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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朱厚照只提王府,但纪荣和陈卓都知道是何处,锦衣卫载着皇上来到此处,纪荣将他直接背到了主人的寝室,陈卓和太医匆忙的包扎伤口,熬制安神汤药。半边红热的天幕终于归于黯淡,热焰也被白雪掩埋。
对天下千万百姓,宫中不过是一场大火。
对于史官,不过是记载正德年间元宵节,皇上于宫中张灯结彩,不料花灯引燃了大火,烧毁了乾清宫。
乾清宫变为一地焦土,没有圣旨,谁也不提重修宫殿。从此以后,皇上已不住紫禁城,只在宫外固守一处。
待到开春时节,御花园中的海棠还未含苞,朱厚照不顾群臣反对,不惜庭杖惩罚劝诫数人,执意动身去了南方,他仪仗从简,自京城一路向南,又回到了应天府南京。
此地的暖春才可以慰藉上一季的严寒,朱厚照在宫中重新描绘记忆中的画卷,一笔一画勾勒眉眼,身形,纵使时光流转,心中所藏永不褪色,他伏案专注,连眼角边的睫羽也不忘根根细致的画出。
前往濠州的行程已然安排完毕,朱厚照满意的收好画卷,打开了来自江西的奏报,国事堆积,全部扔给了内阁,广大的疆域内只有几处地方,才能引起他的兴趣。
巫大勇的大军一直在江西等地清剿流寇,如今剿寇完成,特来请旨是否回朝。朱厚照扫过了通篇讲述一年来辛勤作战的经历,非常失望,就在将要仍掉奏报时,他想到了一件事,朱笔写就传给江西南昌附近的巫大勇。
距离那场动人心魄的叛乱已过了近一年,战火上的焦土已覆盖茵茵青草,鄱阳湖碧波荡漾,洗尽了鲜血,不会向人诉说过往,这南京城中,开国百年,世事变迁,不在乎皇家又多了几个供人玩笑的谈资。朱厚照看着画中人,又加了一句,“不得泄露。”
南昌宁王府占地广大,楼阁无数,这公侯贵地,珍藏书卷孤本,曲谱古琴,世间都知晓众藩地王府中,宁府最是文采斐然,风流卓著。巫大勇和无休站在百年王府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两人都没带手下,在大门口犯难,“阿弥陀佛,皇上叫我们来干嘛啊?”无休随不懂来到江西自鄱阳湖水战后,一直留在此处,发挥锦衣卫前指挥使的职业特长,协助巫大勇剿匪,如今本想着可以功成身退,回乡逍遥,却被巫大勇以奉旨名义继续当劳力驱使。
“毛大人,你追随先帝多年,不知道揣摩圣意啊?”巫大勇卸了一身铠甲,内心苦水无处倒,跟土匪流民斗了一年,早就想班师回京了。
“不知道啊,皇上来这里啊?是不是搬宁王的东西,整个王府直接搬走就好了!”意识到这个称呼不能再提,连忙闭嘴用手夸张的捂住。
月上中空,秦淮河画舫上的一曲春江花月夜演奏的极妙,朱厚照在船头遥望柳叶弯月。明日动身去中都,朔流而上,已吩咐巫大勇在终点处等待圣驾。此处烟波袅袅,水天一色,船上颠簸了思念,蹉跎了谁的江山。
经年累月,半生是否已过,今年重走当年路,不知是快乐还是哀愁,当今天子落魄而又执着的向往虚幻的承诺。
“皇上,无休求见。”陈卓远远的跪倒说道。皇上立在船舷,离江面极近,稍有不慎极易失足,但无人敢上去规劝。
朱厚照置若罔闻。
“皇上,无休说南昌故地有旧物呈送皇上。”
月色在朱厚照眼中渐渐化为血色,他瞥过了陈卓跪地举过头顶的物件。那是一把折扇,民间再普通不过,街头小贩随处可见。
朱厚照冷冷道,“扔了!”
陈卓不敢违逆,战战兢兢的移到船舷,看了两眼朱厚照,又看了看扇子,只得用力投入水中。
咚的一声,朱厚照记恨的心霎时皲裂,他本能得跳下水去抢。犹记得当年,自己试探他的忠心,也是这般,只是身后没有了跟随,朱厚照在漆黑冰凉的水中,仿若听见了谆谆之音,“殿下,你是万金之身,殿下,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耳畔嗡嗡,而记忆鲜明。
“皇叔喜欢什么花?”
“竹子……竹子还可以……
这是遗落世间最后的念想,一旦碰触便是相思的剧毒,我不想要,也力竭了。
我已经把你忘了!彻底的忘了!
朱厚照在水中越沉越底,那把折扇终是寻不回来了。
当年岂是不知他抱着追逐权力的野心,接近示好,自己明知剧毒危险,仍掉进了逆绝人伦的深渊,在理智和纵欲的两难中毁灭,就像方才瞬间,明明认出了这把扇子,不愿再受挫骨之痛,然而还是不舍它掉落沉底,原来开始与结局都是同样的错,此生连反悔的机会也没有。插入书签
朱厚照固执自虐的迷失在幻听中,下一刻仿佛就能见到故人,他终于吼出了心声,我赐你无罪,能否与我同归。
冰凉的河水灌入口鼻,融进了周身血液,将火一样的纵情渴求沉溺在绝望的冰封之地。
“皇上!皇上!”船上的众人惊叫道,锦衣卫纷纷入水救驾,水声不绝,呼号声凄厉。
“嫡长子命贯连珠,四海虽广,兆民之众,无不在于照临之下……”
那是谁的声音,是父皇?朱厚照在床榻上昏睡了多日,他被梦中的声音唤醒,整个南京宫城都因为皇上的苏醒有了生气。
无休跪在朱厚照的病榻前,印象中英气俊朗的皇上越发深沉,他前日生命垂危,命悬一线,他没有子嗣,后继无人,朝廷暗流涌动,整个皇宫都笼罩在窒息中,这日他好容易才醒来,神色恹恹,全身白衣如同孝装,“皇上,扇子是宁王府的人给小的,他说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