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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楝还未反应过来,太后已经一个一个数过来:“林绢绢的板子先记下,等她生下孩子来再打。今天先打文氏,打完了她,再打琴太微!”
话音刚落,就有管事嬷嬷上来架起文夫人。文粲然原本默默躲在一旁,孰料遭此无妄之灾,吓得连声唤“殿下”。杨楝亦劝道:“原与她无关。”
太后慢条斯理道:“她不是内助夫人吗?怎么就与她无关了?何况林绢绢险些滑胎,这等大事,就不问她一个失察之责?”
杨楝一时语塞,文粲然已被拖了出去。
太后教宫人内侍皆回避了,才低声对杨楝道:“那个张姓的医婆定要处置了,若林绢绢的事亦同她有关,更不能轻饶。你若不便行事,我来下旨。”
“多谢祖母。”虽是这么说,杨楝却没有领情的意思,“只是将她杀了又有何用。不过是个卒子,死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孙儿这里从来没有少过这种人。”
太后觉出他意有所指,然则又未便反驳他,一时怒道:“当日我要派几个得力的嬷嬷去看着,你偏要推三阻四。倘若依了我的安排,又怎会出事?”
想起那碟子重阳糕的事,杨楝遂道:“会不会出事,孙儿也不猜出来。”
话中的暗指再明白也不过。太后脸色骤变,瞳孔敛聚,忽然就扬起了右手。杨楝站得纹丝不动,脑中却不免轰然一响,一时不知所以,恍惚中看见她盛怒之下砸碎了手里的斗彩压手杯,热茶溅在金砖地上,湿漉漉地腾起一片水雾,蒙住了眼睛。
他定了定神,等待预期中的暴风骤雨,然而太后一直没有开口,如此沉静,外面藤杖起伏,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而极有节奏的声音,似乎其间还有血滴打落在砖地上的滴答声和女子低低的抽泣。
杯子只是缓缓地滑到了地上,并没有碎。近侍宫人拾走了杯子,又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林绢绢……”太后终于竭力平静了下来,“我来安排她的事。不管你怎样想,这是天家血裔,是我的曾孙,绝不容旁人加害。”
“话便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不过是替你父亲看着孙子罢了……”太后喟然长叹。
杨楝最恨她和他提父亲,不过是令他眼酸心痛,令他难堪又不得不感念她。杨楝忍着心中的怨怒,磕了个头:“多谢祖母厚爱。”
清宁宫的内侍们手脚利落,二十七板很快就打完了,文粲然已然昏死过去,血淋淋地架起来,又泼了一瓢冷水,才幽幽醒转,朝着杨楝动了动嘴唇。太后瞥了一眼,吩咐道:“把文夫人送回清馥殿,叫个可靠医婆瞧瞧,再把琴太微给我带过来。”
“祖母——”杨楝急了,抢上一步道,“她这二十七板,也先记下吧。”
“为何?”太后横了他一眼。
“恐怕她吃不消。”杨楝道,“因为大长公主去世,她伤心过度,一直病着。”
“说得有理……”太后听得连连冷笑道,“只是你也记下,我也记下,这惩罚岂不成了一句空话?这板子已经拿出来了,轻易也不能收回去,不如你替她受了吧。”
这话激得他心中又是一冷。
他挨过廷杖,太后忽然也想起来了。当日太子骤亡、先帝病重,宫府内外乱象横生,她将他关在坤宁宫中不许见人。十来岁的少年如何解得祖母苦心,暗中勾结外人意图逃出宫去,被捉回来时,竟指责祖母是后宫干政,是当世之武瞾、吕雉。她原本心中烦闷苦楚,一时激怒,竟赐了他二十杖,好叫他卧床不起。他咬牙不肯求饶,领完二十杖更求二十杖,完全是求死的姿态,最后还是郑半山苦苦劝下来。
思及往事,太后忍不住伤感。杨楝却麻利地磕头谢恩,快步走到外间,自己摘下翼善冠,除去玉带,卷起袍子跪好,专等内官们提着藤杖过来。金砖地上凝结着一粒粒紫红的血珠。忽然想起先前打琴太微时的惨状,他心中苦笑了一回。然而等了良久,行刑的人也没有出来。
文粲然睡得极不安稳,一时昏昏沉沉堕入梦中,一时又被腿上的伤口给痛醒。似有千万根针扎在腿上,一直钻到心里去,又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东厢房没有晚照,黑如夤夜,也许确是二三更时分了。宫人们不知都去了哪里,四下里鸦雀无声,炉中煎着药,发出嘶嘶声响。
面上冰凉,大概是梦中哭出来的泪水。她抹了抹眼睛,忽然看见帐子上落着一条人影,心中突地一跳。那人似乎听见了,故意扑哧一笑。
听出来是谁,她心中一冷,顿了顿才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要走了。”
“走了?”文粲然惶惑不解,“你要去哪里?”
“太后懿旨,让我去清宁宫住着安胎。”
文粲然随口恭喜了几句,又道:“清宁宫多有良医侍奉,此一去定要好生将养。明年开春,为殿下生个端健的小娃娃,阖家都欢喜。”
“愿如姐姐所言。”隔着帐子,听见她清风拂铃似的轻笑了几声,又道:“姐姐今日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皆因我而起。我是特来道歉的,只怕姐姐不肯接受。姐姐既有此话,我便放心走了。”
文粲然心中不是滋味,沉吟片刻,终于道:“本来大家都好好的,过去的事都过去罢,有甚不放心?”
“姐姐心地柔善,说的话总没有错。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不讲出来心里总是难受,讲出来又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如今我要走了,只有告诉姐姐吧。”林绢绢道,她忽然揭开帐子,俯在文粲然耳畔快速道:“深柳堂那个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