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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你说认我作寒门楷模,听了你这一席话,我实在是无地自容。”瞿元嘉长叹道,“我枉在民部任职,管天下度支,但田地如何分,赋税如何交,从来都是只知道典章,也从来没有担心过。”
“你出仕就在中枢,多少州县小吏,就是以在文书上做手脚为生,你不知道不足怪。但如果你不知道,三省的相公生来是云端之人,该如何知道的呢?瞒,恐怕也是要想办法瞒过去的。不过查总胜过不闻不问。”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默默观察路边的田亩,大片无人耕作的水田在江南春色中,望之触目惊心。瞿元嘉原想说,现在南方各州肯定有御史巡查,大可以就田亩荒废一事上书中枢,可很快又想到僧田状一案的源头就在自己身旁,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斟酌言语了。
但他还是难忍愤慨之心:“不能因为这些田亩一时无主,就耽误农时,这不仅是懒政,简直本末倒置了。”
“焉知不是故意为之?”杜启正冷淡反问。
“杜八是说……杨州士族不忿上意,宁可耽误农时,也不派人耕作么?”
“这是一重。朝廷只下令丈量田亩,田亩如何处置,尚无旨意。”
“这……!”
杜启正这时,露出了一路上第一个笑容,可这笑容刺眼得难以直视,他自己也似有所感,很快收住了,深深叹了口气:“上意如雷霆霹雳,下民得之不过涓滴。对了,我南下之前,又去探望了章子欣。”
瞿元嘉内心一动:“……章御史的病体如何?”
“面上的伤疤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如果不仔细端详,也看不出什么。幸而他年轻,躲过了要害,但手脚肯定不可能恢复到伤前。据说清明后,就要官复原职了。”
“这真是好事。”听到最后,瞿元嘉由衷地说。
杜启正点头:“嗯。陛下还恩准他乘车入宫……允一,你辞官后,打算做什么?”
瞿元嘉仿佛是被问住了,顿了好一阵子,才接话:“我还没想好。但我不该瞒你,我辞官与叶郎君无干。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破镜重圆之说。”
杜启正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惊讶之色,但也不掩遗憾:“那我之前失言了。允一莫怪。”
“是我没有讲明。所以你问叶郎君是否知晓我有意辞官,我也无从作答。”
“即便如此,你也要回沅庆?”
“我以前以为自己做事许多瞻前顾后之处,其实是鲁莽愚钝。我虽然决意不做官,但没想好日后的打算,是我这一辈子只学过当兵和做官,别的一点雕虫小技,能不能谋生,都不可知。”
平江城已经赫然在望。瞿元嘉见分别在即,没有细说下去,正在想分别之词,忽然听杜启正问:“允一这是直接要去沅庆了么?”
“正是。”
“你在沅庆住在何处?”
“……暂住在叶郎君府上。”
“既然如此,”杜启正一停顿,“我接下来两天本来也就是会友。清明访友正是南方旧俗,我听说许多士族人家,以随性而至为风雅。我出身粗鄙,不过借着允一的东风,也学着附庸风雅一回吧。”
瞿元嘉面露不解之色,杜启正笑了:“我是说,我很久没见叶郎君了,既然你在,跟着你去沅庆,也做一做客。”
…………
杜启正作为如假包换的不速之客,得到了比被主人家自称“奉若上宾”的瞿元嘉热情得多的款待。杜启正原打算只在沅庆住一晚,第二天就赶回平江,但在叶舟的盛情招待和挽留下,住了两个晚上,后来干脆直接从沅庆动身回京,连平江都没回。得知杜启正回乡的原因后,叶舟专程为出阁在即的杜家小娘子准备了一份贺礼。主客双方推辞许久,叶舟解释道:“锦缎和金工是沅庆特产,正合适给令妹添嫁奁。我家家产虽然悉数发回,但细软早都不知去向。这区区薄礼,置办得仓促,但都是这两日间我专程吩咐下人挑选的。令堂与令妹在我养伤时对我照顾有加,我无以为报,嫁娶是人生大事,容我聊表些许心意吧。”
杜启正只好拿起一匹锦缎,再三道谢后,说:“叶郎君的心意我替家母、舍妹谢过,只是这些礼物,实在太贵重了。舍妹精于女红,我厚颜替她收下这匹锦缎,其余的,还请叶郎君收回。”
叶舟摇摇头:“我家中没有女眷,派不上用场。”
杜启正瞥了一眼也同来送行的瞿元嘉,笑着摇头:“那也收不得。”
他当着叶舟的面将锦缎小心地包好,一揖后翻身上马,来时潇洒,离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目送他一人一马消失在视线尽头,瞿元嘉和叶舟福至心灵般对视了一眼,这次叶舟没有移开目光,瞿元嘉蓦地觉得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又吃不准,不过总算有了这几天来第一次解释的机会:“我和杜八是偶遇。”
“当然是偶遇。如果是你有心搬说客,杜郎君恐怕不会来了。”
杜启正来做客的一天两夜里叶舟除了设宴招待他,无非就是在城内逛了逛,谈些风花雪月的本地掌故,分毫没有触及到他二人的旧事。瞿元嘉虽然在场,也和没在差不多。但听到叶舟这句话,瞿元嘉想也没想,下意识地问:“你我之间,说客能有什么用?”
叶舟一顿,神情更是堪称微妙,更根本不接瞿元嘉的话,转身往家的方向走。瞿元嘉立刻追了上去,索性告诉他遇见杜启正后这几天来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