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8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出任务时那样。只是这一趟旅程,处处都是回忆,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凌迟着她的神经。渐渐的,她开始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告诉自己要忘记那本不属于自己的温暖,忘记那个人,下一刻回过神时,手中也许就烤着一条鱼,又或者正在梳着发髻。究竟是怎么抓的鱼,又是怎么做的,却全然记不起来。
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也知道本不该再走这一趟的。但是宇主子派下来的任务没完成,她就不得不走这一遭。平安出来的赵氏兄弟必须杀,燕子寨必须去回复,做完这些,然后回楼为没完成的任务领罚。
到达燕子寨的那天是九月二十七,那一天阳光甚好,一点也没有深秋的阴郁。
燕子寨张灯结彩,连其山下的民居以及道旁的果树上都挂上了红灯喜绸。白三一身素白从其中走过,分外的扎眼,也分外的孤单,仿似一抹无主孤魂一般。
见到她,燕槿初并没有丝毫的不悦,一如既往的知书达礼。
“卿家的船就要抵达码头了,三少亲自来接妾身。三姑娘和三少既是朋友,不如留下喝一杯喜酒。”平静无波地听完白三对幻帝宫之行的回复,她说,声音温柔,既无喜悦,也无炫耀,只是陈述一件事实,并做出合理的邀请。
白三没有推辞,转身去了上次所住之处。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燕槿初的美眸中寒芒暴闪,一丝冷笑悄然浮上秀气的唇角。
卿家的船是傍晚时分到达的,那个时候白三正抱膝坐在屋顶上,看着山下那一行人在夕阳余辉中逐渐走近,而那个人走在最前面,如同众星拱月般。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他抬头往这边看来,她没有躲避,只是那样冷冷迎视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急跳得几乎要炸裂。
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明知他不想再见到自己,却仍然想再看看他,哪怕是这样远远的一眼?
洗尘的宴席上,她坐在角落,低垂着头,不言不语,耳朵却竖了起来,贪婪地听着他的一字一语。
“说起来,三姑娘倒是妾身与三少的媒人呢。”燕槿初突然道,那温柔之极的声音如同针般刺痛白三的耳膜,她缓缓抬起头,看见美人含笑的眼中所传递出的讽刺。
“三少,你说咱们是否该敬三姑娘一杯呢?”
咱们…… 白三恍惚,忆起这两个字,曾是树三少常常对她说的。如今,他却和另一个女人是咱们了。
直到此刻,卿溯的目光才落在白三身上,笑道:“这是自然。”语罢,起身,弯腰以手虚扶起燕槿初,两人相伴来至白三面前,立时有下人送上酒。
白三又低下了头,坐着没有动。
卿溯从托盘上拿起两杯酒,单膝微曲半蹲在了她的面前,然后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三姑娘…… ”
他甫一开口,白三蓦地扬眼,目光冷冷地射在他俊美的脸上,无视那黑眸中射出的浓烈感情,阴郁地道:“我不认识你。你们也不必谢我。”说着,突然站起身,转身走出了宴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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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热烈的气氛顿时凝固,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一幕,倒是卿溯在瞬间的僵硬之后恢复正常,笑道:“没想到三姑娘的脾气还是这样孤僻。”一边说,他一边站起了身,同时将手中的两杯酒全灌进了喉中,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原位,却忘记了招呼燕槿初。众人见他如此大度,那短暂的尴尬顿时一扫而空,场面再次活络起来。
这一晚,直到深夜宴席才散。白三又坐到了屋顶上,看着那热闹之极的宴客厅,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喧闹之声,直到深夜。然后,里面的人散往各自的住处,而卿溯一行则来至她所在的客院。她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扶着醉得不醒人世的他走进他以前住的那间房,就在她的隔壁。
缓缓躺倒在屋顶上,她听着他的鼾声,仿佛能感觉到他沉稳的呼吸和心跳,数日未合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醒来,不是因为天亮,也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那刺痛人眼睛的火把,以及愤怒的吵嚷之声。她睁开眼睛,看到客院中不知何时竟聚积了很多人,有卿家的,也有燕子寨的。
发生了什么事?她疑惑,看到卿溯怒气冲天地从某间房中出来,同时碰地一下关上了门。燕子寨的人脸上有着尴尬以及难以置信,卿家的人则冷酷得看不出丝毫情绪。
悄然撑起身,她不由全神贯注起来。
片刻之后,门再次打开,那个扶卿溯回房的中年男子从房内走了出来。他沉着脸,神色诡异,似愤怒,又似羞恼,甚至还带着些许无措。“所有人都不得踏出此院一步!”冷冷的,卿溯发出了命令,语音方落,卿家儿郎立即散开,迅速占据了院门以及围墙屋顶,封锁住任何可供出入的地方。
白三与跃至自己面前的男子对视半晌,没动,那人看着她,想了想,便移开了目光,举目环顾四周。
而此时,院中的人大部分都被赶到了其中一个房间,外面只剩下卿溯,卿梦河,以及燕家的几个长者。
“诸位是否该给本人一个合理的解释,燕寨首为何会在我四叔的房中?”卿溯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燕家人,脸上突然浮起一个极温柔的微笑,然而即使是远在屋顶上的白三亦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杀气。
“进屋说…… ”卿梦河在有人回答前,开口,语音来落身体晃了一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四叔!”卿溯伸手一把扶住他,回头冲燕子寨的人吼道:“还不快找大夫来,我四叔如果有什么闪失,今天卿某定血洗此地! ”语罢,头也不回地扶着卿梦河进了自己的房间。
燕家之人本来就对此事存疑,见他主动提到让大夫来诊断,正合心意,忙让总管肖图亲自去请。之所以不使唤普通下人,是因为在事情弄清以前,他们比卿家的人更不愿宣扬出去。
肖图去后,余下的人也相继进了屋。屋外一片空寂,如果不是四周严整以待的卿家儿郎,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白三动了一下,那站在不远处的男子立即警觉地看了过来,浑身戒备起来。
白三没看他,功聚双耳,窍听起屋内的动静。
“四叔,你怎么样?”将卿梦河扶到床上坐下,卿溯满脸的担忧。
卿梦河摇了摇头,呼吸微微的急促,低声道:“我没事,溯儿,你…… ”
卿溯手微扬阻止了他,然后抬起头,冲燕家诸人一笑,“燕寨首如有意于家叔,直说便是,卿某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何须用这等激烈的手段相迫?”
此等指责近于羞辱,就算真是己方理亏,也不能直接受了,何况事情还没弄清楚,燕家人如何肯就这样默认。
“三少何出此言?槿儿虽因担着寨首之职,不能似寻常少女那般隐于闺阁之中,但也素来洁身自好,绝不可能做出此等有损自己名节之事。今日之事定有隐情,在查明真相之前还请三少不可妄下断语。”燕槿初的大叔公咳了一声,颤着花白的胡子不悦地道。
卿溯冷笑,也不继续指责,只是道:“既是如此,便请寨首过来亲自解释吧。过了这么久,应当也收拾好了。”
大叔公老脸一红,面子有些挂不住,正要开口将目标转移至卿梦河的身上,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脸色苍白的燕槿初在贴身丫环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在屋内的椅中坐下,那双清澈的眼扫过屋内众人,却在到达卿梦河那里时避了开。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说就是。”她的声音清冷,少了一惯的温文柔和。
没想到她这样的直接,其他人反而语塞,沉默下来。只有卿溯丝毫不受影响,淡淡道:“请问,燕寨首为何深夜造访家叔?” 卿梦河皱紧眉头阖眼向后靠在床头,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煎熬,至于事实究竟如何已无心理会,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一切荒谬之极,如同场闹剧 ,但是偏偏他的侄子正好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燕槿初顿了顿,“我…… 我只是想去向卿四爷赔罪…… ”她说得吞吐,一是因为过去的事她不太愿意提起,另外就是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当时为何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她去见卿梦河,即使她明知这样于礼不合,却无法控制。
“赔罪?槿儿你在胡说什么?你难道不是第一次见到卿四爷?”大叔公心叫不好,赶紧拐着弯提醒她说话注意。
卿溯睨了他一眼,唇角微扬,却没多言。
“第一次…… ”燕槿初神色有些恍惚,喃喃重复了一遍才反应过来,提起精神道:“不是,去年我去青泽时曾与卿四爷有过一面之缘,当时…… 当时我年少无知,冒犯了四爷,害得他、害得他…… ”后面她没说下去,但众人都知不会是好事。
见她如此,卿溯脸色微微缓和,“燕寨首既是赔礼,为何不在白日,却要选这深夜无人之时?难道不知这样容易引起误会?既是赔礼,为何你竟然又会…… ”
“溯儿,够了!”卿梦河蓦然睁开眼睛打断卿溯的话,双目赤红,“不要再逼她了。这事无论是谁做的,她都是受害者。”在看到原本醉得不醒人世的卿溯出现在门口那一刻,他心中已然明白此次连自己都被设计了进来,只是敢这样做,这小子恐怕得到了大哥大嫂的授意和相助才对。
燕槿初深夜造访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是在酒中下蝽药这事,他相信但凡不是太蠢的女人,都不至于这样做,就算真这样做了,也不会把自己的清白一道赔上。他很清楚,这事是卿溯安排的,可惜就算燕家的人心中再怀疑,明知被人陷害,也绝对抓不到任何的把柄。
没想到他会为自己说话,燕槿初扬睫看了他一眼,却又飞快地移开目光,然而脑海中却已记下他坚硬而严厉的侧脸,想到之前发生的事,竟然并没有觉得特别反感,脸蛋倒是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微微地发起烫来。
卿溯将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抬手故做烦躁地扒了下头发,掩饰去浮上唇角的笑意。
恰在此时,大夫来了。为卿梦河诊查毕,得出体内仍有残余蝽药的结论,至于燕槿初,却是完全正常,既无不适,也无任何中毒症状。然后又于卿梦河房中桌上找到的杯子中所残留的些许酒液中验出了蝽药的成分。
送走了大夫,并着人去为卿梦河抓药煎药后,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铁证摆在眼前,燕槿初承认那酒和杯子是她让人准备并带过去的,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并没喝下蝽药,也没饮醉,却仍一脸迷醉地躺在了被蝽药控制的卿梦河身下。这事无论怎么看,间题都像是出在她的身上。
燕槿初咬着唇,浑身冰冷地坐在那里,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当时明明是清醒的,为何会没反抗,也没叫喊求救。
许久,卿溯看了眼脸色难堪并带着隐隐怒气的燕家长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打破僵局,卿梦河已抢先一步。“此事在下亦有责。若…… 若燕小姐及众位前辈不嫌弃的话,在下愿娶燕小姐为妻。”就算他再不愿意娶妻,但夺了人家闺女的清白,哪能不负起责任。
由准侄媳一下子转变成叔父的妻子,这原有违伦常,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更好的解诀办法,何况燕槿初和卿溯的名份并没定下,新郎要换人也不是不可能。而且由小妾升级为正房妻子,怎么看都是燕家比较划算,虽然原因不是太光彩。
这样一盘算,燕家长辈心中早已肯了,只是担心卿溯不愿意,目光都不由一个劲往他那边溜。
燕槿初怔了怔,终于抬起眼直视卿梦河,不想正与他深邃的目光撞个正着,脑中有片刻的空白,连拒绝的话也忘了说。按理,面对这莫名其妙的屈辱,她原该要拒绝的。
“既然四叔如此说,卿某不追究便是!”卿溯满脸阴郁,满含怒气地抛下这么一句话隐含威胁的话,便甩袖而出。燕家众人只道他心有不满,更坚定了要促成燕槿初和卿梦河婚事的念头,以免被报复。唯有卿溯自己心中清楚他这是借机逃离,免得人散后被卿梦河逮住剥皮。事实上,从决定扮成乞丐来参加桃花宴时,卿溯就已经计划了今日的一切。事情的发展完全在他的掌握当中,除了……
除了她。无声地叹口气,撤了院落的防守,他无意识地漫步至燕子寨山后的果树林中。树上的果子早已采收干净,只剩下几片叶子在夜风中沙沙地摆动。
“三儿。”他喊,早已知道她随在身后。
白三远远地站着,没有靠近。“她让你伤心,我去给你杀了。”她阴森森地说,语气中充满煞气。
卿溯苦笑,转过身看向她:“她就要做我四婶了,你怎能杀她?”
“她让你伤心…… ”白三抬起头,淡淡的月光透过枝叶间隙落在她的脸上,映照出她眼中的坚决。在她心中,无论是谁,让他伤心就是不行。
卿溯眼眶莫名一热,强笑着向她伸出手,“三儿,你过来。”
似乎是想起了在竟阳的遭遇,白三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过去,将手放进他的手中,然后被他握紧,再带入怀中。
“傻姑娘,我没为她伤心。那都是我安排的。”紧紧地抱住她,脸蹭着她的鬓发,卿溯轻叹。
白三挣扎了一下,却惹来他更紧窒的拥抱。“为什么?”她不解。
“我又不喜欢她,怎会娶她?”卿溯柔声道,心中既柔软又酸涩,为她的痴傻。
“可是你不娶,岂不是要叫那撑船的爷爷?”白三犹疑,竟是将他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中。
卿溯哑然失笑,放开她,负手走到林子边缘。白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一阵空虚。
眼前是一滩乱石堆,间中长着杂草,在夜色中阴影幢幢,如同鬼怪一般,风从石隙间刮过,发出凄厉似鬼的尖啸。
“三儿,走吧。离开黑宇殿,再找一个地方藏起来。”良久,卿溯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些许僵硬的疏离。
他还是要她离开。白三只觉心尖突然如锥一般疼痛,不由惨白了脸,握紧拳头忍了又忍,好半会儿才冷冷开口:“那是我的事。”语罢,转身近乎绝决却又略显仓皇地没入林中。
知道她已离开,卿溯并没回头,只是略略仰起了脸,看向天空中的那弯眉月。
第十四章
白三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失神的状况也越来越频繁,出任务时总是出错,有好几次都差点没命。她心中明白,再这样下去,不仅做不了事,还会拖累其他人。
幻帝宫的事,宇主子并没追究。小九在她之前回的黑宇殿,她说她杀了阴极皇。那之后,不出任务的时候,小九每天晚上都坐在九合楼的窗边吹箫。但是在一个月之后,阴极皇却又安然无恙的出现在竟阳卿家四爷的婚宴上。那幽噎的箫声便停了下来,不再夜夜响起。唯有她,仍每天夜里都坐在九合楼的屋顶等待那箫声偶然的响起。
她不想回三尸阁。三尸阁的床很冷,比屋顶还冷,她一躺上去就会想到那个人,然后心口便会绞着一样痛,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她知道这样的自己,再也不能当一个杀手了。
三儿,走吧。离开黑宇殿,再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某一天,她突然想起他的话,于是收拾了点换洗衣服,没跟任何人说,孑然一身离开了黑宇殿。她不是想脱离黑宇殿,她永远也不可能脱离黑宇殿,她只是想找一个地方,离他近点。
女儿楼的人本来就我行我素,只要恨十二在,就不愁找不到人。
在竟阳城郊,她找到了那座破庙,原本打算就住在那破败的大殿当中,不想竟发现在庙后竟有一个废弃的小院,院子里有几间厢房,院内除了几株落尽叶子的桃树外,还有一口水井。
于是便这样安住下来。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寂寞却又苍凉,时间便再没了存在的意义。只是茫无所觉地看着天地变成白色,然后从白色下面渐渐透出嫩绿,院子中的野草在旧年的败茎残叶下疯长,光秃秃的树枝上冒出一个又一个的花苞,在一夜间又伸展成粉红的妖烧。
偶尔,她也会想起那个将自己带到此地的戏子。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救她?但是往往这样的念头甫一升起,她便想起他出现之前自己听到的那两句诗,以及那昏暗阴雨的天空。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由始至终,她认识的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她曾经以为的那些暖,那些好,也只是如同梦幻泡影一般,轻轻一戳,就破了。也许,她的一生也是如此,似乎经历了很多,其实什么都没有。于是,那虚幻的暖,虚幻的好,以及虚幻的笑脸便分外珍贵起来,无论如何也要紧紧抓住,否则,她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那一夜,天上挂着苍白的弦月。白三如同以往每夜一样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感觉到心中的躁动,以及不安。
他说他晚点回来。为什么还没回来?她要去找他。
冷月凄凄,照在破庙残墙之上,如霜一般。森森的野林中不时传来被风吹淡的野兽嗥叫,睡鸟的扑翅声,夜枭的厉叫。
这是哪里?白三站在阴暗的林中,茫然看着陌生的一切。竹林呢?茅草屋呢?寨子呢?她开始看发慌。
他回来看不到她,就要一个人走了。
她开始仓皇地在密林中飞奔起来,想要找到那保存着两人最美好记忆的小溪和竹林,任着树枝划伤脸,被裸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一次又一次,不肯休息片刻。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啜泣,然后是缨缨的哭声。她踉跄一下,终于停下,神志恢复清醒。
眼前是一条小径,虽然被灌木野草所湮,但在透过枝梢所洒下的月光中仍隐隐可见。此时,一个少女正跪趴在地上,哀哀哭泣。少女头发披散,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在深山野林中瑟瑟地发着抖。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如果她会哭,当初他离开的时候必然也是这样的吧。
“哭什么!”她突然开口,声音冰冷沙哑,在暗夜中分外骇人。
少女倒抽一口气,蓦然转过头,却在看到她时吓得倒抽一口气,直往后退。少女的眼中映出的是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似鬼的女人,女人的双眼正阴森森地盯着她,如同看着一件死物一般。
“被人抛弃么?”无视少女眼中的恐惧,白三冰冷地说完这一句,突然尖声笑了起来,然而听在人耳中却更甚于哭。那形状异常凄厉,似幸灾乐祸,更似伤心欲绝。
少女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知无助地落泪。
良久,白三停住笑,木然看着泪眼朦胧的少女,阴冷地道:“跟我走罢。”语毕,也不理会少女是否跟来,径自往破庙的方向走去。“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
幽幽的,断断续续的吟诗声在林中响起,飘渺如同鬼魂在哭泣。
女孩叫余臻。喜欢的男人去打仗了,家人逼着她嫁给另一个男人。但是她已怀有身孕,不愿负心上人,于是在成亲那一夜悬梁。然而,她没想到醒过来时,自己并没死,而是被弃在了这荒郊野外,身上的喜服首饰却已不见。
白三对她的故事不感兴趣,加上记性不好,听过就忘记了。
余臻不愿回家,于是在另一间厢房中住了下来。也许是大家闺秀,竟然连普通的打扫以及做饭洗衣都不会。白三从来不理,只是冷眼看着少女跌跌绊绊地学习,无论做出来的饭是夹生还是焦糊,她都会吃下去,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等到快临产时,余臻已被磨练得能干之极。
孩子的接生是白三做的。没请产婆,是因为在她的观念当中,根本没有产婆这个概念。就如当年她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也并没有人助产一样。但是当那个粉红发皱的小东西落进她手中,甫一睁开眼便对她露出一个稚嫩的笑脸时,她一直冰冷的心突然暖了起来。终于,她再次对某样东西产生了渴望,而这种渴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强烈。
那之后,桃花又开了几季,她不记得了,直到燕九和梅六找到她。
“白三出现在奢香城?”
时隔三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卿溯原本还带着漫不经心笑容的脸瞬间僵硬。“她为什么会在那里?”
筹备三年,将各方势力联系在一起,终于覆灭黑宇殿。在这其中,卿家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这三年,白三销声匿迹,谁也找不到踪迹。没想到黑宇殿一出事,她竟然又冒了出来。
“回三少,她和纪十联手打算救出被乾白囚禁的云二。”手下如实禀报,不带任何感情。想当然尔,卿家其他人定然也知道了这消息。“你下去…… ”心不在焉地挥退手下,卿溯开始坐立难安。
“三儿!三儿!三儿…… ”他一边在房中来回踱着,一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字。得知她行踪的喜悦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恐惧。
母亲的手段,兄长的仇恨,这两人无论是谁出手,她都没有活路可走。他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找到她才行,但是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想要离开竟阳简直比登天还难。
谁能帮他去做这件事?
正当卿溯为白三的出现而烦恼得几乎白了头发时,另一边白三正在千方百计逃离青夷山城人马的追杀。
营救失败,反而失散了燕九和纪十,到了这个时候,谁都知道这是乾白设的一个局,一个将女儿楼众女一网打尽的局,云二便是诱她们不得不上钩的饵。
如今她能顺利逃出,想必也不是她运气好,又或者能力强,而是想让她引出其他的姐妹。想通此点,白三并没往女儿楼的隐匿处逃亡,而是直奔竟阳。如果必须死,那么在死前,她要去完成一个心愿。
连着逃亡了七天七夜,白三早已疲惫不堪。也许心中有了明确的希望,这七天中她竟然并没有再精神恍惚。否则那一群一直紧咬着她不放的乾白手下以及另一批来历不明的人马,恐怕早已将她生擒。
然而,那一天,她终于坚持不住,倒了下去。那个时候,她才发现竟然又是那片沼泽地,那片埋葬了她心的沼泽林。
为什么狠狈的时候总是在这里呢?感觉到追兵衣服掠风的声音越来越近,白三突然觉得很讽刺,心反而平静下来。
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这几年她过得很苦,没遇到他之前,她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自从他出现又离开之后,她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温暖比冷漠伤人更深。
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她想,感觉到有人接近,然后在无力地合上眼时,一片红色映入眼角余光。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
幽幽怨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淡眉微皱,蓦然睁大眼睛,瞪向那个彩衣戏子。
“你是谁?”她问,丝毫不在意越来越近的追兵。
“回姐姐,奴家名唤莺莺。”那戏子又做了一个妖烧的身姿,红唇微启,竟然又唱了起来:“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 ”
白三只觉从来有过的头痛,暗忖自己的癫病是不是便是由他身上得来的。此念方起,但觉眼前一花,人已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
白三醒来,觉得身下晃晃悠悠的,耳中听到有人在唱曲,却一字也听不分明,到是后面那一句念白听懂了。
“现在是夏初。”她冷冷道,按着疼痛的额头,挣扎着坐起身,先是发现身无拘束,再发现竟是躺在一条小船的船舱之内。“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 ”那人不理她,径自演得兴起。
从舱中望出去,只见那彩衣浓妆的戏子正倚在船头,一边灌着酒,一边掐着兰花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比划着。
白三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不由站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果然月色极好,银色的光华铺洒在四周比人还高的芦苇上,如同碾上了一层霜。隐在芦苇中,即使那些人有心想寻,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你为什么救我?”她问这个两次救了她的人。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么怎么可能巧合两次?
那人睨了她一眼,唇角起一个古怪的笑,而后突然长身而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骨寒。”他仍然没有回答,负手昂然立于船头,口中念出最后一句。只是这一次声音不再捏成柔媚的女声,竟粗犷中透出些许优雅,还有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尊贵。
苇子青绿,覆了半面江河。风过,波浪般荡漾开来。
白三看着他的背影,竟是越看越觉得熟悉,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脑袋不由一阵剧痛,忍不住伸手就去扯头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人淡淡道,“我叫阴九幽。你记好了别忘,这个人情早晚是要还的。”
说着他突然仰天长笑,脚尖一点船舷,人已纵身而起,往芦苇深处跃去。
“若再想见他,后日城南道,带走那孩子。”遥遥的,那人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人转眼消失在芦苇海中。只是这样的轻功,便足以震惊天下。
他……
白三缓缓松开手,怔然看看他消失的地方,许久才过神。孩子?谁家的孩子?
清江映月。她悄无声息地将小舟滑出芦苇丛,往岸边行去。风起,苇声婆娑,江水慵懒地拍打着岸,泊在岸边的渔舟远远射过来几点孤寂的灯光,时明时暗,最终融于冷冷的月色中。
城南道,芳草连天,远山斜阳,如画卷。
马蹄声急,近百骑骏马簇拥着两辆黑色镶有飞鹰族徽的华丽马车从官道上快速奔驰而来。
是卿家的马车。
等了一整天的白三精神一振,目光如炬,似想穿透低垂的车帷看清里面所坐的人。随着车马的接近,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碎石。卿家儿郎久经沙场,都是以一挡百之辈,要想在这严密的护卫下夺人,并不容易。所以必须一击成功,不然一旦陷入其包围当中,将会很难脱身。
屏息,凝神,提气。当从呼吸大概辨别出两辆马车中所坐之人的年龄以及人数之后,她手一扬,数粒石子齐发,嵌入往前飞速滚动的车轮当中。
碰地一声,前一辆马车车轮停止滚动,却刹不住往前的冲势,登时连车带马翻倒在地,同时摔出其中的两个丫环。而后一辆马车与其相距极近,车夫反应虽然迅速,却也只来得及拉住马缰,却控制不住马匹往前踏落的铁蹄。瞬间两辆马车撞在一起,只见人影一闪,一个白衣手中执箫的绝色女子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车中窜出,稳稳地落向一旁。
这突然来的变故让原本飞驰的马队出现了瞬间的混乱,白三早在掷出石头的瞬间已从藏身的树上跃下,等白衣女子落下时,她正好抵达马车之旁,一爪抓向她手中的碧箫。
那女子猝不及防,反射性地收回碧箫,却将怀中孩子暴露在了白三的面前。白三出指如风,一指点在女子胁下,同时顺手抓住孩子背心,提了起来,在那些护卫绕过翻倒的马车围拢过来之前疾退至一旁的野林中。入林前突然想起,忙提气抛下一句。
“十日后,百花谷,我要见到卿溯。”
被点中|岤道的白衣女子脸色微白,喊住准备弃马入林追赶的护卫。
“你们追不上,先回府。孙少爷暂时不会有危险。”她声音清冷,即使受制,依然丝毫不减那从骨子里透出的高傲。
“是。二夫人。”众人应喏。有人上前给她解了|岤道。
女子站在一旁,等待护卫帮着车夫将马车推起来,耳边响起两个丫环害怕的哭声。她目光缓缓扫过那些仍坐在马上忧心忡忡的护卫,然后看向白三逃逸的野林,清丽的眉宇间浮起隐隐的不安以及难抑的忧虑。
那个人定然要恨死她了!但愿…… 谦儿不会有事,不然,她只能以命相赔。
白三拎着孩子一路南驰,尽捡荒山野岭而行。卿家势力太大,只怕半日不到,所有陆路水路都会被封锁,她自不会去自投罗网。那孩子自落进她手中后,便一直冷冷地看着她,既不哭也不闹,更看不到丝毫害怕的样子。直到休息,她才将他放下。
“你是什么人?”他开口,沉稳冷静,小小年纪便隐隐有大将之风。
“白三。”小孩的容貌与卿溯竟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因着这一点,一向不爱理人的白三竟然应了。
听到她的名字,小孩原本冷静的脸登时被仇恨所替代。
“是你杀了我的娘亲?”他赫然站起,比坐着的白三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竟然产生了些许压迫之感。
“我不认识你娘。”白三身子往后微仰,有点不习惯树三少的脸上浮起这样的神色。
小孩脸上浮起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冷笑,“我爹是卿灏,我娘是兰无痕,你说你不认识我娘?”说到这,他嘿嘿笑了起来,只是脸上全无笑意。
白三有片刻的恍惚,差点以为眼前的人就是树三少,闭了闭眼,等心中突然翻涌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才睁开眼对上那充满着算计与恨意的黑瞳。
“是我杀了兰无痕。”她直认不讳。原来是卿灏的孩子,难怪可以用他要挟卿家。
听到她承认,小孩不再说话,再次坐了下来。
“我肚子饿了,你给我弄吃的来。”过了一会儿,他喊,有着天生的颐指气使。
白三也不恼,只是为了防止他逃跑,伸指点了他的|岤道,然后才起身去寻找吃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小孩清澈的眼中才浮起恐惧的泪光,以及这个年龄应有的稚气和脆弱,只是他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
娘亲,谦儿一定会替你报仇。他咬牙许下承诺。
半晌后,白三拎着一只山鸡和一捆干柴回来,解开了他的|岤,然后才生起火。只是才烤没一会儿,天突然下起大雨来,不禁淋熄了火,还将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白三拿着烤得半熟的鸡,站在雨中发愣。以前和树三少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谦儿见四周皆是树木,雨太大,竟然无处可避,而白三竟一脸痴茫地站在雨中,似乎感觉不到雨淋之苦。不由大怒,骂道:“你是傻子啊,还不快找地方避雨!”如果不是他找不到地方,又不可能逃离她身边,不然早就跑了。
白三抬手用袖子抹去眼睛上的雨水,看到被淋得头发都贴在脸上的谦儿,神志突然有些混乱。时间仿佛逆转,她和他还在百花谷外的溪边,因为从百花谷的发臭的湖水中出来,而不得不洗净自己。那一次,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他笑着,脸颊边有两个可爱的酒窝,那时,他的头发也是这样贴在俊秀的脸上……
“喂!疯子!快找地方避雨!”谦儿被她炙热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不由大声喊道,借以壮胆。
白三一震,清醒过来,心中升起难以忍受的失落以及揪痛。不是他,他不会叫她疯子。
无声地叹口气,她蓦然伸手抓住谦儿,往林木茂盛之处奔去。
淋了雨受了凉,加上被掳的惊恐,以及简陋难咽的食物,种种因素凑在一起,谦儿很不意外地病倒了,当夜使发起高烧来。白三所走之处,百里之内难以见到人烟,更不用说找人给他治病。这样一来,不由慌了手脚。她劫持孩子,并不是想害死他,只是想见到卿溯。她不懂医,不识草药,平时别说不容易生病,就算真的病了,也都是自己熬过来,因此竟首次觉得无能为力起来。
“娘…… 别丢下谦儿…… 娘…… ”干燥的洞里,发起烧的谦儿开始说起胡话来。
“娘…… 娘…… 谦儿冷…… 好冷…… ”
或许是被触及了儿时的记忆,看着躺在火堆边瑟瑟蜷成一团的小孩,平生杀人无数的白三首次升起后悔的情绪。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挪到他的身边,伸手将他抱进怀中。
“你会没事的…… ”她用自己冰冷的脸贴在谦儿烧得发红的脸上,轻轻道。
也许是过于关切,也许是太过愧疚,一向机警的她竟然没察觉到。怀中孩子微微睁开的眼中所透露出的杀意。下一刻,一把匕首突然狠狠地扎进了她的胸口。
“你…… ”白三蓦然放开仍然满脸通红却眼露狰狞仇恨的孩子,一抬手便要击向他的天灵盖,然而却在还差半分的时候,硬生生地收住。
第十五章
“走。”她冷冷吐出一个字,按住仍插在胸口的匕首背转了身。
谦儿眼中浮起惶惑的神色,闻言连想也没想,转身跌跌撞撞跑出了洞口,冲进雨中。然而他年纪尚小,加上又发着烧,没跑出多远,便摔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世。
再醒来,却是暖被软床,空气中飘动着一股浓浓的药香。身上虽然无力,却很清爽,没有发烧时的昏沉。他以为自己到了家,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做马车太累而发的梦。
“姨奶奶…… ”他呢喃,还没睁开眼,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放到了他的额上。
“小公子退烧了。夫人! ”耳边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话,声音中有着松口气的喜悦。
夫人?
“娘…… ”他喊,眼睫动了动,如蝴蝶般张开,黑亮的眼眸开始四处搜寻。“娘…… ”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着花白头发的老人,眼尾唇角的皱纹微微抖动着,牵出让人心安的慈祥笑容。
“醒来了醒来了…… ”老人摸着他的脸,呵呵地笑。
谦儿不习惯陌生人这样碰他,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娘…… 奶奶…… ”神志稍清,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早没了,眼眶一红,赶紧改口。“小娃娃,别急,你娘就在这里…… 她可担心死你了…… ”老人伸手扶住挣扎着要坐起的谦儿,指着窗边坐着的白色人影。娘?谦儿顺手看过去,眼睛顿时大睁,像只小刺猬一样,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她才不是我娘,我娘早死了!我娘是被她害死的!”他伸出小手指着那人,大声地指控,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白三静静地坐在窗边椅中,面色死灰,看着他的目光平静一如死水,像是默认,又像是无所谓。
老人脸上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嘴巴哆嗦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小娃娃,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如果不是亲生母亲的话,怎么会不顾自己的i性命来救他?如果不是亲生母亲,为什么明明已经支撑不住,却连着数日不肯合眼地守候?
“我才没说谎,是她…… 我亲耳听见爹和三叔叔说的!”被白三死寂的目光看得害怕,谦儿一边说一边往后缩,但是那控诉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减弱。
“怎么可能…… ”老人疑惑,然后看着白三的双眼缓缓合上。自她将孩子送到这里之后,便一直这样坐着,除了说救他两字外,便不言不语,不食不饮,连胸口的伤也不准他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