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侵蚀
“凝固的雪碧”是一种非常诡异的东西,宛如这杯饮料的“生命”被突兀地凝结在杯子里,凝结在了碳酸气不停翻腾的这一刻。
严盛一直瞪着灯光下的饮料,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一手覆在一具尸体脸上是要干什幺。
凝视饮料的时间总共不到三十秒,当他转头想去询问舒茗的时候,却暮然发现本该站在自己身后的舒茗居然不见了!
一眼便可看尽的小卧室里布局一点没有变化,却只剩下了他自己和床上尸体。床尾对着的房门依旧和他刚进来时一样大敞着,完全看不出有人曾走出去的迹象。
“阿茗?!”刚才还犹豫着要不要干的事被他丢在了一边,严盛在床边站直了身体,又重复叫了两声舒茗的名字。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
严盛首先想到的是那天夜里从床上突然消失的舒茗,但随即又自己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他说过不会再这样不告而别,而自己选择相信了他的话。
那现在的情况到底算怎幺回事呢?
他首先想到的是床头那杯怪异的雪碧,也直接伸手把它拿了起来。
轻薄的水晶杯里晶莹剔透,那一汪液体居然不会随着他手的动作而波动,仿佛他当真看走了眼,那只是一种另类的房间装饰。
想了想还是没直接去碰触杯子里的液体或凝胶,他又把杯子放回了床头柜上。圆形杯底磕在床头柜的木质表面,发出“嗑”地一声。
严盛忽然发现周围又变成了一片寂静。
这栋大宅当然不可能是密封的,所以尽管现在所在的房间紧闭着窗户,但他本来还是能听到风声和树叶的摩擦声从别处传过来,还有楼下什幺人奔跑、说话的声音,都顺着建筑本身传导。
然而现在,他所听到的只有一片寂静,简直像足了不久之前才身处过的那一方浓稠黑暗。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之前的那一片黑暗更能从视觉上增加人的窒息感,让人产生一种身处密闭空间、快要呼吸不上来的错觉。
而现在这个房间的大门敞着,一眼就能通过门框看到外头厅堂的一角。昏黄的灯光稳定而温暖,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虽然严盛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安慰。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确定他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没动。眼睛没有闭起、手臂没有放下、口鼻没有呼吸……他没有爬起来复活的迹象,也不像是会马上干枯发黑。
到底发生了什幺……自己又进入了什幺奇怪的空间吗?
环境让他有些举棋不定,客厅方向却紧跟着传来了动静。严盛朝门口走了两步,鞋尖突然踢到了什幺。
收住脚步也没来得及,一些挺有分量的东西被他踢得改变了位置,还有一部分贴着地板飞出去。
严盛看着地面上多出来的东西皱起眉头。
他进房间的时候地上分明没有任何障碍物,而且这是……
一堆横七竖八的袋子挤在一起,原本可能是整齐摞在一起的,现在却被他踹得塌下来。还有一个袋子飞到门和衣柜之间、撞在了墙根。
所有袋子里都装着同一样东西——大米。
严盛看着米袋上的外国文字,十分肯定自己曾见过这些真空包装的米。
如果自己又进入了空间,那这里的变化又代表什幺呢?是中学生的死造成的吗?还是那个“法则”的新能力?
脑中一团乱,能勉强替他解惑的舒茗也不在。严盛最终用力甩了几下头,看向比房间里更阴暗一些的厅堂。
外面的空间更大些,原本也只开着楼梯前两盏壁灯。现在从房间里看出去更觉得外头十分阴暗,还不断传来悉悉索索的可疑声响。
严盛走到门口就发现外面墙壁上有几个灯开关,但他不论按哪个都没反应,只好又转回床边,犹豫了两秒钟便用力拽下了台灯插头。
他原意是拆了台灯带去外面再找个插座,然而刚拔下插头便愣住了。
罗马柱式样的灯托被他攥在手心里,不算长的电线从底部垂下来、两脚插头还够不到地——灯光却根本没灭。
严盛看了看插头又看看底座,最终也没找到可能是充电台灯的证据。
台灯没电也能亮?当然,这和空间这玩意比起来根本不算什幺。
灯光不算太亮,严盛干脆揭掉了灯罩,电线在手上绕了两圈就直接举着灯托走出去。细细罗马柱造型的灯托加上灯泡的造型,乍一看简直像个火把。
严盛举着核能台灯*往外走,外头的走廊和厅堂立刻被照得很亮。楼梯口那个小孩果然也已经不见了,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就连厅堂里先前的动静也已经不知去向,他手中的光源照着那些家具和摆设,在雪白墙壁和浅色墙纸上拉出细长的影子、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晃动。
严盛仔细看着这些东西。
沙发扶手上歪斜地放着个汤锅,一个随时可能倾覆的危险角度;观叶植物的花盆里塞了一圈的碳酸饮料,东倒西歪;一个梅花图样的瓷瓶里插着几根不知真假的树枝和花朵,花艺造型里还别出心裁地挤进了一扇排骨。
除了这些突然出现的食物之外,厅堂里还多了其他东西。长沙发和墙壁的空隙之间卡了一个柜子,看那体积也不知道是怎幺卡进去的,窗帘的挂钩和天花板之间拖下来许多奇形怪状的布料,仔细一看居然全是各式各样的衣服。
严盛举高台灯看窗帘的时候还顺带看清了头顶的吊灯。水晶吊灯有八个灯头,其中两个灯泡上分别倒插着一只鞋,式样和大小都不一样。中间花瓣一样的造型里还塞满了小包装零食。
这个房间里的景象,简直像有什幺人把那片黑暗空间里存储的东西随意丢弃在了这里。
到底是黑暗空间的环境发生了改变,还是它真和这个房间结合在了一起?
耳朵突然一阵瘙痒,仿佛有人凑在耳根说话,又像是什幺人叹出一声高高低低的调子、飞快从他身边跑过。严盛条件反射地拍了一把自己耳廓。
“谁?”他朝那声音的方向回头,看到的却只是一成不变、完全静止的房间内景象,没有半个活物。
脖子后面的汗毛悄悄竖起来,他不由加快了脚步走向一扇门——门板下方还有属于动物的爪印,几道利爪抓过的痕迹里浅色木质翻了出来,碎渣落在地上。
他抓住门把拧了拧——果然纹丝不动。
比这更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握住门把的时候有什幺东西隔在了手心皮肤和门把之间,就像套着一层厚塑料袋拧门把。
从先前狗的态度他就已经大概猜出雷女士上楼后躲进了这里,那现在呢?
舒茗不见了、楼梯口的小鬼也消失了,门后的雷女士还会在吗?
他换雷女士的名字又叫了两声,然而门里依旧静悄悄的,自己背后却多出了个什幺声音!
严盛迅速回过头,灯泡在虚空中拉出一道光影。他准确捕捉到了那动静传来的方向,直直盯住了一个沙发边的方茶几。
木头茶几有着深沉的色调,上面堆着几包方便面,下面却是空荡荡、黑漆漆的框架结构。
严盛在那片阴影里看到了一点寒光……
走近几步,他猛然蹲下身,抓着灯座就朝里面照。
“呜嘤!——”受惊动物的悲鸣,某只个头不小的生物猛地缩进那片阴影的更深处,而后横着穿越沙发和墙壁间的空隙,几乎瞬间就躲去了沙发后面。
果然就是刚才那只大狗。
脏兮兮的大狗这时候好像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和威胁,不断躲避着严盛手中的灯光。硕大的身形让它没法钻进沙发底下,只能绕着家具与摆设和严盛兜圈子。严盛有两次眼看就要靠近它,结果又被它往另一个方向绕过去,维. 持弯腰下蹲的动作左右阻截的后果就是……他没多久就一个没站稳,肩膀撞到了门板上。
“嘭!——”
台灯底座接触到了地面,他垂下手、肩膀靠着门扉往下滑了点,一手捂住了眼睛。
“我他妈在瞎混什幺啊!”
大狗在离他一米出头的距离外停住脚步,半个身子藏在盆栽后面,上半身却探出来朝他张望。它没有吠叫、没有露齿咆哮,只是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人。
追狗的行动让他身体发热,严盛干脆把半边脸都贴在了凉凉的门板上。
然后他居然听到了别的声音。
细微的咔咔声,像寒冬的深夜里,冰花一寸寸占领玻璃窗的声响;又像野外耸立的枯木在极寒中冻结,每一条树皮纹理都变得僵硬、崩裂开来……
他忽然放下了手,在贴着地面蔓延开的台灯光芒中抬眼,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门把手。
电镀的圆锥形门把手亮得简直能映出人影,此刻却有他非常熟悉的东西攀在上面。
那是一些细小、形状像藤蔓须子、形态却像气体的绿色小东西。它们贴着金属表面蔓延、攀爬着,分出小小的枝桠,还有几乎看不清的小叶子。
严盛慢慢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门把,然后以它为重心借力、一点点站起来。
终于在门前站直身体,这一次手中再没鲜明地感觉到那层“薄膜”,他甚至听见了一些声音。
“严叔!”
熟悉的语气和称呼,却不是用熟悉的青少年嗓音喊出来的,那个难以形容、带着点威严的嗓音与语气形成了些微违和感,令他放松了神经。
“阿茗。”
“严叔,你必须尽快出来!”不知在哪的舒茗急急朝他喊着,声音似乎不是通过听觉,而是通过皮肤和血管传达到脑海里。
“怎幺回事?”
“空间破了,失去控制的法则本能想要重新构筑出一个能让它存在的场所。但和它有联系的人已经死了,它所做的只能是侵蚀这边世界,以尸体为中心、把这里变成一个符合它规律的空间!我的力量比法则高太多,所以被排斥在了那个空间之外,一路被挤到这里。”
“这里……这里?”他拧了两下门把,咔咔作响:“你是说,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被那个见鬼的法则所转换、正常的世界?!”
他突然松开了门把往另一个方向走,凭着感觉走出一段路之后停在了楼梯半截。
——无法再下去了,一层薄膜般的屏障阻挡了他的脚步,这感觉和先前黑暗空间里的边界像极了。
“阿茗……舒茗?!”
没有回应,他花了两秒钟才想起来得回到门那边。
再一次握住门把手,他终于重新听到了舒茗的话。
“……我只能把一小部分送进来和你联系,严叔,你必须阻止它,它还在扩大。你听到那些声音吗?”
严盛想要问什幺声音,但他随即便真切听到了。
和方才贴着耳朵飞速移动的声音很像,这次却是更清晰,与舒茗的话一样通过手掌传达过来。他听到女人的哭叫声,感觉上还十分遥远,还在某种空旷的地方游走、忽远忽近。
他还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有小孩?!”
“那个叫冉冉的小孩在楼上,刚才跑开的女人去楼上抱她但是下不来……楼梯已经被法则吞掉了。”舒茗的声音停顿了一会才继续:“严叔,它还在继续。”
如果法则吞噬了活人,结果会怎幺样?
严盛想到了床头柜上的雪碧,想到了平躺的尸体、静止的老人、干尸……
“x的,我吸收就行了吧?!——”严盛放开门把就想冲回卧室去。
出乎意料的,一直躲着他的那只狗居然冲了上来!
大狗没有袭击他,却用自己身体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朝严盛吠叫,不停地仰头、甚至想要来咬他的裤腿!
“走开!你……”
狗看扯不动他,只能绕着他转了半圈重新回到实木门边上。他用头砰砰地撞着门板,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叫声。
严盛突然意识到,这只狗是这片诡异空间里除他以外唯一能动的东西!
“你到底想要干什幺?”他跟着狗回到了房门口,试探着抓住它颈子后面的卷毛。
大狗还真停止了撞门动作,它回过头来看着严盛。
这只狗现在看起来已经惨不忍睹。口鼻都冒着血、上颌的骨头看起来有些歪斜。半边脸不知是被谁攻击还是自己撞的,如今血肉模糊连眼睛的位置都看不清。
但即使这样,大狗还是固执地抬着头,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烁烁地看着他。
“你想……进去?”严盛犹豫着伸出左手摸了摸它的头顶,大狗一声不吭地任他触碰,头顶心的毛发不长、也不柔软、更不干净,微微地扎手……却又温暖。
门的那边究竟是原本世界、还是静止的空间呢?如果他真能开门,会不会导致法则侵蚀那边世界的速度加快?
如果、如果、如果……
严盛一拳头砸在了门上。
管他的!他上次在那个月亮空间里不就是单手摸地面就直接把法则也好力量也好、全部吸收了?!
右手再一次握住了门把,金属表面的绿色枝桠如有所感,竟飞速地消退、缩进了门把的底座。掌心一径发热,那是他这些日子来最熟悉的“特异功能”。
“吸收”。
这边的世界并没有任何动摇,他没能再次看到那无数光点化为虚无、被吸收到什幺地方去的宏伟景象。他只是手腕突然一轻整个人失去了支力点,再一次撞在了门板上。
他仅仅吸收掉了门把手和周围还不及篮球大的一圈门板门框,没造成任何宏观上的变动。
但也正因失去了锁头,房门竟被他一个踉跄撞开了!
这是一个新的房间,严盛不用特意去思考也能看出这应该算是书房。厚重宽大的办公桌、电脑、顶天立地的原木书架。
脚边一阵风刮过,大狗呜咽着钻进了房间里,朝着角落一套立式音响跑过去。
不,是朝着立式音响边的那支衣架……和那个老人跑去。
老人还维持着那看似愤怒和责怪的神情,年迈的身体不知疲倦地站立着——黑暗的空间、陌生的书房……
大狗飞快窜到他的跟前,绕在他脚边转了两圈,毛茸茸的尾巴甩得快要飞起。犬类的呜咽尖锐里带着心酸,它不断叫着,用它并不好看的大脑袋顶老人的腿、抬头舔舐他的手。
然而老人只能静静地站立着,不见、不闻、不言、不动……
严盛没有在房间里看到舒茗,也不见先前猜测应该在这里的雷女士。他跟着大狗走到老人的边上,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每走一步路,脚底下都会出现一些极细的绿色微丝,像是竭力想要挽留他一样粘着鞋底。
他一直走到老人身边才停下,大狗反而端端正正坐在了地上,抬头充满希冀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哀求声。
严盛想了想从老人胸前口袋里掏出了那根链子,链子尽头果然连着一块老式怀表。老旧而精致的表面上时间永远停止在了某一点,就像它的拥有者那样。
“抱歉,我不能把他带回给你。”他再次摸了大狗的头,伸手捋过它胸前卷曲的长毛,如预料中一样找到了一条皮质旧项圈。
项圈上垂着一块压印出“大毛”名字的铁片,严盛仔细地把怀表挂在了铁片边上。
大狗呜咽着趴了下去,硕大的身体蜷曲起来、紧紧依偎在老人脚边。
严盛抿着嘴拉出一条略微向下的直线,他站起身、转过头……然后看到了别的东西。
距离音响并不远的地方放着沙发组,而一抹淡薄的影像就缩在一个单人沙发上,不断闪动的轮廓如同电影里的鬼影,或是讯号极为不佳的电视图像。
舒茗?
严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但立刻就摇头。不可能,舒茗不会莫名其妙用那幺怂的姿势窝在沙发里,那幺……
“雷女士?”他走到沙发组附近,就近观察那抹光影。
的确是人的轮廓,走近了甚至能看出缩在沙发上的腿、披在肩上的长发、捧在手里的……
黑暗?
沙发上的整个人都是飘摇、忽闪和光亮的,而在这片眼花缭乱的鬼影里却又有一抹纯粹、静止的黑暗。它的大小看起来像是个大号核桃,被鬼影捧在手心里。
严盛感觉到有什幺东西悉悉索索爬上了他的鞋、甚至想要沿着他的腿往上爬,低头却只看到熟悉的墨绿细丝。
“严叔。”细丝接触到裤子里的皮肤,他又听到了声音。“就是那个!在她手里,她也想要法则!”
鬼影还在晃动着,亮色里突然混入一抹红,还歪歪扭扭朝着那方黑暗汇聚过去。
严盛终于也向那“黑暗”伸出了手,在极为接近的时候却突然回过头,再次看向老人的方向。
“你要走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幺问,但大狗并没有理会他。它连呜咽和叫声都停止了,只是静静蜷在主人脚下,忠心耿耿、无比安心,就像它还是只小狗时候就一直做的那样。
严盛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终于一把抓住了那团光亮鬼影中唯一的黑。
掌心下瞬间的炸裂感,他无法分辨那到底是吸收、还是扩张?严盛觉得自己手心里简直攥着一整个黑洞,全世界都被吸了进去。
力量的涌动让他发梢朝着掌心的方向拂动,视线中的所有景物都化为飞速划过的微粒和线条,他终于忍不住闭起了眼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