百年,但假如二人斗法,所需的灵力相当浩大,她储物袋那点灵石撑不起斗法的消耗。
黑袍人只用剑气试探她,说不定正是有这个顾忌。况且他的其他手段没有显露,但梨花满的神通法宝都需要大量灵力维持,从来没想过还有灵气不够的窘境。
……如果杀招够快,通常开储物袋都来不及,可难道该把保命的法器时刻捏手里么,叫敌人一望便知。
黑袍人至今没有出手,在四周窥视的神识如附骨之疽,梨花满面上并无惧色,心越来越沉,而拓跋偈还在叨咕他的主仆缔约。
“你现在这么弱,不当我仆人了,我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解了契约有什么意义?”贸然放了他,若遭遇什么不测,自己赶过去的速度不及契约直接瞬移。
拓跋偈垂头道:“那你,你留个神识不就行了?”
梨花满心事重重,只揉揉他软乎乎的发顶没有说话。她是不会死的,但如果受到重创,拓跋偈会跟着遭罪。
“你有妖族的传承吧?”
拓跋偈猛点头。
他近日来身量窜了不少,已经和她下巴一样高了,梨花满柔声说:“像你上次无意间使出来的刀很厉害,等你有自保之力,我就解开契约。”
见他刚要张嘴说什么,梨花满又道:“等你能接我一百招,一准给你解开,怎么样?”
看起来客气地商量,但决定权压根不在他手里,梨花满拍拍他的肩膀,塞给他几本闲置的玉简叫他好好修炼。
拓跋偈突然有了目标,顿时兴奋起来,旺盛的精力可算有了去处,一连几日非常刻苦。
梨花满已经将完整的阵法拓印到玉简中,这阵并不难破,却需要大量的灵力。如果在破阵时遇敌,情况会相当危机,所以她需要一个不容有差池的时机……
她不知道,距离茅舍几里地的山顶上,金展已观察多时。
也许是重获新生,随之而来沉睡太久的孤独感让他忍不住回忆往昔。这女孩,一举一动真有几分庄居那有条不紊、平静悠然的样子。
想到这,金展不由得无奈一笑,是他牵强附会了。
这女孩当然没有庄居可恶。或许是年纪尚小,没有一星半点的虚伪,还比庄居有礼貌得多,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法术能掩去殊色,却遮不住她的风度……他还是头一次用风度形容女人。
好像做什么都得心应手,照顾人相当自然,这份平易近人实在难得……真不知道长大以后会怎样,花间道可不是好地方。金展脑海中假设的以后,是出了此地之后的十年、二十年,显然一时忘记自己还要把她的命留在这。
是他睡得太久,哪怕看到敌对宗门的弟子,也看得津津有味,还有几分原来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况且这份仇恨跟她没太大牵扯,此时此刻还增添了些风味。以她为引子,金展难得取出一壶酒,就着回忆小酌。
所谓夙冤……
“你还不动手么!与你实说罢,此女是庄居的传人,切不能养虎遗患!”
酒杯摔落在地,金展大惊,仿若大梦初醒,拧眉思索片刻才恭敬道:“在下明白,只是杀她并不好办,我得先将她的底牌激出来些,有十成把握才能行事。”
如果是别人……可她居然是庄居的传人,金展压下心底的惘然,他知道,他再没有理由不出手了。
金展原本在那场大战中殒命,正赶到尊上散灵顺便救下残部,魂魄得以沉睡修养,数年前才凝聚肉身。玉之净自然知道他实力远不如以往,但她实在帮不上忙,否则早就助他一臂之力。
十几年前在天道眼皮低下她生了傅双行,代价之重令她只剩魂魄,而想击杀庄居的传人必须要瞒过天道,否则生机源源不绝,断然杀不死。
她设下瞒天过海的大阵,如今魂魄虚弱得仅剩淡淡一抹,若失败了……绝不能失败,绝不能让尊上见到这个女人……玉之净表面平静,实际是这里最着急的人。
金展猛然间想到什么眼睛极亮,声音有些颤抖,问:“西洲王和赤显王,是不是很熟?”
玉之净魂体虚弱,半晌才传音了两个词:“肝胆相照,亲如兄弟。”回忆起故人,她心中稍起波澜。西洲王和罗刹散人是生死之交,赤显王自然跟他们很友善。
金展想起那位可圈可点的少年妖王,却又听到她凄然道:“可惜,这两人都陨落了。”
哪怕金展并未真的惊叫出来,她已经意料到他的震惊,叹息道:“妖族已经乱了,他再怎么抵抗,也不过是螳臂挡车。”这其中的原因她心知肚明,并未谈及。
“但他那些孩子,是不是还活着?我在梨花满身边见到一个妖族男孩,像是赤显王的血脉,还姓拓跋。”
“真的?”玉之净冁然大喜,连道:“赤显王后面的几个儿子,年纪都还小,说不定你遇见的正是他儿子呢。他生了不少,却在这时候用上了,真妙得很。”
两人虽为世仇,却好像不知道一样,还能正好碰到,谁能不叹一声造化弄人。金展心中有了计较,打好腹稿伺机而动。
金展并没有久等,梨花满清晨出门,拓跋偈独自在家,在金展眼中他已然等于帮手。
“孩子,你可是赤显王的后代?”
拓跋偈从打坐中回神,明明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左右环视并未发现人影。
“别给梨花满报信,我是来救你的。”其实这句话金展并不是骗他,诚然想助他摆脱控制。
拓跋偈不禁站起来,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赤显王的友人,给我看看你的图腾。”
图腾,他居然知道图腾,拓跋偈喜上眉梢,撸起袖子露出暗光浮动的兽头纹身。
“好精纯的血脉之力……你是赤显王的第几子?”
拓跋偈道:“第十六子。”
金展确定了他的身份,心中感慨更甚,道:“你我也算有缘,我被封印在此处多年,最近才醒来,就发现了你。”
拓跋偈道:“前辈你在哪?你也是妖族?”
“你这有阵法,我不能现身。我并非妖族,但确实是你父亲的朋友,当年我等联合西洲府对抗花间道,你可听说过?当时赤显王帮了我们不少忙,眼下帮你脱身,也算偿还了一些因果。”
当然听说过,赤显王时常提起他兄弟如何勇武。
“但你可知道,跟你在一块的这位女修,正是花间道的内门亲传弟子?”
拓跋偈一时怔住,瞪大了眼睛。
“花间道修士怎么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他们奴役的妖族还少么?还侵占妖族的领地,和你有大仇啊,你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她,不是那样的人……”拓跋偈的脸色已然惨白,下意识说出口。
金展沉默了下,道:“她看起来对你很好,为的就是博取你的好感,让你心甘情愿跟着她。”妖族的孩子其他事懂不懂无所谓,唯独最该清楚的便是非我族人,其心必异,不然都被修士骗走了。他现在还小,对自己的判断力没把握,挑拨成功的机率还是很大的。
拓跋偈以为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清了,但竟听得一清二楚,字字刺入心脏。
“我虽然不能直接解开你的契约,但是我可以出手逼她解开,这里的阵法我也能打开,等出去了赶快和你的族人会合。”
他心绪不宁,但脑子不是白长的,仍然半信半疑道:“你怎么逼她呢?你要打她吗?”他想起梨花满告诉自己,这里有人要杀他们,难道就是这个人……
“如果她不同意,当然要动用一些武力。”
拓跋偈转身继续打坐,道:“那你先不要和我说这些了,说不定你本来也要和她打一场,到时候你再给我解开即可。”
那声音静了片刻响起:“我没有把握能让她顺服,你要解开契约,为你自己着想,自然是得出力帮我。”
拓跋偈看似不在乎,实则心思变换,问道:“怎么帮你?”
金展总算说到正题:“你们一族擅长巫蛊禁咒,应该有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让她暂时虚弱下来。这样一来不会要她的命,二来还能解决你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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