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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谭央医院妇产科一个年纪不大的护士拿到电报后,便撕心裂肺的痛哭起来,她拉着林稚菊的胳膊喊着,我弟弟,我弟弟死了!林医生,他才十七岁!被炸得尸都没找到!前几年,他还不敢一个人在家睡觉!现在,却要一个人睡在那么远的地方了!闻讯而来的医生和病人们,听了这姑娘的话也鼻头酸涩,跟着哀伤起来。
家国一体,国的兴衰连着家的悲喜,自古以来,概莫能外!
下午时,一些学生拿着募捐箱挨个店铺商户的筹募善款,到谭央的医院时,大家纷纷慷慨解囊,林稚菊还把年前她花小半年积蓄买的一块英国手表扔进了募捐箱里,临了还指着站在人群里的谭央对学生们说,我和你们说,你们拿着箱子找她去,她是我们这儿的院长,最阔了,人又大方!在后面皱着眉兀自想事情的谭央见大家都回过头看她,便粲然一笑,轻巧道,东西没带在身上,明天吧,明天我自己去政府捐!
次日清晨,谭央穿了件长风衣,拿纱巾蒙了头,坐着黄包车去了政府在上海的军需处,等到几位军官都在场的时候,她交出了一个信封,转而匆匆离开。回来时,坐在黄包车上,拉车的车夫是个年轻人,车上还插着风车,车跑起来时风车也跟着骨碌碌的转,俏皮又轻跃。谭央如释重负的倚坐在车上,竟是两年来少有的心情舒畅。
其实,她不是不爱财,医院月底多盈余了一些,同里秋天多收了些租子,她也开心。只是爱财也分很多种,人可以没有信仰,可七情六欲以外,却要有一颗敬畏之心,相信善恶的报偿,无愧于天地之间,坦荡而活。
晚上独自在灯下,碧檀木的匣子里空空如也,盖子上刻的苦难佛似哭似笑,这是遍看尘世悲喜后的慈悲,头一次,谭央在这幅面容里看见了宽容与释然,她不得不承认,原来将那笔带着无数人血泪的一半财产捐出,她私心里,真正的初衷是希冀他能够得到原宥与救赎,她怕报应会应验在他身上,怕得要命。
第二天的报纸上,通篇的报道,说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孤身女子为抗战捐出了一笔数额奇大的巨额款项,报道一刊出便换来街头巷尾的一片带着讶异的称赞叫好。
也就在这个早上,还没来得及出诊的谭央一来到办公室就听见电话铃声大作,拎起听筒,轻声说了句,喂,谭氏西医院,请问哪里?电话那头的人喘着粗气,强压着怒火,咬牙切齿的质问道,你!是不是你?把钱全都捐出去了?谭央点了点头,用稀松平常的口吻轻声回答,是,是我捐的。毕庆堂一听便怒不可遏的叫道,混蛋!糊涂东西!老子拿命换来的身家,巴巴的给了你,你就拿去打水漂!老子就差把命给你了,那么大一笔钱,给你时我吭一声了吗,可是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这样糟蹋我的一片苦心!你不是清高吗,你那么视金钱为粪土,怎么不学着杜十娘,离婚时揣着这笔钱去跳黄浦江?
人呢,大概是心有多毒,嘴就有多毒。谭央一听便气得浑身抖,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她有一肚子的道理同他争论,却一句都说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不过就是这么一个人,随便什么人的命,在他眼里都没那笔钱重要。
那几句话说出口后,毕庆堂的气也消了大半,听着电话里的谭央一语不,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火气上来便失了言,虽心疼那笔钱,可眼下,他更担心谭央在这紧要的关头撂下话筒。
失了金钱是其次,万不能失了她。
心慌意乱中,他连忙稳了稳心神,再开口时还是责难,可语气却和缓下来,你看看你,做这样的傻事,我都被你气糊涂了,你呀,总是长不大一样,天真的很,不知世道的艰辛险恶。你想的倒好,想做些好事,可你怎知这些钱一定能花到该花的地方,国是好国,当局却烂透了,你以为那些人都和徐治中一样吗?国民党的这些官啊,没有几个是干净的,包括章湘凝那个当军需总长的爹!个个的中饱私囊,敛财为业,他们的钱来的不见得比我的正派到哪儿去?所以,我的傻姑娘,别怪大哥脾气,咱们不能拿着自家的钱送给别人花天酒地养姨太太啊!
那么,我把那笔钱给绫姐他们,你就不会这样大的脾气,不会恼怒到暴跳如雷,口不择言?谭央凉凉的问。毕庆堂一时语塞,更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这个小妹呀,聪明敏锐到极致,她若不想同你装糊涂,谁都哄不了她!他气馁了,无奈的说,那小妹啊,你至少,应该同我商量商量,这么大的一件事,你都不和我说一下!因我知你不会同意,我若说了,你就会想尽方法的阻拦。面对这样的回答,毕庆堂一时间无言以对。谭央挂了电话,一面穿着白大衣,一面绝望的哭。
听着挂线后单调刺耳的声响,毕庆堂紧握着听筒,合上了双眼,谭央此时的样子,他看不到,却想象的到。从前的时候,他不怎么怕和谭央吵架,因为即便有了争执,上午吵得再凶,下午时他哄一哄,说说好听的话,她便会伏在他怀里哭,晚饭前,他们就会和好。如今却不行了,那么大的隔阂在那里,想尽方法也找不到出路,好不容易见几次面打几个电话,不要说吵架,就算一个眼神不对,他都会难受几天。此时这个不堪的局面,他是想都不敢想。况且事到如今,她即便哭,也寻不到他的怀抱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