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洋 20.
(2015年1月)
房间里开着暖气。安霖裹着一条浴巾,在写字台上赶出一小片区域。摆出烟灰缸之后,她从提包里拿出烟盒来。
「你学会抽烟了。」周远洋说。
「嗯,」安霖回头看他,「你不喜欢吗?不喜欢我可以不抽。」
「没有,只是好奇你为什么抽烟。」
安霖划燃火柴,点上烟,坐在椅子上,脚上搭着刚才差点绊倒周远洋的脚凳。他们很久没有见面,从进了房间的门开始就亲吻着走到床边,急不可耐似的倒在床上。
「想改变一下自己啊,」安霖听起来像在故意逗他,「你这样的乖乖牌,会不会更喜欢坏女孩?」
「那倒不是......」
周远洋抓过浴袍,套在身上。他翻身下床,靠近安霖的位置,在她脸上亲了亲。
「还有比你更坏的女孩吗?」
周远洋逗安霖笑,她果然笑了。他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坐下,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打亮安霖的鼻尖。周远洋俯身,从她手里取过那支抽了一半的薄荷烟,浅浅地吸了一口。安霖看起来很高兴他这样做,好像他们在分享着一个秘密,使用一个其他人都听不懂的暗号。
「什么感觉?」安霖问他。
「也没什么特别的,有点凉。」
周远洋吐出没有深吸的烟雾,盯着自己夹烟的那隻手。
今天他的表现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做到一半突然软下去,或者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大口喘气。
安霖问过他,要不要去看心理医生。他对这个建议感到恼怒,但没有表现出来。他说他没事,只是会觉得紧张。安霖没有提过第二次,似乎也就这么接受下来。
但是周远洋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起,他的生活又开始充满挫折,就好像回到那个阴鬱的小时候,做想做的事情总会受阻,总会感觉到被世界深深地拒绝。
也许是自己夸张了,也许仅仅因为李泽靖。
万圣节的那个夜晚,他只是突然恐慌发作,并没有那么醉。但藉着喝酒耍赖的劲头,他想打给李泽靖,但他却没有什么勇气,只好让清吧老闆去拨那通电话。他想有一个能够再次向李泽靖「撒娇」的理由,渴望他们忘记那些不愉快,回到轻松的关係中。
但是真的等看到李泽靖站在眼前,穿着黄色皮衣和红格衫,头发梳得又硬又亮,口袋里还塞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那原本是要假装叼在嘴上。他的心就痛的要命。
他知道李泽靖会扮成何宝荣。他们开玩笑讲过,如果一个人要扮黎耀辉,另一个就扮何宝荣。
「黎耀辉要怎么化妆?难道要我去剃寸头?」
「你拿一隻录音机就好啦,然后对着它流眼泪。」
「不好吧,别人会以为我拿的是对讲机,在现场抓人呢。」
周远洋知道他们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两个人怎么可能以情侣的姿态现身。只是那个真实出现的「何宝荣」让他的感觉更糟糕了,他甚至想要一些身体的疼痛来盖过心脏的疼,比如有谁来用碎酒瓶把他割伤,或者给他重重地拳头。他想毁掉点什么,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10月的长假,周远洋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李泽靖和阿真一起去了泰国,他忍不住把那些照片一张张看过,看完又觉得生气。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找安霖,只是每天醒来就去练琴室,从早泡到晚上,后来他决定自己去买一架电钢琴,在琴行,他认识了埃迪。
埃迪当时在乐器行打全职工,但一副比老闆更像顾客的样子。他漂染一头夸张金色的头发,发根处露出黑茬,又被他蛮不在乎地绑成一个短短的马尾,看起来像古早偶像剧里坐在最后一排的校园古惑仔。
周远洋试了几架琴,习惯钢琴键盘强度的他,一直在考虑买一架手感类似的电钢,留在彤北用。他试着弹了几段和弦来试琴,他换了一架又一架,埃迪突然从身后冒出来,「你在弹中森明菜?」
周远洋迟疑地点头,埃迪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刚才还散漫待客的目光突然变得活跃起来。
「你应该买一架电子琴,这样带去表演比较方便啊。」埃迪自顾自地说着。
「我没有什么表演,只是自己练习而已。」
「可惜。」埃迪撇着嘴,拿手指背摩梭自己的胡茬。
「你还会别的乐器吗?比如,贝斯?」埃迪又问。
「为什么每个人都问我会不会弹贝斯,难道我长得像贝斯手吗?」周远洋苦笑。
「我队里的贝斯手跑掉了而已,很难招新啊。」埃迪打量着周远洋,他的眼神里好像长了密密麻麻的小鉤子,让周远洋心里发毛。
「呃,嗯......」
「你决定要买哪架了吗?罗兰?还是这架雅马哈,给你打折。」
「我再考虑看看,谢谢......」
周远洋很想马上离开那间琴行,但不知为什么,脚步没能挪走。
「你在做乐队?什么类型?」
「硬摇滚,还是那老一套啦,范·海伦,ac/dc,枪与玫瑰,一开始还觉得留起长头发甩甩很酷,但后来就觉得很无趣,我可没有那么多愤怒想要表达。」
「现在还在演出吗?」
「停掉了,风雨欲来啊,大家都要准备研究生毕业,乐队也组不下去了。」
「你......是大学生?」
周远洋怀疑地盯着埃迪。仔细看看,他的五官其实很俊美,但身上吊着那条松垮的牛仔裤,手指还有香烟熏黄的痕跡,看他在琴行门口点起烟来,歪头歪脑地深深吸上一口,真的很像年有四十的欧吉桑。
「我读到研一休学了,交大的。」
「哦,我在医科大。大二。」
周远洋没有多问,抱着两隻胳膊,佯装轻松。埃迪眯起眼睛,不知是被烟雾熏到,还是他就愿意那样盯着周远洋。
那天他在琴行坐了很久,听了埃迪的建议,尝试用电子琴来弹他所有能想起来的曲子。埃迪抱来一隻电吉他,偶尔配合他弹起一段主音。原来埃迪也很熟悉80年代的日本citypop,很多次他都轻轻哼出来,嘴里是连不成句的日文。
他们从y.m.o聊到角松敏生,从永井博谈到铃木英人。周远洋说他是近来才对这个风格感兴趣,他没提到李泽靖,只是说是一位朋友啟发了他。埃迪告诉他,他有个重组乐队的构想,如果要做,那就做一隻足够復古,足够特别的乐队,要加入原创。
「要不要去我家?」埃迪提前关了店,也没有跟老闆打招呼,「我有些片子想给你看,在我电脑上。」
「嗯?什么?」周远洋没想到他会马上邀请他。
「你想哪里去了?是乐队的影片,我做意面给你吃,走啦。」
埃迪也没等周远洋回应,就勾勾手,向回家的方向先走一步。
埃迪的公寓还算宽敞,但是各种物品摆放地乱七八糟,沙发缝里都夹着看了一半的杂志,衣服也是胡乱地塞进衣柜,折都没有折。
「不要被吓到,我会雇人打扫的,只是你来的不够凑巧。」埃迪蛮不在乎,用脚踢开挡住他的每一件东西。
那晚,他们确实看了乐队的影片,埃迪做了番茄牛肉通心粉,开了啤酒。空气中有食物的味道,还有埃迪冲过澡头发上留下的洗发露气味。他套了条牛仔裤,裸着上身,也不畏惧气温已经降了下来,然后两手交叉抵在脑后,低低地靠在床头,笔电就架在他的膝盖上方。而周远洋只是有些拘谨地坐在他身边,肩上披着一件埃迪的毛绒睡衣,偶尔埃迪垂下的胳膊不小心摩擦到他的皮肤,他都有点不自然。
萤幕里的杏里(anri)涂着蓝色眼影,在紫色的舞台上漫步。音乐缓缓的,像裹着柔纱,话筒折射出星的形状。
埃迪仰起头,撞上周远洋偷偷看他的目光,那小子扯了扯嘴角,探着身子又凑近了些。
周远洋没有躲,所以埃迪也顺势吻了上去——
也许是那洗发露,让埃迪闻起来很像李泽靖。
……
不过那晚他们没有做成。
埃迪扯掉周远洋的t恤,丢在地板上,一记重击似的将他推倒,那些狂躁的吻就沉重地落在周远洋的脸上、唇上、脖颈上——有几处痕跡用了好几天才消退,周远洋不得不穿上衬衫和高领毛衣遮挡。埃迪做爱时显得又急又兇,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当埃迪尝试把周远洋翻过去的时候,周远洋愣住了,躺在原地没动。埃迪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掰得周远洋脸都绿了。
周远洋猛地坐起来,抄起一直枕头遮住他鼓胀的下体,尝试想点什么让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没和男人做过?」埃迪有点意外,被打断,他显得很不耐烦。
周远洋没说话。
「还是说你不愿意被操?」埃迪解着自己的裤子,「口我也行啊。」
周远洋推开他,翻身下了床。他翻找着自己掉落的衣服,也不顾埃迪在一旁抗议。
「你干嘛啊,哪里不对了?」
「我得走了。」
埃迪爆了声粗口,但也没拦着他。周远洋下了楼,天已经黑透了。他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
埃迪的直接让周远洋感觉到不适,而且他还被预设为被上的那一个,这更让他觉得不舒服。但这么想想,难道自己的霸道都没有让李泽靖难受过吗?
虽然他和李泽靖做爱的时候不曾这么粗鲁,但他也从来不曾为李泽靖服务过哪怕一次。
有好几次,他结束了衝刺,李泽靖仍卡在最后关头,还没射出来。他应该帮他的,用什么都好,用手,用口,其实现在要他给李泽靖上他都愿意——但他总是一个人去洗漱,留李泽靖一个人在房间里解决。
……
后悔。他以为自己做的足够了,但李泽靖有一颗更敏感更容易迁就他人的内心,他应该更加小心对待他才是。
所以,李泽靖不再给自己机会其实是对的。
但是——不残忍吗?他已经意识到错误了。
周远洋又在吃饭的时候发起呆来,安霖看他的眼神很不高兴。那种不满意但又无法挑明的情绪又在他们之间蔓延。他送她去了车站,看她登上返回溪城的列车。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列车开了,安霖果然传来资讯。
「你爱上别人了吗?」
没等周远洋回復,她又发问。
「没有。我爱你。」他回。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爱安霖的,只要她问,他都会说那三个字。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其实很不值钱。
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周远洋想起有天晚上,在做爱的过程中,李泽靖突然在他耳边这般呓语。
「我爱你。」
他没有回应。
卧室里浑浊曖昧的气味压下来,他紧贴着李泽靖,胸前的汗水濡湿李泽靖的后背。他们挣扎在疼痛的清醒和灼热的快乐之间,模糊成一片泛滥的河水。也许那时,李泽靖根本分不清,落在他耳侧和脸侧的水滴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