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流云 第18部分阅读
宛如流云 作者:肉书屋
物。“你来看看这究竟是何物?”他把油纸包递给陆子澹,十分感兴趣地望着他。
陆子澹仔细看了看,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真是淘气。”见余生一脸不解,解释道:“这是泻药。”
余生也笑起来,摇头道:“也罢,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娃,也做不出什么歹毒的事情来。不过我若真依他之言放了药,你的心上人可就要遭秧了。”说罢,把那油纸包包好就要扔掉。陆子澹脑中灵光一闪,急忙喝止,“留在身边总是有用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到随行的小药箱里。要配这些方子,也是件费时费力的事情呢。
“要说这小煞星到底跟庄翼有什么深仇大恨,连带着要对付他身边的人。这孩子年纪虽小,胆子却大,若身后没有人撑腰,料想不会如此嚣张。不知究竟是那个于邪还是另有其人?”余生很快就从中找到了突破口,开始怀疑起那天迎接的大末合汗。
陆子澹也很快恢复冷静,赞同地点头道:“要想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庄翼身边的人绝对不能问。否则,以他的机警肯定会打草惊蛇。我们只能从小公子那边寻找线索,我想他肯定还会来找我们。只是,我如今最担心的是,小公子一计不成,又会使用其他的手段。到时候,流云更是防不胜防。待晚上给流云诊脉时,要将此事告知于她,也让她防范些。”
余生摇头笑,都说关心则乱,陆子澹如此沉着冷静的人,一旦面对真正在乎的人时也难免失措,更何况是别人。笑笑着安慰道:“你也不用太着急,这小公子与庄翼不和全城皆知,类似这样投毒下药的事情不知有过多少次,庄翼肯定早有防备。庄翼对流云的看重,你我都看在眼里,你认为他会不提防小公子吗?恐怕自我们从小公子那里一出来,就已经被列入到危险人物的名单上了。”
陆子澹长长吐了口气,窘迫地一笑,“你说的是,我早该想到的。”
晚上二人再去流云屋里探望,庄翼便不离左右。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二人诊脉、施针,又亲自送他们二人离开,竟不给他们任何与流云单独相处的机会。陆子澹心急,却也无奈。
当晚,陆子澹更是辗转反侧,睡如煎饼。夜间没有再听到昨晚凄厉怪叫,只有呜咽风声掠过城堡沙丘,发出哭嚎犹如人声,听在耳中,犹觉凄凉可怖。
离歌(二十六)
二十六
黎明即起,院中安静如常,沙漠里的太阳格外炙热明亮,刚冒出个头就将整座土城染成金色。万道霞光洒在奇形怪状的沙丘上,映射出佹形僪状的阴影,犹如鬼舞神跳,分外骇人。难怪陆子澹会把它当成魔鬼城。
才吃了早饭,拓拔宏就满脸喜气的过来请他二人,说是流云醒了,叫他们过去瞧瞧。看来流云已经装不下去,不知是否有浓味太久没吃,饿得发慌。两人硬着头皮背起药箱,跟着拓拔宏绕到流云所在的院子。
一进门就见三三两两的下人在院中穿梭,有的端热水,有的端食物水果,忙得不亦乐乎。陆子澹深呼吸一口气,镇定心神,一步步踏进屋。
流云正斜靠在榻上喝粥,庄翼坐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一般,恨不得将她手中的瓷碗抢过来亲自喂她。
“庄公子,不知病人感觉如何?”余生怕陆子澹反应太大引起庄翼怀疑,特意加大嗓门,将众人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流云浅浅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看起来有气无力的模样。“可能是很久没见太阳了,头有些沉,不知是不是睡太久的缘故?”
“我来看看。”余生跨步走到她面前,伸手示意庄翼先让开。“庄夫人在床上躺得太久,难免有些不习惯,腰酸背疼是难免的。但若是头疼气虚就不大对了。”
“嗯,啊?你说什么庄夫人?”流云瞳孔微缩,温和的眼眸突然犀利,双瞳锁住庄翼,脸上立刻显出怒容。庄翼脸色一窘,尴尬地解释道:“回来的路上有些不方便,都是,都是这位余大夫乱叫的,严儿你别当真。”
流云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悦地回首对余生道:“我是小翼的姐姐,您唤我严姑娘便是。”
余生赶紧点头答应。
“对了,你说什么不大对?那就快点检查啊,严儿究竟哪里不舒服,你快点告诉大夫,千万不要忍着,啊!”庄翼有心带过刚才那令人尴尬的话题,赶紧把话头扯到她的病情上。余生也忙扭过头,背着庄翼朝流云挤眉弄眼。
“是啊,严姑娘是不是觉得没精神,也没有什么味口啊?还有,是不是特别容易累,提不起劲儿来……”
流云干笑两声,瞥一眼刚刚被喝得精光的大海碗,实在鼓不起勇气说自己胃口不好。只作出气力不济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呻吟几声,说是全身没劲,又想睡觉。庄翼顿时紧张起来,拉着余生问着问那,唯恐又查出什么毛病来。
余生只得信口胡诌,说她气弱体虚,阴阳不调等等一大堆,反正就是身体极差,随时可能卧病在床之类的话,让庄翼担心得不得了,怎么也不敢把他二人送走就是。
好在庄翼似乎很忙,在流云这边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来请,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均用无比期待的眼神送他离去。待他一走,留下的下人丫环马上被流云差遣出去。关上门,总算有了个还算清静的地方。
陆子澹言简意赅地将他们眼下的情形说给流云听。当听到求钥、勿正这两个名字时,流云心中一动,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皱眉想了想,许是七日醉药性尚未完全解除,脑子里一片混乱,许多事都记不真切。气恼地对着自己脑袋使劲拍,直到陆子澹心疼地将她的头拉入自己怀中。“别拍了,傻丫头,想不起来就不要想,看你难受得。”
“我定是听过他们名字的。”流云咬着嘴唇,眉间皱出细细的摺子,双手轻轻地来回敲击额头。“到底是哪里呢?”
“说起来的话,好像从那小公子口中也听过你的名字。:陆子澹忽然想起昨日勿正脱口而出的名字。当时只以为是巧合,如今看来,两人的确颇有渊源。不过,这土城中的幼主为何会与流云扯上关系,任凭陆子澹怎么想也想不通。
经陆子澹这么一提醒,余生也想了起来,恍然道:“当时他还说谁也美不过流云,言语间对流云姑娘十分敬重。这么说起来的话,你们是友非敌。若能与小公子联合起来,我们做事也方便多了。那孩子年纪虽小,但很有心眼,将来长大了也定是一号人物。”
“那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再去找勿正。就算流云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你们一见面,那一切都澄清了。怕只怕,庄翼为了保护你,不会让勿正轻易见到你。”陆子澹生怕流云想得头疼,赶紧安慰她,不让她辛苦。但流云忽然眼睛一亮,猛地抱住他,惊喜道:“原来是他们。”
说话同时,流云茫然地在身上摸了摸。路上换了好几次衣服,腰间的玉佩早已不在,只有贴身戴着的金丝脚链和狼牙项链仍完好无损。流云解下项链,手抚狼牙,大兴城里那两个满脸污泥无家可归的小乞儿马上浮现在脑中。
“这是勿正留给我的,他看到了一定知道是我。”见余陆二人一脸好奇,遂将当初在大兴城义救勿正他二人的事情告诉他们。两人皆叹,说善行善报。
虽拿了勿正的狼牙项链,但由于一路上都有人护送引路,两人始终找不到机会去寻人。入夜,二更。余生换了身便装,吹熄蜡烛出门,却见院中影影卓卓,看清那人身形,不由得摇头失笑。陆子澹也换了身青色简装,乌发束顶,双手斜背于后,闲闲散散地立在庭院中央。
“早知道瞒不过你。”余生笑着拍拍陆子澹的肩膀,“只是你不懂武功,在城中穿行恐有不便。”
陆子澹无所谓地微笑道:“我自然有不费武功的法子。你且去飞檐走壁,我们三更时回房汇合。路上小心!”
余生虽不明白他到底所凭何物,但既然他如此有自信,也不再怀疑。朝陆子澹一挥手,飞快地越墙而去。待见他的身影从墙头消失,陆子澹才微笑着转身,大摇大摆地朝大门走去。
拓拔宏沿着小巷缓缓而行,这里的夜晚安静得可怕,路上几无行人,偶有三两护卫排成纵队巡逻而过,瞧见拓拔宏,远远地行礼。
熟悉地穿过三五回廊,绕过几座形制几乎完全一样的院落,拓拔宏很快就上了土城大街。街上各屋大门紧闭,檐下几盏破烂的气死风等在半空摇摇晃晃,风卷起黄沙不时地发出奇异的轰鸣,似老妇泣诉,打破夜晚的宁静。隐隐有打更之声传来,嘶哑的嗓音在干燥的空气中缓缓传播,犹如一枚畸形钢针插入人脑,令人莫名的痛苦烦躁。
拓拔宏脚步不停,一步一步有节奏地踏在脚下的泥沙路上,印出浅浅的足迹。行至一高塔下,他抬头望天,一轮明月照下,清辉洒落,满地冷光。高耸的塔尖犹如黑色的手指直插天际,犹生突兀之感。
拓拔宏从怀中摸出一跟细长铁丝,插入塔门铁锁,不一会儿,清冷的空气中传出一声脆响,拓拔宏很快消失在塔门后。
一声尖利的警报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那如同鹰隼般刺耳的尖鸣自塔尖传出,瞬时传遍整座土城。不多时,便有三五成群的护卫蜂拥而出,将巨塔层层包围。
“火,不好了,起火了。”眼尖的护卫指着城西某处高声尖叫起来。那里正浓烟滚滚,火光漫天,黄杨木制的房屋在这干燥清冷的空气中烧得噼啪作响。风犹往北,火势渐渐蔓延。拓拔宏恨恨地盯着远处,急得直跺脚。
“你,你。”他指着匆忙赶来的护卫军,“各带三十人去西城救火。还有你,把这里先包围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他一边下达命令,一边爬上马,猛地一提缰绳,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离歌(二十七)
二十七
一身戎装的拓拔宏又带着十多个护卫匆匆赶来,看清周围仅余的七八人,不由得大怒道:“出了什么事?人呢?为何只有你们几人!”
“有几十个去了西城救火。”有个胆子稍微大些的护卫小心翼翼地应道。拓拔宏虎目圆瞪,生气地指着吓得瑟瑟发抖的护卫破口大骂:“胡闹,西城之事何时轮到你们插手,小心被他们反咬一口,说我们心怀不轨。你们在土城也不是一两日了,怎么如此不知轻重。就算西城烧成了灰,也不可冒冒然出手。”显然是气到极致,他一边骂还一边跺脚,恨不得要把脚下石板路跺出个坑来。
骂了足足有半株香的时间,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他骂累了稍停,终于有个护卫鼓起勇气展出来,半低着头,倔强地说道:“方才明明是拓拔统领您让马三和刘威各带三十人前去救火的,我们……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护卫好不容易辩解完,吞了口唾液,怯怯地抬头看一眼拓拔宏,却见他脸色白得吓人。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编排我!”拓拔宏钢剑挥出一道寒光,直直地刺向护卫的脖子,在他咽喉处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却怎么也没有再往下。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就算再愤怒,也还保留最后一份理智。
“属下不敢,但刚才大家都亲眼见过正是统领您派他们去的属下不敢撒谎。”这护卫双腿打着颤,却仍咬紧牙关死撑着,竟连停顿都不停一下,大声地质问起拓拔宏起来。
拓拔宏一愣,目光朝其余几位护卫一扫而过。他们马上把头低得更低,却无一人出声否定护卫的话。
拓拔宏沉住气,缓缓开口,“警铃响时,我正与公子在议事,随后出门,身后这几十护卫均可证明。莫非我和公子,还有这些人联合起来诬陷你们不成!”
那几个护卫顿时面如死灰,眼中射出绝望神色,再不作声。
拓拔宏绕着他们走了几圈,心中疑团越来越多。沉沉地出了好几口气,终于镇定下来,将这几人押入牢房看管,待找到那救火的那些护卫后核对口供,再行处置。随后越想越不对劲,急冲冲地折身去向庄翼报告。
“老奴已经仔细询问过了,在场所有人都证实,拓拔统领的确曾到过塔底,并向其发号施令。看他们的口供,应该不是在说谎。”头发花白的蔡叔恭敬地递上一卷笔录,始终未曾抬头看一眼旁边气急败坏的拓拔宏。
“不是,真的不是我。”拓拔宏急得搔头弄腮,一边绕圈子一边直跺脚。
“自然不是你!”庄翼随手将笔录扔到一边,不以为意,“警报响起时你还在我身边,绝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赶到塔底。只是——”拓拔宏见庄翼不怀疑自己,马上喜形于色,又见庄翼忽然转折,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急忙问道:“只是如何?”
庄翼冷冷一笑,“只是这几十人也不可能都撒谎。唯一的解释就是,城里有两个拓拔宏。”
“两个拓拔宏?怎么可能!”拓拔宏翻着白眼,摸着脑袋一脸不解,“我娘就生了我一个,怎么又出来一个?”
蔡叔沉声接话道:“公子的意思是有人易容改装,混入土城?”
庄翼点点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属下马上就去查看这一月来土城新近人员的名单,若有j细,应该是最近才潜入。”蔡叔后退几步,恭敬地朝庄翼行完礼,转身悄然离去。拓拔宏望着他渐渐离去,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没出声。
“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庄翼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藏不住事,索性自己开口。拓拔宏缩了缩脖子,脸上有些古怪,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属下只是想说,既然此人精通易容术,那么若是扮作我们身边的人,甚至扮作公子您的模样,那我们岂不是都遭秧了。”
庄翼甩开宽大的衣袖,缓缓起身,淡然笑道:“不论这个人的易容术有多高明,都不可能扮的丝毫不差。每个人的相貌都有自己的特点,说话、表情、动作、眼神,不可能瞒得过亲近之人。这人之所以晚上出来就是这个原因,晚上光线太暗,加上你的统领身份,使旁人不敢也看不清你的相貌。他匆匆离去,就是怕人越来越多,最后被护卫们看出破绽。此人心计深沉、冷静,若潜伏在城中,绝对是个巨大的威胁。所以,一定要尽快将此人找出来。”说到此处,庄翼脑子里忽然冒出余生和陆子澹的影子,顿时动了疑心。
拓拔宏并未看出庄翼的心思,恍然大悟地点头道:“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多的道理。公子请放心,土城管理一向严格,蔡老定能很快找出敌人,以绝后患。”
庄翼冷哼道:“若仅是东城那还好说,但西城那边,索罗娜处处和我们作对。若她有心袒护此人,我们的行动就会很被动。”
一说到索罗娜,拓拔宏就有些忿忿不平,恼道:“索罗娜这个女人真不知好歹,明明是于邪与于阊阖二人为争汗位相互残杀至死,她不去刺杀于邪为夫报仇,反而处处同我们针锋相对。又不是我们杀了她丈夫,真是莫名其妙。那于邪更是气人,明明知道那女人是条毒蛇,却把她贴身养在身边,百依百顺。看他那窝囊样,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我们沙漠里的汉子。”
庄翼眼神稍黯,若有所思道:“情之一字,太过难解。于邪此人一方面阴险毒辣,另一方面却柔情似水,正是走了极端。索罗娜这女人不可小觑,你道她不知于阊阖死于于邪之手么?不过是对他虚与委蛇罢了,一旦有机会,她会毫不留情地除掉他。当然,这个机会就在她设法把我们赶出土城之后。”
拓拔宏一向对索罗娜十分反感,听得庄翼如此一说,更是愤怒,大骂道:“这个女人真他妈的太不要脸了。若不是公子,他们怎么可能找到土城,怎么可能在这里安稳的住下。照我说,于阊阖已死,我们也不必再守什么规矩,讲什么情面,一块儿将他们赶出西城才是,省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还口出狂言。”
庄翼摇头看了他一眼,颇是无奈。早知这家伙是个武夫,也不指望他能自己想明白,只得好脾气地解释道:“于邪手中还有上前狼盗,我怎么会做出这种舍本逐末之事。我们与郑军还有许多交手的机会,我可不愿牺牲我辛苦培养出来的家将和士兵。于邪贪财,只要诱之以利,便能为我所用,又何必在乎这一时之气。”
说到此处,庄翼全身泛出寒意,眼中一片杀戮之色,一字字道:“待他们无用之时,我再让他们与土城一起永远消失在这片沙漠上!”
拓拔宏闻言骇然,惊道:“公子,您的意思是——”
庄翼冷冷一笑,嘴角勾起丝丝邪意,一步步走到窗前,指着窗外土黄沙地、破落屋檐,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曳。“你看,你看这片沙漠,没有青翠的山峦,没有潺潺的流水,没有娇艳的花朵,更没有熙攘的人群。有的只是一片黄沙,一望无垠的黯然色泽,白天酷暑难当,夜晚寒冷如冰。生活在这个地方的是被上天遗弃、捉弄的人,拓拔宏,难道你希望你的一辈子,你的孩子,你的子子孙孙在这篇黄沙中成长吗?为了一个水源或是一小块绿洲而厮杀拼命,让他们像狼一样过着孤独悲凄、颠沛流离的生活?”
“你也不愿对不对。你也想踏上那方肥沃富足的土地,过着自由自在、舒适富足的生活,也想像他们一样,在闲暇看看日出,赏赏月光,陪着妻儿共享天伦。可是你不要忘了,是谁将你和你们的族人赶出了草原,被逼到这荒凉地方。正是大郑,是大郑李氏,正是这群阴险无耻的小人!”庄翼双拳紧握,肩膀颤抖,目中射出仇恨的光芒。“我绝不会让他们永远站在权利的顶端,我要把他们推到地狱,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归宿!”
天阶凉如水,夜色暗无边。
陆子澹进屋点灯,一转身,赫然对上一人影,先是一愣,看清面前人的长相,稍稍松了口气。正是余生双手环抱着朝他似笑非笑。
“火是你放的?”陆子澹一边将人皮面具点燃,一边问道。
余生并不否认,看着那张面具渐渐化为灰烬,有些惋惜道:“这么精致的一张脸,就这么毁掉,真是可惜了。”
陆子澹淡淡一笑,将地上灰烬收起,从窗外伸手让它们随风飘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它既然被识破,以后便再无用途,留在身边反而是个祸害。它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万一被发现,你我都在劫难逃。”
洗了手,擦干水渍,抬头见余生仍端坐在屋内,遂笑着提醒道:“余兄莫非要在我屋里过夜?一会儿拓拔宏过来,我们怕不好圆场。”
余生盯着他看了半晌,高深莫测地笑,缓缓往外走,步至门口忽又转身道:“你一定发现了什么!”
陆子澹一摊手,笑而不答。
离歌(二十八)
二十八
果不其然,余生刚回屋躺下,就听见院里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拓拔宏带着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二话不说,就吩咐士兵们将他们的居所翻了个底朝天。自然是一无所获,余生就双手抱肩冷冷地瞪着他,脸上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竟看得拓拔宏心里毛毛的,迅速地带着人去了别处。
陆子澹那边也没有发现,他倒是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待搜查的护卫一走,就慢条斯理的关上门。院子里很快就冷清了下来。但还没来得及躺下,余生那恼人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陆子澹知道他若不打破沙锅问到低誓不罢休,无奈开了门,细细跟他说起。
“你说庄翼是郑国元勋之后?”余生听罢陆子澹的叙述,有些不敢置信地大声问道。当年他曾特意调查庄若水,发现此人身份神秘异常。他从十四岁就跟随吴王四处征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所有的一切信息均是从他十四岁才出现,关于他的身份,他的来历,他富可敌国的家产全都是个迷。
陆子澹轻轻点头,沉声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原本也没想到,直到进了土城,看到那白色高塔。”他看了看余生,正如他所料,果然是连眼睛都不眨,十分感兴趣的模样。不由得笑笑,继续道:“此事还得从百年前太祖皇帝时说起。当年太祖皇帝建立大郑之初,漠北仍有大片地域不在我掌握中,时常有部落袭击大郑百姓,太祖震怒,一气之下竟派了当时三位大将,一起攻打漠北。这三位就是开国元老孙不惟、乔正天将军,和我陆家先祖则诩大人。”
余生听到此处点点头,显然对于郑国开国的那段鲜为人知的往事了解颇深。“当年郑国太祖皇帝北征的事我倒是知道,漠北各部倒是服了,但郑国似乎损失也不小。”
陆子澹眼中射出惋惜之色,摇头道:“何止不小,当年出征十万,最后活着回去的不足两万人。八万多人的生命就终结在这片土地上,其中大部分,都死在沙漠里。”
余生知道他很快要切入正题,遂不再插话,静静地等待他继续。
“当年在沙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我只是从陆家先祖的一本手记中零零碎碎地看到了一些记载,那上面就说起过那座白色巨塔。可以确定的是,太祖皇帝对孙家的怀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后来步步紧逼,才最终导致了孙家被灭满门的悲剧。”虽然是百余年前的往事,但陆子澹一想到那些惨状,就忍不住唏嘘不已。
“照你的说法,庄翼是孙家人的后代。”余生渐渐理出了头绪,脑子里开始明亮起来。
“所以他才对郑国皇室恨之入骨,才处处与郑军作对,甚至不惜牺牲无辜的百姓。”陆子澹叹息道。那个人,只是个生活在仇恨里的可怜人。
“那白色巨塔中到底有何秘密,会让郑帝如此忌惮?”
陆子澹摇摇头,“什么秘密,不过是虚无飘渺的传说。孙将军当了真,太祖皇帝也当了真,可最后的结局又如何呢?不过——”他忽然一笑,笑得余生的心跟着悬起来。
“这城中到处是机关,而最大的机关就在巨塔之中。”陆子澹顿了顿,微微一笑,一字字道:“一旦塔中机关开启,整座土城都将消失!”
余生霍地站起身来,眼中精光大炙,沉沉地出了两口气,才按倷住狂跳的心脏,低声道:“这么说起来,倒不用等阿冲他们来了。”
陆子澹摇头,“庄翼肯定知道白塔的秘密。我从塔中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机关,发出警报,庄翼得知后一定会更加小心,严加看守。即使我们知道灭城之计,也难以接近白塔。”
“一定有机会的。”余生有些兴奋地摩拳擦掌,仿佛忍不住想马上投入战争。“那我们就先等上几日,待阿冲他们追来再说。由阿冲攻城,引开他们注意力,我们再伺机进塔。说起来,那庄翼也真不小心,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也不派重病把守。若哪天有人不小心闯了进去,碰到机关,连城怎么陷了都不知道。”
陆子澹忍不住一笑,分析道:“他可能另有想法。东西两城貌似和谐,其实相互倾轧,针锋相对,若庄翼真派兵镇守白塔,反而让于邪怀疑塔中秘密,少不了接二连三派人调查。还不如编个故事,说塔中有异物把人吓走更简单。”
“这么说起来的话,我们前晚听到的怪叫是庄翼故意为之。”余生脑子里忽然显出一副庄翼扯开嗓子怪叫的画面,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知道自己这个想法甚是荒唐,但仍忍不住去编排他。
陆子澹似看出他的心思,也有些忍俊不禁,解释道:“倒也不是他故意,塔中器物摆放奇特,风刮过时便有回响旋转,便是平日里听到的呜咽之声。至于每月末月中的怪叫,乃是因为太阴潮影响所致,并非人为。”
余生闻言颇有些恹恹的,似乎对没有听到庄翼怪叫的事情耿耿于怀。陆子澹见他这样,更是好笑。只道这人位居宰相之职,必是严肃之人,想不到骨子里还保留着些许孩子般的稚气,真是难能可贵。
之后余生又简单说起自己夜探西城的经过,他口才甚好,又加上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短短一段经历说得精彩至极,可惜,到最后并无所获。直到听到塔里传来的尖利警报,心知是陆子澹出了事,索性放一把火,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开。
两人在屋里攀谈至黎明时分,余生才回了房,各自上床休息。
才刚躺下不久,又被人叫起来,说是流云这里那里不舒服,有请两位大夫去看病。陆子澹心知定是她昨晚听见了警报,担心他们出事,才一大早来叫人。故虽是疲乏,心中却甚是欣喜。只有余生,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很有些无奈。
这厢流云自昨晚被警报吵醒,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睡觉也不安神,偏偏又不好追问身边的下人,只得一大早起来就称头疼,让人唤了陆子澹他二人,要看看是不是受了伤,出了事。
门开,看清陆子澹清瘦但挺直的身影,流云心中稍安,轻轻咳了声,就要从床上起来。
“你不舒服就多休息,再躺一会儿吧。”庄翼担心地从床边拾起件披风给她披上,小声劝道。似乎自她从邢城离开起,再没见过她健康的时候,总是带着些伤痛病楚,纤瘦小脸,尖削下巴,看得人心酸。
“躺得人骨头都锈了,怪难受的,想出去走走。”流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自己接了披风,懒洋洋地说道。庄翼手一顿,慢慢地放下,然后是沉默。
“严姑娘是该出去多走走,在床上躺太久了,对身子不好。要疏通经脉,就应多走,多动,出去晒晒太阳什么的。”余生打破屋里的沉默,笑眯眯地建议。
庄翼终于笑起来,“既然余大夫这么说,那就起来吧。所幸也没事,就带你四处走走看看。”说罢站起身,吩咐一旁的侍女帮她更衣。余生和陆子澹赶紧退出。
“怎么样,心里不高兴吧。”出得门来,余生偷偷打量陆子澹的脸色,不见丝毫变化,心里颇有些不信,忍不住揶揄道。
陆子澹斜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别装了,在这个时候,最想陪在她身边的人明明是你,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庄翼杵在那里,恨不得一拳把他的鼻子打扁是不是?”余生那表情明显的幸灾乐祸,不见一丝一毫的同情。
“其实——”陆子澹朝他展露出最优雅的微笑,“我现在最想打的人是你!如果你还不闭嘴的话。”
离歌(二十九)
二十九
余生和陆子澹两人说说笑笑地走进院子,却发现流云已经俏生生地站在院中等。听得他们说话的声音,袅袅婷婷地转身望着他们笑。脸上虽是尖削了不少,但那发自心底的纯真笑容看得余生都差点失了魂。
两人在院门口愣了半天,还是陆子澹先反应过来,惊喜地上前拉住流云的手,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他呢?”
流云眉一挑,撇嘴道:“小翼忙得要死,你当他真闲呢。跟着的侍女也被我支开了,然后就跟在你们后头。你俩说得开心,竟没发现我偷偷溜到前头来。”
“就你机灵。”陆子澹有心刮一下她小巧挺直的鼻子,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余生一双贼眼,只得作罢。牵了她的手进屋,跟她细诉目前情形。
流云静静听他说话,待听到白塔机关一开,土城皆陷时,脸色微变,握着陆子澹的手紧了些。陆子澹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却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
“若是城陷了,那城里的人都逃不了。”流云声音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也不全是坏人。”是坏人吗?每次看见她都必恭必敬有些害羞的拓拔宏,晚上会特意过来给她盖被子的丫头百合,称赞一声东西好吃就会笑得眼睛都睁不开的翠萍,还有小翼,即使他再过分,即使再不能原谅,可一想到从小到大一起度过的时光,一想到从来都无微不至的关心,心里还是会痛。
流云此生,从不知恨为何物。记得的,永远是旁人的好。
不是傻啊,只是人这一生,渺如烟尘,沉淀了太多的仇恨,剩下的,只有无尽无止的痛苦。放不开的人,永远不会幸福。
流云只是选择更简单纯真的人生……
“若非如此,牺牲的就是大郑数以千计的无辜百姓。”余生忽然开口,严肃、郑重的表情,不容置否的语气。
流云无言以对。
陆子澹握紧她的手。
三人良久的沉默。院门忽然大开了一个缝,冒出一个贼兮兮的脑袋,三人吓了一大跳。流云飞快地松开陆子澹的手,跳到离他十步之外。
“喂!”说话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墨黑的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视线朝三人身上上下搜索。“叫你们呢,是外面来的两个大夫吗?”
余生眨眨眼睛,笑眯眯地走到门口,小脑袋就在他掌力范围内。“小鬼你找谁?”
“谁是小鬼?”小家伙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大声道:“我问你呢,是不是城外来的庸医?”斜着脑袋使劲朝流云看,眼睛亮起来,嘴角翘成满弦的弧度便再也下不来。“是哪里来的漂亮姐姐,以前居然没有见过。”小家伙说话时露出珍珠米一般雪白的牙齿,细细的整整齐齐。
流云笑出声来,走上前把他拉进院子,离余生好几步的距离。“瞧这双会说话的小嘴,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德。”小德笑嘻嘻地回答,一点都不声分,有意无意瞥了眼远远站在身后的余生,眼中毫不掩饰的得意。
“你找二位大夫有何事啊?”流云不会看不出这孩子眼中的狡猾,十三四岁的孩子,竟有这样复杂的心思,真是怎么得了。
“我家小公子让我来问问,上次让你们办的事怎么样了,也不见回信。若是办不成,小公子让我请二位大夫过去走一趟。”小德脸上的笑容璀璨若阳光,仿佛真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
余生和陆子澹对视一眼,苦笑出声。流云不知道勿正让他们下泻药的事,颇有些不明,睁大眼睛瞧着他二人,盼着谁能给她一个解释。小德先还得意着,后来居然被他们笑得有些心虚,表情开始不自然起来。
一行人在小德指引下,绕过东城的守卫,顺顺利利地进了西城。还是那天来过的白色帐篷,没进门,就听见屋里挥得长鞭噼啪作响。小德很是得意地把嘴一歪,却看见那三人笑得越发开心,心里有些慌了,早知就不带这个漂亮姐姐过来了。可惜自己定力太差,只对着他讨好地笑了笑,就没骨气地应了。
“来了,来了……”隐约听到帐篷里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故作镇静的咳嗽,小男孩压低了嗓门大声道:“让他们进来吧。”流云捂住嘴差点笑出声来,低着脑袋跟在陆子澹的后面,最后一个进去。
“啪——”长鞭在距离余生三分长的地方甩出一朵漂亮的鞭花,凶巴巴的勿正一手提着鞭子,一手指着他二人,“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办事的,到底有没有把药给那个女人吃!”质问的语气,很不耐烦的腔调。
余生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自然是没有的。小公子既然对那位姑娘如此感兴趣,为何不亲自送药。若那姑娘见了你如此善解人意、体贴入微,定会欢喜不已。我说的对吧,流云姑娘。”
“你这大胆的——”一句话尚未说完,勿正忽然看到面前一张渐渐清晰的熟悉面孔,未说完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身后冷漠的清秀少年也睁大了眼,全是惊讶,随即统统转变为狂喜。
“流云姐姐!”毕竟是七八岁的孩子,平日里怎么假装,怎么嚣张跋扈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几乎是跳起来抓住流云的手,围着她转了好几圈,跳着跳着,小金豆就掉了下来,哪里还有丝毫嚣张跋扈的模样。
“流云姐!”求钥也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到底是年纪大些,沉稳许多,声音虽然哽咽,却没哭出来。
流云看着这两个只见过一次的孩子,心里忽然很感动。对她来说,本来只是随手帮了个小忙,可是对于被帮助的人来说,却是值得一生铭记的恩情。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两个孩子会对她如此亲近,就像很久不见的亲人。
“见到我不高兴吗,居然哭了。”流云轻轻敲着勿正的额头,笑微微地擦去他脸颊的泪水。
“我是太高兴了。流云姐姐,你知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都很想你啊。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这么好了,爹死了,娘也变了,就只有求钥在我身边,我好害怕。我恨死那些人了,是他们害死我爹,我很他们……”勿正先说得高兴,忽然又想起自己所受的委屈,忍不住抱着流云嚎啕大哭。
流云从来不知道怎么哄孩子,见他哭得伤心,一时手足无措,求助地望着陆子澹,向他挤眉弄眼。陆子澹被她逗得笑起来,朝她点点头,示意她放松下来,拍着勿正的肩膀,轻声安慰,直到勿正哭声渐渐低下来,才柔声问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前年勿正和求钥被于阊阖接回来不久就突然暴病而死,他的亲卫也在一夜之间全部失踪。勿正虽小,也多少猜出父亲的死有问题。可母亲不仅不为父亲报仇,反而与很可能是杀父仇人的叔叔越来越亲近,这让他十分愤怒,因而处处闹事,时时不安宁。
这三人并不知当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但既然连勿正都如此怀疑,想必其中定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勿正到底年纪小,这其中曲折并不清楚,说起话来也不成条理。好在陆子澹有耐心,听着他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讲了半天,加上求钥时不时补上几句,总算弄清楚了大概故事。
几个大人轻言细语地安慰着孩子,信誓旦旦地保证要找出真凶,为于阊阖报仇,勿正这才破涕为笑,小脸上泛出开怀的笑。
大家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忽然听到门外小德焦急的声音,“夫人,您等等,您——”话未说完,门帘霍地拉开,炙热的光线透过敞开的门射进帐篷,照得流云眯起眼睛。好艳丽的一个美女!看清来人的长相,流云忍不住暗叹一句。
“娘——”勿正有些不欢喜地瞥了来人一眼,挪挪步子,居然躲到流云身后去。
来人正是勿正的母亲,于阊阖的妻子索罗娜。方才庄翼派人来找她要人,才知道自己儿子又悄悄派人把东城的几位贵客“请”了过来。担心他年少无知,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甚至来不及通报就冲了进来。
但眼前这情形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勿正抱着据说是庄翼贵客的美貌女子十分亲近,反倒对自己这个母亲横眉冷对,还有另外两个大夫,已经是第二次被请来的他们面色如常,衣衫整齐干净,看不出受过什么特殊待遇。莫非这孩子转了性?
流云尴尬地朝索罗娜笑笑,把勿正揪出来推到索罗娜面前,小声叫了声“夫人。”说罢,朝余陆二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匆匆退出。
离歌(三十)
三十
出得门来,却见庄翼黑着脸,瞪了余陆二人一眼,拉着流云就要往回走。流云却侧身躲过,翻着眼皮瞪他,“你干嘛?”
庄翼很是有些恼了,眼中神色颇是不悦,冷冷地看了看身后淡淡笑着的余陆两人,重重哼了一声,却压低了声音对流云说话。“我们回去再说,不要在这里耍孩子脾气。”却是乞求的语气,听