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靖 28.
梦里是周远洋家院子外那棵葱鬱的香樟,深深浅浅的绿,把整个院子都染成树影的顏色。
周远洋就站在树下——也许是他,也许是他的影子,在那些绿色中波动成一条扁平的折线。我站在二楼的阳台向他挥手,可是他怎么都看不到我,就好像我和他距离这么近,却又隔着一层无法道破的黑色。
我着急了,开始喊他的名字,但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醒来的时候,失落感很久都不能淡去。床头的时鐘显示仍是午夜,我翻身下床,捧着水杯来到电脑前。既然暂时没有睡意,那就继续工作也好。
一开始,我只是发现几个不太起眼的评论,混在十几条作品的留言中。不同于之前少数批评和讽刺的声音,那些评论过于直接地指向一些事实——
「为什么要看这种人画的治癒绘本呢?看完变成跟踪狂吗?」
「我可不想让我爸变成杀人犯!」
「抵制这种道德上的败类创作的艺术,太噁心了。」
「原本一直在追更的,看到爆料马上取关了。」
……
我的脑袋开始发昏,身上冒出冷汗,室内的空气发凉发紧,我揉揉自己的脸,开始翻看帖子的评论区,试图找到这些id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发出这样的评论。
在我顶置的作品宣传页面下,有一个没设头像的id,名字是「xy275673891」,看来也是系统提供的乱码。他讲了一些我爸的事情,讲我和我的美术老师如何纠缠,导致我爸犯罪,进了监狱。
那人写得很详细,也很愤怒,口吻好像自己就是那个受害人。虽然对我如何「纠缠」老师的那部分写得很夸张,但我觉得他知道很多我以前的事情,包括我是谁,住在哪里,曾在哪里上学——这一定是庄敏生的留言,出于恐慌,我把它删掉了。
「阿真,你没睡吧?」
我给阿真发去一则简讯,但他没有马上回復。
我翻着剩下的留言,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些糟糕的评论全部删掉。我另一隻握着水杯的手在微微颤抖,心跳声变得很大。我想不明白,如果是庄敏生留的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这样做?
听说乡下那间画室没有再办了,出事之后,庄敏生修养好身体就返回了老家,也许已经在过他说的那种「虚假但平静」的生活,他做了妥协。那么是不是他仍对我有深深的怨恨,所以才这样做呢?
我打开手机,阿真仍没回復。我按熄萤幕,走去冰箱那里,打开门,想再找点什么给自己喝。半个身子探了进去,冷意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什么也没拿,又关上了冰箱,拇指摩挲着冰箱开门处光滑的金属,只觉得心烦意乱。
事实证明,删留言是个极坏的主意。
第二天昏沉醒来,我发现帐号上的留言多了近一百条,看到那些充满恶意的言论,有什么东西向我袭来,就好像每一个文字都变得具象化,形成尖锐的实体,每一把利刃都向着那些陈旧的伤口刺穿过去。
「是怕了吧,才会连夜删留言。」
「一开始还不相信,一定是讲到事实了,博主才这么心虚。」
「艺术具有欺骗性,抵制道德败坏的创作者!」
「真噁心,我要吐了。」
「这种人还在网路上招摇撞骗什么,滚回监狱去吧!」
……
不出意外,「xy275673891」又讲了更多,他甚至放出了我的身份证号码,美院的学号,还有真实姓名与手机号码......虽然他没有说自己就是庄敏生,但他以另一个被我骚扰的受害者名义,要求我在网上公开道歉,不然就把我那个罪犯老爸的资讯也爆料出去。
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打开之后,一条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简讯淹没萤幕,未接来电和陌生邮件已经数不清有几份——
「罪犯,道歉!」
「你也应该赔我精神损失费,带着你那些狗屁作品从网路上消失吧!」
「快道歉,不然就把你揪出来!」
「跟踪狂!杀人犯!」
……
那些贴文和留言也有小规模的转发,但我不知道再经过一天发酵,会不会闹得人尽皆知。
我不知道那些愤怒的群眾是谁,而我又在哪些方面招惹了他们。其中有几个id是我熟悉的,前一天可能还在我的作品下面催促更新,温柔地鼓励着我,而今天却开始对我恶语相向。我不能适应这样陡然巨变的情绪,难道一则还未经过验证的信息就可以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吗?
一个陌生的号码又打了进来,手机的震动让我又开始发抖,我关了机,把手机丢在一边,回到床上鑽进仍有馀温的被子里。
害怕。
那一刻似乎只有这样的情绪,我不知道我是该报警还是找谁帮我,但谁又能帮到我什么呢?
父亲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出门。一旦发现周围有人,我就觉得自己像被脱光了衣服,完全暴露在视线下——羞耻,恐惧,即使路上并没有人真的认识我,可我就是觉得有无数眼光抖落在我身上。
现在那种无处可逃的感觉又来了,甚至我躲在这样的暗处都没有用了。
我把脸埋在枕头下面,紧紧地箍住耳朵。长久以来,我很努力的在摆脱过去製造的阴暗面,想要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我心底有一块小小的地方,不承认糟糕的童年和青春期能预定一个人全部的人生,我想从那片泥淖中挣扎出来。
但现在显然失败了,不是吗?很多人都说,现实又不会因为我们的承受能力而改变,是我太天真了。
有一隻无形的绳子一直都绑着我的脚踝,在我以为一切都走向明亮的地方时,那绳子就会狠狠地拽住我,直到再把我拽进泥中......
突然,我的门铃响了,它像一阵恐怖的射线,使我的耳膜嗡嗡作响。
是那些人来了吗?他们最终找到了我现在的位址。
然后是急促的敲门声。
我闭上眼睛,大门每响动一次,我的身体就抽紧一番,牙齿的缝隙中有血液的味道,我想我是把口腔内部的哪里咬破了,血液蔓延出一股金属的涩味。
敲门声和门铃交替。
「开门啊!」有人在喊。
我的心脏在震颤,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我好恨自己仍是这样软弱,在逐渐逼近、越来越大的响动里,我能做的好像只有把自己藏在这堆沙丘一般地棉被中,做一隻什么都不去看不去想的鸵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