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洋 29.
(2016年3月)
周远洋踢开一件丢在沙发旁的衬衫,在沙发的一侧坐下,埃迪家的沙发很矮,坐下的时候像陷进一片沼泽。
埃迪推开浴室的门,一隻手拿毛巾擦着头发,一隻手盯着手机,屏幕的萤光投射在他面部中央,淡化了他脸上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他不讲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帅,但有时他的行为和言语会让他显得很蠢,就像今天在舞台谢幕时那样,他不知是发什么神经,亲周远洋的脸。
其实在一小眾粉丝中,早就有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传言,但是那些八卦的话题,也不是他们现在就需要回应的东西。周远洋根本想不通埃迪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不想解释一下今天的事情吗?」周远洋叫住他。
「解释什么?」
埃迪抬起头来,毛巾就随意地搭在头上,脸上是明知故问的笑容。他好像不觉得周远洋在生气。
「你不应该那样做。」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想亲你就亲了,不行?」
「那是演出,不是在作秀。」
「你好严肃啊,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埃迪凑过来,陷进周远洋身侧。毛巾掉在地上,他的湿发贴住周远洋的耳朵,像一片冰凉的铁。
埃迪要吻他,他躲开了。
「我是很严肃,你觉得演出是儿戏吗?」
「那你觉得呢?你不也是在藉着演出做你想做的事情吗?那我也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
埃迪訕訕地笑着,语焉不详,他可以变换出各种各样的笑容,这一点开始让人觉得不适了。周远洋叹口气,他们之间的话题又转向奇怪的方向,他站起身来,甩开埃迪的攀附,走去门口的衣帽架,取下自己的外套。
「我没做错什么,亲你一下怎么了,至于闹这么大彆扭吗?」埃迪也站起来,走到门边拉住周远洋。
「我要回去了。」
「这么晚了去哪?」
「回家。」周远洋说,「剩下的东西我过几天来带走。」
埃迪拉不住周远洋,就挡住大门,用力把他推到墙上。他想像每一次和谈失败那样,用亲吻和性爱解决横亙在他们之间的问题。但今天,周远洋并不想接受这一套,他有点受够了这种乱成一团的生活——这太刻板了,并不是所有以艺术为生的人都要把房间堆成凌乱的小山。他想回到自己整洁有序的家里,寧静,简单,不用担心一脚踩到昨晚被遗忘在地板上的可乐罐。
埃迪对音乐确实有好的品味,他新写的歌还没有完成编曲,但是周远洋知道那是非常不错的东西。埃迪能在不同的音乐里汲取灵感,甚至是画和电影,他都可以理解它们的音乐性。
他也带着周远洋进入了新的世界,排练,演出,新的行业,同时也给了他不少专业的指引。
不过这不意味着埃迪真的热爱生活,周远洋发现他的大部分创造力都来源于他的破坏性,对自身,也对周围环境的破坏,而周远洋认为自己的灵感来源来自于另外一端。
埃迪有酗酒的倾向,耐心也不足,在每一次大醉后都像变了一个人,要求所有人的关注,一遍遍重复无解的愤恨。
因为排练室离埃迪家更近,周远洋还是在他家留宿过不少次。他喜欢埃迪的艺术性,喜欢他直接而随性的那一面,但他觉得和埃迪一起生活一定是灾难。
当然,他也从来没有动过这种念头。
想到「家」这个字眼,以前的他会怀念那个老旧的交警家属院子——他们家在安霖家那栋楼的后面,父母营造的那个并不华丽的地方,甚至是有些局促,他能想起的总是冰箱里那股泡菜的味道。
父母经常不在,周远洋就会跑出去找他那些同伴,老楼与老楼中间有很大一片空地,角落长着潮湿的苔蘚,石板下面有黑色的甲虫爬来爬去,每一次捉到都可以把安霖吓哭。
那些回忆越来越不像「家」了,更像是一场因为不知真相而做的美梦。现在他会想起的是溪城的住所,他曾经有些排斥的家——房间里堆着他收集的磁带和cd,墙上有一副画:那是李泽靖的色彩习作,画的还是简单的花瓶和水果静物,但是李泽靖把画剪成了九个小块,然后重新拼贴在一起,好像那副画又有了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周远洋就是很喜欢那副画,虽然李泽靖说是因为画得太失败所以进行了二次创作。周远洋暗暗地想,如果以后他能出唱片,那张拼贴画就是他专辑的封面。
还有那棵探进院子的香樟树,李泽靖曾站在下面,和风融为一体似的,让那个画面挥之不去。
原来他是在李泽靖搬进来之后才承认那里是他的家。他有了一个「新家」。
现在,他真的很想回到那个家里去。
周远洋推开埃迪,他觉得如果埃迪再凑上来,自己就要打他了。他推开门,跌撞着走向电梯间,下了楼。他刚才飆升起来的肾上腺素在逐渐退去,更深更重的黑夜很快就把他吸收掉,好像他是最后一束微弱的光线,难逃被掌控的虚无感。
整个夜晚好像都没意义了,因为期待落空。
演出结束后,他还以为会在后台看到李泽靖,但他没有来。
李泽靖也许是被什么人拦住了,不过那并不是一个严苛的场地,也有专门的区域,在演出结束后让粉丝和乐队成员会面,合影留念。周远洋的视线在人群中来回寻找,还是没能发现那个刚才一直在他馀光里的身影。
他推开自己的房门。
几天没有人住的房子会有一种特别的气味,好像是房子要留住人类残留气息而拼命努力,所以嗅起来那么疲惫。
刚才发送给李泽靖的简讯没有回復。周远洋倒在床上,任由自己的意识皱缩成一个疼痛的小点。
直到他被手机的震动唤醒——
「餵?」
周远洋眯着眼睛,瞟了一眼电话上的姓名。竟然是很久没有联系过的阿真。
「周远洋,你在彤北吗?你能不能去看一下阿靖。」
阿真的声音很急切,但他那里的背景音很嘈杂。墙上的时鐘显示才六点三十分左右,周远洋觉得自己的脖子很痛。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靖不回资讯,我也打不通他的电话,我现在不在彤北,也没办法马上赶回去。也许是社交媒体的问题,你知道他有一个上传作品的帐号吗?我看到有很多人留言......」
「留言?」
「对,说了很多他父亲的事,他以前的事,很多人在骂他。」阿真清了清嗓子,「总之,你去看一下他好吗?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被吓坏了。」
「我马上去。」
十分鐘之后,他给司机报上阿真发给他的位址。刚才他迷迷糊糊的,有点没搞懂阿真在说什么,但等他看到李泽靖帐号上的留言就马上懂了。电梯下来得太慢,他就直接从楼梯奔上五楼,去敲李泽靖的房门。
过去的那些事情可能就是李泽靖的软肋,而现在这样被大肆地掛在网上,也许李泽靖真的会承受不住......
但那扇门就是迟迟不开。
「开门啊!」
周远洋把大门敲得更响,但是转念又觉得这样会吓到李泽靖。他拨电话,仍然是接不通的状态——那个用乱码隐藏自己身份的id,让他更怒火中烧。
「是我,周远洋!」周远洋又按了按门铃,「别怕,没有别人,是我。」
过了几分鐘,大门悄无声息地扯开一条缝,半张掛着泪痕的脸,有些惊恐的眼睛探出来——
周远洋侧身进门,后背抵上那条裂缝。他伸手抱住李泽靖。
房间内没有拉开窗帘,仍是昏暗的,不知是不是他怀抱住太多发凉的空气,还是因为怀里这具疲惫的身体真的就这么冰冷,他感觉到李泽靖的身体潮湿而颤抖,像一个刚被打捞上岸的人。
「别怕,我来了。」
「我不怕......」
一双手也箍上周远洋的后背。
那身体也在周远洋的怀抱里逐渐回温,镇定。
「没事的,我会把他揪出来,」周远洋揉着李泽靖的头发,「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吗?」
……
周远洋陪着李泽靖呆了几天,他铺了一张地铺在李泽靖的床边,每晚帮他热牛奶,守着一盏小小的夜灯,在微微闪动的光线中看着他入睡。
他们报了案,希望警方协助他们找到在网上散播资讯的人。这期间,埃迪打了几次电话,要周远洋去工作室排练,他都拒绝了。
「你到底在忙些什么?乐队你不做了是吗?」埃迪气急败坏。
「是的,我不做了。」
「呵,我跟你道歉行吗?真的,至于吗?」
「我需要一点时间,眼下朋友出了些事情,需要我帮忙。乐队的事,后面我会找你详谈的。」
「……又是他,是吗。」
埃迪依旧不提李泽靖的名字,好像讲起那个名字,他的语气都需要更咬牙切齿一点。
周远洋没说话,听着对方愤恨地掛上电话,忙音嘟嘟作响。
「你说会怎么样呢?」
李泽靖心不在焉地戳着碗里的饭,他不太能吃得下东西,明晃晃的光线让他本就细瘦的体格显得更单薄了。
「你别去想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情,互联网真真假假,不见得有那么多人会关注,会相信什么。」
周远洋把外送来的饭菜夹给他。这几天除了去警局,他们都没出门,李泽靖好像很不愿意一个人呆着,他总坐在那里发呆,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手。周远洋会把自己的手递给他,用手掌包裹住他紧张纠结的手指。
「那些东西什么时候会真的过去呢......」
「即使不过去,又能怎样,我不会让那些人伤害到你。」
晚上降了温,他们拿着一张薄毯,裹在一起。电视里的电影放着,他们看着看着就自然地开啟一段长谈。好像他们不用去看别人的故事,因为分享自己的故事是更好的,走进彼此的心灵去看看,就是最好最温柔的影片。
那些海浪,潮汐,又在呼唤他们了。
……
李泽靖一直觉得那个匿名帐号是庄敏生,但周远洋并不这么认为,所以在警局看到埃迪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吃惊。他首先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愤怒,之前无意透露的一点点资讯,成了埃迪挖掘李泽靖过去的手段。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经也短暂的信任过这个人。
「你听我解释......」埃迪颓丧地抬起头。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周远洋挡在李泽靖前面,他感觉自己的脚趾都在用力阻止自己不要上前抓住埃迪。要不是他们现在在警局,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衝上去,把那晚没有挥出的拳头打在埃迪脸上。
李泽靖看起来是更吃惊的那一个,过来的时候,周远洋能感觉到他还是有些害怕再见到庄敏生——万一那个散播个人信息的人真的是他。李泽靖似乎也松了口气,情况没有他想的那么糟。他最后决定和解,不知是不是为了周远洋。他的要求只是让埃迪删除那些帖子,继续用那个匿名的id发出一个道歉的声明,解释那一切都是他夸大的谣言。
埃迪也那么做了。周远洋没再和他讲任何一句话。
回程的时候,李泽靖问他乐队怎么办,这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演出。
「当然会影响啊。」周远洋笑了笑,「我退出了。」
「可是......」
「并不是仅仅因为网爆的事情,其实那天演出过后我就知道我该退出了。」他握了握李泽靖的手,「你放心,我有我自己的计划。」
即使是在这种闹剧里,李泽靖也仍然在担心着别人,而不是他自己,这让周远洋觉得眼前有那样一条宽阔而平坦的路,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比知道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看着李泽靖鼻尖上急出的细小汗珠,周远洋的呼吸一紧,把视线转向远方。他告诉李泽靖他会守着他,直到他把作品完成,直到这场闹剧被人遗忘。
至于自己,前方是有一条小路的,他可以不失尊严地躋身进去。他并不贪婪,他的两隻手刚刚好可以握住他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