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9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清理。
“她是魔鬼!她是魔鬼!”谦儿泪水糊花了脸,充满怒火和恨意的声音都变了调。
老者看看缩在床角的孩子,又看看面色如同死人一般的女子,一直笑呵呵的脸终于垮了下来,苦兮兮地皱成了一团。他不过是个山野村夫,怎么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能碰到这样麻烦的事?
“百花谷。”正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白三突然开了口。
“什么?”老人精神一振。
“去百花谷。”白三的上眼睑颤动了许久,才缓缓扬起,那双一直如死水般的瞳眸中亮光一闪,转瞬又黯沉下去。
白三伤得很严重,那一刀插在了左上腹接近胸口的位置,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果谦儿力气再大点,如果位置再往上偏半分,那么所有的不甘与遗憾都将化为乌有。同样的,谦儿恐怕也再走不出那片密林。好在一起都只是假设。
看到谦儿好了,那口一直支撑着她的气也用尽,她终于倒下,陷入无边无尽的昏迷当中。
直到那个时候,老人才找到机会为她拔去一直插在身上的匕首。当鲜血因失去匕首的堵塞而喷涌而出的时候,白三惨叫一声,有片刻的醒转,她撑着浑浑噩噩的眼在屋内四处寻找,最后停在缩在屋角的谦儿身上。
“对不起……”嘶哑而缓慢地吐出这三个字,她再次昏迷过去。对不起,明知这三个字既无用又苍白,她从来不说,她也从来不为所做过的事后悔。但是面对眼前这个孩子,她突然很想补偿他些什么。只是,只怕已不能够……
谦儿眼中全是那汩汩而出,止也止不住的腥红,那死灰的脸,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渐渐流逝,并没有丝毫报仇后的快感,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恨眼前这个人。或许是年纪太小,又没亲眼看到母亲的死状,在那幼小的心中,仇恨扎得不够深。“要不要替你娘报仇?”老人用布垫压住那不住冒血的伤口,回头问孩子,一只手指了指被丢在桌上的匕首,“现在正是机会,用那个往她胸口刺下去。”不知为何,原本慈祥的脸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残酷。
谦儿咬着苍白的唇,倔强地与老人对视,却动也不动。
“这一刀是你扎的吧。”良久,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如果现在不杀她,那么以后就不能再记着这仇了,你可做得到?” 谦儿没有回答,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睛中滚着无助的泪花。
“如果你不答应,那么我便不救她了,你省事我也省事。”老人瞪着他,做势要松手。
“救…… ”被吓坏的小孩终于开了口,那声音如同蚁蚋一般。他将脸埋进蜷起的膝盖中,不知是为了掩饰脸上的不自在,还是因为心中仍有些不情愿。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眉眼展开来,开始动手给白三清理伤口,那利落的手脚一点也不显老态。一边包扎,他还一边念叨:“她救了你,又被你刺了一刀,怎么说这仇也算报了。何况…… ”说到这,他突然叹了口气,“她能不能活下去,还不一定呢。”
“这江湖的事啊,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每天这样砍砍杀杀的,也不嫌腻味。小娃娃,你可别学…… ”
谦儿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是在认真听老人的话,还是在想其他事。只是在他的心中,他并不愿再看到那么多的血。
“公公,你送我们去百花谷吧。”看着老人处理好白三的伤正要出去,他突然开口。他知道白三跟卿家的约定,又孩子心性想四处玩耍,竟然顺着白三的话请求,而不是直接回竟阳。
“百花谷?百花谷在哪里?”老人颤着花白的胡须,纳闷。
谦儿嘟起了嘴巴。他哪里知道?
等到白三再次醒来,他们才从她口中得知百花谷的方向。老人也算古道热肠,担忧白三熬不过这一关,为了帮她完成心愿,当下便弄了辆板车,推着她,带着谦儿上了路。
一路上白三昏昏沉沉,高烧不断,偶尔清醒的时候,便看着谦儿发呆。谦儿笑的时候,她便也笑,谦儿看见了,别开头拉下脸不理她,她便茫然失神。如果摊着正好休息,老人把她挪到地上坐着,她会拔了身边的草,吃力而缓慢地编着什么。谦儿好奇,却又不愿意开口问她。直到那一天,快走到塞巴的时候,她将一个编好的蝈蝈颤巍巍地递到谦儿面前。
谦儿心中虽然喜欢,却迟疑着不愿去接。白三的手无力,支持不住,缓缓落下,那手中青绿的帼帼便也跟着落在了地上。“喜欢就拿着,装什么装?还是不是男子汉?”坐在大石上抽着旱烟的老人没好气地道。这一路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对这一大一小两人的互动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
“要你管!”谦儿瞪了他一眼,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蝈蝈,拿在手中把玩,心中喜欢极了,嘴里却仍嘟嘟嚷嚷,“老头子好哆嗦,还好我祖父祖母不像你,不然可烦也要烦死。”说着,不知是因为看到老人气得吹起了胡子,还是因为蝈蝈太可爱,他的嘴角控制不住扬了起来。看着他神似树三少的笑脸,白三不由得痴了。她突然想起,和三少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前往百花谷的这一路上,他笑得最开怀。之后,那俊秀的脸上总在她不注意时浮上难掩的忧虑和悲伤,然后那抱着她的手臂,一日紧过一日,直到最后的松开。
也许是人越接近死亡,对曾发生过的事越看得清楚明白。那一天,一向对感情迟钝到近乎无知的白三像是福至心灵一样,突然明白了卿溯对她的感情,以及他所处的境遇以及立场。
是她,让他为难了。无力地阖上眼,那一瞬间,她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但同时,又感到松了口气的释然。从此以后,他不必再为她烦恼了吧。
就在她快要掉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时,遥遥的,似乎有人在发狂一般叫着她的名字,然后感到身体落入了一个让她喘不过气却又熟悉的怀抱中。
三儿…… 三儿……
好想听仔细…… 她又出现幻觉了吗?她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意识在黑暗中浮浮沉沉,白三看着无数的画面从眼前飞过,无一例外的是,每一张画面中都有那张让她心动心暖的笑脸。她想飞身抓住,身体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只是手却像是被什么人紧紧地抓住,挣也挣不脱。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画面渐渐飞散,最终消失无踪,不觉急出了眼泪。
那些是她唯一拥有的,丢失了,她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当得知白三掳了自己的小侄儿,并以此为要挟欲见自己时,卿溯也曾怒不可遏。他就知道请那个人帮忙,一定会牵出更大的麻烦,果然不出所料。
他忍了三年,绞尽脑汁跟母亲和兄长周旋,只为保她平安无事,没想到就这样被那个人随随便便一招就全部毁掉。先杀他大嫂,又掳他侄子,这样就算父母兄长再宽容,只怕也难以咽下这口怒气。他知白三痴傻,只要能见到他可以什么都不管,即使明知会有什么后果,也不会去理会。这次这样做,恐怕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每每想到此,他的心便如同刀绞一般,又是担忧又是焦急,还有难以压抑的狂躁和杀人的欲望。那个人,嘿,他早晚要让那个人也尝尝这种滋味。
百花谷之行母亲和兄长自然不会让他独自一人前往,这一次,他们已经动了杀机。即使是以他的智慧,在他们俩人联合决心痛下辣手的时候,也不由显得束手无策,唯有到时见机行事,最坏的结果不外是以自己的性命相挟罢。
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百花谷之行会演变成如此。
在约定的第十日,直等到月亮西落,天现曙光也没看到白三和谦儿。那个时候,卿家人都以为她不来了。卿灏认为白三是在戏弄他们,不由怒上加怒,但卿溯却坚持认为不可能,一定是有事耽搁在路上。这是第一次,兄弟俩在同一件事上的意见出现相左,争执到最后虽是以卿灏的暂时妥协并多等五日收场,卿溯却并没感觉到丝毫的喜悦。
然后,在第四日上,四处打探的手下终于来报,看到了谦儿。
谦儿,一个老者,以及一个躺在板车上的女子。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意外之余,卿溯的心咯地一下沉了底。直到亲眼看到毫无生气躺在板车上的白三,他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惧和慌乱。
那个时候,他突然发现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不想再去考虑兄长和母亲的想法,不想去计较什么仇恨,他只想她睁开眼睛,像以前那样看着他,只要那样静静地看他一眼,他也愿意用他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哪怕是他的命。
三儿…… 三儿……
卿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听到耳边有一个声音像疯了般一直在不停地喊这个名字。直到被卿灏一巴掌煽在脸上,他才恢复一点清明。“你想她死,就这样一直抱下去。勒死她算了!”卿灏抱着儿子,没好气地道。
卿溯怔怔地看着怀中白三死灰色的脸,这才知道自己竟然紧紧地抱着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像是只要这样,便能留下她一样。“三儿…… ”他亲昵地唤,俯下头去温柔地亲吻她的唇,她的脸,她的眼…… 然后,他尝到了咸涩的眼泪味道,只是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大哥,如果你不能原谅她…… 求你让我带她走,可好?”轻轻地,卿溯肯求,目光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怀中人儿的脸,只怕少看了一眼。卿灏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小弟如此失控过,闻言心中一震,蓦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你什么意思?”他沉声问 ,然后注意到怀中的儿子一直在揪他胸前的衣服,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小娃儿脸上竟然也满布泪水,不由愕然。“我答应过,不丢下她的。”卿溯柔声道,想起第二次进幻帝宫时的情景,唇角浮起一抹微笑。搂看白三的手,便又紧了紧。“可是,我丢下了她三年。以后…… 我都不想再丢下她了。她从来都是孤单单一个人,她会怕冷,还很怕黑…… ”说到这,他又低下头,怜爱地蹭着怀中人冰冷的脸。
卿灏被气得脸忽红忽白,突然一伸手抓向白三。
“大哥,你要做什么?”卿溯急,条件反射地抬手挡搁,但他的功夫自小便是卿灏调教出来的,所有的反应自都在卿灏的掌握当中,加上此时神思不属,轻而易举便让卿灏得了手。
“痴儿!”擒住白三冰冷的手腕,卿灏一边仔细探查,一边低叱。“你身上没带天蚕露吗?”
卿溯先还战战兢兢地看着卿灏握住白三的手,此时闻言,先是一怔,而后顿时大喜过忘,“大哥,你、你是…… ”他一边急切地想要确定卿灏的意思,一边慌乱地在怀中乱掏,因为太过激动,竟然半天也没摸到想要的东西。
卿灏凝神注意白三体内的脉息,并没马上回答,直到放开手才淡淡道:“若想让她活命,就跟我回竟阳。”他虽不通医术,但是能够从白三的内息流转上看出,她身体劳顿过度,加上伤在要害,失血过多,目前已是强弩之末,方才输了一点温和的内力保住她的心脉,加上天蚕露的续命作用,应该能助她撑到竟阳。
卿灏虽然没有直接应承不再追究杀妻之仇,但是在卿溯来说已是足够。他傻傻地笑了,好不容易掏出装着天蚕露的小瓷瓶,颤着手拔了几下塞子都没拔开。
谦儿看不过眼,从父亲怀中弯下腰,小手一伸,啵地一下就拔了出来。
卿灏奇怪地看了眼儿子,不再理已经痴癫的小弟,转身去吩咐属下准备马匹回竟阳,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方注意到那坐在石上边抽烟竿,边眯着眼看热闹的老人。
天蚕露本没多少,卿溯不敢浪费,将一整瓶都倒进了自己嘴里,然后慢慢用唇渡给牙关紧闭的白三。直到看着她的脸上死灰之色稍减,转成素日的惨白,才悄悄松了口气,脑子稍稍恢复平时的灵动。
心中不由暗叫好险,知道兄长说的没错,如果他真这样带着白三离开,就算身上有续命的天蚕露,恐怕也难以回天。只有靠卿家的能力,才能在最短的时间找到天下最好的大夫,以及珍贵的救命良药。
看着怀中白三平静的睡颜,卿溯不由微微苦笑,低下头在她冰凉的唇上爱怜地轻蹭着。
三儿!傻三儿!
他这次算是栽得厉害了。事实上开始跟兄长说要带她走,其实没想过要救她,只是打算找个安静无人打扰的地方陪她一道。
当得知是因为谦儿,白三才伤成这样,不只是卿溯,连卿灏都有点不知道该在脸上摆出什么表情。
卿溯倒也罢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白三平安无事,至于报复之类等等却是想也不敢去想,卿灏看着自己刚满八岁的儿子,却不知是该拍着他的头说干的好,还是该苦笑无奈。这一段恩怨如此纠结难分,他又该如何做才能化解?
一连串呛咳声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那个老人盘腿坐在板车上,由一个卿家儿郎推着,原本正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此时则被一口烟给呛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
“老人家,你没事吧?”卿灏心中虽烦闷不堪,却仍然从袖中掏了手帕递过去,关切地问。
因为顾虑着白三、谦儿和不会骑马的老人,卿灏派人先一步回竟阳报信并赶马车来接应,同时送信至京,向龙源主要人。自己则和卿溯带着一病一老一小及剩下的卿家儿郎骑着马推着板车慢慢地往回赶。
老人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又擤了把鼻涕,然后才递回去。
“多谢!”
卿灏怔了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下手帕,放入袖中。坐在他怀中的谦儿看到了,不由一脸嫌恶,“公公,你好恶心。”“谦儿,不得无礼!”卿灏皱眉。
谦儿嘟起小嘴,冲老人做了个鬼脸,然后缩回了父亲的怀中,自顾玩起草编的蝈蝈来。
卿灏无奈,但心疼他这几天受了不少的惊吓,不忍心斥责。倒是老人完全不以为意,颤着胡子呵呵地笑。
“没事没事,这一路上多亏了这娃娃,不然老朽可要闷坏了。”
闻他如此说,卿灏微笑,“ 如果不是老人家,那里还有他的小命…… ”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卿溯抱着白三,并不插话,只是专注地看着白三的脸,便是一个细微的动静也不肯放过。直到某次无意的抬头,突然看到与他并排而行坐在卿灏怀中的谦儿手中正把玩的东西,才转移开他的注意力。
“谦儿,你玩的什么?”那么眼熟的东西,他又如何认不出来。
谦儿拿着蝈蝈晃了晃,然后嘴巴冲他怀中一努,“她给的。”
卿溯心中一柔,捋了捋白三颊畔的发,然后冲谦儿强笑道:“送给三叔叔好不好?”
谦儿一听,赶紧蝈蝈收进怀中捂住,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卿灏见状失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目光落向群山绵延的远处,想起亡妻,又想到小弟,突然觉得有些心力交瘁。
老人啧了一声,大大地叹了口气,“当时人家给你,你不是不要吗?怎么这会儿倒看得跟个宝似的。”
谦儿被拆台,一时找不到话反驳,不由瞪了老人一眼,觉得不够,又狠狠地给了一眼,直惹得老人忍俊不禁。
卿溯心知无望,也不再说,低下头去蹭白三没有丝毫反应的脸,神色间难掩落寞。
“三儿,等你好了,要记得帮我把这个编完。”他在她耳边喃喃细语,从怀中拿出一个已干枯发黄的小东西放在她的手中,然后再用自己的大手包着她的手搁在自己胸口。却是一个未编完的蝈蝈,只是早已被变形,显是曾被无数次地把玩过。
她第一次给他的,他没要。第二次的没编完,却被他藏了起来。这三年,每当看到它,他都会想起她坐在野菊花丛中认真编织的样子,懊悔没将那只完整的收下,没说一句喜欢的话。那个时候,她定然很失望吧。
“三儿,我好喜欢它。等你好…… 我…… ”他低语,脸无力地埋在白三颊畔,哑了哑,“我好害怕…… ”
泪难抑,无声地滑进她的颈中。
第十六章
天蚕露终究是好东西,傍晚的时候,白三便醒了过来。她睁开眼,入目的是腥红的夕阳,以及那株与夕阳相接的枝叶横伸的古松。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落日,以往就算是目光落在它上面,也没将它看进眼中。但是这一刻,她的心竟是极其的平静,平静得将眼中所见全部映上了心。
“苦海无边,欲醒还眠。千程如梦,一枕悠然…… ”有老人放开喉咙在唱歌,歌声说不上好听,但是伴着轻缓的马蹄声,却也自有一股看尽繁华阅尽落花的苍凉与通透。
她觉得身体软绵绵的,便靠看身后的人,动也不想动一下。
“醒了?”很温柔的声音,可是沙沙的,像是坏了嗓子。她的脸被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捧住,移往侧面。
是卿溯,眼睛红通通,嘴角弯弯,颊畔有着可爱酒窝的卿溯。
白三想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也牵不动唇角,想抬起手去摸摸那让她想念的酒窝,无奈一根指头也动不了。于是只能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中浸出清亮剔透的水珠,然后再在水珠中看到自己木然如同死人的脸。
“三儿。”她的手被他抓住,然后放在那温暖柔软的唇边,一下又一下地吻着。
她看到水珠从他眼中落下,然后滴在她的脸上,再滑进她的唇角,温温的,咸咸的……
你们婆娘家就是这样爱哭哭啼啼。
行了行了,你要是喜欢看不穿衣服的男人,本少牺牲一点,脱给你看好了!
脑中突然响起那一日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失态,他抱住自己又逗又哄的话语。他说女人爱哭,那他不是女人,为什么也哭?别哭。白三被那入唇的涩意烫到了心,心便狠狠地揪疼起来,不由积攒了所有的力气将手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触上他的脸,想拭去那越落越多的眼泪。
她想她又产生幻觉了。一向爱笑爱闹的树三少怎么会哭?如果以后遇到他,这样跟他说,他一定会嗤之以鼻。
可是即便是幻觉,她还是不想看到他难过。她真想念他的笑。
心中长长地叹口气,她的手无力地往下落,只是在落下前便被他紧紧地抓住,按在他的脸上。
她好累。可是她好想听他说话,他以前那么聒噪,现在怎么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白三无力地阖上眼,心中再次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幻觉啊。
“又想睡了吗?”耳边响起他沙哑的声音,然后背心被一只大掌托住,一股暖而温厚的内力透进她的体内,散往全身经脉。白三精神一振,又睁开了眼。
“等天黑了再睡,你睡得够久了。”他说,弯着眼笑,然后突然低下头,在她的肩上无赖地蹭去了满脸的泪水。“这次面子丢大了…… ”他小声地抱怨,然后用鼻尖蹭了蹭她的。
白三被他亲昵的动作闹得心口又酸又软,动了动唇,想说话,只是喉咙极燥,发不出声音。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卿溯探手到马腹,取下一个水袋,然后拔开了塞子。白三以为他要喂自己喝,正要启唇,却见他抬手仰头,竟然自个儿灌了一大口,不由傻了。未待她回神,卿溯的唇已经压了下来,温热甘甜的水从他口中渡过来。
如是数番,直到她喉中燥渴稍解,他才停止。
“水太凉。”摸了摸她微红的脸,卿溯解释自己的行为。看得出,他很得意想到这样的好主意。
白三低咳了一声,牵动胸口的伤,淡眉皱了一下,卿溯脸上才浮起的嘻笑立时敛去,代以她极为陌生的紧张和肃然,背后又有真气输入。
“够了。”担心他真气大量耗损,会伤及身体,她开口阻止,声音如同磨砂,既含糊又刺耳。自从老人的小屋出发来百花谷,这还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竟有些不习惯。
卿溯没有理她,又输了一会儿,才停止。
“三儿,以后我不再丢下你了。”他突然道,神情极为认真。
白三一怔,然后嗯了声。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就算是幻觉也好,能听到这一句话,便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你也不能丢下我。”卿溯又道。
白三再怔,看着他没有说话。
见她良久不应声,卿溯急了,伸指戳了戳她的脸,“说好了,你也不能丢下我的哦。”那一刻,白三突然看出了他的紧张。“好。”她应,然后如愿看到他笑开了脸。那笑容是那样的灿烂,让她情不自禁看入了迷。
众人行程不快,在第七日上,卿家的马车便到了。卿家的马车自然是极好的,即使跑得再快,坐在车厢内仍然感受不到颠簸。可是即使是这样,白三的身体仍然一天比一天差了下去,就算是卿溯每天都在渡真气给她,也无济于事。
看着卿溯越来越憔悴的脸,以及唇上因燥急而起的水泡,白三突然有些后悔。如果她不是执意要见到他,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那么他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坐马车走了两天,到达白石镇。五月的天,太阳落得晚,以卿溯的意思,再赶几十里路再休息,但是白三却不想走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到竟阳,何况就算能到竟阳,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她杀了卿家的大少奶奶,这一去,必然要让他左右为难。
不忍违逆她,卿溯不得不让人包上镇上唯一的旅馆,一行人提早住了下来。时间太早,吃饭睡觉都不合适,老人便半拽半拖半诱惑地带着谦儿去了街上溜达,卿灏不欲与白三照面,躲在房中养神。
“树三,我想去一个地方。”白三对卿溯说。
在这个称呼上,卿溯很觉得纠结。一路上他提供了白三无数个选择,溯哥哥,三哥哥,溯郎,溯…… 可是白三却仍然坚持喊他树三,而且还喊得生硬之极。只是回心一想,能听到她喊这声树三,已是不易。他只愿上天能让他一直听下去。
“是不是想去我们定情的地方?”他抱起她,促狭地笑。
“嗯?”白三疑惑。定情,他们什么时候在这白石镇定的情?
她的身体入手,轻得像是没有分毫重量,那因瘦削而显得突出的骨节硌得卿溯心中一阵酸楚,他别开脸,掩饰住自己眼中的泪光,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强笑道:“你忘记了。那一夜在河边小树林中,那个红衣女人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你说听到我在叫你。”
白三嗯了声,停了下,蓄够了力气才缓缓道:“你说是幻觉。”
“傻三儿。”卿溯皱着眉笑,声音有些哽,“那是鬼泣族的勾魂吟,听到的人,自然而然会幻变成他心中最在意的人的呼唤…… 你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 ”他喉咙像是哽着一块石头,又痛又酸,再也说不下去。不得已只能暂时停下来,努力平复心中的激荡,以免号陶失声。
“我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你啦…… ”白三微微地笑,虚弱地接下去,顿了顿,缓口气,又道:“原来你比我还早知道。” 此时正穿过客栈的前堂,有一两个食客正坐在里面吃面,看到两人,不由都行以好奇的注目礼。
卿溯一声咳嗽,将心中的酸楚压下,不理别人的目光,学着树三少将头发往后一扒,得意洋洋地道:“那是自然,以本少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哪个姑娘看到心儿不乱跳啊。姑娘,你以身相许吧!”他的神气自是学得十足,可惜头发束得整齐,虽然英俊是英俊了,但是却也极为古怪。话音方落,立即听到两声喷面的声音。
白三却笑吟吟地看着他,轻轻道:“好啊…… 你如果…… 反悔的话,我…… 我可要杀了…… 杀了…… 你…… ”她气息不稳,一句话也渐渐连不起来,但是那神情却是极为愉悦,显然是想起了当初两人相处的愉快的时光。
卿溯抱着她的手一紧,头微仰,将眼中差点掉落的泪逼回。
“姑娘,我定不会反悔,你可也不能反悔。”踏出客栈的门,走在街上,他大声说。
这一次白三没有应他,只是吃力地抬起手,触了触他的脸。
“我…… 喜欢你笑…… ”她说,喘了口气,想再说点别的,可惜担心他走错了方向,只能先道:“不去河边…… 去…… 去乱葬岗…… ”卿溯浑身剧震,停了下来。
“去那里做什么?”他大声质问,既伤心又愤怒,一向清亮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路人为之侧目,却被白三形销骨立如鬼般的形象吓倒,纷纷远远避开。
白三知他误会,直等到他气息稍平,才慢慢道:“那是……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我想再去…… 再去看看…… ”
卿溯微讶,旋即为自己的反应过度而微微红了脸。当下也不再多说,抓了个路人问清方向,然后往乱葬岗飞驰而去。
荒茔,野桦,人高的芭茅一年败了一年长,荆棘横蔓,开满醉红色的花朵,也掩住了错综复杂的小径,让人无处落脚。
白三偎在卿溯的胸前,闭着眼,似已睡去。卿溯觉得手有些发抖,头微低,脸贴在她鼻唇间,感觉到那细弱的呼吸,心口微松,不忍心叫醒她,于是便觅了块白石坐下。
傍晚的风轻轻地拂着,带着荆棘花的淡香,以及太阳炙烤后的青草味,不冷。卿溯垂眼,痴痴地看着白三平静的睡脸,心口软软的,酸酸的。
“三儿…… ”他启唇,无声地唤。再相遇,心里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可是却像是得了失语症一样,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挥洒随意。像是有所感应,白三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来。
“我睡着了…… ”她微微地笑,有点不好意思,然后注意到卿溯发红的眼,“怎么又哭了?”她真正怀疑眼前的男子可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玩世不恭的树三少。
卿溯干咳一声,抬起眼假意看天,尚自嘴硬:“谁哭了?”
白三嗯了声,提起力气抬手轻轻抹掉他下巴上欲落未落的水珠,极认真地道:“是我看错了。”
这一下愣是把卿溯给逗笑,他伸指划了划白三因瘦削而显得颧骨高耸的脸,“傻姑娘。我如果说天是红的,你可要怎么说?” 白三连犹豫也不曾,一脸本当如此的样子:“是啊…… 天自是…… 红的。”她又感到力气渐渐不继,只是仍强振作精神附和卿溯。卿溯纵声大笑,笑声在荒茔野林间 远远传开,有些空洞,有些干涩。
白三微扬头,痴迷地看着他的笑脸,良久,轻轻道:“你笑起来…… 真好看。“”
卿溯脸上笑容微敛,俯首吻了吻她的脸,柔声道:“你早点好起来,我天天笑给你看。”
白三眼神微黯,没有应,然后动了下头,发现已在乱葬岗外。“到了啊…… ”专注地看了半晌,幽幽叹口气,“比三年前还荒。”见她避而不答,卿溯心中难过,却也不愿逼她,只是强笑道:“是啊。咱们可要进里面看看?”
白三嗯了一声,眼睛有些疲倦地半合上。
以往的小径早已湮没在荒草荆蔓之下寻不到踪影,卿溯目光一扫,蓦然纵身而起,跃出数丈远,然后轻盈地落在一方坍塌的石碑之上。如此数番纵跃,已到了乱葬岗的中心。
时日已落往西山,余辉穿过白桦树林,投射在荒茔之上,停在树枝上的乌鸦冷漠而防备地看着两人,不时发出一两声啼叫,使人感到分外的荒凉。
“三儿。”停在一处因塌落而现出其下黄土的坟丘上,卿溯轻唤,紫色的外袍被晚风刮得扑扑直响。他觉得此地阴气极重,实不宜久留。白三一颤,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像是茫无目的,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三儿?”看着她眼中隐现的惶惑,卿溯心口一紧,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小时便是住在这里的吗?”他出生于大家世族,即便是修习武学也是有良师相授,加上父母疼宠,兄长爱护,实无法想像一个小孩子要如何在这种地方生存。
白三微微一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好一会儿才弱不可闻地道:“真想…… 看看她长…… 什么样子…… ”
她的声音虽小,卿溯还是听清楚了。“你想看看谁,我去给你找来。”只要是她的心愿,他就一定会为她达成。
白三闻言,眼中希冀一闪而逝,再次恢复黯淡。“没…… 回吧。”找谁?连她也不知道要找谁。那个孕育她的人吗?找来做什么呢?她是死人生的孩子,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那个人…… 那个人自是死了的。
卿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用脸蹭了蹭她的额头,转身往回走。
经过这许久,太阳不知在何时已落了山,青蒙蒙的雾气由白桦树间弥漫出来,薄薄地浸透周遭一切。
卿溯凭记忆往来的方向几番起落,却始终见不到外面的乱石与平野,更别说远处的小镇,待停下,赫然发现竟仍然站在原地。心中暗叫一声糟糕,不敢停留,又纵身而起。
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白三勉强提起精神看了看四周,然后轻轻道:“鬼打墙…… ”她小时候生活在这里,自是没少遇到过,只是那个时候并不急着出去,便在原地睡上一觉,待到第二日天亮自然便好了。但是今夜如果出不去,她想她永远也可能出不去了。
卿溯背上冒起冷汗,心口怦怦直跳。他不是怕鬼怪,他怕的是白三受不了此地的阴寒,当下手按着她的背心,缓缓催动内息,源源不绝地输进她体内,而脚下并不停歇,只希望能胡乱闯出去。
白三得他内力,原该有所助益,然而此时却如泥午入海,入体即消,竟再起不了丝毫作用,人依旧恍恍惚惚,越来越没了精神。
“树三…… 别…… 别再…… ”她想让卿溯别再给她输真气,可是脑子浑浑噩噩,竟是一字两顿,半天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卿溯哪里会听她的话,反而催快了真气输入的速度,不料脚下因此一踉跄,人直直摔入荆棘丛中。他害怕伤到白三,忙扭腰一翻,将自己做了肉垫,又用手臂护住她的头脸,避开荆棘上的刺。
经此一震,白三茫然瞪大眼,看着卿溯呲牙裂嘴地从荆棘中挣扎起来,在查觉到她的注视之后,又立即变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口一阵剧痛,眼中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别哭别哭…… 好三儿,别哭,我没事…… ”黑暗中被她的泪烫到手,卿溯心中又急又痛,忙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拭泪,一边安慰。白三不过是片刻的清醒,转眼便又陷入昏迷当中去了,哪里听得到他的话,只是眼泪仍在无意识地直往外涌。
过了半会儿,卿溯才发现,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抬头四顾,努力寻找着出去的方法。
只见在深沉而苍茫夜色中,在靠近白桦林的方向,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点昏黄的灯光。
顺着灯光的指引,行到近前,卿溯才发现那是一座小小的草茅。这里竟然会有人住,他不解,却无心多想,径自叩响了柴扉。片刻后,只见灯光晃动,接着是轻微的脚步声,岐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拉了开,一人手持油灯立于门内。
卿溯乍见那人长相,不由呆了一呆。暗忖,难道又是幻狼族的人?
原来那人银发银眸,与中原人殊异,即便是身着粗麻布的素白长袍,亦掩不住他神抵般的高贵和俊美。在卿溯曾见过的人中,只有幻帝宫外神庙壁画上的人物堪与他媲美。
那人对着卿溯的狠狈以及他手中所抱的白三视若无睹,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像是面对的是知交好友一般。
“请进。”他微侧身,声音清越柔和,听在耳中,像被和煦的春风拂过心子一般舒服。
卿溯回过神,亦不客气,就这样抱着白三走进了屋。茅屋简陋,分一里一外,外间煮食,里间睡卧。卿溯只是大体看了眼,便将白三放到了里间的竹榻上。
直起身,他这才发现原来那个男子竟然一直举着油灯为他们照亮,正想要说明他们到此的原因,并请教离开的方法,男人已将油灯凑向了榻上的白三,仔细地打量起来。他一怔,有些不喜别的男人这样看白三,身子微侧,隔开了那人的视线。
那人并不以为意,转身将油灯往桌上一放,然后走到竹榻一头,翻出个药箱。
“这位姑娘气息不大稳,我助她一助。”他道,随意得像是在说家长里短,然而手指间不知何时竟夹了四根银针,在开口的同时,隔着衣服刺进了白三胸口的四处要|岤,那动作即优雅又从容,如同他说话的语调一般。
卿溯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针刺上白三的身体,竟来不及反应。
“你做什么?”男人收回手,准备往外间走时,卿溯才回过神,挡住他怒声质问,却不敢去拔白三身上的针。
男人微微一笑,“自是去做晚饭招待二位贵客。”显然,他是有意答非所问。
卿溯大怒,正要发作,榻边突然传来白三的呻吟,立时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男人趁机绕过他走了出去。
“三儿,你觉得怎么样?”也顾不得再去理会男人,卿溯赶紧走到榻边屈膝半跪下,关切地问。
白三茫然睁开眼,看着他半晌,才喃喃道:“我刚刚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你不要我了…… 我受了很重的伤,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卿溯一怔,心中突然一阵恐慌,竟不知要怎么对她说这一切都是事实才好。
“咦,我怎的躺着…… ”白三赫然发觉自己睡在榻上,不由有些尴尬,忙要做起来,身子一动,立即发觉浑身虚软无力,胸口处一阵抽痛。卿溯忙按住她,强笑道:“你累了就先歇歇。”
白三倒也不再动弹,只是抬起手覆上眼,轻轻道:“原来是真的…… 我总是这样…… ”她的声音有些伤感,而更多的却是落寞。
“嗯。”白三觉得胸口暖洋洋的,气息顺畅,竟是说不出的舒坦,正要挣扎着起来,身子一动,但觉眼前银光一晃,仔细瞧去才赫然发现自己胸前四处要|岤竟插着四根明晃晃的银针。
见她目光落在那针上,卿溯赶紧道:“那是、那是住在此地的世外高人为你扎的,你别乱动。”他这话说得顺溜,不乏有阿谀之嫌,盖因自这针扎下去后,白三便精神了许多。只从这一点,便知那男子不简单。而他,觑到了这一线希望,自不会轻易放过。
不料话音方落,身后立即传来一声轻笑,“世外高人也是要吃饭的,尚幸我今夜煮的是小麦粥,这位姑娘也能吃点。”那声轻笑无讥嘲,有几分调侃,显然是针对卿溯之前防备的态度。
闻声,两人齐齐看过去,只见那银发男子正手端一冒着热气的砂锅往里屋走来。
白三看到他微愕,似是诧异在这荒僻之地竟然有如此出色之人,随即凝神细思,总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如此,倒要叨扰了。”卿溯赶紧起身,一端卿家三少的架式,立即礼数周全,进退得宜。
银发男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温和地道:“既是相遇,便是有缘,何来叨扰之说。”
卿溯仔细观察男子神色,却见那银色的眸子似清澈实深邃,让人极难捉摸,不由笑了笑,放弃去猜想对方的真实心意,老实地尾随其后帮忙。
到外间拿了碗筷,刚踏进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