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靖 21.
父亲出狱时正值暑假。
原本是大舅要和我一起去接他出狱,订好了日期,但那天突然来了一台不好推掉的手术,据说和政府里某位官员有关。
我知道大舅只是好心帮我,他没有什么义务一定要陪我。说实话,我更愿意一个人去承受那种被数落被敌视的压力,不想要去劳烦其他人。大舅打了几通电话,试问对方能不能推迟日期的时候,周远洋说他可以开车带我去。
虽然有些突然,但我其实很感激。之前我还很担心,如果我爸和大舅直接碰面会不会闹得不愉快,因为我爸一直都非常讨厌母亲家的人,认为他们吝嗇又势力。母亲家的人从一开始也看不起我爸,听母亲说过,在他们的婚礼上,没有一位刘家人出现。
去监狱的前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不知是烦躁紧张还是水喝多了,我不停翻身起床,去了卫生间很多次。
「你还没睡吗?」周远洋传来简讯。他就在我隔壁。
「嗯,有点睡不着。」
他没回我,而是来敲我卧室的门。他进来,我看到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那是我之前没看到过的。
「你怎么也没睡?」
「我在改报告。」
我坐起来,他示意我不用下床,我盖着被子靠在床头,他就坐在我床边的书桌椅上。他穿着一条灰色的睡裤,一件画着米老鼠的t恤衫,现在又戴着那副眼镜,看起来还是像个高中生。
「你的眼镜......」
「喔,这个,防蓝光而已,最近看萤光屏太多。」
我们都笑了,然后笑容像一首歌淡出的结尾那样渐渐缓释。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夸他很可爱,但是我们现在的关係好像不太合适去讲这个。
「其实,我一个人去接我爸也可以的。」我说。
「我没关係,去那边路还挺远的,你们把我当司机就好。」
「我爸......他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可能说话会很难听,会为难你......」
「放心啦,我又不会介意。」
「可是......」
「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他放下架在下巴上的手,交织成一个松散的拳头,温顺地搭在两膝之间。他平静的看着我,在檯灯橙色的暖光中,他像一座温墩可靠的雕像,让人想对他朝圣。
「你睡吧,我陪你一会儿。」
我躺下来,他就在我身边坐着。犹豫了片刻,他开始抚摸我的额头,我闭上眼睛,享受着他手指微温的触感。我侧过身来,朝向他,他又向下轻抚我的脖子、肩膀和我的背——不带情慾的只是安慰的抚摸,像哄睡一个孩子。他让我平静下来,让我想像寧静的大海。
我坠入睡眠的那一刻,感觉到他轻轻地收回手,但我知道他在。至少,他一直都在距我很近的地方。
……
第二天,周远洋把一切安排得很好,也因为他,刚见到父亲时,父亲并没有怎么为难我。但是之后带父亲去签公寓合同的时候,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大舅帮忙找到一间公寓,有些旧,是以前集体单位留下的联排小楼,但位置和朝向都不错。他还和房东谈妥了很合理的价格,帮我们付了定金。但父亲却不满意,在房东面前,他合同也不看,扫了一眼那公寓,转身就走。
「爸!」我叫他,但是他并不停下,往电梯处走去。
「爸,怎么了?」我跟上他,想劝他回去。
「让我住那种狗窝?你们也好意思?」他啐了一口痰,吐在水泥地上。
「爸,我现在还在上学,打工能挣到的有限,您先忍忍,以后我再帮您找大房子好吗?」
「呵,忍忍?操你妈的,老子欠你的啊?」
电梯的门开了,父亲执意往里走,我想拉住他,但又不敢伸手,只能堵住电梯的门。周远洋也跟了过来,对着父亲劝说,但父亲只是让我们两个滚开。
「老子要回去住我自己家!」
「爸,你忘了吗,房子已经不在了......现在有别人住在那里。」
我们之前的家已经被抵押掉,出售,用来偿还债务和对庄敏生的医疗赔偿。父亲其实是知道的,我想他就是不肯放弃为难我的机会。
「那老子也要回去,」父亲对我的话嗤之以鼻,「你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的?房子没了要怪谁?我蹲监狱要怪谁?我沦落到这个地步,连家都没了要怪谁啊?」
电梯因为关不上门而发出刺耳的鸣叫,房东从公寓门口探出头来,悄悄盯着我们的闹剧看。还好是工作日,没有怎么打扰到邻居,但只是让周远洋看到这一幕就已经很难堪了。
「您不满意这家,我们再找别的......」
我侧身挤入电梯,放弃了和父亲对抗,但周远洋却在原地没动。
「老子就要住我自己家!你也不想想是谁造孽把事情搞成这样的?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没别的选择,你自己看着办......」
我爸讽刺着我,但突然被周远洋打断了。
「李叔,您这样说,不太好吧。」
「什么?」
电梯再一次尖锐的鸣叫遮住了父亲惊讶的声音。
「据我所知,伤人的也不是李泽靖,对吧?您的判断高于法律吗,不然现在的情况肯定不是这样的。如果您实在不满意这里,那我们就想办法再找其他的房源,我有一周时间陪您,您看行吗?」周远洋平静但是很坚定,「但是您以前的房子,现在肯定是回不去了。」
「你说什么?你,你算什么东西?」我爸冷笑了一声,但明显声音低了很多。
周远洋跨进电梯,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合上,他又重新开口。
「我想我说的很清楚了,在电梯开之前,如果您还不同意,那我就默认您想自己看着办,那我就带李泽靖先走了。如果您觉得这里还不错,那我们就上楼和房东签约,然后我带您去买生活用品,您看行吗?」
看着周远洋一改刚才的笑脸,半谈判半要挟地跟自己讲话,父亲的脸涨的通红。我看到他紧咬着后排牙齿,就好像我小时候要被他揍的前一刻。但是在小小的电梯里面,尤其在周远洋高大身材的压迫下,父亲的恼怒显得非常无力。
「操,你带的什么人来!」
父亲突然又把怒气推向我,我缩在角落,感觉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被父亲扇巴掌。他果然扬起了那根枯柴般的手臂,我缩了缩脖子,但那个巴掌并没有如预期一样落下来。
「李叔,过分了吧!」
周远洋抓住了我父亲的手臂,他瞪着两隻眼睛,太阳穴暴起两条青筋,看来正在忍耐不让自己把对方打倒在地。我只见过他在球场上和球员身体对抗,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我好歹也是您儿子的家人,您也不要想着再对他动手了。如果您再这样,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说着,甩下我父亲的胳膊。
电梯门的吱呀着重新打开,到了一楼,外面的阳光刺眼,把黑洞洞的入口打亮,楼洞看起来像延伸到另一个世界的光芒之门。周远洋用手挡住电梯,看着我父亲,意思是让他自己选择。父亲面色晦暗,紧绷着一张嘴,揉着自己被抓红的那隻手臂,胸口剧烈地起伏。最后他什么都没说,还是亲手按下了返回10楼的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