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香惜玉录 (江湖版)第6部分阅读
怜香惜玉录 (江湖版) 作者:肉书屋
多少姿态,如今为了一个碧空剑诀,居然全部抛弃不要了。
端木容慧让过几招,忽觉脑后生风,他一惊之下急忙偏过去,耳边的几绺头发却被劲风擦断。他眼角一瞥,却见好一根长矛横在身旁,矛尖为寒铁打造,上面一点红缨,煞是锋利。那是终南四老排行第二的司棋横扫大江南北的利器——北斗。因其矛身上有七点黑色玄铁印而得名。
却见那北斗矛,矛尖一转,刷刷地,行云流水一般,点,挑,戳,绕,无一不是虎虎生风。众人只觉矛尖寒光乍闪,上面那一点红缨竟仿佛变做了一条流动的红线,端木容慧一身雪衣被包裹在红线寒光之中,便如同花蝴蝶一般,轻松灵活,无论矛身如何挥舞,却连他的衣角也沾不上一点。
司棋连抢数招,眼见自己占不了上风,不由大吼一声,铿地一下,他将那根巨大的长矛插去地下,青石的地板,竟然被他生生插了一个洞。司棋一手抓住矛身,整个身体居然横在矛上,这是他的另一个绝招——倒挂流云脚。端木深知此人平常沉默寡言,乃是终南四老之中最寂寂无名的一个,但究其功力,却是四老之中最深厚的,素有武痴一个笑称。当下他不敢松懈,却见司棋双脚急速朝自己蹬来,便如同踩水车一般,快到惊人。
端木容慧忽地拈起三指,动作陡然变得轻柔优雅,小指高高翘起,众人只觉他袖子一拂而过,竟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就听司棋闷哼一声,双腿的要|岤被他那一拂点中,双手再也支撑不住,从北斗大矛上摔了下来。
瞿晶惊呼一声,“二弟!”他冲了过去,先将司棋抓回来,低头见他满脸的冷汗,不由心下骇然。司棋咬牙低声道:“大哥……此人的手法极其古怪……你、你们千万小心!”瞿晶来不及说话,却听四弟左长风朗声道:“端木公子好俊的功夫!老夫来会上一会!”
端木不待他说完,袖子里忽地撒出数十条柔软白绫,左长风是使短刀的,向来不擅长远距离打斗,当下只觉满目白绫乱飘,一时间看不到端木容慧的身影,不由有气,立即挥舞刀身,刷刷几下将那些白绫扯个粉碎。就听瞿晶大叫一声,“小心身后!”
他只觉后脖子上被一根手指轻轻点住,手指是冰凉的,他惊出一身冷汗,反手一刀劈下去,却劈了个空。端木容慧的声音在耳旁冷道:“终南四老,也不过如此。”左长风倒抽一口气,后背突然一僵,被他点了|岤道,瘫去一旁。
众人见他一刻不到轻松对付了终南二老,登时惶恐起来,谁也不敢再上去挑衅。瞿晶向四周看去,却见众人都露出怯意,甚至已经有许多人趁机偷偷逃走了,生怕与端木世家发生什么冲突。他喟然长叹,“端木公子!你如此功力,何必还要贪图那碧空剑诀?只怕不出一月,全武林的人都会得知是你端木容慧拿了碧空剑诀,就算你今日能离开临泉,难保日后能够全身而退!”
端木容慧微微一笑,“瞿老此言差矣,江湖之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光明磊落,我没拿便是没拿。你们若不信,我也无法。至于他日究竟如何,世事无常,你我也不能妄下定论。那么,我们就此告辞,他日有缘再会……”
他话音刚落,却听左长风大吼一声,“就是现在!大哥!三哥!”
端木微微一惊,忽觉眼前一暗,瞿晶竟然将下半身无法动弹的司棋一抛而起!那根北斗大矛当头劈下,端木容慧急忙要躲,趁这个空档,瞿晶和一直没出手的陆仲仁一前一后朝他身后冲去!
习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见那两人同时朝自己抓了过来,她连眨眼都来不及。这两人无论任何一个人出手,她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是两个人一起上!耳边只听到居生生骇然的惊呼,她全身的肌肉在瞬间都僵硬了,眼睛里只有那两人的手,瞿晶掌心的艳艳红光,还有陆仲仁几乎要戳上她眼睛的手指。
韩豫尘大怒,身形一动便要出手,忽见习玉身后急急奔出一个人来,张开双手将她紧紧抱去怀里。他骇然停下脚步,只听那人结结巴巴地,笨拙地叫道:“不、不许打习玉!”
居然是念香!
正文 第十六章
瞿晶哪里在乎这个傻小子,反正已经做了没脸皮的事,索性阴毒到底。眼看念香将习玉紧紧抱去怀里,整个后背要害没有一点提防,他眼神一狠,挥掌用上十成的功力,只盼一掌下去立毙二人!
谁知手掌一触上那傻小子的后背,感觉就像用尽了力气却打进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中,触手柔软空虚,他十足的功力,竟然在瞬间都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瞿晶大骇,只道此人是装疯卖傻,难道他原来竟是一个高手?!他急忙收式,双足一点,立即就要跳开。怎料他的手掌却仿佛被浆糊粘去了念香背上,无论他怎么用力也抽不回来。瞿晶只觉胸口大震,气血一阵翻涌,当下脸色惨白。
一旁的陆仲仁见大哥神色怪异,似是用足了力气要抽手,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回,不由大惊失色,抬脚照着念香的腰眼踹去,一踹之下,只觉踢中了什么坚韧厚实的物事,跟着从涌泉|岤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他大叫一声,只觉从双腿开始奇痒无比,实在禁不住,踉跄两步,摔去地上又滚又爬。
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习玉愕然地看着念香,却见他脸色发白,面上满是恐惧的神情,眼泪都含在眼眶中摇摇欲坠,然而双手却将她紧紧护着,那是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保护的宝贝。习玉怔了良久,忍不住抬手要去替他擦眼泪,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不、不许打习玉!要打就……就打我!”他结巴地说着,终于哭了出来。大约瞿晶那用尽全力的一掌还是伤了他,有细细的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咳了两声,用手抹了抹唇角,见袖子上有血,他吓的眼泪掉得更凶。
“我……我要死了!习玉!”他颤声说着。那一哭一吐血,加上满面的惊恐,与方才的变故相差实在太大,众人都反应不过来地看着他,只觉滑稽而且可怖。
习玉终于沉下脸来,从怀中飞快取出一个小玉瓶,往手掌上一倒,滴溜溜滚出两颗浅碧色的药丸。她将药丸强硬地往念香口中一塞,“咬碎了吞下去!不许说话!”她急急说着,一边伸手去揉他胸口,只盼能将他的气血理顺。
念香不敢违抗,把药丸咬碎了,苦得他脸都皱成一团,只能委曲地看着习玉,好像方才不是他救了她,而是犯了什么错一样。
习玉吸了一口气,捏紧拳头似是想骂他一通,可是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忽然紧紧抱住他,鼻子里一阵剧痛,哽咽道:“你……你下次不可这样!我差点要被你吓死!”念香依然不敢说话,低头摸着她的头发,虽然胸口有点闷闷的痛,可是他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了,还觉得自己很勇敢。太好了,习玉没有被人打!他开心地想着。
这两个人大庭广众之下抱成一团,念香是个傻子,自然不懂这些,习玉又向来是个我行我素的,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众人只觉荒唐之极,偏偏谁也不敢说什么。
端木容慧收拾了司棋,左长风被点了|岤道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瞿晶受了重伤,陆仲仁不知发了什么疯,还在地上四处抓挠,又哭又笑。终南四老竟然以如此狼狈的情景落幕,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端木取下麂皮手套,环顾四周,众人皆不敢与他对视,纷纷避让开去。他冷冷一笑,随手作了个揖,“端木容慧告辞。来日方长,江湖山高水远,与诸位豪杰有缘再聚吧!”
当下他走在最前,习玉带着念香走在中间,韩豫尘护着居生生垫后,五人如过无人之境,昂然走出客栈。小童玉带早就乖觉地备了马车等在客栈门口,一见他家公子毫发无伤地出来,不由喜形于色,又是骄傲又是佩服。
居生生是个最寂寞不得的人,刚刚又经历那么惊心动魄的战斗,便忍不住打趣玉带,“你这小子倒乖!就没想过万一我们打不过那些人,你这漂亮的马车也要被砸了?”
玉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小童,本事没有多大,毛也没长齐,倒把他家主子的傲气学了个十足,当下冷道:“公子是什么人?怎可能与那些草莽之徒计较!不要说客栈里那些乌合之众,就是再来十倍,公子眼睛不眨也能对付!你一个烟花女子懂得什么!”
他显然不懂什么叫做烟花女子,不过听公子当日这样羞辱居生生,便学了个十足,只当是说她笨。居生生撅起嘴,有些发恼,正要收拾精神与这个傲气的小子斗嘴,却听端木容慧淡然道:“玉带,这话以后不许再说。总是这般没大没小的,教别人看了,还当端木世家的人仗势欺人。”
玉带赶紧答应了一个是,朝居生生做了个鬼脸,便转过头去再不理她。居生生瞪着端木容慧,都是他先挑起来的!这会又装什么懂事!还不是和玉带一样是个没长大的小子么!端木容慧一付不与你计较的模样,瞥了她一眼便去开车门,让习玉他们先上。
居生生刚上车,还没坐定,却听客栈里面,瞿晶嘶声叫了起来,“这……这是璃火八式……琉璃火!他……他是玉色峰的人?!”
客栈里面的人声如同沸腾的一般,端木容慧关上马车门,不去理会他们的惊骇。玉带用力一甩马鞭,这辆雪白的马车稳稳地向前驶去,不一会就消失在街角。
端木世家果然好大势力,出城的时候,看守的士兵甚至一见马车上的端木世家的标记,立即让去了一边,一点盘问也没有,六人顺利出城。
马车行了半日,一直沉默的韩豫尘忽然开口低声道:“司马姑娘,无论你愿不愿意,现在你与念香二人已经涉足江湖是非之中。念香的身份被暴露,只怕日后会有居心叵测的人趁机接近,你务必多加提防。”
习玉轻轻抚摸着念香的后脖子,他吃了药,快睡着了,躺在习玉的腿上像一只被主人爱抚的小狗。她沉默了一会,才淡道:“的确如此。不过居心叵测的人不是早已出现了么?”她看了一眼韩豫尘,又瞥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端木。她的意思,大约白痴都能看出来。
韩豫尘苦笑了一下,“在下绝对没有对你们不利的意思,司马姑娘不信,在下也没有办法。江湖险恶,在下只是希望在念香兄神智未清醒的这段时间,暂时留在他身边照顾他罢了。这也是在下答应老宫主的事。”
神智未清……
习玉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这样的一个人,害怕的要死也要挡去她面前保护她,要她怎么去想象一旦他忘了自己是怎样的情景?要她怎么能将一切都冷静地归为他神智不清?念香正在渐渐改变,尽管她不愿意相信。他会在无意识中将以前所学的功夫显露出来,渐渐地说话也流利了。等他变得和常人一样的时候,他就会将自己忘记么?
她忍不住用力掐了一下念香熟睡的脸,他惊得几乎从她腿上翻下去,像一只被吓到的小狗,无措又委曲地看着她。习玉瞪了他半天,突然觉得自己这脾气发得实在没有来由,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念香捂住被掐红的脸,见她笑得天真可爱,不由莫明其妙。
现在好就行了,她想。无论他以后会不会忘记自己,可是每一个现在,却都是美好的。为了那个没有定数的未来就失去好心情,实在太不划算。
居生生揭开窗帘,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却见江山万里茫茫,放眼望去是一片雪白,山峦起伏,连绵无限,好似要延伸去大地的尽头,众人都觉得心旷神怡。大约是心情大好,居生生轻声唱起了曲子。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是已故词人晏殊的《浣溪沙》,居生生曾是摇红坊的花魁,虽然文采有限,但这些风流名曲却是很会唱的。众人只觉她声音婉转,字字清脆,到底是花魁,歌声教人心也醉了。
习玉只是怔怔地,脑中不停念着“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两句。再去看念香,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不敢说话。她心中一柔,抬手替他理了理头发,只觉满心的感慨,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抓住念香的手,似有千言万语。
却说习玉一行离开了临泉,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十几日,途中也遇了一些没眼色的匪徒试图抢劫,更甚者还有不死心的武林中人偷袭,妄想偷得碧空剑诀,都被端木容慧轻描淡写地对付过去了。这一路快行,竟是半点事端也没起,连习玉都不得不承认,有端木容慧同行,果然一切方便。
到达洛阳当天,下了好大一场雪,城门前聚集了无数出城进城的人,闹哄哄地,一时半会还进不去。
居生生等的无聊,干脆从包袱里找出皇历乱翻,一面问习玉,“这是几月了?咱们出来了也有两个月了吧?”
习玉还没来的及算,端木容慧淡道:“十二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大年三十了。这许多人都是要进城过年办年货。”
居生生一翻皇历,果然是十二月二十八。她笑吟吟地抬头看着习玉,“快过年啦!咱们也办年货好不好?”
习玉见她两眼亮晶晶地,知道自己就是不答应也不行,干脆点头,“好啊,待会进了城,咱们先找了客栈,然后出去买些年货。三十晚上向店家借个厨房,我一直想再尝一次你做的西湖醋鱼。”
居生生十五岁以前都是在摇红坊厨房打杂的小丫头,跟着大师父学了许多手艺。后来和习玉结拜以后,一时高兴,做了一桌子的酒菜。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习玉尝过她的手艺。居生生这个人,学什么都是半调子,偏偏什么都想学。虽然学作诗绘画等等雅致东西不行,做菜倒是极好,那一顿饭菜,连习玉这个尝惯了山珍海味的大小姐都差点把舌头咬掉下来。这事后来成了居生生引以为豪的夸口。
居生生笑道:“我就知道你惦记着西湖醋鱼,罢了,本小姐还有许多手艺没拿出来呢!今儿就让你尝个够!”
韩豫尘摇头笑了起来,“两位姑娘大约不知,端木兄在洛阳有别府。洛阳可是处于端木世家势力范围之内。既然大家都来了,怎么能不让他做东?我可不想跑去挤客栈,端木兄别府中的舒适,我至今还难忘呢。”
说着他看了一眼端木容慧,两人都想起当年那杯碧绿的酒。那也算他们相识的信物。
端木容慧笑了起来,他虽然平时都冷冰冰地,笑起来却非常温柔而且好看。他笑道:“莫非韩兄还打算像三年前那样,翻墙偷偷进我家酒库喝酒?”
两人大笑起来,韩豫尘对茫然的居生生他们解释道:“三年前,我来洛阳办事,路上丢了盘缠,饥肠辘辘。当夜刚好经过他别府,便想着进去找些东西填饱肚子。谁知他家厨房一点油星都没有,只有一地窖的好酒,当时我就想不好,来到一个酒鬼家了,晦气!正打算出去,就见到端木兄一个人坐在中庭喝酒,石桌上放了些下酒的菜。他见了我倒不惊奇,只点了点桌子,说了一句‘坐下吧,来者是客。陪我喝一杯。’于是我就过去了,那第一杯酒便是竹叶青。”
端木容慧说道:“你饥肠辘辘的声音,我在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当时就想怎么一个高手落魄如此,谁知招了你来,居然一点也不客气,坐下就大吃大喝,将我珍藏的三壶竹叶青喝个精光。”
韩豫尘看向习玉,柔声道:“如何?大家一起去端木兄别府里过年吧。”
习玉倒是无所谓,她看了看居生生,她却想了半天,才道:“你家厨房一点油星也没有,估计也是不愿借人的了,难道我们要拿酒当作年夜饭?”
端木容慧勾起嘴角,轻道:“随君使用。”
正文 第十七章
“啊!那里有我要的小猪肉!”
“诶,这里的菜比较新鲜!”
“还有獐子肉卖呢!我想想这个怎么做……”
居生生活力十足,来回于十几个摊位前,红色的身影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蝴蝶。她身后跟着提了一大堆东西的韩豫尘,他好脾气地由着她乱跑乱买,倒是习玉有些看不惯,因为她和念香两人手上也已经提满了东西。
眼看居生生又抓了一把芦蒿,还买了两斤牛腰子肉,习玉终于忍不住叹道:“你是不是打算把所有的摊子都买下来?我们不过吃一顿年夜饭而已!”
居生生得意地摇着手指,“你果然什么也不懂。我每样东西只买了一点点,做出来不过一小碟子罢了。那些做一大盆的,不过是庸人而已。”
韩豫尘好脾气地笑道:“生生姑娘说的是,菜色精致些,难免花样就多。只是再这样买下去,我们真的要雇马车才能回去了。”
居生生终于良心发现,回头看看他们三人满手都是东西,三个人,三双眼睛,傻傻地看着她,显然谁也不希望她再买下去了。她眨眨眼睛,甜美地笑了,“那好吧!先买这么多!”她拍拍手,轻松地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一块荷叶包着的里脊肉就砸去她头上,居生生大叫一声,委曲地回头,却见习玉还打算把手里的苋菜砸过来,“给我拿着!想偷懒?没门!”她冷冷说着。居生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习玉发火,她撅起嘴,可怜兮兮地抓起肉和菜。
韩豫尘这个好脾气先生立即柔声道:“给我吧,生生姑娘。下雪天路滑,你不会武功,提着东西很容易摔倒的。”
居生生立即毫不羞愧地把东西一股脑丢去韩豫尘身上。习玉叹道:“你太顺着她了,这丫头不吃点苦头不知道人家的辛苦。”
韩豫尘只是笑,并不在意。
端木容慧的别府建在洛阳城北,第一眼看上去并不出众,只是与别家清一色的青砖墙不同,他的宅子周围有一圈极高的围墙,全部刷成白色,看上去一尘不染。江湖人都私下传说端木容慧是个有洁癖的人,甚至连别人用过的碗筷也要砸碎了再不留府里,如此看来也不是空|岤来风。
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别府里面一个佣人也没有,空荡荡地。可是里面却是窗明几净,异常干净。居生生一进去就觉得冷,他府中无论是客房还是大堂,地上都铺着打磨得平整之极的黑色石头,墙上屋内甚少装饰,倒是小厅的墙上挂了不少宝剑武器。
习玉是习惯了富贵的日子,端木的别府虽然很大,却谈不上奢华,甚至可以用清冷质朴来形容,这倒让她觉得新奇。不过想想端木容慧就是一个冷冰冰的人,且向来目下无尘,这样的风格或许更适合他。
他们在端木别府坐了一会,只觉远离喧嚣,安静之极。他在府中种了许多树木,时值冬天,上面积满了雪,叠玉一般。可以想象夏天是怎样一番碧绿景象。端木容慧进了府就不知道躲去了什么地方,只让玉带吩咐他们一切随意。于是习玉他们就商量着去市集去买些年货,过个快活的年。
“听说端木他家里面有许多酒,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绍兴女儿红?用那个来做菜,再好不过了。”居生生在前面快步走着,轻盈地跃过一个小雪堆,欢快地说着。
韩豫尘笑道:“自然是有的,生生姑娘恐怕不知道,端木兄在江湖上颇有些怪名。一是因为他武艺超群,二来他与人交往不拘言笑,甚是难处,三就是因为他是个品酒的大家。洛阳别府地窖里,只有你没听过的酒,没有你找不到的。不要说绍兴女儿红,便是波斯那里的葡萄酒也有几个种类呢。”
居生生瞪圆了眼睛,“你是说那种颜色很红的,喝起来又酸又甜的酒么?那种希奇的东西他也有?”她还是在做花魁的时候,有一次应付高官才有幸尝了一口呢!端木这家伙,太奢侈了吧!
习玉淡道:“葡萄酒有什么希奇的?我看也未必有多好喝,倒不如竹叶青来的清冽动人。”
居生生回头对她做了个鬼脸,撅嘴道:“你是宰相家的大小姐,自然不希奇这些东西!像我这种寻常老百姓,没见过世面,希奇一下也不行?”
她说得兴起,不防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滑倒。她只觉肩膀猛地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耳边听得一个女子的低声呼唤,还夹杂着几个男子的大声喝呼。居生生抬手一抓,不知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终于稳住了身体。
谁知肩上忽然一紧,似是被谁抓了住,然后一个低沉严厉的声音说道:“你怎么走路的?!撞了人也不道歉?!”
居生生定睛一看,却发觉方才情急之下抓的居然是一个女子的面纱,而抓住她大声质问的,却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浓眉大眼,颇有英气。那人一看清居生生的脸,猛地一惊,本来还要指责的话这下再说不出来。
居生生赶紧打着哈哈道歉,“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一时情急了才会……那个……这,还给你们……”她把被自己拽断的面纱递过去,谁知对方也不接,三四个人,只是如同见了鬼一般地瞪着自己。
“诶?这……”她呆住了,这才发觉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浅紫色华服的女子,她头上戴着斗笠,上面的长长面纱已经断了半截,露出一个雪白柔美的下巴。隔着面纱,居生生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她正死死盯着自己,目光灼灼,不知是什么意思。
“生生?怎么了?”习玉走了过来,护卫性地把居生生推去身后,冷冷看着方才质问她的那个男子。居生生轻声道:“是我的错,撞了人,还把人家的面纱给拽下来了……”她举起手里那截轻柔的面纱,只觉那女子还在看着自己,却不说话,心下不由奇怪。
习玉将面纱递过去,沉声道:“我姐姐行事是鲁莽了些,不过下雪天路滑,她不会武功,难免滑了跌了。得罪了各位,还请不要与她计较。”
那男子只是瞪着居生生,也不接面纱,过了一会,他才喃喃道:“夫人……这……”
那女子忽然柔声道:“没事,也是我们不对,没注意她摔了下来,本该去搀扶的。”她的声音柔和如同洞箫,可是如果仔细听去,她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以致于声音在微微颤抖。
她缓缓抬手,接过面纱,习玉只觉她的手映在浅紫色的衣袖下,白得如同透明一般,十指纤细美丽,不觉微微一呆。要说美丽的女子,她见过不少,居生生就是一个鲜活的大美人,可是这个连脸都没露出来的女子,全身上下流露出的文雅柔美,却教人忍不住流连,光是一双手就让她看的几乎呆住。
“……既然没事,那么我们告辞了。”习玉轻轻说着,她在这女子面前,也忍不住放柔了声音,拉着居生生转身就走。她心下也不由好奇,看她周围的几个男子,只怕身手都是一流的,到底是什么人呢?一时间,习玉突然产生了江湖第一美人这个想法,只怕这个称号用去她身上,是当之无愧的。
谁知没走两步,那女子忽然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居生生的袖子,似乎急急地想说什么,半晌才道:“姑娘……你是何方人士?可否请教芳名?”
居生生实在想不到她会这样问自己,不过当下还是乖乖回答,“我是山东人……我叫居生生,姑娘你……?”
那女子轻轻拉着自己的袖子,按理说陌生人这样做是很讨厌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居生生始终无法去讨厌。她一见那女子,心里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久违了一般。
那女子双手微微颤抖,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她轻声道:“你……你叫我姑娘?我没那么年轻了……你、你今年是不是刚满十七?你……是六月的生日……?”
居生生见她越来越激动,不由奇道:“我是刚满十七……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你是谁?干吗要问我这些?”
那女子却不说话了,半晌,居生生骇然发觉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打湿了面纱。一时间,她和习玉都呆住,不知该怎么办。那女子身边几个男子都低声劝慰,习玉听他们叫她夫人,心想这女子只怕也不年轻了,怎么会单独出门?
那女子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抱歉,风雪太大,迷了眼睛倒教各位笑话了。我……我见姑娘长得像一个故人,所以忍不住多问了些。姑娘别慌。”
她放开手,可是谁都能看出她是那般依依不舍,美丽的眼睛在面纱后面一直看着居生生,那目光太复杂,教人猜不出里面的任何涵义。
她回头对那些男子说道:“我们也该回去了,老爷在客栈等着呢……”她回头又望了一眼居生生,看了良久,这才万般不舍地转身离去。
居生生怔怔地看着她浅紫色的衣裙消失在街角,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那是憾然还是不舍?多么奇怪,她居然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一个女子产生亲切的感觉,除了习玉,她还从未这样过呢!
“生生?你怎么了?我们回去吧!天都快黑了!”习玉轻轻推了她一把,居生生如梦初醒,“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韩豫尘始终未发一言,只是若有所思地朝那女子走远的方向看去。
一身紫衣,头戴面纱,还有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毒香。这女子,该不会是云南五圣山庄的人吧?早听闻五圣山庄庄主休妻,重娶了一个绝色美人,那绝色美人还不是中原人,而是个苗裔的蛮女,这事曾在江湖上引起无数谣言。
听说五圣庄主对这位新夫人是近乎宠溺的疼爱,平时连山庄都舍不得让她出一步。倘若真的是他们,他们来洛阳,是为了什么事呢?莫非,念香的真实身份,已经在江湖上传了开来?是为了碧空剑诀?
他怎样也想不明白,居生生已经在前面大声叫他,“韩豫尘!你再发呆,晚饭就没你的份咯!”
他笑了笑,算了,先过一个快活的年吧!
正文 第十八章
居生生常说自己有三大傲人之处:一有花容月貌,二有知心好友,三有绝顶厨艺。她还有三大憾:一恨身世不详,二恨身无武术,三恨世上没有她的良人。
虽然抚养她的老鸨信誓旦旦地说她祖籍山东,可是摇红坊也不是没有山东女子,每一个都是白皮肤高个头,说起话来硬梆梆地,和她半点也不像。习玉曾说她面容清婉,不像山东人,倒偏向江南人物,偏偏又没有江南人物那般水灵灵的气质。
居生生也烦恼过好一阵子,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好端端地,为什么父母要把自己卖去妓院。这还是有次和老鸨磕牙聊天,她无意说起的,只说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一个男子抱了过来,用十两银子的价钱将自己卖给摇红坊。具体问到那男子的面容特征,老鸨只说他一口标准的山东口音,一直很急切的模样,拿了钱就赶紧走人了。她只当闹饥荒的灾民,实在无法了才来卖女儿,于是收了居生生,结果她长到了六七岁的时候,偏偏又干又瘦又黄,猴子也比她好看几分,老鸨甚是失望,所以才遣了她去做丫鬟。谁知她十五岁之后整个人完全变了,每次说起这事,老鸨就忍不住叫险,若不是当日她凑巧见到居生生挥袖唱小曲,只怕摇红坊今日也没有名满江南的绛红花仙。
「那,难道那男子就没留给我什么信物吗?例如纸片啊,玉坠啊什么的!妈妈,该不会是你贪财偷偷收起来了吧?」
居生生当日这样问老鸨,结果换来了好几个爆栗子,老鸨大怒道:「你当老娘是什么人?!混了大半辈子,这种缺德事老娘会做吗?!告诉你,啥也没有!你那缺德老爹丢了你就跑……哦,就留下一个浅紫色的襁褓,你要?要了我改天有空拿给你。你这丫头……」
她被骂了一通,然后第二天老鸨就派人送来了一块破布,很旧了,脏兮兮的,可依然能看出那是很好的绸缎料子,面子是浅浅的紫色,朦朦胧胧地,好像有一层烟笼罩。那颜色,和今日在街头遇到的那个面纱女子衣服颜色一样……
居生生忽然痛呼一声,手上一抖,菜刀掉去了地上。她怔怔看着流血的手指,只觉心头突突地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陈年旧事。她早该忘了,小时候孤单了就会幻想父母是高官,总有一天驾着华丽的马车来接自己。后来稍微大一些觉得很无稽,便隐约地恨起那生她却不愿养她的父母。一直到现在,她几乎再也没想起过父母的事情。为什么,今天却开始心神不宁?
“生生,你怎么一点也不小心?”刚洗完菜的习玉见她手上被菜刀切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她却在发呆,不由赶紧过去,“痛不痛?切菜也能切到手,你呀……”她舀了一勺水去冲伤口,然后取出自己的手绢仔细包扎起来。
居生生怔怔看着她包扎伤口,突然轻道:“习玉,你看我的脸,觉得像什么地方的人?”
习玉想不到她没头没脑地问这样一句话,以为她在开什么玩笑,便故作正经地抬头看了她半晌,笑道:“你呀,像南方人。但一定不是江南这里的,反正我觉得你不像山东人。我家以前有好多山东的丫鬟,个个人高马大,哪像你这小胳膊小腿,细得一掐就断……”
她忽然停住,因为居生生难得露出正经思考的表情,她想了半天,才叹道:“果然……只怕妈妈有些事情不愿意告诉我。那人,一定不是我爹。习玉,你说我会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人家都有父母,我却毫无头绪,有时候想起来怪不舒服的……”
习玉见她向来神气的脸上流露出类似伤感的神色,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就是你,身世有什么重要的。就算父母不详,你还是居生生,没什么改变。你别胡思乱想啦。”
居生生耸了耸肩膀,“也对,想这些真没意思。只是,今天在街上遇到那女子,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感慨罢了。她说我长得像她故人,会不会她认识我父母?”
习玉脑海里浮现出那女子一双莹白柔美的手,也不知该说什么。那女子服饰华美,言谈高雅,气度自是不凡,只怕不是官家的人,便是江湖上什么世家的夫人。生生会和这样的人有什么交集呢?
居生生忽然嘻嘻一笑,弯腰捡起菜刀,用刀背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不想这些啦!让你也跟着我一起苦恼可没意思!好啦,菜都洗完了,你想留在这里看也可以,出去也可以。我要开始显身手咯!”
她架锅,倒油,动作麻利而且熟练。习玉带着佩服和羡慕的眼神看着她上下掂勺,火苗滋滋响着。她忍不住想起当初刚和念香私奔出来时的狼狈,她以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可是人总不能不吃饭吧,也不可能天天去饭馆里,他们没有那么多钱。于是只好自己动手做,经常是两人被烟熏得不行,然后菜咸了淡了,甚至根本就没熟。
想到这些,习玉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这边厢居生生已经做好了好几盘菜。
厨房门口突然传来韩豫尘的声音,“好香!生生姑娘果然好手艺!做什么呢?”他含笑问着,走了进来。生生忙着翻鱼,头也不回地说道:“既然来了,就要帮忙!快去找端木容慧要绍兴女儿红!我马上要用。”
不料端木的声音在后面淡然道:“你右手边第三个罐子里便是上好的绍兴女儿红。”
居生生在一片油烟中惊讶地回头,就见他二人优哉地走过来,韩豫尘不客气地用筷子夹了一块爆炒小牛肉,一吃之下眼睛顿时一亮,笑道:“我真服了。生生姑娘原来真不是在吹牛。”
居生生得意地笑了起来,挥着铲子说道:“废话,我居生生是什么人!读书画画虽然不怎么样,不过厨艺一定没人比得过我。”
端木冷道:“所以你生来便是劳碌命。”
居生生腻声道:“对,我就是劳碌命。大少爷你若是不爽,就给我赶快离开!看到你的脸我就不知道怎么做了!”
韩豫尘笑着打圆场,几个人在厨房说了好一会闲话,一个时辰不到,所有的菜都做好了。端木容慧的别府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桌子给人吃饭,众人只能把饭菜端去中庭的大石桌上,端木又从酒库里取了两大瓶陈年梨花白,一打开,顿时酒香扑鼻。韩豫尘连声赞叹好酒,替四人纷纷斟上。念香只觉得香,端起来喝了一大口,一下子杯底就空了,他居然还满脸幸福的模样,倒让习玉刮目相看。
此时已是月照中庭,白天下了好大一场雪,四人都披了大氅,喝酒吃菜赏月赏雪。大约是月光太亮,墨蓝的天空看上去仿佛一大块凝结的水晶,映着雪色,分外透澈。居生生端着酒杯,只觉周围安静之极,只有脚旁取暖的火盆滋滋作响,不由叹道:“太安静了,这里。偶尔在这里休息一下倒是舒适,但是长住下去,人难免会变得孤寂怪异。”
韩豫尘笑道:“生生姑娘莫非另有所指?”
居生生本来没那个意思,听他这样说,偏偏笑了起来,“大约是吧。”
端木容慧冷道:“俗人岂能体会其中乐趣。”
居生生撅起嘴,正要反驳,忽听大门处传来砰砰的敲门声。众人都是一愣,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来?何况这里又是端木的别府。
端木却不起身,端着酒杯朗声道:“端木容慧不喜被人打扰,请回吧。”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中气十足,一直传去了大门之外,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响了起来,“五圣山庄庄主秦某特来拜访端木三公子,深夜打扰实在汗颜,但老夫确实有要事相求。还请公子开门一叙。”
韩豫尘和端木的脸色都是一变,五圣山庄这个名号在江湖上代表了毒,只有毒,甚至山庄里任何一个人的身体都不能随便碰,江湖上还给了五圣山庄一个俗称——毒窝。端木世家与五圣山庄向来没有交集,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一来居然就来了个最大的庄主,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豫尘却隐约知晓一些过往,他对端木施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同起身去开门,剩下居生生和习玉两人一头雾水,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
过了一会,却见端木身后跟着许多人,安静地走了过来。居生生心头忽然一跳,因为她在那些人里面看到了白天那个戴着面纱的紫衣女子!她怎么会来?她问自己,忍不住抚向胸口,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完全无法抑制。
习玉忽然抓住她的手,轻道:“有点不对,他们好像是冲着你来的,生生!”
居生生再也坐不住,猛然站了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那紫衣女子。她垂着头,小鸟依人地随着一个身材高大英武的男子款款而来,身后还有许多穿着黑白相间衣服的年轻男子,其中有一个便是早上质问她撞了人的年轻人。
那紫衣女子一见到居生生,立即就要过来,却被那高大的男子拦住了,他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轻轻点头,但浑身都在发抖,显然激动之极。
端木容慧引着众人进了小厅,韩豫尘走过来对居生生轻道:“生生姑娘,我们也去小厅吧。只怕那女子是为你而来……”
生生喃喃地说道:“为……为了我?……为什么?”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慢慢往小厅走去,但步伐有些紊乱,显然心神不定。习玉轻轻扶了她一把,柔声道:“别怕,我们都在呢。”
端木容慧让了座,又唤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